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塗如鬆從楊同範家出來,騎在馬上走了一陣,有涼風不斷地從臉上刮過,他慢慢地清醒過來後,聽見身後有人叫,回頭看時,是那幾個朋友。明太要他讓馬走慢點,或者下來陪他們一齊走。

塗如鬆下了馬,兩腳沾地時他身子有些飄。

那些人不知他已清醒了,仍將酒席以後的話來撩,要他別殺了蓮兒。他們願意合出十畝地將蓮兒換了去。

他們才說了幾句,冷不防塗如鬆反手抽了一鞭子,呼呼作響的馬鞭重重地甩在最前麵那人的臉上。

明太捂著臉大叫,塗如鬆,你別借酒裝瘋!

塗如鬆不理他們,跳上馬後兩腿一夾馬肚子,箭一樣地離開了他們。

身後明太還在叫,別惹急了老子,再讓你那綠帽子加一圈簷兒。

那馬一口氣跑出了十幾裏,眼見得可以望見縣城了,他才勒住馬,找了一塊草地歇下來。

節氣已是秋天了,地上的草正在枯黃,塗如鬆躺在上麵,腦子裏不知想什麽好,至於楊同範撩他讓他說出來的那些酒話,他一句也記不得了。他突然間想到一個問題,若是自己在半路上忽地遇上蓮兒,那該怎麽辦呢?是帶她回家,還是揍她一頓再揚長而去?他想了好久也想不出個辦法來。可腦子裏卻開始警覺起來,似乎真的會遇上蓮兒。

越怕鬼就越有鬼。塗如鬆真的聽見身邊的草叢中有人在輕輕地哼著。他爬起來走過去一看,半人深的茅草裏躺著一個衣衫襤褸的老頭兒。老頭兒手邊有一根打狗棍和一隻碗。不問他也明白,這是一個要飯的。

塗如鬆覺得這老頭兒似在哪裏見過,一時又想不起來。他用力喚了幾聲,老頭兒隻是微微睜開一隻眼睛,似乎看了他一下,又閉上了。塗如鬆猜測老頭兒是不是病了,就用手去試了試那額頭,果然非常燙手。

塗如鬆歎了口氣,轉身牽過馬,又扶起那老頭兒,準備讓他騎到馬上去。可是那老頭兒已燒得神智不清,自己半點力也用不上,任憑塗如鬆怎麽弄,總是到不了那馬背上。

塗如鬆一人忙得大汗淋漓,氣喘籲籲,最後仍不得不放棄努力,停下來等候過路人來幫他一把。

等了一陣,塗如鬆將明太他們等來了。明太心裏雖然有氣,見老頭非常可憐,仍第一個伸出手來幫忙。大家七手八腳地將老頭兒弄到馬背上坐穩後,再讓塗如鬆坐到那老頭兒身後,一隻手捏住韁繩,一隻手摟住那老頭兒,放馬徐徐地往城裏走去。

天黑之前,城裏的街道上人很多,大家見塗如鬆將一要飯的老頭兒抱在懷裏不免有些吃驚。走到李大夫家附近的街上,塗如鬆請看熱鬧的人幫個忙,通知一下李大夫,讓他馬上去他家一趟,就說有個老頭兒病得很重。人群中有反應快的馬上明白了塗如鬆這是在做善事,便拔腿往李大夫家跑去。

塗如鬆到家後,剛剛將那老頭兒作了安頓,李大夫就趕到了。

李大夫一見那老頭就說,這不是去年你家布施時,餓昏了的那個周老頭嗎?

塗如鬆受了提醒也記起來了。

李大夫替周老頭診斷了一番後,說,恐怕是沒救了,他已經燒壞了心和腦子,除非是菩薩降恩。

塗老太太將李大夫的玩笑話當了真,當即就叫人備了轎子,領上鳳兒去廟裏燒香磕頭,求菩薩保佑周老頭這苦命的人。

有句俗話叫名醫不治喘。這周老頭得的便是哮喘,李大夫說周老頭要死而不願治,是怕治死了人砸了自己的招牌,有意作開脫。他沒料到塗家人會為一個要飯的老頭這麽盡心盡力,一時感動,便咬咬牙開了一副重方子。哪知一副藥剛吃完,那周老頭就從**坐了起來。第二副藥下肚,他竟然好得像什麽事情也沒發生一樣。

塗如鬆怕周老頭一出去又會有第三次危險,就讓他在家裏幫忙看看門,掃掃院子,除了管吃管住之外,每月還給二百文錢他作零花。

不知為何,周老頭開始竟不同意,如果不是李大夫將他狠狠說一頓,說他這病若再犯了,就是菩薩也難以救他的命。周老頭勉強住了一陣後,慢慢開始習慣了。

這天夜裏,塗如鬆忽然想起還在牢裏的周牛兒,以及周牛兒曾托付過他母親的一件事,就禁不住又將周老頭與周牛兒聯係到一起來。

第二天早上,他讓鳳兒做了一些飯菜,用籃子裝好,然後叫上周老頭兒,讓他提著去監獄裏看看周牛兒。

周牛兒正在牢房裏大叫大鬧,說湯應求是個糊塗官,先是將他瞎關了一頓,後來嫌關一個人不過癮,又將塗如鬆弄進來湊成一對。他說要放都一齊放,為什麽放一個留一個呢,是不是留著做種!

塗如鬆聽了這話不由得先笑了。他回頭看周老頭時,周老頭臉色有些白。

塗如鬆心裏有些數了,就故意離周牛兒遠了些,而讓周老頭將飯菜遞上去。周老頭和周牛兒隔著一道牢門相互看了一眼,卻不說話。周牛兒接過酒菜有一陣竟像呆子一樣。塗如鬆怕獄卒看出破綻,就借故將他喚到一邊,說自己在這兒時多虧他們照應,所以有空時,一定請他們到家裏去好好坐一坐。這本是應景之話,誰知獄卒卻當了真,當即說過幾天他帶頭將弟兄們領到他家來。塗如鬆隻好當麵答應下來。

正說著,周牛兒叫起來了。他說,塗相公,謝謝你的酒肉,我吃好了,你們回去歇息吧!

塗如鬆說,怎麽這樣快。

這時,周老頭將籃子提過來了。他一看,菜一點也沒碰,唯有酒喝光了。

周老頭一邊走一邊自語道,若不是塗家的活菩薩,我這條老命已死過幾回了。

周老頭將這話重複了幾遍,像是有意說給誰聽。

隔了一夜,塗如鬆又給周牛兒送了酒飯來,一日不見,氣壯如牛的一個人,竟變得有些萎靡。塗如鬆有意將他往周老頭身上引,可無論怎樣他一句話也不願說。直到塗如鬆要走時,他才開口。

周牛兒說,這牢房我還能像你一樣正大光明地出去嗎?

塗如鬆說,這全在於你自己。

周牛兒搖頭說,不,我不招認他們不會放我;我招認了他們就更不會放我了!

塗如鬆一怔,隨即也意識到如果他真是強盜周牛兒,那他的話一點也不會錯。他不知道如何安慰周牛兒,想了好久才說出一句話來。

他說,吉人自有天相,你現在是有難在身,等過了這些期限,自有人救你出苦海。

周牛兒苦笑一聲說,如果我橫了心,出這苦海並不難,隻是我一直橫不下這個心!

塗如鬆見過他掙開鐐銬的本領,不好多說什麽,便說,你和周老頭好像有什麽特別的關係!

周牛兒不作聲。

塗如鬆說,你說不說我心中有數。你放心好了,我會好生款待他的。

周牛兒忽然打斷他的話,說,塗相公,你聽沒聽說過有這麽樣一批槍匪,為了不讓別人知道他們的底細,他們將凡是知道底細的人都殺死了。

塗如鬆不知道他這話是警告還是提醒,他望了望周牛兒,那臉上亦不見凶光殺氣。

周牛兒說,不過你放心,隻要那個人不開口,就沒有人動殺手。

塗如鬆從牢房裏出來,不知為什麽竟長長地籲了一口氣。

正在這時,湯應求和李獻宗出現在眼前。

湯應求盯了一眼他手中的籃子說,怎麽,你也給牢友送起飯來了?

塗如鬆心裏對湯應求一直有氣,他乘機挖苦了一句,這還不得感謝你!

湯應求大度地一笑,說,你剛出來,最好別和裏麵的人攪在一起,這樣對你不好。

塗如鬆說,未必還能將我抓進去不成!

湯應求看了李獻宗一眼後,自己先走了。

湯應求走後,李獻宗小聲對塗如鬆說,你那案子看樣子還沒完,蓮兒她兄弟楊五榮先後跑到黃州和武昌告狀去了。據說這回是連帶湯大人一起告,說他貪贓枉法,包庇縱容你殺妻害命。我們也是剛剛聽到消息,所以,為了你也為了湯大人,你最好以尋找蓮兒為借口,找個地方躲一陣,偷偷地看看風向再說。

塗如鬆一驚之後,說,我本來就沒有做半點虧心事,幹嗎要躲呢!

李獻宗說,我也是同情才對你吐風的,這是為你好!

塗如鬆說,恐怕首先是為了湯大人!

李獻宗說,都什麽時候了,你還在鑽牛角尖。

塗如鬆說,我一走,那我母親怎麽辦,真的出了事不就連累她了!

李獻宗說,這個你放心,塗老太太年事已高,我保證不讓她受牢獄之苦。

塗如鬆仍在遲疑,他說,我回去和母親商量一下再說。

李獻宗說,今日之內你就得離開麻城,不然誰都會認為你是得到風聲後逃走的。

塗如鬆心事重重地回到家裏,一個人在書房裏悶了半天,可就是想不出個頭緒來。他怎麽也不明白,楊家為什麽如此不舍不休。

午飯他隻吃了一點就放下了碗筷,然後又一個人回到書房,他剛坐下,塗老太太隨之就進來了。

塗老太太開口就問,鬆兒,你到底有什麽心事,一個人悶了半天。

塗如鬆說,沒什麽,我隻是心情不好!

塗老太太說,別瞞我,你不說實話為娘的心裏不知道多麽難受!

見母親真的難過起來,塗如鬆忙將事情的真相對她一一說了。

塗老太太聽後,幾乎沒怎麽想就說,如果這是湯大人的意思,你就該聽他的。他在官場多年,那些昧良心的事見得多,也比我們敏感得多,所謂衙門深似海,局外人是看不透的。

塗如鬆不放心地說,我一走,真的那案子複發,肯定會連累你的。

塗老太太說,我一個婦道人家,年紀又大了,不會把我怎麽樣的。

塗老太太一邊說一邊就叫鳳兒幫助收拾行李,同時又和塗如鬆商量到什麽地方躲避最安全,想來想去,卻沒有一個去處安全。親戚中總有貪小利的,搞不好就會被人收買,朋友們就更難說可靠了,平時的往來中許多人是衝著他花錢大方。正在左右為難時,周老頭從門口緩緩走過。

塗如鬆說,我家待周老頭不薄,看他能不能幫忙找個地方。

說著,他將周老頭喚進書房。

聽清了塗如鬆的意思,周老頭為難地說,有倒有幾處地方很安全,可那是我們要飯花子呆的去處,塗相公這麽個樣子,一定吃不來那個苦。

塗如鬆也覺得自己還沒有到那種山窮水盡的地步,沒有必要和要飯的混在一起。

周老頭說,我看鳳兒對相公很好,不如你們請她找個地方試試,一定會很安全的。

塗如鬆看了看母親說,我也有這個意思。

塗老太太沉吟一陣說,蓮兒是你自己選的,到頭來害得我們全家雞犬不寧。我總是擔心你相女人相不準,這回若是再有閃失,那可就不好辦了。

塗如鬆說,我覺得鳳兒不像蓮兒。

塗老太太說,你這麽堅定,我就放心了,其實我心裏也覺得鳳兒不會出賣我們的。

周老頭出門去喚了鳳兒進來。塗如鬆將自己眼下的處境如實和鳳兒說了一遍,然後請她幫忙找個地方躲躲風頭。

鳳兒站在那裏半天沒說話,塗老太太和塗如鬆催了幾遍她仍不開口。

周老頭在一旁說,鳳兒,我說句話,對了你就聽,不對你就罵我瞎了眼。我看你心中對塗相公不比尋常,眼下相公有難處,你不幫他,恐怕有違天意,因為這一切都是老天爺有意為你們作的安排。你千萬別錯過這次機會,錯過了很多事就沒辦法補救。

鳳兒沒有罵周老頭,她終於低聲說,有個去處可以去,並且想住多久就可以住多久。但有一個條件,塗相公去了後,一不許問他們家裏的事,二不許說我在這兒的事。

塗如鬆當即答應了。

鳳兒轉身回房,取出一隻紅瑪瑙石做的玉墜兒交給塗如鬆。她說,憑著這個,你說什麽他們都會答應的。

塗如鬆說,可我還是覺得有些冒昧。

鳳兒說,你放心,有人認識你。

塗老太太說了一番感激的話後,親自到廚房,為塗如鬆做了一頓飯菜。

天黑以後,塗如鬆空著手明明白白地出大門。鄰居見了,問他去哪兒。他說剛剛聽說了蓮兒的消息,他再去打聽一下。

就在這時,周老頭兒牽著馬悄悄地出了後門。馬是光背,沒有鞍子。他牽著馬徑往東門雨去,有人碰見了就說是遛馬。出了東門,他在約定地點和天黑之前就乘轎子出來的鳳兒碰了頭,並從轎子裏麵取出馬鞭和包裹。然後他依然獨自一人牽著馬往南門繞去。

在南門外的土地廟前,周老兒將馬和包裹交給已等在那兒的塗如鬆。

塗如鬆騎上馬,先是往南走了幾裏,隨後又折回來,繞過縣城,徑直往北邊龜山腹地奔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