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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應求一整天都陷在一種煩躁之中。

上午,他正在和李獻宗、李榮等人一起琢磨蓮兒失蹤案,顛來倒去反複作了推敲,不但沒有找出塗如鬆殺妻的合理因素,反而覺得他極有可能是被誣告,其中或許另有他人布下的機關圈套。

按照塗如鬆所說,蓮兒嫁給他時已不是處女,新婚之夜一滴女兒紅也沒見到,如果這一點屬實,那麽就可以說,蓮兒絕不是偶然失身,而是自甘墮落,私情已久了。塗如鬆在此情形下打她是合理的,殺她則不合理了。一則他不可能以天下少有的孝順之心而讓母親為自己擔驚受怕遭牽連;二則他可以隨便找個借口休掉蓮兒,明顯的理由是蓮兒不孝敬婆婆;三則他有萬貫家財,不會在乎娶蓮兒休蓮兒的那點花費。除此三條外,塗如鬆不可能殺蓮兒的理由還有七八條。

大家說來說去,都覺得昏了頭。湯應求便幹脆不讓說此案了,轉而理論周牛兒搶匪之事。

事實上,這後一個案子同樣十分棘手。

正在議論時,邁柱衙門差人送來一封信。

邁柱在信中斥問湯應求,為何不將周牛兒搶匪案和塗如鬆殺妻案及時上報,此中是否有私情私利,他限定湯應求三日之內,將詳情飛報總督衙門,同時要他及早了結此案,免得民心不安。

湯應求內心很窩火,他猜不透是誰有這般本事,竟和邁柱大人接上頭掛上鉤,一點小事就一下子捅了上去。他將縣衙內的人一個個排了一下以後,覺得這些人不大可能做這種事,因為萬一自己倒了,他們非但得不到好處,一朝天子一朝臣,弄不好會連飯碗也給砸掉了。思來想去,他認為這肯定是縣裏的鄉紳們幹的,特別是那些沒有從自己這兒得到多少好處的秀才,一個個自認為了不得,一有機會總想表現一下。

想到此,湯應求不由得歎了一口氣。他對李獻宗說,既縣裏有人信不過我,不如幹脆找一些人到一起聚一聚,請他們公開談談自己對周牛兒和塗如鬆兩案的看法。

湯應求一說,李獻宗便馬上去布置。

中午過後不久,城內城郊的一些有名望的鄉紳秀才都陸續來了。

後堂擺了幾張桌子,隻備了些茶水瓜子。湯應求一開始就說,這兩年縣內饑荒不斷,我身為一縣之主,對各位照應不周,請各位看在幾萬饑民的份上,諒解我一次。饑荒不過,這後堂決不擺酒設宴。

說了開場白,他就說正題,他要大家都談談有關周牛兒和塗如鬆兩案的看法。

出乎意料的是,大家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他這樣處理十分恰當,特別是周牛兒一案,簡直沒有一點異議,都認為隻有這樣慎之又慎才不至於草菅人命。而對塗如鬆一案,則有少數人認為,隻憑原告幾句話就將人關起來,顯得不公道,如無確切的殺人證據,應該將塗如鬆放了。

大家說了一下午,湯應求搞清了這些人是不會和邁柱大人有來往的。

大家散去時,湯應求站到院門口送他們。

這時,楊同範滿頭大汗地趕來,一見湯應求也不顧行禮,上來就問,湯大人,縣裏召開各界名流聚會,怎麽就漏下我一個。

湯應求說,事情急,把你給疏漏了,等下一回吧!

楊同範憤憤地說,下一回!下一回不知你還在不在這縣衙裏坐著呢!

湯應求生起氣來,強硬地說,我在這裏坐一天,請誰不請誰,就由我說了算!

一旁的李獻宗這時過來圓場,說,又沒什麽重要事,隻是隨便找幾個人,談一談縣裏近來發生的幾個案子。你若是有什麽看法,現在說也不遲!

楊同範說,我不同你們說,我同邁柱大人說。

楊同範一扭頭氣鼓鼓地走了。

不用再多問了,湯應求知道楊同範一定和邁柱大人有聯係。

湯應求望了李獻宗一眼,說,你怎麽把這家夥忘了呢?

李獻宗說,我見大人平日不喜歡他,就沒有通知。

湯應求轉身往屋裏走,穿過一道道門,一直走到自己家的小院,才對跟在身後的李獻宗說,你怎麽也學會見風使舵,看人眼色行事呢!

李獻宗說,大人,別擔心,楊同範實則是一個鄉下無賴而已,亂不了大計。

湯應求說,讀書人成了無賴,一百個強盜周牛兒也沒有他可怕。

湯應求回到家中一直悶悶不樂。晚飯後,他一個人進了書房,動手給邁柱大人回信。他先用心地將這兩個案子梳理了幾理,然後才開始下筆。

周牛兒的案子倒還不怎麽費勁,可一寫到塗如鬆身上時,他就感到手中的筆有如千斤,又滯又重,一個時辰還寫不出一句話。

更鼓已敲過三遍了,湯應求望著紙上那寥寥數字,索性放下筆不寫了,反正三天期限還有兩天,實在不行時,自己還可以借機親自去見一見邁柱大人。想到此,湯應求已不再像一開始那樣心神難定了,他回房淺淺地睡了一覺,吃罷早飯,依然去了縣衙。

他剛坐下,茶尚未沏好,李獻宗就進來說塗老太太求見。

湯應求記得那日塗老太太說的話,見了麵他便問,老夫人求見本官,是不是果然如前言所說,找到什麽線索了。

塗老太太一夜沒睡好,加上連日奔波人顯得格外蒼老,她坐下來後才回答說,湯大人說對了,老身已於昨日找到了確切證據,蓮兒她沒有死,她和馮家垸馮大有奸,一直藏在他家。

湯應求吃了一驚,說,你可曾親自將他們拿住?

塗老太太說,人雖沒有拿住,卻有蓮兒出嫁時,我兒送給她的金釵為證。

塗老太太將金釵從懷中拿出來,交給湯應求。

湯應求一邊打量著金釵,一邊聽著塗老太太細說昨日在馮大家的前後經過。

塗老太太說完後,湯應求沉思良久,才說,俗話說眼見為實,本官這就去馮家垸實地查看,還請老夫人辛苦一趟,陪我們一起去。

塗老太太絲毫沒有猶豫就答應了。

湯應求帶著一隊人馬浩浩****出了城。官轎走得慢,消息傳得快,等他們到達馮家垸時,那馮大家屋前屋後早聚滿了許多看熱鬧的人。

湯應求先下了轎,他一見到馮大家大門鎖得好好的,心下頓時起了狐疑,他讓人喚過塗老太太。

塗老太太見後不由吃驚起來,說,昨日我們離開時,隻是將門虛掩一下,是誰重新將它鎖起來了呢?

湯應求不作聲,回頭叫人將鎖打開。

差役中有人精於此事,他上前去用一根小棍子搗弄了幾下後,那鎖便開了。

一群人進了屋,屋裏並沒有如塗老太太所說那樣,一派倉惶出逃時的狼藉之狀,到處幹幹淨淨,一應物件都擺放得井井有條。

塗老太太見了,竟不知說什麽好,好一陣才吐出一句話,一定是有人來過,故意擺下這迷魂陣。

湯應求不理睬她,領著手下在屋裏粗粗看了一遍後,就下令回去。趁人不注意時,他朝李獻宗使了一個眼色,李獻宗心領神會,拉著李榮偷偷地留下了來。

塗老太太剛回家,心神尚未定下來,就有差役來傳她去縣衙。

進了縣衙,塗老太太見差役沒有領她往後堂走,而是直奔大堂,心中就感到不妙。

一進大堂,見湯應求果然換了一副麵孔,兩旁立著的衙役一個個都像凶神。

見她進來,湯應求猛一拍驚堂木,大吼一聲,進來的是何人,為何見了本縣不下跪。

塗老太太腿一軟差一點跪了下去。她強撐著說,民婦無罪無過,憑什麽給你下跪!

湯應求說,你為了使兒子塗如鬆逃脫死罪,拿出蓮兒用過的金釵,謊稱是在馮大家找到的,不僅蓄意誆騙本縣,還栽贓陷害他人,如此不是罪過是什麽?

塗老太太說,民婦守節多年,從不做有違朝綱、有昧良心的事,街坊鄰裏有口皆碑,大人亦不是不知道,今日這欲加之罪,民婦口不服心也不服。

湯應求說,我為官數十年,還從未見到過像你這樣說大話不知羞的女人。

塗老太太說,大人一葉障目,我不說話提醒,你怎麽會睜開眼睛!

湯應求忽然發起怒來,說,大膽刁婦,竟敢侮罵本縣,給我重責二十大板。

衙役們一聲吼過,有兩個人上去就要動手。

湯應求攔住他們說,我看她這樣子經不住這二十大板,她不是心疼兒子嗎,就讓塗如鬆來代理她,打在兒子身上痛在母親心裏,看她說不說實話。

衙役們領了命令正要走,塗老太太說,慢,湯大人,我這一切隻為洗清兒子身上的冤枉,如果這樣反使他遭受連累,我寧可死在大人的杖擊之下。

湯應求說,這就對了,你可以為兒子去死,那為兒子說點謊話又算什麽呢!

塗老太太正色說,大人錯了,古往今來,多少正人君子為了不說一句假話,才致使自己人頭落地,這就叫殺身成仁。難道大人不明白,不怕死的人說真話,怕死的人才說假話。

湯應求一時無話。

塗老太太又說,湯大人,如果我的死能使你認清我兒如鬆是無辜的,那麽老身願承受這衙門內的任何刑罰。

湯應求這時換了一種語氣說,昨日的事情,你可有證人?

塗老太太說,有,鳳兒,還有轎夫他們。

湯應求讓她暫時到一旁候著,回頭叫人傳來鳳兒和轎夫。

轎夫先到,他們將自己如何送塗老太太到山下,如何等到天黑不見人下來就上去找,然後又如何砸開門鎖救她們出來說了一遍。

問完轎夫,鳳兒就到了。

鳳兒隨身帶來一個包獄,說這就是馮大逃走時準備攜帶的那個包袱,她以為可以作證,下山時就放在轎裏帶回來了。

湯應求隨手翻了翻,是幾件四季換洗的衣服。

湯應求信口問了一些話後,突然發問,你和塗老太太在那屋裏呆了一下午,難道沒有留下一點痕跡!

鳳兒說,我們隻顧脫身,哪裏有心思去刻字留言呢。

湯應求說,人一天到晚都免不了吃喝拉撒,腳癢了想走一走,手癢了想摳一摳,哪能呆坐一下午呢!

湯應求這一說,鳳兒忽然臉紅起來,支吾了一陣後才說,老夫人憋不住,在房裏的牆角上撒了一泡尿。

湯應求說,對了,還有什麽沒有?

鳳兒說,我也憋不住,在另一個牆角撒了兩泡尿。

湯應求說,怎麽不在一起?

鳳兒說,她是主,我是婢,怎麽能在一起呢!

湯應求點點頭,揮手讓鳳兒在口供上畫了押。

塗老太太和鳳兒她們順便去牢裏看了看塗如鬆。

就在這時,李獻宗和李榮趕回來了。

李獻宗說,他們仔細地檢查了屋裏的一切東西,發現了一些可疑之處,一是牆上的暗洞被弄開了,裏麵顯然是藏金銀珠寶的,他們從那牆洞的小縫裏找到一顆小珍珠,像馮大這種人,照常理來說是不可能有珠寶的。二是屋裏的東西看似很整齊,可箱櫃之內的衣物全是亂糟糟的,甚至連布鞋都進了衣櫃,可見這是有人在倉促之中收拾的結果。三是他們在馮大的鋪蓋上發現了男女合交時留下的汙跡,並且在其枕間發現了女人用的粉脂。四是那門上的鎖是從山下人家門上偷來的,原來的鎖已被砸壞,他們已從草叢中找到了……

他們說了一大堆蓮兒可能在馮大家藏過的證據。

湯應求待他們說完後,忽然問,你們沒在牆角處發現點什麽?

李榮搶著說,我們也仔細找了,除了一股難聞的臊氣,什麽也沒有,一定是那個臊女人屙的尿。

一旁的衙役都捂著嘴笑起來。

李榮說,笑什麽,正經女人的尿沒有這麽臊。

湯應求說,好了,別逗,不管怎麽說,這案子該了結了。通知一下,明日上午,原告和被告來到縣衙,聽我的判決。

差役們下去通知時,塗家的人都在,楊家卻隻有楊天興在,楊五榮不知到哪兒去了。

第二天上午,衙門內的鼓一響,一應人都到了大堂上,湯應求大聲宣判:鑒於有證據表明蓮兒尚在人世,塗如鬆殺妻一案不能成立,即刻予以釋放。楊天興、楊五榮因念及親情,事出有因,可以諒解,誣告之過不予追究。趙當兒胡亂作證,當堂杖責四十。

塗如鬆隨著母親歡天喜地回到家中,見了鳳兒自然免不了一番感謝。夜裏他忍不住又到了鳳兒房中,一場歡娛之後,鳳兒忽然爬起來,蹲在地上吐了一大堆。

塗如鬆以為鳳兒是懷孕了,問時鳳兒卻搖頭否認,說是這幾時到處奔走,受了風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