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塗老太太一夜沒睡好,天一亮她就起了床,喚醒還在熟睡的鳳兒,草草做了點東西吃過,便乘轎上路了。

鄉下人開始做午飯時,塗老太太她們到了馮家垸,有人將馮大的家指給她看。她看了一眼後,不由得吸了一口涼氣。

馮大的家在垸後的半山上,那山很陡,一條羊腸小路像線一樣掛在山崖上。

塗老太太咬了咬牙,棄下轎子,和鳳兒一起往上爬,爬了半天,眼看著就要到了,小路那頭走來兩個人:一個年輕男人背著一個大包袱在前麵走,身後跟著一個老太婆,老太婆像是很生氣,嘴裏不停地嘟噥什麽?

塗老太太見了他們連忙擠了些笑容出來,迎上去問,老人家,請問前麵是馮大馮公子的家嗎?

那老太婆正要回答,卻被年輕男子搶了先,年輕男子說,你是找馮大,還是找他母親?

塗老太太說,都行,有人托我給他家捎個信。

年輕男子攔住又要開口說話的老太婆,說,他家這麽窮,還會有誰記得?

塗老太太說,是馮大在外麵認識的一個相好。

年輕男子一怔,那老太婆乘機開口說,你這個孽種,一天到晚在外拈花惹草,總有一天要惹出燎天大禍來的。

一聽這話,塗老太太就明白,眼前這二人正是馮大和他母親。她忙說,敢情你就是馮公子,真是太巧了,馮公子這副樣子是要出門吧?

馮大這時已鎮定了,他說,家裏沒錢花了,正準備拿上這些舊衣服,到城裏找家當鋪換點錢。要不母親怎麽會跟在後麵罵我是敗家子呢!

馮王氏嗯了一聲,沒有說話。

塗老太太說,能否耽誤你們一陣,進屋說說話。

馮大說,不行,再晚城裏的當鋪會關門的。

塗老太太說,要不你將衣服當給我,反正我家有個當鋪。你說要當多少錢,我先付給你。

馮王氏正要阻止,馮大先開口說,一點舊衣服,也就三十兩銀子吧!

塗老太太說,行,待回了屋,我將銀子付給你。

馮大眼珠一轉,答應回屋。

馮王氏開了門鎖,見屋裏很亂,許多東西都是這兒一堆那兒一團。

塗老太太說,老人家,你這兒怎麽像遭強盜搶了?

馮王氏望了望馮大一時說不出話。

馮大忙說,都是我不孝,沒錢了在家發脾氣,將東西亂丟亂扔。

塗老太太吩咐鳳兒拿了十兩銀子給馮大,她說,出門倉促,帶少了銀子,餘下部分請馮公子到家裏去取。

馮大接過銀子,說,你剛才說誰給我捎信?

塗老太太說,實在對不起,我那是瞎編的。沒辦法,因為兒媳婦失蹤,我兒塗如鬆被關進大牢,那楊家人口口聲聲說是我兒殺了他家女兒。我千方尋找,聽說馮公子曾與我家媳婦相識,故特地前來打聽消息。

馮大忙說,我與你家蓮兒素不相識,她的消息我一概不知道。

塗老太太說,馮公子,你說你不知道不相識,可你為何知道她的乳名?

馮大愣了一會,說,你兒子娶了個國色天香的女人,這事誰不知道呢!

塗老太太說,馮公子,我們打開窗戶說亮話,你和蓮兒過去的事,我都知道,隻要你說出她現在的下落,我不追究,還可以成全你們,讓你們做個真夫妻,我會像嫁姑娘一樣,陪你們一大筆嫁妝。

馮王氏這時已嚇懵了,半呆半癡地說,兒子,我同你說過,這蓮兒沾不得,會惹火燒身的。

馮大急忙推了母親一掌,說,你別瞎攪和,將無說成有。

塗老太太說,馮公子,我的話請你好好想一想。你應該知道,我塗家是不大好欺負的,能這樣那算是給了你極大的麵子。

馮大說,我不要你的麵子,有麵子你都給湯應求吧!

塗老太太一拍桌子,大聲說:馮大,你別欺人太甚,鳳兒,給我搜,搜出證據來,我們拖這雜種去縣衙!

鳳兒應聲進了裏屋,不一會兒她就叫了起來,要塗老太太進屋去。

塗老太太進了裏屋,隻見鳳兒從馮大方才背著的那隻包袱裏取出一隻金釵。

不用細看,塗老太太一眼就認出那是蓮兒的。

塗老太太冷笑一聲,正要轉身出屋找馮大理論,忽聽背後咣哨一聲響,房門被馮大在外麵反鎖住了。

鳳兒拉住門閂反複扯了半天,開始外屋還有動靜,能聽到馮王氏責罵馮大以及馮大攔著馮王氏不讓她開門的聲音,後來,隨著大門一聲碰響,屋子周圍一點動靜也沒有了。

塗老太太見房門弄不開,就開始從窗戶上想辦法,找了半天也是毫無破綻。這屋由於是單獨建在半山上,為了防匪防盜,門窗四壁都建得格外堅固,別說是兩個女的,就是兩個男人也休想輕而易舉地進出其間。

塗老太太和鳳兒一籌莫展地對望著。

午後的山風從窗口吹進來,幾隻麻雀飛落在窗台上,一邊叫,一邊相互梳理著身上的羽毛。

爬了半天山路,塗老太太感到口渴得很,可屋裏連半滴水也沒有。她不想說話,鳳兒也像無話可說,二人默默地坐在空寂的屋子裏,一直熬到窗外的太陽陰暗下來。

塗老太太長歎一聲說,鳳兒,你來我塗家時間已不短了,你該知道我塗家老少並非是那惡毒之人,可老天爺為什麽要這樣罰我們呢?

鳳兒想說什麽,嘴唇動了幾下又止住了。

塗老太太繼續說,這些時,我老是一個人想,是不是我和鬆兒無意中傷害了誰,然後那人就來尋仇報複呢?

鳳兒忙說,老夫人怎麽會出此言語,想得太多會傷身子的,你若是在外麵有個意外,那相公在牢裏可怎麽辦?

塗老太太說,你放心,鬆兒的冤沒有申之前,我不會有事的。不過鳳兒,你若是聽到誰對我家有恨心,一定要及時同我說一聲。

鳳兒說,老夫人先別擔心這個,先想想我們怎麽從這屋裏出去吧!

塗老太太說,你放心,山下的轎夫們等到天黑時,不見我們返回,一定會上山來尋找。

鳳兒不作聲了。

停了一陣,窗外的天空更黑了。

塗老太太忽然說,鳳兒,你看我家鬆兒為人怎麽樣?

鳳兒說,有老夫人管教,他各方麵都不錯。

塗老太太說,如果不是丫環,我覺得你各方麵也都不錯。你為什麽來我塗家做丫環呢,我總覺得你不是平常人家的姑娘。

鳳兒說,老夫人可別這樣寵我,到寵得我不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的時候,你要攆我走,我可就沒活路了。

塗老太太說,你比先前的丫環小雨強多了,到時候你想走我還不會放呢!

塗老太太又說,這回有了證據,鬆兒一定可以出獄,讓他好生調養一陣以後,我再給他找一個好好的媳婦。有你做標準,這回我們再也不會看走眼,再也不會找個給塗家帶來災禍的女人。

鳳兒冷不防說,老夫人,在我之前的那個丫環就那麽不好嗎?

塗老太太搖搖頭說,如果沒有你,她比誰都好,她就是膽子小,沒主見,不管是好是歹,隻想著先護著自己。

鳳兒說,請恕鳳兒鬥膽,從來婆媳不和時,遭殃的總是丫環。就說我,這些時幸虧少夫人不在,若在說不定我也早就挨了相公的棍子和老夫人、少夫人的鞋底了。

塗老太太沉默了一陣後說,鳳兒,你的話言之有理,等鬆兒從牢裏出來,我讓他去將小雨找回來,她若是記仇不願在我家幹,我就替她作主,找個合適的人家嫁出去。

鳳兒一聽這話,眼淚就出來了一串,她說,那我就代小雨先謝過老夫人。

塗老太太說,你認識小雨?

鳳兒等了一會兒才搖頭說,不,我是同病相憐。

塗老太太正要再說什麽,屋外有人喊,塗老太太!塗老夫人!

鳳兒扒在窗口上叫道,喂,我們在這兒,快將門弄開放我們出去!

轎夫在窗外說,這是怎麽回事,你們怎麽被鎖在裏麵了?

塗老太太衝著窗口說,你們別管,快將門砸開!

轎夫們找了一塊硬石頭,先將大門鎖砸開,再將房門鎖砸開,塗老太太出來後,一句話也不多說,催著快回縣城。

到家時已是上半夜了。

塗老太太一整天沒見到兒子,盡管自己大半天沒吃一口東西,卻依然顧不上自己,隻是匆匆喝了幾口水,便帶著鳳兒弄好的飯菜往監獄去。

到了監獄門口,獄卒卻不放她進去。塗老太太說了一大堆好話,又從懷中掏出些碎銀子塞給兩個獄卒,他們才允許她進去,但講好隻給一杯茶的時間。

塗老太太進了牢房,幽暗的燈光下,塗如鬆臉色有些發青,胡須也長得老長。塗老太太看著他背靠著牆睡著了的樣子,眼淚不禁嘩嘩往外淌。

她並沒出聲,塗如鬆卻一下子驚醒過來,眼睛還沒睜開,嘴裏便呼喊,母親,母親!

塗老太太趕緊擦了一把眼淚,回答道,鬆兒,母親在這兒。

隔著牢門,母子倆手拉手,相互望了一陣。

塗老太太將飯菜遞過,塗如鬆什麽也沒問,一接到手上就大口大口地吞起來。

塗老太太趁他吃飯的功夫,將今天到馮家垸找馮大的經過一點一點地都給塗如鬆說了。

塗如鬆聽完後,咬牙說,這個賤女人,早知道這樣,不如當初真的將她點了天燈!

塗老太太忙說,眼下你一定要壓住火氣,一切事情由我們請湯知縣作主,我想有了這金釵,湯知縣會放你出去的。

正說著,周牛兒在那邊叫起來,塗相公,你吃飽了嗎,要是有剩的,請給我一點。

塗老太太望著狼吞虎咽的塗如鬆說,你少吃幾口,勻點給他吧,明天我再多送一份來。

塗如鬆將剩下的飯菜遞給塗老太太,塗老太太端上走到對麵牢房前,周牛兒伸手接了過去,剛吃了一口,獄卒走過來說,時間到了,快走!

塗老太太求他們再給點時間,獄卒不肯。

周牛兒在一旁火了,大聲說,沒看見我在吃飯嗎,我沒替出碗來,她怎麽走得了!

獄卒看了周牛兒一眼,一聲不吭地回到大門口去了。

見獄卒走遠了,周牛兒說,老夫人,我有一宗事要拜托你,若是你遇見一個姓周的要飯的老頭,請你一定帶他來見我一麵,老頭很好認,頭上有一撮白頭發。

塗老太太問,他是你什麽人?

周牛兒說,老夫人別尋根究底,這事你千萬別對旁人講。無論如何,你若見到那周老頭,千萬千萬想辦法讓他來見我一麵。你別說是看我,隨便找個別的什麽理由都行。

說著,周牛兒便跪下磕了三下頭。

塗老太太答應後,他才起來。

塗老太太出監獄時,街上的雞,已經開始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