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塗老太太雖是婦道人家,但多少年守寡過日子,使她具有一種與別的女人不同的判斷力。蓮兒這麽一個出眾的女子突然失蹤,而且誰也沒看見。她認為這其中自有蹊蹺。她想蓮兒若自城門出去,總會有人看見,沒被看見的原因隻有一條:蓮兒大概選了一條沒有人的路。她那天叫人用轎子抬著繞城走了一圈,果然發現城牆上有一處缺口,她試了試,雖然沒爬過去,那隻是自己年紀大了,像蓮兒這等年紀的女人完全沒有問題。
她順著缺口外麵的小路走了幾裏,果然極隱蔽。她估計,先前那些查找的人一定隻奔人煙稠密的地方,而沒有注意到山上那些單屋獨戶的人家。所以,她每天叫上一乘轎子,看準一處人家,便遠遠地下來一步一步往攏走。她身上穿著打了補丁的舊衣服,進了人家的門,便裝作走親戚走錯了路,一邊和那屋裏的人閑扯,一邊討些白水慢慢喝著,然後有意無意地往男女私情上扯。
其實,她心裏一直有一種感覺,認為蓮兒結婚之前就有不貞潔的行為。這是她從兒子新婚之際那麽狠毒地打蓮兒的行為上看出來的,不然的話,這麽嬌嫩的一個女子放在懷裏還沒偎熱,作男人的怎麽會這樣狠心呢!她同時也猜出了,兒子不對她說實話是因為怕她傷心難受,所以她也就裝作一切都不知道。
已經到了人老珠黃時節的老太婆們都喜歡和人談各種男女私情,聽到的、看到的和猜到的都願意說。塗老太太很快就打聽到,馮家垸有個叫馮大的人與楊樹垸一戶姓楊人家的女兒私通。
這消息讓塗老太太又氣又急,她本想當時就趕往馮家垸,找那馮大問個究竟,無奈天色已晚,她隻好先回城裏,待第二天再去尋訪。半路上,一乘空空的小轎擦肩而過,塗老太太並沒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幾乎無可挽回的錯誤。
也就是這一念之差,使塗如鬆真正蒙受了九死一生的折磨。
塗老太太尋問到的那個馮大,正是蓮兒婚前的相好。
那日蓮兒遭塗如鬆毒打之後,躺在**時,想的盡是過去與馮大呆在一起時的種種樂趣,便打定主意去與馮大會一會。趁著塗如鬆一心擱在塗老太太的病上,蓮兒偷偷收拾起一個包袱,從後門溜出去,又從城牆的缺口處爬出城,人不知鬼不覺地跑到馮大家。
那馮大見了蓮兒更是喜出望外,每天親自上山尋些草藥回來,或敷搽,或煎服,細心體貼地為蓮兒治傷。誘得蓮兒一天到晚吊著他的脖子不肯放其離開半步。
二人如膠似漆地過了一個月,蓮兒竟沒有絲毫想回去看看的念頭。那馮大更是色膽包天,一點也沒有考慮若被發現會是怎麽的後果。
他們成天到晚泡在房裏全然不管外麵的事,單隻急壞了馮大的母親馮王氏。老太婆從天亮到天黑總是守在屋外的樹蔭下,見有人路過就大聲說話,讓屋裏的馮大和蓮兒別弄出聲來。馮家地處偏僻,又是孤兒寡母,加上馮大做事總是神出鬼沒的,附近的人都有些畏他,很少有人和他來往。所以,馮家屋裏多了一個人,卻無人發覺。
這天,蓮兒給了馮王氏些碎銀子,讓她去鎮上割點肉。半路上,馮王氏碰見兩個人站在那裏說話。她聽出其中一個人是塗如鬆,他正到處尋找蓮兒。塗如鬆忿忿地對那人說,他若找到蓮兒二話不說先將她的兩條腿打斷,看她以後還跑不跑。
馮王氏回來後將塗如鬆的話學說了一遍,蓮兒當即嚇得臉色蒼白,一整天偎在馮大懷裏哭個不停。要馮大想個辦法救她。馮大一時也無良策,隻好留她再住些日子。
沒料到情況越來越複雜,沒過幾天,又有消息傳來,說塗如鬆涉嫌殺了蓮兒,已被抓起來關在牢裏了。
這一回,馮王氏不敢隨便對蓮兒說,她先偷偷同馮大商量了一陣。
馮大感覺到事情不妙,他有點慌,便叫母親先到楊家去,同楊家一起商量一個解決辦法來。馮大說,最好是叫楊家來人將蓮兒先偷偷接回去。
馮王氏到楊家時,楊天興正巧不在家,隻有楊五榮一個人躺在涼**睡午覺。
馮王氏又急又累,結結巴巴地說了一大通才將心裏的話說清楚。
楊五榮被這意想不到的消息驚呆了。
楊五榮從小就有個怪毛病,他恨一切比自己強的人。對於他的這個毛病,母親臨死之前還專門囑咐過他,說他若不改,將來全家必定跟著遭殃。楊五榮卻是改不了自己的毛病,甚至連自己的姐夫也恨,塗如鬆越是春風得意,他越是巴不得其遇上天災人禍。從蓮兒和塗如鬆定親時候起,他就不肯進塗家的門。蓮兒的失蹤,更使他加倍憎恨塗如鬆,一心隻盼著湯知縣讓人將塗如鬆砍了頭。
他從沒料到事情會是這樣。
楊五榮一時沒了主意,又怕這個秘密過早泄露出去,便不敢叫馮王氏留下來稍事休息,而是讓她趕緊回去,在他沒去之前,不要對任何人透露風聲。
馮王氏回去後,依然悄悄地同馮大說過,蓮兒一點消息也沒聽說。
馮王氏前腳剛走,楊五榮後腳跟著出了門,他要找父親楊天興商量如何處理這一變故。
楊天興早上出門時,隻是跟他說,要出去散散心,並沒說去哪兒。
楊五榮過了舉水河上的窄木橋,見楊同範正在家門口的樹蔭下看書,便走攏去。
楊五榮問,相公,你看見我父親過去了嗎?
楊同範見是蓮兒的弟弟,就放下書說,一家人成天見麵,有什麽事這麽急,還是為你姐姐嗎?
楊五榮說,不是,是為別的事!
楊同範說,你別想瞞我。有什麽難處不妨跟我說說,我這窮秀才別的本事沒有,幫人出個主意,準保縣太爺也斷不清。
楊五榮不作聲。
楊同範站起來拍著他的肩膀小聲說,讓我來猜猜,你姐姐還活著,你知道她現在哪兒,對嗎?
楊五榮紅著臉說,不,我不知道她在哪兒!
他一邊說,額頭上一邊滲出一層綠豆大小的汗珠來。
楊同範笑起來,他朝四周看了看,周圍並無他人。
楊同範說,這兒站著不方便,我們進屋去說。
說著,他一把扯住楊五榮,拖著他進了自己的書房。
關上門,楊同範說,你放心好了,蓮兒那麽討人喜歡,不管出了什麽事,我都會幫你們的。說吧,到底出了什麽事?
楊五榮抗不住了,說,我姐是活著,她藏在馮家垸馮大家裏。
楊同範這時顧不上吃醋,他說,那你們為什麽要告塗如鬆?
楊五榮說,我也是剛剛知道的。
楊同範說,你打算怎麽辦?
楊五榮說,我剛才在路上想來想去,隻有將狀子撤回來了事。
楊同範說,不行,萬萬不能如此行事,且不說這麽一來,你楊家的臉麵要丟個幹幹淨淨,隻剩下許多的恥笑,光是誣告這一項就夠你們受的。你想那塗如鬆本來就為坐牢而恨你們,現在又出了蓮兒與人私通之事,他會輕而易舉地饒你們一家嗎!他隻要反告一狀,你不坐上半輩子牢,五年十年苦役是怎麽也躲不掉的!
楊五榮愣了半天後苦著臉說,楊相公,那你能教我一個方法嗎?
楊同範說,如果連這點小難題都對付不了,我還能做秀才當生員嗎!
楊五榮說,相公到底有何高見?
楊同範說,現在還有誰知道蓮兒活著?
楊五榮說,除了馮家母子以外,就隻你我了!
楊同範說,你如果擔保此事連你父親也不讓知道,我這裏有個現成的辦法。
楊五榮說,我父親太無能,隻要你有辦法,我就可以不同他說。
楊同範說,你可以把你姐接到我家藏起來,然後讓馮家母子走得遠遠的。這樣不就是神不知鬼不覺了。
楊五榮說,你家人多嘴雜,會走漏風聲的。
楊同範說,這個你放心,我今天就將丫環小紅攆走,至於我媳婦你就別擔心,她是砧板上的一砣肉,我要把她怎麽樣,就能怎麽樣,她連哼也不會哼一下。她現在隻想為我生個兒子,然後在這個屋子永遠呆下去。
楊五榮說,可你家正在大路邊上,離縣城又近,萬一被差公發現——
楊同範說,這個你就請放心,我這屋裏有一處暗室,除了我們家的人以外,誰也不知道。
楊五榮臉上終於露出了笑容。
楊同範繼續說,蓮兒藏好以後,你可以繼續告塗如鬆,如果他家肯出錢求和,你就狠狠敲他一下。如果塗家不願花錢,你就不斷地上告,逼得湯應求非將塗如鬆殺了不可。到那時,你姐不但可以自由露麵,塗家的那些家財也都歸你楊家了。
喜上眉梢的楊五榮坐不住了,立即動身去馮家垸。
楊同範反複叮囑他,要他別告訴蓮兒,塗如鬆已被關進大牢裏了。隻說塗如鬆到處找她,要用家法治她,點她的天燈。他說女人心太軟,容易上別人的當,若是知道塗如鬆坐牢了,說不定會善心大發,自己跑回去。那樣就會壞事的。
楊五榮說,我也想好了,要她一直躲下去,就說這樣可以逼得塗如鬆隻好下休書,那樣她就自由了。
楊同範點頭說,這樣最好。
楊五榮雇了一乘小轎,向馮家垸去了。他怕被人發覺,遠遠地隨在轎子後麵,見了熟人就先躲起來。
半路上,他碰見塗老太太坐在轎子裏,當時他貓在一片高粱地裏,腿嚇得直發抖。塗老太太走後,他想這或許就是天意,如果再晚一兩天,蓮兒說不定就會被她找到。
楊五榮走後,楊同範就陷入一種空前的亢奮之中。他垂慕蓮兒這長時間,連見她一麵都是那麽難,可就在一刹那間,蓮兒將成為他的籠中之鳥,將與他朝夕與共,他一點兒也不懷疑蓮兒將會心甘情願地與他同床共枕,享那雲雨之樂。
他強忍著這些,開口喚來小紅。
小紅一見他那色迷迷的眼睛,就以為他又在想自己的身子,便說,等一會兒,我正在炒菜呢!
楊同範說,我隻跟你說一句話,從現在起,你可以離開我家了,你賣身的銀子就不需要歸還了,我還另外送你五兩銀子,你出去後,自己找個好人家嫁出去。
小紅驚愕地說,我做錯什麽事了?
楊同範說,讓你走是為了你好。
小紅哭起來說,我不走,我願意給你當妾做小的。
楊同範說,我會這麽低賤,找一個丫環?
這時,媳婦聞聲走出來,小心翼翼地說,不讓她走不行嗎,家裏正需要人。
楊同範說,你不是人嗎!
媳婦說,我發覺自己好像——好像懷孕了!
楊同範先一愣,隨即說,不行,她得走!
媳婦說,那我怎麽辦?
楊同範說,還不知道真假呢,你一年到頭總說自己像是懷孕了,可每個月血水流得像條河!
小紅這時回頭往廚房裏走,楊同範叫起來,你還想幹什麽,這裏用不著你了,你馬上給我走。
小紅愣了愣後,一頭鑽進自己的屋裏,一會兒她拎著一隻包獄出了屋,經過楊同範身邊時,她將一隻手帕狠狠地擲在他的臉上。
手帕落地後,楊同範看見上麵有幾朵桃花一樣的紅色,他明白這是小紅失落的處女貞操。
他有些不忍心地說,小紅,你先出去住一陣,別忘了告訴我你住哪兒,過些時我去接你回來。
小紅不作聲徑直走了。
媳婦小聲說,相公,你這是怎麽啦?
楊同範沒好氣地說,我的事你別管。
他見媳婦不吱聲了,又說,這一兩天內有個人要來我家住一陣,你去將暗室收拾一下,放一床鋪蓋蚊帳在裏麵。我可把話說在先,不管她是誰,你都不得透漏一點風聲出去。
媳婦嗯了一聲,轉身進裏屋去了。
楊同範一直在門口張望著。半夜時分,一乘小轎悄悄地走到家門前停下來。楊同範迎上去,一掀轎簾,一個老態龍鍾的老太婆從轎裏走出來。他心知是怎麽回事,連忙從袖中掏出一些碎銀子將轎夫打發走了。
那老太婆進了屋,就趕忙找水洗臉洗澡換衣服,待這一切都做完後,一個水靈靈的少婦出現在楊同範的眼前。
楊五榮這才介紹說,這是楊相公,這是我姐,叫蓮兒!
蓮兒柔柔地道了一聲謝,說,久仰楊相公大名,今日得相公相助,蓮兒不知何以相報!
蓮兒說著抬頭睃了楊同範一眼。
楊同範隻覺得那道眼光像一根柳條在心裏拂了一下,萬種柔情不禁油然而生。
他說,蓮兒姑娘的到來,使寒舍頓生光彩,要相報那也是楊某的事。
楊五榮這時已看清楊同範的心思,他有些無可奈何地說,不管如何,我姐在楊相公這裏,還得你多多照應。
楊同範說,這個自然,隻是暗室窄了點,恐怕於蓮兒姑娘有些委屈。
說著,他領著蓮兒和楊五榮走進書房,伸手將牆上的一幅畫揭開,牆上現出一個小門。推門進去,小屋裏放著一張床和一隻桌子。
楊同範說,這是祖上躲避兵匪修的,蓮兒姑娘平時可在裏麵躲藏,不過你盡管放心,楊某是有功名的人,一般人不敢擅自闖入我家,更何況是書房,從明日開始我在書房門上貼一紙條,說我正在準備赴京趕考埋頭讀書,因此概不見客。這樣,蓮兒姑娘盡可以在這屋裏走動,萬不得已時,才進暗室躲一躲。蓮兒姑娘再不放心,我還可以幹脆在書房裏架一張床,這樣夜裏也可以為你放個哨,作個伴。
蓮兒聽了這話,臉上泛出一股紅潮,她什麽也沒說,隻顧低頭搓衣襟上的一隻小泥點。
楊同範將屋裏的情況都介紹了,又將媳婦喚出來與蓮兒見了麵。蓮兒看見那女人眼裏有一股懦弱的憂傷。
趁著空,楊同範問清了楊五榮一切都是按他的計劃作的安排,馮大一家也準備在明天到河南山東那邊避避風頭。
問清情況後,楊同範放下心來,他要楊五榮連夜回去,免得天亮後被人看見了引起不必要的懷疑。
楊五榮看了蓮兒一眼,不知說什麽好。
楊同範又催了一句,楊五榮隻好起身往外走。
這時,媳婦也進房休息去了。書房裏隻剩下楊同範和蓮兒兩個人。
蓮兒知道楊同範的眼睛一直在盯著自己身上每一處顯耀的地方,她不說話也不抬頭,坐在那裏一動也不動。那樣子讓楊同範怎麽看怎麽迷人。特別是那一段長長的粉白的脖子和脖子下半遮半掩的一塊嫩得吹口氣也可能燙起一串泡的胸脯,撩得楊同範的心一下一下直往嗓眼裏跳。
他按捺不住,起身走到蓮兒背後,伸手在那渾圓的肩頭拍了一下,並說,都下半夜了,蓮兒姑娘該睡覺了。
蓮兒也不應聲,慢慢地站起來,走到牆根,推開畫幅後麵的小門,一隻手撩起長裙,蹺起一條裸白的腿,伸進那離地三尺的門檻裏。
楊同範以為蓮兒會回頭看他一眼,然而蓮兒沒有回頭,他就聽到門閂在裏麵響了一下。
楊同範在那小門前站著,一直到聽見裏麵的床吱吱地響起來,才有些喪氣地往書房外麵走。走了幾步,他忽然又轉過身來,回到小門前,舉手敲了兩下。
等了一會兒,蓮兒才說,誰呀?
楊同範說,是我,有件事忘了跟你說,你先將門打開吧!
蓮兒將門打開時,身上隻穿著很少的一點衣紗。
蓮兒說,什麽事,明天說不行嗎?
楊同範幾乎沒有邁過門檻,就一下子將蓮兒摟在懷裏,另一隻手正要往下摸時,蓮兒向後一仰身子,伸出手不輕不重地在他臉上拍了一下。
楊同範有些愣,不由得鬆了手。
蓮兒說,楊相公,我可是大戶人家的媳婦。
楊同範說,我未必連馮大都不如?
蓮兒說,我不能一錯再錯,過些時,風聲緩了,我還是要回塗家的。
蓮兒再次將門閂上後,楊同範覺得半個身子都是酸溜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