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1
發現南陽國民黨守軍開始撤退後,張世傑率小分隊十人換上黃維兵團的軍服騎馬朝南陽南門狂奔。在棗林鎮,他們碰上了匆匆趕來的楊開泰率領的十二個人。
兵敗如山倒。肖副官一大早就派人來通知朱國棟:一小時後他在西校場監督處決人犯。
很快,士兵把楊紫雲和張世俊從通向地下密室的暗門中押了出來。朱見真在地下室裏大喊:“放我出去!我要跟世俊在一起。放我出去。”這幾天,朱見真怕兩個哥哥加害張世俊,自己也搬進了地下密室。
朱國梁不理朱見真,把手中的一串鑰匙交給一個親信:“你在這兒盯著,看著表,過一個小時,你把老三和小姐放出來,帶他們去分號會合。”轉身對幾個裝箱的保安隊員說:“來不及了,別磨磨蹭蹭,先挑值錢的搬。留個人,兩個小時後,把房子燒了。不能便宜了共產黨。”
冬日的陽光很亮,刺得楊紫雲睜不開眼,頭朝右一轉,目光落在張世俊的衣服上:“世俊,你怎麽穿著國柱的衣裳?”
張世俊看看偏大的衣褲:“他讓我穿的,他說我的衣裳太髒了。”
楊紫雲麵露怒色轉身盯住朱國梁:“你們想幹什麽?世俊招你們惹你們了?你們這麽做太缺德了!”
朱國梁怪笑著:“真是聰明,走吧,到書房裏說。”
張世俊麵帶懼色:“你們要玩狸貓換太子,要我頂替國柱去……去死!”
朱國梁咂咂嘴:“也不笨。把他們架進去。”
幾個士兵架起兩人往前院走。
張世俊大叫:“朱國梁,你可真卑鄙,我二哥一定會替我報仇的。你等著。”
朱國棟已經在書房等著,書桌上放了兩碗顏色怪異的藥湯。朱國棟一見張世俊,眉頭一皺,圍著張世俊轉了兩圈,自言自語著:“比國柱小了一圈,不太像。”
楊紫雲道:“朱團長,我勸你千萬別幹傻事。十三綏靖署,有不少認識我們的人,軍統的密探也不少。看樣子你們是要逃跑了。為什麽不聽聽我的勸,帶著你的人起義呢?國棟哥,國梁哥,我保證你們起義後……”
朱國棟突然抽出掛在牆上的軍刀,在楊紫雲的臉上劃個小口子:“閉嘴!再說,我把你的臉劃成棋盤。你看看這把日本少佐軍刀,這是你的心上人張世傑光複那年送給我的。”
楊紫雲麵無懼色,咯咯咯笑個不停:“最好劃成圍棋盤。走出這一步,想回頭就難了。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在國民黨日薄西山的今天,一個莫須有的罪名就能要了你們兄弟倆的命。你們能想到救國柱,還算天良沒有完全泯滅。聽我一句勸,起義吧。不走這條路也行,但你們不能殺世俊。否則……”
“你沒資格跟我談條件。”朱國棟大聲道,“給他們潤潤嗓子。”
六個兵三人一組,配合著把藥湯灌進楊紫雲和張世俊的肚子裏。兩人都雙手捂著喉嚨,怪叫著在地上翻滾,叫著叫著已叫不出聲了。
朱國棟道:“楊紫雲,你以為我是傻子啊?你說話啊?你呼口號呀!這李代桃僵之計用不好,我還怎麽混?你們幾個,給這個小王八蛋增增肥,朝頭上、臉上招呼,別手軟。”
六個兵拳腳並用,不一會兒就把張世俊的頭打成個血葫蘆了。
朱國棟抓住張世俊的頭發,硬生生地把張世俊提起來,獰笑著:“紫雲妹妹,你好好看看,看看他哪點不像老三?你說不出來就用手指。你指一處,我修理一處。”
楊紫雲淚流滿麵,慢慢搖著頭。
朱國棟扔開張世俊,掏出白手帕擦擦手上的血,把手帕扔到楊紫雲的臉上:“以前我真的太仁慈了,讓你的心上人笑話了十幾年。不把活兒做絕了,張世傑能記住我嗎?這個王八蛋早把你忘了!七天了,他爬也爬到南陽了。你看看,他在哪裏?”伸手拍拍楊紫雲的臉,“你這個傻瓜蛋!你害得我弟弟三十多了還是個童子雞!不是肖副官催得緊,我真想讓我這些弟兄先給你放個排子槍,破了你給張世傑守著的女兒身!乖乖地給我上路吧!國梁,把咱們家的兩個傻瓜帶上,到分號等我,把他們倆押到西校場。”
自明朝永樂八年開始,西校場就是刑場了,一用就是六百年。進入民國之後,執行死刑大都用槍彈,這裏慢慢變成了一個由低矮圍牆圈著的廣場。朱國棟為了發泄心頭之恨,特意選擇活埋這種形式對待楊紫雲和張世俊。一輛吉普車和一輛卡車拉著他們來到刑場,朱國棟去檢查了挖好的坑,還特意叫兩個士兵跳下去試試深度。
一切準備就緒後,肖副官和一個中校帶著一卡車憲兵來了。朱國棟忙上前行禮。
肖副官道:“這位是綏靖署執法處白處長,由他來親自監刑。”
白處長看看兩個坑:“多年沒看活埋人了,想不到朱團長會喜歡古色古香的東西。用這種方式除掉家中叛徒,夠勁兒,也夠狠。佩服。”掏出一份檔案,抽出兩張紙看看,“哎呀,人都打變形了。”
朱國棟小心解釋道:“自殺幾回,撞牆,攔不住。剛才一個沒注意,又撞了。”
白處長道:“紫雲上校,三年前,在重慶,我曾有幸目睹過芳容。你們二位都曾是黨國的大功臣,白某人佩服得很。你們幹嗎腳踩兩隻船?可惜,真是可惜。有什麽遺言,可以說了。”
楊紫雲努力想說話,隻是發出一串模糊不清的聲響。
朱國棟道:“這個楊紫雲,說話極富煽動性。我怕她沿途亂說話,給她喝了啞藥……”
白處長道:“周到。行刑吧。”
楊紫雲自己跳進一個坑中。兩個士兵把張世俊塞進另一個坑中,七八個士兵開始往坑裏填土。楊紫雲舉起雙手,眯眼看看刺目的太陽,身子轉轉,麵向太平鎮的方向站穩了,然後放下手,神情平靜地望著東南,一個神秘的微笑開始從她的兩個嘴角綻放開來,兩行眼淚無聲地從她不屈、不甘的眼睛中流下。
看到黃土埋到兩人的臀部,肖副官和白處長帶著憲兵走了。
看到黃土埋到了兩人的胸部,朱國棟掏出懷表看看:“吳排長,你給我盯著。埋到脖子後,等五分鍾再撤。”
吳排長立正答道:“是。團座,放心,撤走前,我再每人賞他們一顆花生米。”
朱國棟坐上吉普車走了。
張世傑和楊開泰帶人衝進朱公館,看見一個保安隊員正準備點火燒房子。
張世傑大喝一聲:“把手舉起來——”
保安隊員一看是張世傑,忙跪下來:“張二少爺饒命,楊大當家的饒命。你們快去救人吧,我們朱團長、朱司令把世俊少爺跟國柱少爺調了包,把世俊少爺和楊小姐拉到西校場了,說是要活埋。你們快去救人吧。”
張世傑和楊開泰帶著人騎馬朝西校場趕。
這時,朱國梁正在同順興分號門口指揮士兵們往兩輛卡車上裝東西。
七八個保安隊員背著槍跑了過來。小頭目邊跑邊叫:“司令,司令,小姐和三少爺跑了,朝西邊跑了。丫環說漏了嘴……”
朱國棟從吉普車上跳下來:“怎麽回事,磨磨蹭蹭等死啊?”
朱國梁說道:“東西還沒裝完。”
朱國棟說道:“不能再裝了,馬上出發。”
朱國梁問道:“見真和國柱,跑了。找不找?”
朱國棟說道:“算了,自作孽,不可活。這是他們的命。趕緊走吧,我們現在身邊隻有一個連,再拖,恐怕夜長夢多啊!”
朱國柱衝進西校場,他一眼看到了土堆上露出的兩顆人頭,大叫一聲:“紫雲——”朝土堆跑去。
正在上車準備撤走的士兵聽到叫聲,舉槍就打,朱國柱倒下了。
張世傑帶著人趕到,向敵人開火。楊開泰帶人從另一個方向趕到了。敵人以卡車作掩護,雙方打了起來。
激烈的槍聲中,倒在地上的朱國柱爬到土堆邊,對著一顆已經看不出模樣的頭顱大叫:“紫雲,紫雲——”把手伸到楊紫雲的口邊試了試,見一絲氣息也沒有,大叫一聲暈了過去。
張世傑和楊開泰打死吳排長後,一起跑了過來,叫道:“紫雲,紫雲。”楊開泰拚命用手扒土。
張世傑把朱國柱翻轉過來:“朱國柱?”他看到另一個滿臉是血的頭,“這是……”跑到那邊用手扒土,叫道:“拿鐵鍁來,快——世俊?”大叫一聲,“世俊,不!”
2
土被扒開了,楊開泰抱著楊紫雲的屍體傻愣愣地坐在地上。朱國柱躺在她身邊,兩個隊員正在為他包紮傷口,血不斷湧了出來。
張世俊也被挖了出來,張世傑抹去他臉上的血汙,叫道:“世俊,世俊——”使勁按著弟弟的胸口,眼淚流了下來。
朱國柱醒來,抓住楊紫雲的手,對搶救他的隊員笑了笑,叫道:“世傑,張世傑——”
隊員叫道:“隊長,隊長,他醒了。”
張世傑轉過身,來到朱國柱身邊:“國柱,你堅持一下,我送你去教會醫院。”
朱國柱勉強動了一下:“不,世傑,我不行了。這一輩子,她愛的人隻有你,我們在一起假扮夫妻,是為了工作需要。上次在太白頂,我要把真相告訴你,她不讓說。我知道,她還沒忘記你,她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忘記你。我隻有等來生,來生她會愛我的,會愛我的……”
朱國柱緩一口氣,眼睛看著楊開泰:“大哥,能,不能,把我和紫雲,埋在一起,挨在一起。我想,陪,她……”聲音慢慢弱了下去,他手往楊紫雲的方向挪了一下,不動了。
張世傑看看朱國柱,抓住楊紫雲的手,說道:“紫雲,紫雲,你醒一醒。我對不起你,我不該不信任你,你原諒我,你要親口說你已經原諒了我,紫雲,你醒醒啊!紫雲——”
楊開泰說道:“世傑,紫雲已經去了,她不會怪你的。”
張世傑說道:“大哥,把紫雲給我。”他從楊開泰懷裏抱起楊紫雲的遺體:“紫雲,我要為你報仇。”說完,把楊紫雲放在卡車上。
朱見真氣喘籲籲跑了過來,叫著:“世俊,世俊——”看見張世傑和楊開泰,一陣驚喜,“世傑哥,楊大哥,你們來了?你們把世俊救出來了,對吧?他在哪兒?世傑哥……”
張世傑抹了一把眼淚,看著躺在地上的張世俊。朱見真順著張世傑的目光,看到張世俊,渾身一震。
張世傑說道:“見真,對不起,來晚了。”說完走過去,彎腰準備抱起張世俊。
朱見真大叫一聲:“別動他!”她走過來,跪在地上,把張世俊的頭摟在懷裏,撫摸著他臉上的傷疤,喃喃道:“世俊,疼嗎?對不起,都是我害了你。”
張世傑說道:“見真,來,把世俊放到車上。我們送他回太平鎮。”抱起張世俊往卡車邊走。
朱見真跟著走了兩步,喃喃說道:“世俊,你等一等,我就來陪你。”
張世傑忙轉身,叫道:“不要!”
朱見真掏出一把匕首,對著胸口紮了下去,倒在地上。張世傑抱著張世俊跪在地上,張世俊的手垂了下來。朱見真微笑著抓住張世俊的手,慢慢閉上了眼睛。
趕到同順興南陽分號,朱家兄弟已經離開了,張世傑和楊開泰帶著人馬出城向南追去。
南陽通往新野的官道上,蜿蜒行走著國民黨撤退的零散部隊,一半路走著步兵,一半路行著車輛。張世傑開著卡車鳴著喇叭,往前追趕。
出城走了十來裏地,楊開泰一看路上十分擁堵,說道:“朱家兄弟帶著一個連,肯定押著他們的錢物。路上人多,他們車子重,走不快。世傑,前麵小辛莊有我留下的人馬。你繼續追,我騎馬抄近路到前麵堵住他。”說罷,拉開車門跳下車撒腿就跑。
中午剛過,埋伏在黃土崗上的楊開泰的人馬終於等到朱國棟的車隊。楊開泰瞄準第一輛車的輪胎開一槍,卡車一下子窩在路中間。後麵的車子都沒法動了。朱國梁從車裏出來,叫道:“怎麽回事?”
一個軍官過來報告:“報告,前麵那輛車壞了,擋住了去路。”
朱國棟從車裏探出頭,說道:“梁寶生,立即組織人把前麵車上的東西搬到後麵的車上,把那輛車推到溝裏。劉連長——”
一個軍官從前麵一輛吉普車裏跳下來,敬禮道:“團座——”
朱國棟說道:“注意警戒。”
士兵們在兩個年輕軍官的組織下,開始把卡車上的東西往下搬。楊開泰又開了一槍,一個士兵中彈倒地,手中的箱子掉在地上,銀元撒了一地。槍聲密集起來,一個正在搬運東西的士兵叫道:“土匪打劫了,快拿著銀元逃命吧!”幾個士兵聞言撲向箱子。
朱國棟從車裏出來,拔槍打死了兩個搶銀元的士兵,叫道:“幹什麽,找死!”一顆子彈擦著朱國棟的身子飛過,他連忙退回到車裏。槍聲響成一片。
張世傑知道是楊大哥攔住了朱國棟,立即吩咐“準備戰鬥”,一打方向盤,把車橫放在路上,堵住了大道。張世傑下了車,小分隊的人也下了車。張世傑從一個隊員手中拿過一挺機槍,叫道:“速戰速決,不要戀戰!”用點射打壞了汽車輪胎。後麵的國民黨逃兵不知前麵發生了什麽,都朝路兩邊躲藏。
張世傑在小分隊的掩護下接近了朱國棟和朱國梁的汽車,端起機槍朝吉普車掃射,大叫著:“朱國棟,朱國梁,拿命來——”
朱國梁跳下車,叫道:“張世傑,我和你拚了!”剛想射擊,被一陣火力壓到車子下麵。
朱國棟叫道:“國梁,往後麵跑,別和他們硬拚。梁寶生,快把人組織起來。”
楊開泰從另一方向衝過來,叫道:“世傑,從溝裏往前衝。”
張世傑叫道:“朱國棟,朱國梁,滾出來……”楊開泰朝朱國棟藏身的地方打了幾槍,朱國棟躲避,正好暴露在張世傑麵前。張世傑打個點射,朱國棟倒下了。
朱國梁叫道:“國棟,國棟……張世傑,狗日的,我要殺了你!”一邊打著槍一邊從汽車後麵站起來。張世傑和楊開泰同時開槍把朱國梁打成了篩子。
張世傑衝到朱國棟麵前,看到朱國棟躺在那裏,幾個傷口都在流血,眼睛裏還有光。看見張世傑,朱國棟嘴角露出一個嘲弄的笑。張世傑把機槍舉起來。
朱國棟說道:“等等!張世傑,我有話要說。”
楊開泰說道:“別玩花招!沒人能救你了。”
朱國棟說道:“我認命了,我隻想說幾句話。”
張世傑喝道:“有屁快放!”
朱國棟怪笑幾聲:“張世傑,你沒贏。我親手活埋了你最心愛的女人,活埋了你的弟弟……”
楊開泰叫道:“畜生!告訴你,你也害死了你的弟弟和妹妹。”
朱國棟不屑地說道:“那是兩個傻瓜。我這就追到陰間去,把他們開除出朱家的族籍。張世傑,你打死我,你真算報了仇嗎?你高興嗎?不,我已經從你的兩鬢,從你的眼神看出,你很痛苦,並將永遠痛苦下去。”
楊開泰開槍了,朱國棟閉上嘴,兩隻眼睛瞪著天空。
張世傑看看周圍的地形:“大哥,快,快撤。”
楊開泰的手下在不顧一切地搶東西。
張世傑急了:“別拿東西了!朱國棟的部隊就在前麵,快撤。”
三當家的從一個女人手中奪過一隻包,一槍把女人打死了。一個四五歲的男孩哭喊著:“媽媽,媽媽——”
楊開泰走了過去:“誰的狗崽子?”
張世傑道:“這是朱國棟的媳婦。別——大哥,別殺這孩子。”
楊開泰道:“留著也是個禍根。弟兄們,大仇已報,撤吧。”
張世傑看看一片屍體,遲疑了一會兒,抱著朱國棟的兒子朝樹林裏跑去。
3
張世傑和楊開泰都去南陽救人了,周銀杏覺得這是一個公報私仇的好機會。隻要能挑動太白頂的人先開槍,殺死郭冰雪就不會有後遺症了。可是,僅憑她的軍分區特別行動隊,無法衝到太白頂,殺死郭冰雪。周銀杏做了幾天說服工作,劉金聲才答應帶著支隊的主力配合周銀杏行動。劉金聲帶的幾百人走到青峰口,都停下了。
周銀杏不高興了:“金聲大哥,你這是幹什麽?你這不是耍我嗎?”
劉金聲囁嚅道:“我,我隻答應配合你。楊開泰下山後,郭冰雪讓他們的人後撤了三裏,不好找打她的由頭。青峰口離太白頂隻有十裏地,隻要你敢打,槍一響,我肯定衝過去。你知道,我是犯過錯誤的。”
周銀杏無奈地苦笑一下:“我那四十來個人,不等你衝過來,早死光光了。我可知道太白頂有多少神槍手。”
劉金聲道:“其實,你的仇人隻有郭冰雪,弄死她,太容易了。”
周銀杏道:“你哪裏明白我的心?我一定要把她當成敵人幹掉才解氣。暗殺郭冰雪?她還真不配!我如今是分區特別行動隊隊長,她是什麽東西?一個土匪婆子。”
劉金聲道:“我聽不明白。其實,這個也很簡單。你帶著你的人硬往太白頂闖,肯定會有衝突。槍一響,我就可以動了。幫你我是願意的,可隻能這樣幫。你要是怕傷著你,可以讓金貴帶人去挑事兒,金貴肯定會聽你的。”
周銀杏道:“周銀杏啥時怕過死?咱們一言為定。”扭頭大喊一聲,“金貴,帶上咱們的人,出發。劉隊長,你可別見死不救啊。”
周銀杏帶著四十來個人朝著太白頂走,走了五六裏地,硬是沒碰上太白頂的人。走進一個山穀,周銀杏開始冒冷汗了。
一個聲音響了:“銀杏,你是來談判呀,還是來拿我的人頭的?站住——我們跟張世傑支隊長是有協議的,你們已經犯規了。回答我。”
周銀杏忙喊:“停!郭冰雪,你可別亂來。我是來找你談判的。”
郭冰雪笑了起來:“好。你跟金貴往前走,其他的人都不能動。好,有點膽。你們都聽著,過些日子咱們就是一家人了,可別讓槍走火了,都把槍背起來吧。銀杏,你扭頭看看右邊。”
周銀杏抬頭朝右邊一看,郭冰雪正坐在大青石上朝她笑,硬著頭皮說:“你的膽子也太大了吧?我收編過十幾股土匪,誰敢這樣對待我?兩邊的兄弟們都聽著,我今兒來,是想給你們帶個話。我們的政策是:首惡必辦,脅從不問,立功受獎。郭冰雪,我可以走了嗎?”
郭冰雪冷笑道:“當然可以走。銀杏,你不該整天想著整死我,把我當個臭蟲一樣捏死。我不會讓你得逞的。你開泰大哥要是知道你趁他不在家跑來暗算他,會不高興的。”
周銀杏道:“隨便吧。今天我認栽了,以後日子長著呢。想不到你還懂誘敵深入。”
郭冰雪道:“冤冤相報何時了?銀杏,把仇恨放下吧,這年頭,活著多不容易。一路走好。”
返回青峰口,劉金聲正集合隊伍準備返回。
周銀杏道:“劉大哥,你就是這樣配合我的?”
劉金聲道:“銀杏,我剛剛得到消息,王淩雲不守南陽了。我必須把隊伍帶到西邊,防止他們進入解放區。你看,他們沒放槍吧?”
周銀杏沒說話,騎上馬走了。
4
夜深了,李玉潔正在燈下縫補衣服,聽見外麵有動靜,停了下來,叫道:“萬隆,萬隆,快出去看看,誰來了?”萬隆在裏屋答應一聲,蹦蹦跳跳出來。剛剛走到門口,一臉硝煙一身泥土的張世傑走進屋子,跪在李玉潔麵前,哽咽道:“媽,我把世俊給你帶回來了。”
李玉潔驚喜道:“世俊回來了,他在哪?你,你這是怎麽了?”站起身朝門口望去。
兩個人抬著一副擔架進來,擔架上躺著張世俊的屍體。後麵又跟進來三副擔架,四具遺體依次擺在客廳的地上。李玉潔走到張世俊遺體旁,蹲下來,手顫抖著摸摸張世俊的臉,說道:“世俊,三兒,你回來了,你總算回來了。誰把你弄成這樣,是誰把你弄成這樣了?”眼前一黑,暈倒在張世俊的遺體上。
張世傑忙過去抱起李玉潔:“媽,你醒醒,你快醒醒。”用手掐著李玉潔的人中穴。李玉潔睜開眼睛,茫然地看看張世傑。
張世傑哭道:“媽,是朱國棟和朱國梁,他們殺了世俊、紫雲和朱國柱,見真為世俊殉了情。媽,我無能,我沒救下世俊,就差一步,我無能啊!”
楊開泰走進客廳,在李玉潔身邊跪下,說道:“伯母,世傑已經殺了朱家兄弟,為世俊報仇了,也為紫雲報仇了。”
李玉潔掙紮著起來,一屁股坐到地上,看著張世俊的遺體,眼淚流了下來:“三兒,我的世俊!為什麽,這到底是為什麽?你們一個一個離開,沒個頭啊,老天哪,你咋就不長眼呢!”
第二天一大早,三當家的帶了一部分人和戰利品回到了山寨。
郭冰雪聞訊後趕到議事廳,快速掃了人群一眼,問道:“人救出來沒有?人都沒事吧?開泰呢?”
三當家的歎了一口氣:“大嫂,紫雲小姐和張三少爺叫朱家兄弟活埋了。朱家的國柱少爺和見真小姐竟殉了情。大當家的在太平鎮和張二少爺一起處理他們的後事。”
郭冰雪喃喃道:“天哪,死了四個!朱家兄弟呢?”
三當家的說道:“大當家的和張二少爺把他們都殺了。”
郭冰雪雙手合在胸前念了一聲佛,低聲說道:“總算報了仇。以後,紫雲再不用他操心了。帶點錢物,我要去太平鎮。”
三當家的說道:“大當家的不讓你去。”
郭冰雪急了:“他還猶豫什麽?”
三當家的說道:“大嫂,聽大當家的吧。他怕共產黨扣下你和寶寶。”
張世傑和楊開泰帶人忙了一夜一天,才把四個人化了妝,入了殮。李玉潔聽說朱家兄弟暴屍野外,心裏過意不去,要張世傑派人把他們的屍首找回來埋了。到了傍晚,張家和朱家院子裏都停放了四口棺材。太平鎮朱、張兩家一天死了八口人的消息很快就傳開了。
吃晚飯的時候,李玉潔說話了:“四個孩子不算夭折,也算早逝。下葬就不挑日子了,就後天吧。四個孩子,兩對鴛鴦,生未能同房,死也該同穴。後天,把他們的事當喜事辦吧。”
張世傑和楊開泰都同意了。吃過晚飯,就著一盞油燈,李玉潔在用紅綢紮花,幾個孩子圍在她身邊。張萬隆問道:“奶奶,我媽死的時候,你紮的是白花。為什麽給我小叔紮紅花?”
李玉潔說道:“這是給你小叔結婚用的。”
張萬隆又問道:“小叔和誰結婚?”
李玉潔說道:“和見真姑姑。”
張萬隆更好奇了:“他們都死了,還能結婚嗎?”
李玉潔抹了抹眼睛:“總不能讓你小叔孤零零去陰間吧?他喜歡見真,見真也喜歡他,幾年前我就想給他們辦喜事。朱家不願意,打來打去,打出這麽個結果。他們命不好啊,趕上這麽個亂世,隻能婚事喪事一起辦了。”
院子裏,張世傑抽著煙,望著天空發呆。楊開泰走了過來,張世傑抽出一支煙遞過去,楊開泰接了。他劃根火柴點著,深深吸了一口說道:“後麵這排房子,是世俊出生那一年蓋的。”
張世傑說道:“也許是的,我記不清了。”
楊開泰說道:“我記得很清楚。世俊和若蘭滿月的時候,我們一家來喝滿月酒。你爺爺當時還在世。他老人家說,生了三個孫子,房子不夠住了。要蓋房,要買地,要為你們置辦一份能傳千秋萬代的產業。那是我參加過的最熱鬧的盛宴,朱家的人也在場。那一年,你家蓋了房,朱家續娶了個太太,我父親放下書本,開始繼承家族的生意。他們那一輩爭來鬥去,我們這一輩又接著爭來鬥去。結果呢,你爺爺專門為世俊蓋的房子,他到最後也不曾在裏麵娶妻生子。”
張世傑說道:“我不是家裏的長子,我沒有你這麽強的家庭觀念。我所做的一切,是為了一個理想,一個讓大多數人都過上好生活的理想。沒想到,卻給家庭帶來這麽大的災難。”
楊開泰說道:“災難不是你帶來的,是命,我們誰都抗不過命。”
張世傑長出一口氣,語氣變得堅定起來:“大哥,東北已在我們手中,華北戰局也基本明朗,北平、天津很快也會到我們手中。可以說,天下大勢已定。你該給我個準信兒了。”
楊開泰清楚,舊的政權正在以無法挽回的速度潰爛,再也沒有能力和新的勢力抗衡了。知道必須作出選擇了,他不由得長歎一聲:“唉,我不能再糊塗下去。世傑,等把紫雲他們的事情辦了,我就回太白頂,把隊伍帶下山,交給你。然後,我準備在太平鎮住下,或者做點小生意,或者種幾畝地,把寶寶撫養成人。”
兩人正說著,金貴跑了進來:“張支隊長,楊大當家的,我們周隊長——也就是銀杏,想跟楊大當家的談談。”
張世傑馬上接道:“大哥,你去見見銀杏吧,她心裏還是有化不開的結。”
楊開泰跟著金貴走到淮河邊。金貴知趣地走開了。
周銀杏借著月光仔細看看楊開泰:“你也不怕張世傑把你扣下,逼你解散你的人馬?”
楊開泰道:“怕,我就不來了。有什麽事,說吧。”
周銀杏道:“改編的事,未必是支隊說了算,分區在這件事上也有發言權。聽說張世傑答應讓你們,不,咱們的兄弟編個獨立團?”
楊開泰道:“你認為我當個團長不夠格?”
周銀杏道:“給你個分區司令,給你個師長,我都願意。不過,這得有個條件。”
楊開泰道:“什麽條件?”
周銀杏道:“大哥,共產黨的事,你可能還不大明白。富人和有頭臉的人,以後不吃香了。張世傑如今挺風光,這風光是他家的銀子帶來的。你要想當這個團長,必須改變一下身份。你要是帶著國民黨參議員的女兒過來,獨立營營長都不會讓你做。”
楊開泰歎了一聲:“銀杏,當年是我選的冰雪。要恨,你就恨我吧。”
周銀杏說道:“過了這麽多年,她還是不愛你。你娶了她,過得一點都不快樂。”
楊開泰說道:“我過得很好。”
周銀杏說道:“你別騙我了,金貴把一切都告訴了我。她和張世傑藕斷絲連,她生孩子,張世傑找了個男醫生來給她接生,這不明擺著在掃你的麵子?你們總是吵架,她嫌你是個土匪……”
楊開泰喝道:“住口!我的家事與你無關。我告訴你,如果再讓我選擇,我還會選擇她做妻子。”
周銀杏叫道:“大哥,你醒醒吧!我很了解這個女人,她早晚會離開你投入張世傑的懷抱。與其將來受辱,還不如這會兒快刀斬亂麻……”
楊開泰的眼光變得像刀一樣鋒利:“周銀杏,趁我還能控製住自己,你給我滾!馬上滾——”
周銀杏的心在楊開泰的目光下一點一點變得冰冷:“好,楊開泰,算你狠!我明白了,你從來沒有愛過我。你救過我,也毀過我,咱們兩清了。你不欠我,我也不欠你!可郭冰雪毀了我,這仇,我不能不報。”說完轉身大步朝通往縣城的官道走去。金貴牽著馬迎上來,周銀杏飛身上馬走了。
5
周銀杏快步走進軍分區大院,金貴緊緊跟在她後麵。周銀杏停下腳步,轉身望著金貴,說道:“你跟著我幹什麽?”
金貴問道:“你是不是去找孟副司令?”
周銀杏說道:“關你什麽事!”
金貴說道:“張世傑沒能救出活著的楊紫雲,可死了的楊紫雲也是個烈士。”
周銀杏哼了一聲:“別以為楊家出了個烈士,就可以高枕無憂。要是對付不了郭冰雪,我這些年出生入死還有意義嗎?”
金貴說道:“銀杏,你太苦了,心裏太苦了。我帶幾個人上山,把郭冰雪……”
周銀杏說道:“你敢!你不能動她。這樣讓她死了,豈不是便宜她了。我要讓她知道,如今她和我的位置已經顛倒過來了,她隻不過是我腳底下四處亂竄的一隻螞蟻,怎麽跑也跑不出我的腳掌心。”
金貴說道:“張世傑肯定不會讓你動他們、玩他們。”
周銀杏咬著牙道:“逼急了,我連張世傑一起動、一起玩。”抬腳又向前走,邊走邊說:“你別跟著我,我的事兒我自有分寸。”
金貴停下腳步,眼睜睜看著周銀杏進了孟副司令的辦公室,不由得長歎一聲。他知道這個女人自己是無法得到了。
孟副司令抬眼看見周銀杏,黢黑的臉上泛著光,像抹了一層油:“小周,快過來,坐,坐這兒。來,吃水果。”
周銀杏說道:“首長……”
孟副司令的目光在周銀杏身上來回遊了幾遍:“就咱們兩個,叫我老孟就行了。”
周銀杏在孟副司令對麵坐下,問道:“首長,王淩雲從南陽逃跑了,他會不會到桐柏這邊?”
孟副司令道:“他去襄陽了。”
周銀杏道:“幾萬正規軍去了襄陽,跟他們走的土匪和地方武裝,肯定會有一部分竄到桐柏來。”
孟副司令讚賞地點了點頭:“小周,你越來越有大局觀了。是啊,今天軍分區開會,已經在唐河和桐柏交界處發現小股土匪。不過,咱們有你這樣的剿匪女英雄,咱怕誰?”
周銀杏說道:“小股土匪當然不可怕,如果他們和桐柏的土匪勾結起來,那可就不得不防了。”
孟副司令的眉頭皺了起來,把頭朝這邊探了探:“你的意思是……”
周銀杏往回坐了坐:“我們桐柏境內還有太白頂這個大匪患……”
孟副司令身子向後一仰,靠在椅背上:“趙九思走的時候,特意交代過。太白頂的問題,要和平解決。”
周銀杏向前探探身子:“趙書記走的時候,王淩雲還在南陽。如今情況有變,首長,不能不防啊。”
孟副司令說道:“楊開泰的妹妹楊紫雲同誌,已經犧牲了。”
周銀杏說道:“楊紫雲是楊紫雲,楊開泰是楊開泰。太白頂上有一個非常可怕的女人,我以前跟你說過,這個女人不僅是國民黨大官的女兒,還一直和國民黨頑固派勾勾搭搭。楊開泰之所以到今天還沒有投降,跟這個女人關係很大。前兩天,我到太白頂跟這個女人接觸過。她囂張得很,說是不給楊開泰團長以上的職務,他們根本就不下山。”
孟副司令有了興趣:“有這種事?”
周銀杏點點頭:“不僅如此,這個女人還是張世傑的老情人,張世傑一直護著她。你想想,這一年張世傑剿了多少土匪,為什麽單單留下太白頂?”
孟副司令說道:“沒想到情況這麽複雜。情人?”
周銀杏說道:“首長,趙書記已經去淮海前線了,這裏應該由您說了算。我認為,張世傑必須無條件聽您的。”
孟副司令沉吟一會兒說道:“這樣吧,我明天去參加楊紫雲同誌的葬禮,順便問問情況,要是張世傑不能夠正確對待楊開泰和太白頂的問題,軍分區決不會坐視不管。”
天剛蒙蒙亮,一聲高亢的嗩呐聲打破了黎明的沉寂。太平鎮街道上兩邊的門一扇扇地被打開了,人們陸續走出家門。張家大門口,震耳的鞭炮聲過後,一口拴著大紅花,貼著紅雙喜的棺材被抬了出來,緊接著是三口同樣打扮的棺材。棺材後麵,是幾個穿著孝衣卻戴著紅花的孩子,手裏舉著靈幡。緊接著是一個響器班子,吹奏著調門高亢淒美的曲子。張世傑和楊開泰跟在後麵,他們身後是楊開泰的幾個牽著馬的部下。
隊伍經過緊閉大門的淮源盛總號,經過同樣緊閉大門的同順興,經過緊閉大門的朱家大院,經過看熱鬧的人群,再經過楊家的院子,緩緩向前移動。張世傑看著熟悉的街道,恍惚中仿佛看見了張世俊和朱見真、楊紫雲和朱國柱從一扇扇門裏走出來,對他笑著,然後又離開。看熱鬧的人跟在後麵,隊伍越來越壯大,緩慢走出了太平鎮。
送葬的隊伍走到太平鎮外的山路上,孟副司令和周銀杏帶著人騎馬過來了。他看了看棺材上的紅花,皺皺眉頭,叫道:“停,停——”領頭抬棺的人看見穿著軍裝的孟副司令等人,停下了,嗩呐聲也停了下來。孟副司令叫道:“放下,放下。”
張世傑邊叫邊走了過去:“別放,不能停!孟副司令,有什麽事你跟我說。走,你們繼續走。”嗩呐聲又響了起來,隊伍緩緩向前移動。
孟副司令生氣地叫道:“張世傑,你們這是啥意思?棺材上怎麽拴著紅花,搞的什麽名堂?”
張世傑說道:“紫雲和朱國柱這些年一直在為黨工作,他們生前沒辦婚禮,遵照他們的遺願,我們正在為他們補辦一個婚禮。”
孟副司令的眉毛頓時擰成個疙瘩:“他們都是共產黨員,你搞這種封建迷信,是什麽意思?這麽大的事,你請示誰了?”
楊開泰走過來說道:“我是紫雲的哥哥,這麽做是我的主意,與世傑無關。”
孟副司令上下打量著楊開泰:“你是哪棵蔥?你一個土匪頭子,有什麽權利決定一個共產黨員的後事?”
張世傑說道:“孟副司令,你是外地人,不了解本地的風俗,請你先讓我們把葬禮舉行完。楊寨主已經同意帶著隊伍下山,等葬禮結束後,我會到軍分區通報太白頂隊伍的改編計劃。孟副司令,時辰快到了,我失陪了。”說著,和楊開泰追趕送葬的隊伍去了。
孟副司令氣得臉色發青:“太囂張了!小周,去,把那個土匪頭子抓住。”
周銀杏說道:“首長,現在時機還不成熟,聽聽張世傑的改編計劃再說吧。首長,強龍別惹地頭蛇。”
孟副司令說道:“我怕他?這個張世傑,確實有問題,有大問題!立場不明,目無領導,把兩個共產黨員的葬禮搞成封建迷信,這會給群眾造成什麽影響?這不是個小問題。”
送葬隊伍在太平鎮墳地停了下來。鞭炮聲過後,兩口棺材被放在一個大坑裏。張世傑看著棺材緩緩落下,仿佛聽見了楊紫雲堅定又充滿感情的話語:除非是死亡,什麽也不能把我們分開。如今,死亡來了,死亡真的能把他們分開嗎?不會的,死亡,隻能帶來更深的思念。張世傑擦擦眼淚,大步走過去,拿起鐵鍁把第一鏟土撒在棺材上。楊開泰也走過去,把土撒下去。
張若虹匆匆趕過來,問道:“金聲,那好像是軍分區的孟副司令,怎麽回事?”
劉金聲說道:“孟副司令對張支隊長處理楊紫雲、朱國柱的後事有些不滿,連話都沒講,就走了。”
張若虹看了看墓地,說道:“這個世傑,看來以後得好好敲打敲打他。”說著下了馬,朝墓地走去。
兩座墳丘已經突起,分別立著兩塊墓碑,墓碑上掛著紅花,分別寫著:朱國柱、楊紫雲之墓,張世俊、朱見真之墓。這兩座墳墓的背後,是新新舊舊的別的墳墓。楊開泰等人在兩座新墳前鞠躬行禮。
楊開泰走到張世傑麵前:“世傑,我走了。”
張世傑用力點點頭:“準備好,我馬上上山接你。”
楊開泰揮揮手,和部下一起上馬走了。
張若虹過來,先在兩座墳前鞠躬行禮,然後走到張世俊的墓前,摸著墓碑,滴下眼淚:“世俊,見真,你們走得太早了。”
張世傑勸道:“姐,別哭了。”
張若虹問道:“媽怎麽樣?”
張世傑長歎一口氣:“一夜之間,頭發全白了。世俊太可惜了。”
張若虹說道:“你這麽處理他們的後事,請示上級組織沒有?太平鎮是解放區,楊開泰目前的身份是土匪。他在太平鎮自由出入,算什麽事?”
張世傑啞著嗓子說道:“算談判,不行嗎?剿匪方麵的事,我說了算。他已經答應接受收編了。”
6
張世傑把收編楊開泰的方案送交軍分區,孟副司令馬上組織人員對這個方案進行論證。
周銀杏搶先發言:“我不同意張支隊長的意見。對太白頂,不能搞特殊化。雖說南陽已經解放,但王淩雲殘部還在伺機反撲。如果不把太白頂的人分開改編,萬一發生變故,將會造成重大損失。這方麵的教訓,太深刻了。”
張世傑說道:“太白頂的情況比較特殊,楊開泰一旦投誠,絕不會反水。”
周銀杏冷笑道:“他又不是沒反過水。”
張世傑說道:“周隊長,我記得那時候,你也和他一起離開了新四軍。難道你今天還是身在曹營心在漢嗎?”
孟副司令說道:“張世傑同誌,不要對自己的同誌搞人身攻擊。小周同誌當年才多大?她後來,不是堅定地走到革命道路上來了嗎?可那個楊開泰,我們給了他多少機會?楊開泰遲遲不下山,是腳踏兩隻船,現在看國民黨那隻船要沉了,這才想到我們的船上。對這樣的人,不能不慎重考慮。給他一個團的建製,這個條件,絕對不能答應。”
張世傑說道:“楊開泰以前之所以猶豫不決,是因為他的妹妹楊紫雲同誌在做地下工作,給他造成了錯覺。現在楊紫雲同誌已經被國民黨殺害,楊開泰肯定會不遺餘力地跟國民黨戰鬥。三三年,他就是西北軍的排長了。周隊長,你哥那時候是連長,我沒記錯吧?”
張世傑說道:“請你把話說清楚。”
孟副司令說道:“楊開泰的老婆郭冰雪,社會關係很複雜,小周同誌的擔心很有道理。如果這個郭冰雪和國民黨的人藕斷絲連,楊開泰也許會為了他老婆做出點什麽事來。”
張世傑說道:“郭冰雪一直支持楊開泰投奔共產黨,她絕對不會跟國民黨有什麽瓜葛。”
周銀杏問道:“你憑什麽這麽說?你怎麽知道她是怎麽想的?”
張世傑說道:“周銀杏,你為什麽對郭冰雪有這麽大的成見?”
孟副司令拍拍桌子:“好了,不要爭執了,我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關於太白頂楊開泰部收編一事,大家舉手表決,同意張世傑方案的請舉手……”
張世傑和兩個人舉了手,另外兩個人想舉手,看看孟副司令,把伸出來的手又放下了。劉金聲也沒舉手。
張世傑問道:“劉金聲,你也反對嗎?”
劉金聲說道:“我不反對收編楊開泰,我隻是不同意給他們一個團的建製。”
孟副司令總結道:“世傑同誌,按照組織原則,讚同的人沒有過半數,這個方案不能實行。世傑同誌,請你盡快製訂一個切實可行的方案來。散會。”
張世傑站起來說道:“好,孟副司令,按照組織原則,我有權越級反映情況。”
孟副司令冷冷說道:“這是你的權利。”
張世傑道:“好,你們等著吧。我警告你們,不要逼楊開泰,出了事情你們負責。”說完拉開門出去了。
孟副司令把槍朝桌子上一拍:“出事兒?我是個怕事兒的人嗎?他要不同意,就消滅他。周隊長、劉副支隊長留下,我們議個方案。”
其他人一走,周銀杏把門關上了:“劉副支隊長,其他分區的支隊都編成分區獨立團了。因為趙九思走了,你們才暫時不歸分區指揮。這個形勢不知你看清楚沒有了?”
劉金聲道:“我看清楚了。”
周銀杏道:“不動你一兵一卒,分區直屬部隊,再加上三個縣大隊,打太白頂有幾成勝算?”
劉金聲道:“十拿九穩。”
周銀杏道:“老孟,哦,孟副司令很看重你。你表個態吧。”
孟副司令道:“金聲同誌,你是個孤兒,咱們屬於一個階級。你受張世傑領導多年,一時轉不過彎,可以理解。張世傑為什麽要給楊開泰一個獨立團建製呢?我沒看出有這個必要嘛。”
劉金聲站起來向孟副司令敬個禮:“首長,劉金聲願意聽你的指揮。”
張世傑離開桐柏後的第二天,分區接到軍區電示:王淩雲部有突襲桐柏核心區之可能,各分區要密切監視轄區內尚未剿滅的土匪,防止他們與王淩雲部勾結。
第二天,楊開泰看到了金貴帶來的改編方案:一,楊開泰部編入三分區直屬部隊,楊開泰任分區正營職參謀;二,楊開泰負責扣留山上地主子弟和與國民黨高層有關聯人員,並把這部分人交給分區處置;三,須在三分區部隊任連排職幹部的人,由楊開泰開列出名單,總人數為十人。
楊開泰大笑起來:“這個銀杏,真的成精了。金貴,你怕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了。能不能告訴我,銀杏抱住誰的粗腿了?”
金貴道:“孟副司令早就喜歡上銀杏了。幾年前,孟副司令還挨過銀杏的耳刮子……”
郭冰雪接道:“現在是周銀杏送上門了。張世傑呢?他說話算放屁了?”
楊開泰把信扔給金貴:“回去告訴孟瘸子,士可殺,不可辱!我不會用我老婆的頭換個狗屁正營職參謀。”
戰鬥第二天淩晨就打響了。劉金聲帶著特別支隊的主力打主攻。
太陽偏西的時候,楊開泰等人已經退至第二道防線,陣地被炮火轟得七零八落。
郭冰雪貓著腰跑了過來,叫道:“開泰,你快讓他們住手吧。再打下去,人都死光了。”
楊開泰說道:“你跑來幹什麽?快去保護女兒。”
郭冰雪說道:“你答應周銀杏吧,為了我一個人,不值。”
楊開泰說道:“我說值就值。”
郭冰雪說道:“開泰,咱們撤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等張世傑……”
楊開泰喝道:“住嘴!別提這個混蛋,你看看,擔任主攻的,就是張世傑的隊伍。”
郭冰雪說道:“張世傑不會騙我們,這中間一定有誤會……”
楊開泰打了郭冰雪一個耳光:“到了這種時候,你還在為張世傑說話……”
這個時候,周銀杏帶著人經後山秘道上了太白頂,包圍了楊開泰等人。見楊開泰打了郭冰雪,周銀杏放下槍,從藏身的地方站了出來,說道:“打得好!大哥,你總算知道這個女人的真麵目了。投降吧,你們已經被包圍了。”
郭冰雪說道:“周銀杏,你太殘忍了!為了你那點私怨,你殺了多少人?他們可都是你的弟兄呀!”
周銀杏冷笑一聲:“毀了他們的是你,先殺了你這個害人精,再來為這些弟兄善後。”舉槍就朝郭冰雪射擊。
楊開泰叫道:“不要!”側身擋在郭冰雪麵前。
金貴叫道:“快趴下!”衝過去把周銀杏撲倒。
楊開泰躺在郭冰雪懷裏,說道:“老三,傳我的命令,讓弟兄們別再抵抗了。”
三當家的叫道:“大哥——”
楊開泰說道:“你們就再聽我一次吧。”
三當家的說道:“是。都聽著,傳大當家的命令:停止戰鬥。”
兩個戰士把金貴的屍體挪開,說道:“周隊長,敵人已經停止反抗了。”
楊開泰盡量提高聲音:“周隊長,我投降,希望你能對我的弟兄們寬大處理。”
周銀杏站起來,流著淚道:“為什麽,這是為什麽?大哥,你為什麽又替她擋了一槍?你剛剛打過她……”
楊開泰伸手摸摸郭冰雪的臉:“對不起,第一次打你,也是最後一次打你,你不記恨我吧?”
郭冰雪拚命搖頭,眼淚撲簌簌流下來。楊開泰用手指接了一滴淚水放在嘴裏嚐了嚐:“這也是你第一次為我流眼淚。快擦了它,我不喜歡看你流眼淚。”
郭冰雪拚命點著頭:“我很快樂,開泰,這些年在山上,我一直都很快樂……”
楊開泰道:“真的嗎?”
郭冰雪點點頭:“真的!其實,我也想跟你和寶寶一直生活在太白頂上。”
楊開泰說道:“這世上沒有世外桃源。冰雪,答應我,帶著寶寶好好活下去。”
郭冰雪說道:“我們一起活下去,開泰,我們三個要一起活下去,我不再要別的,隻要我們三個能在一起……”
周銀杏大叫道:“你休想,你這個掃帚星,我要讓你先死……”說著拔出金貴身上的槍。
突然,張世傑衝了過來,一腳踢飛了周銀杏的槍,把周銀杏扭住。周銀杏的手下一起把槍對準張世傑:“放開周隊長。”
張世傑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你們應該都認識我,我是張世傑。這是軍區同意改編太白頂自由武裝的電令,從現在起,這裏由我指揮,你們帶著周銀杏下山吧。”
周銀杏惡狠狠地看了看張世傑,又看了看郭冰雪,轉身朝山下走去。
張世傑跪在楊開泰身邊,說道:“大哥,我來晚了,我帶你下山找醫生,你會沒事的。我還要和你一起去參加淮海大戰呢,一起幹一番大事業……”
楊開泰笑了一下:“沒用了,世傑,沒用了。這一輩子,我注定走不出太白頂了。世傑,我的弟兄們,麻煩你好好安排。他們中沒有大奸大惡之徒,希望共產黨別計較他們身上的小毛病,給他們一條生路。”
張世傑說道:“你放心,我一定盡力。”
楊開泰看著郭冰雪:“冰雪和寶寶,也拜托給你了。冰雪她性子直,受不得委屈。”
楊開泰說道:“可惜我不能陪你了。世傑,這世上我隻有你這個真正的朋友,你答應我,照顧冰雪和寶寶。”
張世傑咬著嘴唇點點頭,淚水湧了出來。
“帶我下山吧,帶我回太平鎮吧,我累了……”楊開泰掙紮一下,頭一歪,倒在郭冰雪懷裏。
郭冰雪緊緊摟著楊開泰,喃喃叫道:“開泰,開泰——”
張世傑哭出了聲:“大哥——”
楊開泰的部下哭叫著圍了過來。
剛好走出寨門的周銀杏聽到後麵的哭聲,身子一顫,踉蹌幾步,借勢發瘋一般朝山下衝去。山風呼呼刮著,把她的淚水刮落在山道上,她在心裏不斷地對自己說:“不是我開的槍,是郭冰雪害了他。不是我,是郭冰雪。大哥,我要為你報仇,我要殺了郭冰雪,我要讓她為你償命……”
周銀杏回到分區,直接進了孟副司令的辦公室。
孟副司令說道:“小周,你回來了?怎麽樣,太白頂拿下來沒有?”
周銀杏仰起紅彤彤的臉:“老孟,你真的想娶我嗎?”
孟副司令說道:“想,我一直都想,做夢都在想!不過你說要等到革命徹底勝利之後,再談個人問題……”
周銀杏說道:“那你就娶我吧,什麽時候都可以。不過,我嫁的丈夫必須是個英雄。”
孟副司令說道:“我是不是英雄,你不清楚?我讓你看看我的軍功章,十幾塊呢!我不是吹牛。”
周銀杏說道:“我要你永遠是英雄。在桐柏這個地方,你還不是,你還沒有把張世傑踩在腳下。他是我的敵人,他把我大哥給害死了,我要你把這個人打倒!”一邊說著,一邊走到孟副司令跟前,瞪著一雙狂熱到錯亂的眼睛,看著孟副司令。
孟副司令把雙手放在周銀杏的肩上,說道:“小周,張世傑算什麽,打倒他還不容易?他一個地主少爺,有什麽資格享受勝利果實,有什麽資格和我們爭?你放心,我會支持你的,全力支持你。”
周銀杏慢慢地依偎在孟副司令的懷裏,仰起被憤怒和複仇的欲望激紅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