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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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趙九思的來信,張若虹馬上帶著信回到太平鎮家裏。此時,中原野戰軍已改稱為第二野戰軍。已經升任師長的趙九思正率領部隊進行渡江訓練,很希望張世傑去當他的參謀長。張世傑看完信後很久沒有說話。
張若虹把信收起來道:“媽和孩子們你不用擔心,我把他們接到縣城住……”
李玉潔接道:“我不去,我哪裏都不去,我就住在這裏。”
張若虹道:“你不去縣城,我沒法照顧你,世傑怎麽能放心去前線呢?”
“你照顧我?”李玉潔冷笑一聲,“你啥時候照顧過我?我用得著你照顧嗎?你們別拿我說事,你們的事我不摻和。世傑,你想做什麽你就做什麽,不要管我。”
張世傑道:“姐,你給姐夫寫個回信,我不去了。我早就跟他說過,我不想打主力了。”
張若虹急了:“為什麽?”
張世傑道:“蔣介石下野了,司徒雷登滾蛋了,百萬大軍就要渡江了,戰場上多一個少一個張世傑沒關係。可是,太平鎮需要我。我敢走嗎?我能走嗎?我去了一趟省委,去了一趟軍區,來回花了四天時間,死了多少人?”
張若虹道:“留下的人不都按你的意思安排了嗎?世傑,你要看清形勢,支隊改編成獨立團的事,你不要再頂了。”
張世傑道:“都安排了嗎?郭冰雪在幹什麽?她到你們縣委當個一般職員,能力不夠嗎?你這個縣委副書記沒這個權力嗎?”
張若虹道:“打仗的事我是不懂。別的事,我不能讓你胡來。世傑,事情我不能給你說透,那樣我就犯了紀律。太白頂的事還沒有結束。周銀杏已經嫁給了孟副司令,她是個什麽樣的人,你應該清楚。世傑,她為什麽會嫁給一個能當她爹的瘸子?不就是為了對付你嗎?你去前線,才能避免跟他們的正麵衝突。”
張世傑道:“行了行了。我還真不信這個邪!媽,我想了很久,還是覺得應該把冰雪和兩個孩子接到家裏住。”
張若虹大叫:“你瘋了你!”
張世傑火了:“張若虹,我在跟媽商量事,你少插嘴!”
張若虹搖搖頭道:“怪不得,原來是放心不下她呀。”
李玉潔睜開眼道:“世傑,你讓他們搬過來吧。我也缺個伴兒。”
張若虹痛心疾首道:“一對糊塗蟲!郭冰雪的身份有多複雜?國民黨高官的女兒,土匪首領,土匪頭子遺孀……”
張世傑吼道:“夠了!你怎麽能這麽說話?”
李玉潔道:“做人要知道記恩。若虹,你別忘了你在太白頂那些日子。”
“媽——”張若虹急得流了眼淚,“我做這些,都是為了這個家呀!”
一個支隊軍官跑了進來:“支隊長,軍分區來人了,要把太白頂留下的人帶走重新審查。”
張世傑馬上衝出院子。
剛剛度完蜜月的孟副司令和周銀杏決定出手了。周銀杏帶人進了楊家的院子,郭冰雪摟著女兒站在院子中央,小男孩站在一邊。周銀杏繞著郭冰雪轉了兩圈,鼻子哼了一下:“這是朱國棟的兔崽子吧?”
郭冰雪把小男孩也摟在懷裏,說道:“說吧,你到底要幹什麽?”
周銀杏一聲冷笑:“我要幹什麽,你心知肚明。”壓低聲音道,“我要你為大哥償命。”
郭冰雪說道:“是你殺了他。”
周銀杏叫道:“不是我,是你,一切都是你造成的。郭冰雪,屬於你的時代已經結束了,那個萬惡的舊社會,你必須跟它一起完蛋。你不和舊社會一起完蛋,天理不容。從今以後,是我的時代,是我當家做主的時代。你放心,等你完了,我會把你女兒送到張世傑家,張家已經有很多這樣的孩子了,她的身份在張家將會得到改變。至於朱國棟的這個兔崽子,隻配在野地裏自生自滅。”
郭冰雪說道:“要走,我們母女一起走。”
周銀杏說道:“想得美,我不會讓他的女兒陪著你這樣的女人。”
楊寶寶哭了起來:“我要媽媽,我要和媽媽在一起。”
周銀杏說道:“別哭,你媽媽是國民黨反動派的女兒,是剝削階級的人,她是壞人,你不要跟她在一起。”
楊寶寶叫道:“你才是壞人,我媽媽是好人。”
周銀杏朝院外叫了一聲:“來人,把孩子帶走。”
一個戰士走了進來,朝郭冰雪走去。郭冰雪把孩子護在身後,朝後退著,忽然,她從身上拔出槍來,對著戰士:“別過來,再過來我就開槍了。”
周銀杏說道:“你還私藏槍支,很好,罪加一等。”她拔出槍對著郭冰雪,“你開槍呀,隻要你一開槍,我馬上就可以擊斃你。就算你不開槍,我也可以擊斃你。不過,我要讓你受到政府的審判,我要以最光明正大的理由殺死你。”
張世傑衝了進來,說道:“住手!冰雪,快把槍放下!周銀杏,你也把槍放下。冰雪,先把孩子送到我家,好嗎?你放心,我保證你很快就能見到他們。”
郭冰雪把孩子從身後拉出來,說道:“寶寶,你先去張叔叔家。”
楊寶寶拉著媽媽的手:“媽,你和我一起去。”
郭冰雪說道:“媽媽一會兒就去。”
張世傑說道:“寶寶,萬隆在家等著你呢,快去吧。秀山,把兩個孩子帶到我家去。”
秀山拉著兩個孩子出去了。
張世傑問道:“周銀杏,抓人是誰的決定?”
周銀杏道:“當然是組織的決定。”掏出一張紙遞給張世傑,“這是軍分區對太白頂事件的處理意見。”
張世傑掃了一眼,也從兜裏掏出一張紙:“我這兒也有軍區收編太白頂武裝的指示。”
周銀杏說道:“我告訴你,這是軍分區剛剛作出的決定,太白頂每一個活著的人,身份隻有一個:被俘土匪。他們必須接受審查,尤其是郭冰雪這樣的土匪頭目。”
張世傑說道:“我告訴你,周銀杏,我絕對不會讓你帶走郭冰雪。”
張若虹走了進來,說道:“世傑,你發什麽橫?你怎麽能不支持軍分區的工作?你沒聽周隊長說,隻是帶他們回去審查,如果沒有問題,很快就會放他們回來。對不對呀,周隊長?”
周銀杏說道:“確實是這樣,張副書記。”
張若虹說道:“聽見沒有,世傑,讓他們帶走郭冰雪。”
張世傑說道:“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周銀杏又拔出槍來:“張世傑,你要造反嗎?”
張世傑也拔出槍來:“我在阻止一件假公濟私的惡行。”
張若虹叫道:“世傑,你別犯渾!”
郭冰雪後退幾步,說道:“算了,世傑,我跟他們走,不就是一死嗎?我不怕。寶寶就拜托你了。”疾步朝牆上撞去。
張世傑擋了過去,郭冰雪正好撞在他身上,兩個人一起倒在地上。
孟副司令一瘸一拐進了院子,大笑起來:“這是演的哪一出啊?”
周銀杏道:“老孟,張支隊長用武力阻止我們搞審查。”
張世傑道:“孟副司令,你聽著:軍區對太白頂自由武裝的改編有明確的指示……”
孟副司令粗暴地打斷道:“這個指示作廢了。軍區已經同意分區對太白頂事件性質的認定:與王淩雲部勾結,被我剿滅。沒有軍區的指示,我也不敢擅自動這些人。你的級別可以看這種密電,給,你看看吧。”
張世傑接過密電看看,喃喃道:“怎麽會是這樣?他不可能勾結王淩雲。”
盂副司令道:“戰爭嘛,啥情況都會發生。真真假假的,誰能說得清楚?老弟,我勸你別再管這件事了。順便告訴你,特別支隊編入分區作戰部隊序列的事情,軍區已經讓分區提方案了。你當然可以向軍區提出你的歸建方案,這是你這個支隊長兼政委的權力。軍區要是決定讓你們直屬軍區領導,分區一點意見都不會有。不知道我說清楚沒有?”
張世傑幹咽著點點頭:“說清楚了。”
孟副司令道:“太白頂事件已經定性,你是不是該考慮考慮恢複劉金聲同誌職務的事了?”
張世傑道:“這是特別支隊內部的事。”
孟副司令嗬嗬一笑:“當然了,目前是你們內部的事。我隻是覺得不能讓自己的同誌受委屈。”
張世傑道:“過去,郭冰雪利用她的關係,曾經給我們提供過很多幫助。”
孟副司令道:“過去的事情就不要提了。組織上需要有人保證曆史不清的人不會做出危害我們事業的事。”
張世傑道:“我願意為郭冰雪作保。”
孟副司令道:“政策不允許。老弟,一個人的能力有大小。按政策,你保不了她。怎麽樣,讓銀杏把她帶走吧?”
張世傑道:“慢著!她要是我的妻子呢?我作為她的丈夫……”
張若虹大叫道:“世傑——”
張世傑大喊:“閉嘴!這樣行嗎?”
郭冰雪笑了起來:“張世傑,你開什麽玩笑?不管什麽結局,我都會感謝你的。銀杏,你贏了,我跟你走。”
張世傑一把抓住郭冰雪:“不行!如果我連你的命都救不了,我……”
郭冰雪流著淚道:“你傻呀你!我不想連累你,我不想活了!”
張世傑道:“孟副司令,我要娶她。你能不能給我一個麵子,不抓她?”
孟副司令朗聲大笑:“佩服!佩服!我等著喝你們的喜酒。銀杏,咱們走。”
回到家裏,周銀杏哭了:“老孟,你什麽意思?把她抓起來,不殺頭,起碼也能判她幾年!張世傑真娶了她,我的仇還怎麽報?”
孟副司令冷冷地說:“頭發長,見識短,你懂個屁!郭冰雪連個卒子都算不上。我們的目的,是把張世傑幹掉!張世傑娶個土匪婆,他還能跟我叫板嗎?”
周銀杏道:“他要隻是說說呢?”
孟副司令道:“我不怕他耍我。三五天內,我會讓全軍區的人都知道張世傑要娶個土匪婆。劉金聲那裏,你要多拉攏。如果他娶個土匪婆還扳不倒他,還要想別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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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子拉碴的劉金聲走進周銀杏的辦公室,咳嗽一聲。周銀杏忙起身招呼道:“金聲大哥,你來了。”
劉金聲說道:“不知該稱呼你司令夫人,還是稱呼你周隊長?”
周銀杏說道:“怎麽稱呼都行,叫我銀杏更好。”
劉金聲道:“這可不敢當。說吧,找我來有何吩咐?”
周銀杏給劉金聲沏了一杯信陽毛尖:“你呀,這幾年可真背,又挨打又被撤職。怎麽能叫張世傑整得這麽慘?”
劉金聲哼了一聲:“你在張世傑麵前不也是無所作為嗎?我這個人信命。我認命。”
周銀杏說道:“誰說我無所作為,好戲正在一出一出上演。去,找個澡堂子洗洗澡,把頭發和胡子理一理,我要介紹你見個人。”
劉金聲問道:“什麽人?”
周銀杏說道:“見了你就知道了。”
洗了澡,理了發,劉金聲打扮得整整齊齊又進了周銀杏的辦公室。
屋子裏多了一個模樣俊美的女戰士。女戰士瞟了他幾眼,紅著臉站了起來,說道:“周隊長,我先走了。”走過劉金聲身邊的時候,突然說了聲:“再見。”拉開門走掉了。劉金聲慌亂地點點頭,怔怔地看著半掩的門。
周銀杏說道:“怎麽樣,魂兒都被勾走了吧?告訴你吧,美女愛英雄,我把你的情況給她介紹了,她很喜歡你。”
劉金聲忙說道:“謝謝你。”
周銀杏說道:“跟著張世傑那麽多年,他關心過你嗎?他在乎過你的感受嗎?這些年,他一會兒楊紫雲,一會兒鍾梧桐,一會兒郭冰雪,一天也沒閑著,三妻四妾的地主老爺也沒他這麽熱鬧。還有一件事,我聽說高連升已經和張若蘭結婚了。劉大哥,你醒醒吧。除了我,誰還會關心你這個為革命工作了十幾年的老光棍?”
劉金聲坐了下來:“說吧,到底要我幹什麽?”
周銀杏說道:“你放心,我不會讓你打他的黑槍。我隻不過是想把他的位置奪過來交給你。馬上就要建國了,怎麽能讓張世傑這種資本家的少爺騎到咱們貧雇農頭上拉屎撒尿?金聲大哥,你要是對小王有好感,這件事就這麽定了。等你成了分區獨立團團長,我親自為你操辦婚事。”
劉金聲慌忙站起來:“支隊要改編了?”
周銀杏道:“坐下,坐下。當然了,共產黨的軍隊,不能搞任何特殊。張支隊長去軍區想翻太白頂的案,沒翻成。軍區領導問他是不是真的想娶一個土匪老婆,你猜他怎麽說?”
劉金聲道:“他不會改口的。”
周銀杏道:“到底是老搭檔,還是你了解他。這一承認不要緊,分區副司令或者分區參謀長,他都當不成了。他會像其他支隊長一樣,被安排在獨立團團長的位置上。”
劉金聲道:“世傑不可能當這個團長。”
周銀杏道:“所以說,你的機會來了。金聲大哥,下麵,就看你怎麽做了。張世傑從軍區回來後,會出什麽牌?咱們得好好想想。郭冰雪進了張家大院,再沒露過麵。你知不知道她在幹什麽?”
劉金聲搖搖頭:“我不知道。打完太白頂,我從來沒去過。”
周銀杏道:“正常走動還是需要的。那個叫啥啥,才能百戰百勝嘛。”
劉金聲道:“知己知彼。”
郭冰雪每日裏都在張家後院教孩子們讀書寫字。張家後院裏放了幾張大桌,孩子們有的寫字,有的讀古詩。郭冰雪站在張萬聖等幾個大孩子的桌子旁,看看他們寫的字,點點頭。李玉潔端著盆子走過來,郭冰雪看見,忙過去接過盆子:“伯母,說好了,衣服我來洗。”
李玉潔說道:“你教他們讀書,已經夠累了,家務活,還是我多做點吧。”
郭冰雪說道:“他們都是聰明的孩子,一點就會,我一點兒都不累。”
李玉潔說道:“聽著他們讀書的聲音,我這心裏就舒坦多了。我那五個孩子中,就世傑最喜歡讀書。我呢,也最喜歡坐在離他不遠的地方,聽他讀書的聲音,看他寫字的樣子。若虹老說我偏心,世傑就是比他們能幹,你說我能不偏心嗎?”
郭冰雪歎了一口氣:“伯母,我把你們都連累了。”
李玉潔說道:“快別這麽說,到了我這個年紀,能有個最喜歡的兒子可依靠,比他去幹點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好得多。如果說你連累了他,我還要謝謝你呢。”
正說著,在門口值班的隊員帶著幾個穿中山裝的人走進院子。隊員走到李玉潔身邊,說道:“大娘,這是縣裏來的土改工作組,想了解一些情況。幾位同誌,你們先跟大娘聊一聊,我們支隊長這一兩天就回來了。”
李玉潔打量著幾個人:“土改?不是說不讓搞了嗎?”
一個瘦高個說道:“上次土改,是我們對形勢估計不足。現在形勢不同了,全國已解放了大半,桐柏境內的土匪也被剿滅完了,我們可以安安心心搞土改了。老太太,你屋子裏的家具都要登記,有什麽金銀首飾,也不要隱瞞……”
李玉潔沉著臉道:“我家就剩下房子和人了,你們自己點吧。”
一個刀條臉壞笑著看著郭冰雪:“老太太,這位漂亮的小姐是你什麽人?這些孩子都是從哪裏來的?”
“我來回答你們吧。”張世傑大步進了後院,“她是我的未婚妻。孩子們,按大小順序排個隊。你們看清楚了。老大叫張萬聖,他是我哥的兒子,我哥我嫂子叫日本鬼子殺害了。老二叫謝富貴,他爹叫謝二順,謝二順打鬼子時犧牲了。老三叫劉大鵬,他爹是個好醫生,為我們做過很多事,叫朱國梁害死了。老四叫李秀兒,她媽被鬼子害死了,她爹在鋤漢奸時犧牲了。老五叫張萬隆,他是我跟鍾梧桐的孩子。老六叫楊寶寶,她是我未婚妻郭冰雪的孩子。老七和老八是大饑荒那年,我收養的孤兒。老九叫武林,他爹是我家的夥計,做生意時死了。老十叫朱遇春,是朱家朱國棟的二兒子,他家的大人都死絕了,我不想讓他餓死,收養了他。說清楚了嗎?”
刀條臉道:“基本清楚了。我再問問房子和地吧。淮源盛隻剩點房子,不能讓人信服。”
張世傑道:“我家的地,兩年前已經被分光了。淮源盛多年的積蓄,都拿出來抬中州鈔了,換來的幾千萬元中州鈔,去年都無償送給部隊了。這是我最後一次回答你們的問題。我說的全是實話。你們想給我家劃成什麽成分都行,地主、資本家,隨便。請吧。別影響孩子們讀書。”
刀條臉道:“我們是例行公事。我還有個問題,你是哪一年入的黨?”
張世傑冷笑道:“你們土改調查組無權問我這個問題。難道你們懷疑我這黨員是假的?”
刀條臉道:“我隻是好奇。確實有人說你不像個老共產黨員。你別生氣,別跟我們動刀動槍。還有,你們沒結婚,最好不要住在一個院子。你是特別支隊的隊長和政委,做事要注意影響。”
張世傑道:“謝謝!回去告訴你們的領導,還有啥手段,都亮出來吧。”
工作組走後,李玉潔問:“有人主持公道嗎?”
張世傑歎口氣道:“有能耐的,知道情況的,都去前線了。我真的想不到,我連你們的清白都證明不了。”
第二天一大早,張世傑騎馬趕到了縣城,在張若虹的辦公室門口堵住了準時上班的姐姐。
張若虹進了辦公室,陰陽怪氣地說:“這回知道喇叭是銅鍋是鐵了吧?你幹了半輩子地下工作,這回讓別人給暗算了,有什麽心得,說出來也讓我學習學習。”
張世傑道:“張副書記,請你在我的結婚申請上批個字,我好拿上去辦結婚證。”
張若虹道:“你真要娶她呀?你再執迷不悟,連分區獨立團團長,你都當不了了。”
“不!”張世傑坐下道,“姐,你不希望這是我最後一次叫你姐吧?我是拿結婚證救人,你懂嗎?太白頂留下來的幾個當家的,一個自殺了,一個瘋了,你不知道嗎?”
張若虹道:“就沒別的辦法了?你這麽做會把你也搭進去的。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一步步走向深淵,你是我弟弟,你是我唯一的弟弟。救人,不是這種救法!能不能跟她商量商量,讓她逃出去……”
“胡說!”張世傑火了,“張若虹!做人不能忘恩負義!沒有郭冰雪,你早死八回了!有沒有結婚證,我都要娶她。這是救命!”他拿起申請要走。
張若虹一把奪過申請,在上麵簽上意見和名字:“去找小劉辦吧,我已經交代過了。別張揚這事,該低頭你就低低頭吧。姓孟的已經叫周銀杏徹底掌控了,這個周銀杏是個瘋子。聽我一句話:不管給你什麽職務,都答應著。”
張世傑苦笑一下:“我已經做好最壞的打算。我不相信黑的能變成白的。”
張世傑走後,郭冰雪把寶寶的衣服全部拿出來,一件一件讓寶寶穿,穿一件她給女兒梳個發型。折騰一個多小時,孩子煩了,哭了起來。郭冰雪隻好說:“好了,你們去玩吧。”
郭冰雪在院子裏呆站一會兒,對門口的衛兵說回家取點東西,抬腳出了張家大門。為防意外,張世傑在自己家門口設了崗哨。李玉潔看著郭冰雪的背影,跟了出去。
郭冰雪沿著大街拐了個彎,走到楊家小院,打開院子大門,打開正屋的門,又把正屋的門關上,搬過一張凳子,站上去,從口袋裏掏出白綢帶,穿過房梁懸下來,打了一個結。她用手拉了拉結,下決心似的閉了閉眼。睜開眼的時候,她發現李玉潔站在麵前,不禁叫道:“伯母。”
李玉潔說道:“把頭伸進去呀,把下麵的凳子一踢,就一了百了了。”
郭冰雪說道:“伯母,我不想再連累你們。”
李玉潔說道:“這是一句好聽的屁話。我真錯看你了。”
郭冰雪歎了一口氣:“我會害得世傑什麽都沒有。”
李玉潔說道:“你這一死,他才真的什麽都沒有了。你知道世傑現在最怕的是什麽嗎?是死亡,不是他自己的死亡,是他的親人的死亡。他沒保住開泰,才下死力保你們娘兒倆。”
郭冰雪鼻子一酸:“我活著,隻會給他帶來痛苦。”
李玉潔搖搖頭:“你死了,帶給他的痛苦會更大。你看到世傑頭上的白發了嗎?他隻有三十幾歲,三十幾歲,你明白嗎?這些白發,是死去的人給他留下的。冰雪,我問你,你心裏還有世傑嗎?”
郭冰雪點點頭,努力抑製著眼角的淚水:“今生今世,我隻愛他一個人。”
李玉潔說道:“這不結了?下來吧,小雪,今後就像我一樣,留在他身邊分擔他的痛苦吧,千萬不要再加重他的痛苦了。”
郭冰雪淚眼蒙矓地問道:“我有這個資格嗎?”
李玉潔點點頭:“你有,你心裏一直有他,這就是資格。我的兒我知道,他要做的事,誰都攔不住。你死了,他娶誰去?他這番苦心豈不是白費了?”
郭冰雪哭著從凳子上下來,李玉潔忙過來扶著她。郭冰雪撲在李玉潔身上,哽咽著說:“伯母,我錯了。我一定會勇敢起來,像你一樣,永遠待在世傑身邊。”
中午,張世傑拿著結婚證明回來了,一進門就說:“媽,我跟小雪已經是合法夫妻了。你看是不是擺幾桌酒席,熱鬧熱鬧?”
郭冰雪道:“世傑,不能張揚。銀杏已經瘋了,不要招惹她。”
張世傑滿不在乎地說:“我就這樣了,誰能把我怎麽樣?”
郭冰雪道:“是沒人把你怎麽樣。世傑,別張揚……”
張世傑道:“好吧,咱們自己高興吧。”
黑夜降臨,把溫馨而又神秘的氣氛帶到這個世界。張家客廳裏點著紅蠟燭,牆上貼著大紅喜字,桌子上擺著水果瓜子和酒壺酒杯。郭冰雪穿了一件新衣服,張世傑也刮了胡子。三個大人和十個孩子團團圍了一桌。
李玉潔說道:“冰雪,十年前我就想過讓世傑娶你,陰差陽錯的……上天有眼,你到底還是嫁到張家了。沒有花轎,沒有鼓樂,交杯酒你們總應該喝一個吧。世傑,把酒倒上。孩子們,拍拍巴掌,熱鬧熱鬧。”
在孩子們的掌聲中,張世傑和郭冰雪喝了交杯酒。掌聲未落,張若虹走了進來,說道:“看來我來得正是時候,祝賀你們。”她把一個紅包裹遞給郭冰雪,“一身衣服,兩床被單,算是表示點心意吧。”
郭冰雪熱淚盈眶:“謝謝你,姐,太感謝你了。”
張世傑說道:“姐,坐,我們敬你一杯酒。”
張若虹說道:“應該先敬媽。媽,我坐你身邊好嗎?”
李玉潔說道:“你那麽大的官兒,還不是想坐哪兒就坐哪兒。”
張若虹在李玉潔身邊坐下:“媽,別生氣,我這不是回來了嘛。”
李玉潔說道:“世傑為你做了多少事,你今天要是不回來,我以後也不敢去攀你的高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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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來的終歸要來。
張若虹說道:“萬聖,萬隆,快過來給奶奶倒酒。我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十月一日,我們的新國家新政府就要成立了。”
張世傑問道:“國家名稱定了嗎?”
張若虹說道:“定了,叫中華人民共和國。世傑,這就是我們為之奮鬥了多年的理想,孩子們,以後你們就是新中國的主人了。”
李玉潔笑道:“好了,時間不早了,萬聖,帶著弟弟妹妹們去休息。”
張萬聖帶著孩子們走了。
李玉潔說道:“世傑,把牆上那個木塞轉轉。”
張世傑走到東山牆,轉動木塞,北麵的條幾下麵開啟一個小門,夾牆裏放著一個檀木箱子。
李玉潔說道:“把箱子搬出來。”
張世傑過去搬箱子:“媽,什麽東西,這麽重?”
李玉潔遞給張世傑一把鑰匙:“打開。”
張世傑打開箱子,吃了一驚:“媽,這是……”箱子裏有金條,有珠寶。
李玉潔淡淡地說道:“這是我的私房錢,小金庫。”
張若虹加重了語氣:“媽,你怎麽還藏著這些東西!”
李玉潔說道:“我就知道,你準備給我講大道理,大道理我不聽了。這點東西,是我留著救急的。不管啥時候,都是一文錢難倒英雄漢。世傑,你以後是不是不準備離開太平鎮了?”見張世傑點頭,李玉潔又說,“家裏這些孩子的爹娘,都看不見中華人民共和國了。你答應過他們要照顧這些孩子,你必須說話算話。管他們吃穿還不夠,還要培養他們成人才。把這些錢拿去,偌大個太平鎮,不能沒個學校。學校被毀十來年了,若虹,這學校怎麽恢複,你這個大幹部應該心裏有譜。”
張若虹有點不知所措:“媽……”
李玉潔說道:“不要推三阻四說你辦不成,共產黨總不會讓孩子沒書讀吧?”
張若虹說道:“媽,我盡快把手續辦下來。正好,縣政府下一步的工作計劃裏,就有盡快恢複學校這一項。媽,真希望你還有無數個小金庫。整個桐柏,整個南陽,百廢待興,缺學校的不止咱們太平鎮……”
李玉潔說道:“我又不會變戲法,沒有了,連給冰雪留個紀念的東西都沒有了。”
張世傑說道:“媽,謝謝您。我原本準備靠我這兩隻手把學校建起來,這一下,校舍和設備不用愁了。”
郭冰雪也很興奮:“媽,在校舍蓋好之前,我看可以先在咱們大院裏把學校辦起來,鎮上沒書讀的孩子很多。”
李玉潔站起來:“你是當家人,你說了算。我就愛聽個讀書聲。”走過去從夾牆裏取出寫有“太平鎮小學”幾個大字的牌匾遞給郭冰雪,“這上麵的裂縫是鬼子轟炸時留下的。漆一下,掛到門外吧。太平鎮整整十年沒有學校了,算是我送給你和世傑的結婚禮物吧。”說罷走出房門。
郭冰雪和張若虹看著老太太的背影,眼含淚光。
該來的,誰也躲不過。沒過多久,張世傑隻能接受假黨員的調查。有人實名舉報張世傑是個假黨員,周銀杏抓住了這封舉報信。此時,張世傑已經改任分區獨立團團長了。
軍分區會議室裏坐滿了人,周銀杏在主持會議。她看了一眼攤在桌子上的筆記本,說道:“張世傑,你跟國民黨各級軍官吃吃喝喝的事兒咱們暫且不提。有人舉報你曾經抽過鴉片,逛過窯子,出賣過同誌,你承認嗎?”
張世傑說道:“劉金聲,你給他們解釋解釋,抽鴉片和逛窯子是怎麽一回事?”
劉金聲說道:“四一年春天,我親眼看見張世傑買了一杆鴉片煙槍,並親口在外麵宣稱他抽鴉片。至於他是否真的抽了,我不能確定。”
周銀杏問道:“逛窯子是怎麽回事?張世傑逛過窯子嗎?”
劉金聲說道:“他去過。那一天,我去南陽百花樓找他的時候,他已經在裏麵待了很久了。我去了之後,我們很快一起離開了百花樓。至於在我去之前那段時間他都幹了些什麽,我沒辦法說明。”
周銀杏又問道:“四六年秋天,你曾經參加過保安團,是怎麽回事?”
劉金聲說道:“是張世傑要求我參加的。他說,如果我不參加,朱家兄弟會要了他全家的命。在這之前,張世傑為了保住他全家的命,曾經眼睜睜看著朱家兄弟殺了我們五個戰士。”
張世傑點點頭:“金聲,劉金聲,好,很好!我曾經是你的入黨介紹人,這一點你不能否認吧?”
劉金聲說道:“是的,三八年的秋天,你告訴我你是共產黨員,想介紹我入黨,後來你就告訴我我被黨組織批準了。”
周銀杏說道:“也就是說,張世傑的黨員身份,除了他告訴你的,從來沒有別人在你麵前證實過?”
劉金聲說道:“是的。”
周銀杏看著張世傑:“張世傑,請問你的組織關係在哪裏?誰可以證明你是共產黨員?”
張世傑說道:“趙九思同誌可以證明。”
周銀杏說道:“趙九思同誌正在前方打仗,你必須再找另外的證明人。”
張世傑站了起來,說道:“夠了!我入黨的時候,你們當土匪的當土匪,當流氓的當流氓,你們有什麽資格在這裏審問我?你們配嗎?都不配!”說罷起身走了出去。
周銀杏合上筆記本,說道:“同誌們,今天這個會議,是不是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在沒有確切證據之前,張世傑的黨員身份很值得懷疑。張世傑跟鬼子做生意的事,要派人去信陽調查清楚。如果大家對這個結論沒異議,我就按這個意思向上級匯報這次會議的內容。”
張世傑從會議室出來後進了孟副司令的辦公室,把會議上說的話簡單複述了一下,說道:“孟副司令,我希望你能出麵製止這一鬧劇。”
孟副司令問道:“你為什麽說這是一場鬧劇?”
張世傑眼睛一瞪:“怎麽,難道這一切都是你授意的?”
孟副司令說道:“張世傑,如果你真是個共產黨員的話,肯定能經得起考驗。你為什麽和日本人做生意?你什麽時候入的黨?你都要拿出證據、拿出證明來。”
張世傑說道:“孟副司令,沒想到,你竟被枕頭風吹成一個糊塗蛋了。”
孟副司令說道:“在我枕頭邊吹風的是一名貨真價實的共產黨員,在你的枕頭邊吹風的又是個什麽人?一個反動派的女兒和一個土匪的老婆。張世傑,鑒於你目前的狀況,實在無法正常工作,我已經向分區黨委建議暫時對你停職檢查,等問題搞清之後再恢複你的工作。”
張世傑說道:“你不用建議了,我辭職,老子不幹了。”說完扭頭走出辦公室。
張世傑在農貿市場轉悠了好一會兒,在一個賣農具的攤前停下,拿起一把鋤頭試了試。
攤主問道:“你是張二少爺吧?”
張世傑說道:“是我,張世傑。”
攤主瞪大眼睛:“你真的是張二少爺?這怎麽可能?四四年你領著淮源自衛隊在李莊打鬼子,我見過你一麵。早聽說淮源自衛隊的人如今都在解放軍當了軍官,你這個隊長怎麽還在桐柏?”
張世傑說道:“有走的,就有留的,都走了,咱桐柏的地誰種?”
攤主搖搖頭:“你要種地?聽說你是個老黨員老革命,就算不去部隊,也該在政府裏有個一官半職吧?”
張世傑說道:“共產黨鬧革命可不是為了求官職。鋤頭多少錢一把?”
張世傑扛著鋤頭回到張家大院,張萬隆正在寫字,張世傑站在兒子身邊看了一會兒,點點頭道:“不錯。”
李玉潔走過來說道:“世傑,你回來了,回來就好。你背個鋤頭幹什麽?”
張世傑說道:“媽,對不起,這些年來一直讓你跟著我擔驚受怕。你放心,我以後就在家好好陪著你,陪著孩子們。我想那所學校該辦起來了。我不想扛槍了,我……”
李玉潔雙眼含淚,渾身顫抖著抓住兒子的手:“又折騰你了?”
郭冰雪在不遠處看著這一幕,她的目光牢牢粘在張世傑兩鬢的白發上。
審查還在繼續。
軍分區大會議室裏,孟副司令主持會議。他說道:“我們這次會議,專門研究是否對張世傑實行隔離審查的問題。同誌們,前一段時間,有人舉報張世傑的黨員身份是假的,組織上正在調查。尚未得出結論,張世傑居然跑來以辭職要挾組織……”
會議室的門被推開了,張若虹走進來。
孟副司令說道:“張副書記,這是軍分區的會議,你……”
張若虹打斷孟副司令:“我知道這是軍分區的會議,我這個地方幹部沒有資格參加。不過,你們這次會議牽扯到我弟弟張世傑,所以,我必須來說兩句。聽說你們懷疑張世傑的黨員身份是假的,我想來做個證明。四六年趙九思同誌介紹我入黨之後,曾經讓我做過一段時間張世傑的助手,趙九思同誌曾明確向我說明,張世傑是一名老黨員。劉金聲,記得當時你也在場,你為什麽不把這件事向組織說明?”
張若虹說道:“周銀杏,沒有張世傑,你能有今天嗎?我知道,你當初因為嫁不成楊開泰,對郭冰雪懷恨在心……”
周銀杏喝道:“你不要胡說八道!”
張若虹說道:“我胡說八道了嗎?你在楊開泰和郭冰雪婚禮上開的那一槍,我至少可以找出十個證人來。周銀杏,你現在已經嫁給孟副司令了,何必還要抓著郭冰雪不放?何必為了整死郭冰雪先把張世傑打倒呢?國民黨還盤踞在南部,我們周圍還有很多國民黨殘渣餘孽和土匪,你們不去對付敵人,反而把矛頭對準自己的同誌,有什麽意義?在你們給出結論之前,你們可以向趙九思同誌調查。他正在江西作戰,你們不難找到他。另外,我要警告那些別有用心的人,別偷雞不成蝕把米。張世傑不是幾盆汙水就能淹死的人,共產黨不會總讓小人得誌的!我的話完了。”張若虹目光在周銀杏和劉金聲身上掃了一下,轉身走了出去。
孟副司令黑著臉說道:“接著開會。這隻是間接證明,沒什麽說服力。”
劉金聲神色慌亂,不停地擦汗。
會議結束後,張世傑被免職了。
4
南陽的城門上插滿了鮮紅的國旗,到處貼著大幅標語:熱烈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原來的南陽保安司令部,如今成了南陽軍區司令部。由禮拜堂改成的會議室裏坐滿了穿著軍裝的軍人。主席台上,趙九思坐在正中間,孟副司令緊挨趙九思坐著。一位中年軍官說道:“下麵,請趙司令員講話。”
一陣掌聲後,趙九思站了起來,說道:“謝謝大家的盛情!這個歡迎儀式搞得很特別。我曾經在南陽戰鬥生活了十幾年,對這裏有很深厚的感情。今天,能重回這裏,我很高興。高興之餘,我也發現了一件讓我很不愉快、很不理解的事情。本來,我以為能在歡迎我的人群中間看到一位老朋友,結果沒有。這個我盼望已久的朋友叫張世傑,他原來的職務是軍區特別支隊支隊長兼政委,現在我在花名冊上連他的名字都找不到了。我不明白這是怎麽回事!我很想念他,真的很想念他!他怎麽連個縣區武裝部長都沒當呢?”
中年軍官說道:“老孟,成立軍分區的時候,桐柏地區的人員選拔由你主持,張世傑同誌的情況,你能不能解釋一下?”
孟副司令說道:“我曾經考查過這位同誌,他的曆史複雜,疑點很多,不好使用。再加上各分區合並後,沒有適合他的位置,他本人也沒有意見,就這麽安排了。趙司令,張世傑沒要求安排職務。”
趙九思說道:“什麽叫曆史複雜、疑點很多?是的,張世傑出生於一個富裕的商人之家,他們家經營著淮源盛這個在河南、湖北都叫得很響的老字號商鋪。可現在淮源盛沒有了,為什麽?因為張世傑把所有的店鋪都變賣了,他用家中所有的財產在解放新區建立了中州鈔的信譽。抗日戰爭中,他為新四軍輸送的武器可以裝備兩個團,經他手向解放區輸送的人才,可以領導兩個師,他把太平鎮變成了我們黨往根據地輸送人才、物資的交通樞紐。他籌建了為根據地作出很大貢獻的酒精廠,營救過大批的地下黨員。幾次解放桐柏,都有他的功勞。難道這就是所謂的曆史複雜、疑點很多?為了掩護他的真實身份,為了工作需要,他放棄了和戀人廝守的機會,他們家先後有七個人獻出了生命。這樣的同誌,難道不是我們的大功臣、大英雄嗎?難道不應該在重要的工作崗位上繼續發揮他的作用嗎?張世傑同誌是我在紅軍長征的低潮期發展的唯一一個黨員。為什麽要發展他呢?因為他有理想,有抱負。他的家庭雖然十分富裕,但他卻能夠以天下為己任,全身心地投入到革命的事業中。這種品質,是非常難能可貴的!道理很簡單:如果我們是個赤貧的無產者,革命大潮來臨時,我們很容易跟著潮頭興風作浪。但是,如果是個腰纏萬貫的少爺呢?他要革命,損失的東西要比無產者多得多。張世傑同誌義無反顧地背叛了他的階級,投入到了革命的大潮中。我呢,從二八年起參加革命,在二十年的革命生涯中,讓我佩服的人不是很多,張世傑卻是一個讓我十分佩服的人!有人指責他吃喝嫖賭抽五毒俱全,我認為,這個五毒的考驗不是每個人都能經受得起的。我可以告訴大家,麵臨五毒的考驗,我自己就很有可能經受不起,而張世傑經受住了這種考驗,所以,我佩服他!我把他看成一個英雄,一個大英雄!細小的地方,我就不多說了。跟他相比,我感到差距很大。坦白地說,我這個位置,由他來坐最合適。現在,我要告訴大家,我要把他請回來,做我們軍分區的參謀長,這個職務非他莫屬!”
太平鎮學校工地熱鬧非凡,拉建築材料的牛車一輛接一輛,搭起來的木頭架子上泥瓦工正在砌牆,運料的小推車來來往往。
趙九思坐的車開了過來,看著這情景,他恍惚以為回到多年前建造酒精廠的時候。他揉揉眼睛,在人群中尋找,終於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張世傑手裏拿著圖紙,正對施工負責人講解。他的身軀依然挺拔,隻是滿頭花白頭發在陽光下閃著刺目的光。趙九思示意停車,和張若蘭、高連升穿過人群,來到張世傑身後。張若蘭看著張世傑花白的頭發,眼淚頓時湧了上來。
趙九思輕輕叫道:“世傑,張世傑——”
張世傑仍在講解著:“大門就開在這個地方,一定要又結實,又漂亮。那棵大樹留著,學校的鍾就掛在這棵樹上,當當一敲,整個太平鎮都能聽見……”
趙九思提高了聲音:“張世傑!”
張世傑即刻答道:“到!”稍愣,轉過身來,真是又驚又喜,“趙先生——姐夫、連升、若蘭,你們回來了!”
張若蘭撲到張世傑懷裏:“二哥,你怎麽?你的頭發快全白了……”
張世傑笑道:“怎麽,嫌二哥老了?本來,在你眼中,二哥就比不上連升。我看看,連升,已經是師參謀長了,好樣的。”
高連升緊緊握著張世傑的手:“二哥,我……”
張世傑說道:“連升,把眼淚擦擦,你將來是太平鎮的將軍,怎麽能輕易掉眼淚?若蘭,快和連升一起回家看看吧,媽天天都在盼著你們。姐夫,我這工地怎麽樣?”
趙九思說道:“粗粗一看,我還以為你又在蓋酒精廠呢。”
張世傑說道:“太平鎮現在不需要酒精廠,太平鎮需要一所學校。”說著,張世傑的目光落在跟著過來的周銀杏、孟副司令和劉金聲身上,一時變得冷峻起來,但很快又盛滿了笑意,他接著說道,“姐夫,走,咱們回家坐,媽一直在念叨你。”
孟副司令走到張世傑跟前:“世傑同誌,我為以前你受到的不公正待遇表示歉意。”
張世傑說道:“算了,老孟,以前的事兒我差不多都忘了。”
趙九思說道:“黨沒有忘記。世傑,軍分區黨委經過研究,並上報上級黨委批準,決定任命你為軍分區副司令員兼參謀長,主持整個南陽地區的剿匪工作。”
張世傑搖搖頭:“感謝組織對我的信任!不過,我已經放下刀槍拿起粉筆了。聽說伏牛山和桐柏山還有王淩雲部的部分殘留,不如讓劉金聲當參謀長,讓周銀杏協助他前去剿匪。他們兩個,都是這方麵的專家。”
劉金聲的臉色由青轉紅,又由紅轉青,吞吞吐吐地說道:“我不配。能在軍分區做一名營職參謀,我已經很滿足了。世傑二哥,你多保重。”轉身走了。
周銀杏跟在孟副司令後麵剛要轉彎,一陣歌聲引得她停下腳步。歌聲越來越嘹亮,是一首豫南民歌《編花籃》:“編,編,編花籃,編個花籃上南山……”
一隊學生由低到高排著隊走過來,高舉著的黑板上寫著:“毛主席萬歲,中華人民共和國萬歲。”郭冰雪扶著李玉潔走在隊伍旁邊。郭冰雪也唱著歌,一臉陶醉的表情讓她的臉部輪廓變得生動而溫柔。
周銀杏看郭冰雪的神情複雜,有仇恨,有嫉妒,有迷茫。她想迎著郭冰雪走過去,忽然之間又慌慌張張逃進旁邊的小胡同。
回到張家大院,張世傑從密室中抱出十幾把槍和軍刀,放在院子裏的一張桌子上。
趙九思問道:“你這是幹什麽?”
張世傑說道:“都是戰利品,交給你。我已經用不著了。”
趙九思說道:“誰說你用不著?這一次,你一定要跟我走。”
張世傑一件一件撫摸著那些刀和槍,動情地說:“趙先生,我想了很久很久,才作出了現在的決定。你說我是個理想主義者,是的,我確實是。當年你把我引向革命道路的時候,我的理想就是建立一個自立自強、人人平等的新中國,從此不再受外國人的奴役和侵略。現在我的理想實現了,我很快樂。你知道實現理想非常非常快樂。”
趙九思說道:“你不要以為新中國成立了就萬事大吉了,我們還要保衛她、建設她。”
張世傑說道:“我知道,那是我們共同的責任。可是,在我心中還有一個理想,就是當個教師,讓人人都有書讀。我以後的生活就要和這個理想緊密相連了。”
趙九思說道:“世傑,你一直叫我先生,可我始終把你看做朋友。我知道,在某些方麵我永遠不如你。但是,我還是要說,你為建立新中國立了那麽多大功,不能不給你相應的職務和待遇。”
張世傑說道:“如果非要用職務安撫我的話,就給我一個太平鎮小學校長的職務吧。這樣,我就能更好地實現我的下一個理想了。我有十幾個孩子,我欠這些孩子的父母很多,我必須把他們教育成人。”
此時,外麵又響起孩子們的歌聲。趙九思和張世傑站了起來,看到孩子們的隊伍正朝院裏走來。趙九思的目光從孩子們身上轉到張世傑花白的頭發上,他的眼中閃著淚花,張張嘴,想說什麽,卻什麽都沒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