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1

軍區首長滿懷心事地在坡上散步,兩個警衛員遠遠地跟著他。趙九思和張世傑騎馬過來了。

首長迎了上去:“來得好快。張世傑,來,握個手。”

張世傑把手伸過去:“首長好。”

首長愛憐地看著張世傑:“太平鎮的事,我聽說了,節哀。這才幾年沒見,你的頭發白得……眼下有個難題,解決不了,隻能把它交給你們了。”

趙九思說道:“能難倒首長,肯定是大問題。說說吧,我們未必能解決。”

警衛員跑過來,把一張中原解放區發行的中州鈔遞給首長。首長問道:“認識吧?”

趙九思拿過來看看:“咱們中原軍區剛剛發行的中州鈔。”

張世傑接口道:“老百姓不認它,對吧,首長?”

首長點點頭:“到底是大老板,一針見血。我們的中州鈔,已經發行三個多月了,老百姓還是不相信它。鈔票不流通,後果很嚴重。新鈔成廢紙,後果更嚴重。你們倆在桐柏地區工作了十多年,我隻能把這個難題交給你們。你們要想方設法盡快在新解放區建立起中州鈔的信譽,讓國民政府發行的法幣快速貶值。不要講條件,不要講困難。我隻要一個結果:在所有新區的縣城裏,拿上它可以買到街麵上的任何物品。”

接受了首長的任務,趙九思和張世傑跑到桐柏縣城一看,幾乎所有的店鋪門前都有寫著“謝絕新鈔”的牌子立著。

回到太平鎮,張世傑把趙九思帶到自己家的銀庫。偌大的銀庫裏,擺放著一架一架的銀錠,一箱一箱的銀元。裏麵的架子上,擺放著金條和各種翡翠工藝品。趙九思和張世傑都看呆住了。

趙九思嘖著嘴道:“不能說富可敵國,肯定可以說富甲一方。你怎麽了?後悔讓我進來了?”

張世傑道:“我從來沒進過這個銀庫。怪不得我媽猶豫了半年。淮源盛真不是浪得虛名。”

趙九思道:“你讓我看這些,是不是有辦法了?”

張世傑道:“辦法有兩個……”

趙九思道:“快說。”

張世傑道:“上策是馬上建立新中國,頒布法令,廢舊幣……”

趙九思道:“說說中策吧。上策眼下沒用。”

張世傑道:“沒有中策,隻有下策。”

趙九思道:“快說。”

張世傑撫摸著一棵玉石白菜:“用這些真金白銀,把中州鈔的價格抬起來。隻要百姓認為中州鈔值錢,中州鈔就能流通了。一個縣城認了中州鈔,它在解放區的其他地方也就值錢了。”

趙九思眼睛閃閃發光:“說下去。”

張世傑說道:“我還需要一大筆法幣……”

趙九思道:“要多少?”

張世傑道:“桐柏縣城不算大,恐怕得準備一億元。”

趙九思道:“行,還要什麽?”

張世傑道:“中州鈔,我需要一千萬元中州鈔。”

趙九思道:“沒問題。還有沒有?”

張世傑道:“沒了,剩下的問題,我自己解決。”

第二天一大早,戰士們把成箱成箱的銀元和銀錠抬上馬車。八個荷槍實彈的騎兵護送馬車向縣城而去。

中午,一輛卡車停在縣城淮源盛分號門外,夥計們從車上往下抬成箱成箱的法幣。店鋪內,張世傑在寫招牌:“真金白銀袁大頭、法幣金圓券高價兌換中州鈔。”又在大字下寫著:“壹塊袁大頭換中州鈔拾元。”

掌櫃驚叫道:“二少爺,市麵上,一塊袁大頭能換一百中州鈔。你寫錯了。”

張世傑又寫道:“叁法幣換中州鈔壹元。”

掌櫃又叫道:“天哪!市麵上,一法幣能換三元中州鈔。二少爺,你想幹什麽?”

張世傑放下筆:“把牌子放出去,放到最顯眼的地方。不該問的,不要問。”掌櫃和一個夥計抬著木牌出去了。

張世傑說道:“金聲,你的人呢?”

劉金聲答道:“都在街上轉悠呢。”

張世傑說道:“開始吧。記著,兌完法幣後,拿著法幣去買中州鈔。去吧。”劉金聲出去了。

趙九思意味深長地看著張世傑:“我全明白了,你押上的是一貧如洗。”

張世傑道:“隻要能早日打垮蔣介石,垮掉一個淮源盛,多張世傑一個窮光蛋,值。我隻做這一個夢,為早圓這個夢,我什麽都願意做。”

桐柏街上有個長衫男人拿著法幣和銀元叫喊:“換新鈔中州鈔囉。二十元新鈔換一塊袁大頭,一元新鈔換一元法幣囉!”

一布店老板走了出來:“哎,你過來一下。我這兒有新鈔。”

“你換多少?”

“不多。我有兩千元新鈔,換袁大頭。”

長衫男人取下布袋從中掏出銀元,老板拿起一塊銀元吹口氣放在耳邊聽。這會兒街上又走來一個短衫男人,手裏晃著幾塊銀元叫喊:“換新鈔中州鈔囉。十五元新鈔換一塊袁大頭,一元新鈔換兩元法幣囉!”

一個雜貨店老板忙把他叫了過去:“快過來,過來。”

布店老板自言自語道:“怎麽回事?一眨眼工夫,中州鈔漲了一大截。”

長衫男人說道:“君子一言,快馬一鞭,你可不能反悔!”

“怎麽會呢!兄弟,這中州鈔真的值錢了?”

“那當然,老蔣快完了,明年這法幣就是廢紙。共產黨一坐江山,隻用中州鈔,你這銀元,隻能化了打戒指玩。淮源盛那邊打著招牌在收中州鈔呢。這是一百塊大洋,你收好了。”

長衫男人把中州鈔放進袋子裏,又走到街上叫著:“換新鈔中州鈔囉!十二元新鈔換一塊袁大頭……”

布店老板追出去:“你怎麽回事?有你這麽做買賣的嗎?一會兒一個價。”

長衫男人說道:“生意嘛,有賺就做。你還有沒有新鈔?”

一個光頭滿頭是汗地跑過來,叫道:“馬掌櫃,馬掌櫃,那邊淮源盛在收新鈔,十塊中州鈔能換一塊大洋……”

布店老板張大嘴巴:“十塊?你沒弄錯吧?”

光頭道:“錯不了。淮源盛還在拋法幣,聽說老蔣在東北、華北吃了大敗仗,快不行了。”

2

張世傑和趙九思慢慢從街上走過。

幾天之後的晚上,掌櫃和賬房先生正在算賬,劉金聲和一個戰士抬著木牌進來了。張世傑跟了進來,問道:“算清楚沒有?”

賬房先生看看賬本:“二少爺,袁大頭用了十萬兩千,法幣用了七百八十萬,沒人要金圓券。”

掌櫃搖搖頭:“這幾天,人都瘋了一樣。”

張世傑說道:“把紅漆拿過來。”掌櫃把紅漆碟子端過去。張世傑用紅漆把“拾”字劃掉,在橫線上麵寫了個“捌”字,又把“叁”字劃掉,在橫線上麵寫了個“肆”字。

掌櫃問道:“二少爺,中州鈔有這麽值錢嗎?”

張世傑道:“也許,不到明年,我拿五元中州鈔就能買回一塊銀元。明天天一亮就開門,把牌子掛出去。”

賬房說道:“銀元不多了。沒幾個人要銀錠。”

張世傑道:“銀元明天送來。你們辛苦了,早點休息。金聲,咱們走。”

清空銀庫裏麵最後一箱銀元,張世傑拿著一捆中州鈔去見了李玉潔:“媽,這就是我們發的錢,名兒叫中州鈔,我想讓老百姓認為它值錢。事情緊急,我……”

李玉潔打斷他:“你不用跟我商量,道理我懂。紙錢,沒人把它當錢,它連擦屁股紙都不如。”

張世傑使勁點點頭:“謝謝媽。”

李玉潔道:“民國取代大清,銀錠就沒人用了,袁大頭吃香。也許,要不了多久,你換回來的中州鈔,給金子也不換。世風民心,都會變。做你想做的事吧。”

張世傑道:“媽,我走了。”

李玉潔道:“你不是神仙,記著,做什麽都要量力而行。”

張世傑答應一聲,出去了。

趙九思等人在店鋪裏看著張世傑把“捌”字改成“柒”字,把“肆”字改成“伍”字。

趙九思問道:“為什麽還要降?”

張世傑說道:“今天,我們隻用了六萬大洋。我想,至少縣城裏的幾萬人,這兩天已經把中州鈔當錢了。我估計,這兩個字都改成‘陸’之後,老百姓會把中州鈔存起來。我隻有這點銀元了。”

趙九思道:“效果已經有了?”

張世傑道:“當然。如果能把南陽、襄陽、信陽打下來,老百姓會把中州鈔當成寶貝。”

一家醬菜店,解放軍采購員走進去問道:“掌櫃的,我隻有中州鈔,你賣嗎?”

掌櫃連聲道:“賣,賣。你看牌子。”指指寫著收中州鈔的牌子。

采購員探頭看了看:“價錢還算公道。來十斤大頭菜、五斤豆豉、四斤醬油、五斤醬黃瓜。”

掌櫃一邊吩咐店員一邊問道:“哎,聽說你們在東北占了上風?”

采購員道:“瞧你這話說的?從今年春天開始,我們哪個戰場處了下風?”

掌櫃道:“我是聽人說的。貨齊了,八十八塊整。”

進了五月,中州鈔在新區十個縣城都開始正常流通了。為了慶賀完成了不可完成的任務,趙九思自掏腰包請張世傑喝了一頓酒。

趙九思問:“世傑,說實話,這一回淮源盛虧了多少?”

張世傑道:“這叫金融生意,眼下還不能說是虧是贏。我們打贏了,建立了新中國,淮源盛和我就是大贏家。我家銀庫裏,放著上億元的中州鈔。我們要是打輸了,我的命都沒了。”

秋季反攻開始後,張世傑帶人去新野救張世俊,撲了空。淮源盛的生意已經徹底停了下來。

李玉潔正坐在一個大盆邊洗衣服,幾個年齡小一點的孩子圍在木盆邊。李雲鵬的女兒李秀兒和張萬隆在擇菜,劉醫生的兒子劉大鵬在淘米。張萬聖和謝二順的兒子謝富貴抬著一桶水過來,把水倒在大盆裏。李玉潔扶了一下水桶:“悠著點兒,慢慢倒,你們兩個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別閃著哪兒了。”

張世傑走了過來,說道:“媽,你手不好,怎麽又洗衣服?留著讓張叔洗。”

李玉潔道:“張叔一把年紀忙裏忙外,又是個男人,衣服哪能洗得幹淨。天還不算涼,洗幾件衣服壞不了事兒。”

張世傑挽起袖子:“讓我來吧。”

李玉潔道:“你,哼,你和若虹如今都是在幹大事兒,這些芝麻粒兒、西瓜子兒,可不敢勞你們的大駕了。這大白天的,你怎麽會有空回家?是不是有人惦記這宅子了?”

張世傑道:“沒有,沒有。媽,我帶人追到新野,世俊讓朱國梁帶走了,沒救回來。”

李玉潔歎口氣:“早知今日,當初還不如讓他參軍。唉,隻能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張世傑道:“總號的生意徹底歇了。”

李玉潔道:“歇就歇吧,我明白,改朝換代了。甭說了,我想通了,錢,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花就花了吧。”

張世傑道:“媽,我想把兌換來的中州鈔,都借給部隊,打仗需要錢。”

李玉潔道:“你想怎麽折騰就怎麽折騰吧,都送給部隊也行。不過,我想問問你這個共產黨的大幹部,這幾個孩子,什麽時候能讀上書,你不會讓他們都當文盲吧。”

張世傑為難地說:“國民黨的正規軍和那些土匪,隨時都會來掃**,這種情況下,沒法建學校。”

“以前都說把小日本趕走了,日子就好過了。如今小日本都走了兩三年了,日子更不太平了。殺來殺去,幾時是個頭!”

3

參加完剿滅頑匪張二麻子的表彰大會,趙九思把張世傑約到了淮河邊。

趙九思道:“十三年了,我認識你有十三年了。那時候紅一方麵軍還沒到達陝北,紅二十五軍還在豫西、陝南苦戰。一轉眼,東北已經成為我們的天下了,華北地區我們也占了先。河南呢,基本上隻剩下南陽這座孤城了。可以說我們已經勝利在望了。”

張世傑道:“我很感謝你這個引路人。”

趙九思道:“想想這十多年,我欠你的還不少哇。我呢,跟你一樣,也喜歡領兵在正麵戰場上衝鋒陷陣。這一年多,你負責剿匪工作,成績也很大。張二麻子被消滅後,桐柏地區大的土匪對我解放區的威脅已經不大了。軍區首長很關心你,也很關心我。他已經同意我轉入野戰部隊工作,到一個主力師任參謀長。我呢,想帶你一起去。你怎麽一點都不興奮?你帶一個團,能力綽綽有餘。你怎麽了?”

張世傑沉默了一會兒,說道:“我不去了。”

趙九思問道:“為什麽?這不是你一直盼望的嗎?參加了野戰軍,說不定馬上就有攻打南陽的機會,你救出世俊的可能性就大了。”

張世傑說道:“我還是不能去。”

趙九思說道:“是不是嫌團長的職位太小了?也難怪,高連升現在也是個團長。要不,你來做師參謀長,我給你當團長?”

張世傑的目光落在一棵鬆樹頂端的鳥巢上:“職務大小高低,我根本就不在乎。我隻是,隻是再沒有那個心氣兒了。這些年,我經曆的死亡太多了。”

戴著大紅花的劉金聲跑了過來,敬了個軍禮:“首長,支隊長。”

趙九思說道:“祝賀你,金聲。”

劉金聲說道:“本來可以活捉張二麻子的,周銀杏一槍把他給幹掉了。支隊長,我和你一起去救世俊吧。”

周銀杏走了過來,說道:“談什麽談得這麽熱鬧?趙書記,不知道我什麽時候有幸能聆聽您的教誨。”

趙九思說道:“銀杏,幾天沒見,你的進步真大。講什麽都一套一套的,很有水平。”

周銀杏笑道:“黨的大熔爐鍛煉人,每個人進來都會有進步的。張支隊長,對鍾梧桐的死我表示遺憾。如果我還留在支隊的話,也許那個悲劇就可以避免。”

張世傑道:“你是金子,放到哪裏都會發光的。張二麻子是你打死的,你的槍法還是那麽好。”

周銀杏道:“張支隊長如果不是去辦別的事,張二麻子就輪不到我們出手了。我知道你和太白頂的人關係不錯,可不錯歸不錯,原則也要講。太白頂的事不能無限期拖延下去。我們分區特別行動大隊的職責也是剿匪,張支隊長如果沒有更好的辦法,我可要出手了。”

張世傑說道:“銀杏同誌,你已經是共產黨員了,難道還放不下當年那些恩怨?”

周銀杏正了正胸前的大紅花:“當年的恩怨我早忘了,我現在隻想履行共產黨員的職責,保護人民群眾的生命財產安全。兩位首長,再見。”

周銀杏和劉金聲都走了。

趙九思沿著前麵的思路繼續說:“死亡?你怕看到更多的死亡?這不是理由。”

張世傑道:“年少時,我總想著有能力兼濟天下。事情經多了,我才知道獨善其身都很難。你看看這個周銀杏,她如今已經成了孟副司令的大紅人了……”

趙九思道:“孟副司令文化低,性子直,總體上還算個好同誌。他喜歡銀杏,也沒錯嘛。你也不要太頂真了。銀杏做事是狠了一些,但也沒出什麽大格。”

張世傑道:“我要是離開了,太白頂也許會血流成河。這種危險是存在的。楊開泰和郭冰雪是什麽人,你也清楚。我做不了什麽大事,隻想給這幾個老朋友一個公道。還有,我媽老了,家裏養了七八個孩子,我也不能走。我沒法想象沒有我,她和孩子們今後怎麽過。我答應過這些孩子的父親,我不想食言。”說著說著,張世傑眼眶濕潤了。

趙九思道:“不是還有你姐嗎?我是讓你去領兵打仗,不是讓你去衝鋒陷陣。”他掏出懷表看看,“這件事我們找時間再談。現在我要去向你姐求婚了。我要給她幸福和美滿,我也想享受這種幸福和美滿。”說著朝鎮子跑去。

張世傑抬眼看看西沉的太陽,一動不動地站了好久。

張若虹還兼著太平鎮區委書記,平時一半時間在太平鎮辦公。她的辦公室裏堆著鞋子等支前物品,張若虹正在登記賬目,大冷天累得鼻尖上冒著汗。聽到敲門的聲音,她頭也不抬地說道:“進來。”門開了,趙九思走了進來,張若虹頭也不抬地說:“東西先放在這兒,列一份詳細的清單給我……”感覺到不對勁兒,抬起頭驚喜道,“是你?你看看,我這辦公室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走,我帶你去會客室。”

趙九思道:“不用了,有件急事想跟你合作把它做了,不知道你願不願意……”

張若虹道:“這滿屋的鞋子,都是為你們部隊準備的。隻要是軍民聯合的事,我都願意做。”

趙九思把一張紙遞了過去,說道:“還是好好看看吧,看完了再作決定。”

張若虹把紙拿了起來:“結婚報告,這……”

趙九思說道:“看看下麵的公章,組織已經批準我結婚了,隻是女方的名字還沒寫上去。若虹,你願意幫我填寫一個名字嗎?”

張若虹沒有反應。

趙九思說道:“我知道,這有點突然,但我不能讓你繼續考慮下去了。若虹,組織上已經決定讓我參加野戰軍,我隨時都有可能離開桐柏,時間對我們來說很寶貴很寶貴。若虹,我真的很想和你一起度過以後的分分秒秒。”

張若虹沉默了一會兒,低聲說道:“你可想清楚了,我曾經嫁給過一個大漢奸。”

趙九思看著張若虹的眼睛:“我又不是第一天認識你。我娶的是你的未來。嫁給我吧,若虹。”張若虹感到自己快要被趙九思的目光融化了,她垂下眼簾,把結婚報告放在桌子上,拿起筆寫上自己的名字。

趙九思把結婚報告裝好:“走,咱們去見見老太太。禮數不能少了。”

老太太自然沒有意見,隻是為沒法為女兒操辦一次像樣的婚禮而感到遺憾。趙九思和張若虹一商量,決定婚事從簡,隻在趙九思縣城的宿舍裏請幾個親朋好友坐一坐,喝杯喜酒。祝福的套話說過後,話題就轉到了張世傑身上。

張若虹說道:“世傑,你自己的前途要緊,你對楊開泰,已經仁至義盡了。你和楊開泰、郭冰雪三人之間的關係很複雜,說不定你回避一下,楊開泰就會帶著人下山。跟你姐夫走吧,連升已經升成團長了,你就不眼紅?”

劉金聲也說道:“世傑,別錯過這個機會,你不是一直想打主力嗎?”

張世傑道:“你恐怕比我更想去吧?”

劉金聲道:“我,世傑,你去哪兒,我跟到哪兒。跟著你打仗,心裏才踏實。”

張世傑道:“放心吧,我不會讓你一直窩在太平鎮。這十幾年,你做了不少工作,大功也立了不少。趙先生,就讓金聲跟你去吧。給他一個團參謀長,他肯定能幹下來。”

警衛員帶著一個穿長衫的人敲門進來了:“報告首長,這位先生說他有重要信件交給張支隊長。”

張世傑站起來打量著長衫人:“信件?誰讓你送的?”

長衫人撕開衣服,從裏麵取出一封信:“張二少爺,信是我們團座寫的。看看你就知道了。還有,我們團座讓我把這個胸墜兒也交給你。這個銅墜兒裏麵有你的照片。楊紫雲小姐一直戴著這個胸墜兒。”

張世傑匆匆把信看完,神色大變,拿過銅墜兒打開看看自己的小照片,喃喃道:“為什麽會是這樣?這是為什麽?”

趙九思把信拿過去細看。張若虹道:“九思,出什麽事兒了?”

趙九思道:“國柱和紫雲同誌暴露了,被關押在南陽。這位先生,你們團座要什麽回話?”

張世傑一把揪住長衫人:“回去告訴朱國棟和朱國梁,我一定去南陽見他們。張書記給他開通行證。”

長衫人正正衣服道:“張二少爺真是個有情有義的人。我們團座說了,識時務者為俊傑,他很想跟你們做個交易。南陽已經成為一座孤城了,我們想找條出路。不過要快一點,遲了就來不及了。”

張世傑道:“我很快會去見他們。”

長衫人走了。

張若虹擔憂道:“朱家兄弟不可能搞戰場起義,他們是想抓住你。世傑,你可別衝動。”

張世傑拿著胸墜兒自言自語道:“為什麽會這樣?”

趙九思道:“他們在太白頂養傷時,紫雲曾想讓我告訴你她和朱國柱是假扮夫妻,她沒有背叛你。我……”

張世傑一拳把趙九思打倒在**:“為什麽不告訴我!”

張若虹推開張世傑:“你想幹什麽?”

淚水無聲地從張世傑的眼眶中湧出。趙九思站起來道:“世傑,對不起。那時,我不能告訴你真相,也不能告訴紫雲你早就是自己人。紫雲他們還要回到軍統繼續為我們工作,你也不可能浮出水麵。世傑,來,坐下,商量一個營救他們的方案吧。”伸手擦擦張世傑的眼淚,“組織上早就同意他們結婚了。這兩年,我也不知道他們在哪裏,在幹什麽。他們是大功臣,應該把他們救出來。”

張若虹道:“世傑,這件事有可能促使楊開泰下山接受改編……”

趙九思道:“這是個好主意。世傑,你馬上去見楊開泰,把紫雲被捕的事告訴他。”

張世傑木然地看著趙九思,點了點頭。

楊開泰也收到了朱國棟的信。一聽張世傑提出先改編後救人的方案,楊開泰火了,指著張世傑的鼻子說:“你到底想幹什麽?我今天跟著你下山,明天紫雲的人頭就會落地。”

張世傑問道:“除了這封信,朱國棟是不是還給你帶了這樣的話:隻要你率部投奔他,與共產黨為敵,他就會放了紫雲?這話跟他說要反水一樣,都是騙人的鬼話!”

楊開泰哼了一聲:“我又不是三歲小孩,真真假假我還分得清。”

張世傑說道:“這麽說,你準備帶人去南陽了?”

楊開泰反問道:“不去南陽,怎麽救得了紫雲?”

張世傑說道:“大哥,我當了這麽多年的共產黨。我很清楚,紫雲決不同意你用這樣的方法去救她。”

楊開泰冷笑一聲:“那你們共產黨又有什麽樣的方法救紫雲?雖說我窩在太白頂這個小地方,可我知道得很清楚,南陽裏裏外外全是國民黨的人,正規部隊好幾萬,保安部隊和地方武裝也有好幾萬。你張世傑沒長三頭六臂,就算你會飛,總撞不過國民黨的飛機吧。當年,南陽城不過幾千鬼子兵,你連一個漢奸姚思忠都殺不了。如今,你又拿什麽去救紫雲?”

郭冰雪走了出來,說道:“開泰,你不要逼世傑,他大老遠上山來,不是為了紫雲還能為了誰。”

楊開泰說道:“不是我逼他,是他逼我。明明知道紫雲在朱國棟手裏,還要我先考慮投降共產黨。”

郭冰雪說道:“南陽都是國民黨的人,朱國棟又很狡猾。開泰,靠我們的力量根本救不出紫雲,現在能跟王淩雲的隊伍抗衡的,隻有共產黨的解放軍野戰部隊。隻有加入了野戰軍,我們才有足夠的力量去救紫雲。”

張世傑忙點點頭:“冰雪說得對。楊大哥,盡快下決心吧,紫雲在等著我們。”

楊開泰目光陰沉沉地看看張世傑,又看看郭冰雪:“你們兩個,意見怎麽這麽一致啊?張世傑,我告訴你,楊紫雲是我的妹妹,我救得了她,是我的幸;救不了她,是她的命。我不會和你合作,也不會和共產黨合作。你要是想帶著部隊來剿我,盡管來,反正我是早該死的人,活到現在已經賺了。”

郭冰雪叫道:“開泰,你講不講道理?你不為自己考慮,也要為寶寶考慮考慮,也該為山上幾百個弟兄考慮考慮。一個大男人,患得患失,猶豫不定,太白頂這幾百號人,早晚要毀在你手裏。你不和共產黨合作,我合作,我這就帶寶寶下山去。”

楊開泰說道:“我知道,你早就想這麽做了,想下山你自己跟張世傑下山。寶寶姓楊,她得留在我身邊。”

郭冰雪道:“寶寶是我生的,我走到哪兒她就該跟到哪兒。”

楊開泰被徹底激怒了:“你帶帶試試?不把女兒留下,你休想出山寨大門。”

郭冰雪也發了狠,一字一頓說:“腿長在我身上,我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我看誰敢攔我!”

張世傑忙勸道:“楊大哥,大嫂,你們別吵了,我這就下山。大哥,我們各自想辦法救人吧,但我不希望你和朱國棟做交易。紫雲是你的妹妹,但她首先是一個共產黨員,她肯定不希望自己唯一的哥哥在關鍵時候走到和她相反的路上。從太白頂到南陽,到處都是我們的人,你能帶多少人馬到南陽?救人,隻能智取。”

張世傑決定隻身到南陽救楊紫雲,他知道自己隻能用行動來報答楊紫雲對自己的愛。回到太平鎮家裏,他打開了放置收藏各種武器的密室,把自己武裝到了牙齒。

劉金聲一看見張世傑的裝束,吃驚道:“世傑,你想幹什麽?你要一個人去南陽劫獄?”

張世傑怪怪地朝劉金聲一笑:“金聲,從現在起,你代理支隊長職務。馬上就要打大仗了,你有機會就帶著這支部隊加入主力。我欠紫雲的,也欠朱國柱的,我該還給他們。戰爭毀掉了太多的東西,我不能背著冷酷無情的惡名苟活在這個世界上。與我有關的一切恩恩怨怨,都由我一個人了斷吧。”

“怎麽了斷?去送死?”趙九思進了院子,“好像天底下隻有你一個英雄好漢了。你能帶幾把槍幾顆子彈?十把槍?一千發子彈?張世傑到南陽白河南岸一聲吼,能嚇得王淩雲率十三綏靖署旗下十萬大軍繳械投降。磨煉了十幾年,怎麽連自己幾斤兒兩都不知道了呢?”

張世傑冷冷地說:“正因為我知道我有幾斤幾兩,我才作出了這種選擇。趙先生,作為一個在組織的人,我為我們共同的事業已經盡心盡力了。我們即將打出一個新的世界。這個前景,我看得見。”

趙九思道:“說得好!世傑同誌,你現在要做的是:為打出這個新世界,貢獻你的聰明才智。你倒好,你選擇了去送死!”

張世傑自負地笑笑:“南陽城再添十萬守軍,未必能阻擋我出出進進。趙先生,你不要阻攔了,更不要勸我參加主力。打江山有你們足夠了。現在我隻想為我的心靈能夠安寧做點力所能及的事。紫雲在我心中和在你們心中,分量相差太大了。沒有刻骨銘心愛過的人,理解不了我此時心中的痛。”

趙九思笑了起來:“真是可笑!她在你心裏重如泰山,在我們心裏輕如鴻毛?告訴你吧,軍區首長對營救楊紫雲和朱國柱兩位同誌非常重視,南陽的地下黨組織已經開始營救行動了。南陽已經被我們團團包圍,在這種形勢下,紫雲和國柱沒有生命危險。如果你逞能,潛入南陽劫獄,你就可能變成殺死他們的凶手。”

張世傑聽得目瞪口呆:“我,我確實沒想到這一層。”

趙九思道:“還是謙虛一點好。手裏捏著紫雲和國柱這兩張牌,可以在關鍵時候換他們自己的命,這是我的救人思路。當然,我們也要想到那些死硬分子不願跟我們做交易。所以,我命令你:在率部配合主力部隊圍困南陽的同時,組成一支精幹的營救小分隊,在我主力對南陽發起總攻前,潛入南陽城救人。你們這支小分隊何時進城,必須聽我的命令。否則,你可能就成了殺害你最親最愛的人的凶手。我願意再相信一回你是個有智慧的人。”說完,丟下呆雁一樣的張世傑轉身走了。

4

作為南陽人,如果能在南陽戰役打響前,策動王淩雲的一個主力師起義,那會是一件多麽大的功勞啊!若達此目的,古城南陽也許可以免遭一次戰火的摧殘,南陽的百姓也許要少死傷成千上萬。一七六師師長曾紹義抗戰期間隸屬第五戰區,參加常德會戰因貽誤戰機被撤了職,從此做了寓公。內戰爆發後,曾紹義積極活動複職,終於在一年前如了願。幾年間,朱國柱和楊紫雲跟他建立了私交,並在他複職時提供過很大幫助。一七六師歸十三綏靖署指揮後,楊紫雲提出了策動曾紹義戰場起義的方案並得到了上級的批準。

誰承想曾紹義隻是嘴上經常罵罵蔣介石,骨子裏卻是個反共的人。楊紫雲和朱國柱到南陽亮明身份後,曾紹義把他們抓起來送給了王淩雲。

朱國棟得知三弟和楊紫雲是中共秘密黨員的消息後,出重金買通了王淩雲的肖副官。肖副官也是黃埔畢業的,一看朱家兄弟都是反共的死硬分子,便答應了把楊紫雲和朱國柱暫押在朱公館,誘捕中共南陽地區重要領導人的要求。鬼子投降後,朱國棟在南陽的公館院內修了幾間地下密室,把在太平鎮的貴重物品都轉移過來了。

送信的人回到南陽後,朱國棟決定見見三弟和楊紫雲了。兩個士兵把戴著腳鐐手銬的朱國柱帶進書房。朱國梁見狀,罵道:“兩個沒眼色的東西,不知道三少爺的身份嗎?快把手銬、腳鐐打開。”

朱國棟說道:“國梁,不要感情用事。他現在是黨國的要犯,戴著刑具是應該的。能不能繼續當朱家三少爺,那要看國柱如何選擇了。”

“選擇對了,不是還有個浪子回頭金不換嗎?”朱國梁忙說道,“國柱,你還愣著幹什麽,快向大哥認個錯,就不用戴這些東西了。”

朱國柱淡淡一笑:“大哥,二哥,如果你們是想跟我敘敘兄弟之情,我很樂意。如果你們是想要我背叛我的事業、我的信仰、我的政黨,你們還是把我送回小牢房吧。”

朱國梁說道:“國柱,大哥費了那麽大勁把你弄到這兒來,可不是敘敘兄弟之情這麽簡單。你還是快點招了吧,招幾個領導你們的共黨大人物。大哥的同學已經答應,隻要你肯合作,他保證你原來的一切待遇都不會變。”

朱國棟揮揮手:“國梁,先坐下。國柱,你也坐下。我們兄弟今天好好探討一下老三的前途問題。”

朱國柱說道:“大哥,別忘了,我已經三十出頭了。對我的前途,我早已經考慮得清清楚楚。”

朱國棟說道:“我向你檢討,以前,我隻顧著忙自己的前途,對你關心不夠,沒有盡到做兄長的責任。當初你從北平回來,我應該把你帶到部隊去。唉,過去的事沒有辦法改變了。從現在開始,我要盡到我的責任。國柱我問你,這些年,你到底是在為共產黨工作,還是在為楊紫雲工作?”

朱國柱說道:“大哥,有什麽話,你就明說吧。”

朱國棟說道:“十三綏靖署在把你們交給我之前,先給了我你們的一部分隨身物品。在楊紫雲的東西中,有一張張世傑的照片,是十多年前他們定情的信物,照片卡在一個胸墜裏。國柱,我懷疑這個把你帶到邪路上的女人,一直在欺騙你。”

朱國柱目光平靜地看著朱國棟:“大哥,如果我告訴你,這麽些年來,我和紫雲一直在假扮夫妻,她從來沒在感情上對我承諾過什麽,你相信嗎?”

朱國梁叫了起來:“什麽?你和楊紫雲,你們,你們是假夫妻?十幾年的假夫妻?”

朱國柱說道:“大哥,二哥,你們根本不能理解我的追求、我的選擇。當年我能經受住日本人的威逼利誘,今天我依然能經受住親情的考驗。”

朱國棟歎口氣道:“老三哪老三,讀書把你讀成聖人蛋了!我真可憐你!光複那年冬天,我就看出你們不像真夫妻,像是共產黨。給你們補辦婚禮你不肯,在家人麵前,你連紫雲的手都沒碰過。我已經告訴張世傑你和紫雲扮的是假夫妻了。本來,我是想騙騙他,沒想到你真是沒出息,一起過了十來年,你對紫雲還是個空掛念。我真可憐你。我問你,你真的不想改變你的立場?張世傑萬一救走了楊紫雲,你最終什麽都沒了。”

朱國梁說道:“老三,咱爹可是被共產黨殺死的,你就忍心讓他死不瞑目?”

朱國柱輕輕歎了一口氣:“作為兒子,我知道我對不起爹,可我隻能作這樣的選擇。大哥,我知道,你想救我,也想為爹報仇,我不需要,我想爹也不需要。你們還是好好想想你們的退路吧。你們看這樣行不行?大哥,你有一個整編團,二哥的保安團恐怕也還有點人……”

朱國棟痛苦地閉上眼睛打斷道:“行了!你可真敢想!我帶著你們反水?虧你想得出來!”

朱國柱道:“你知不知道東北和華北的局勢?國民黨就要完蛋了,南陽已成孤島……”

“行了行了!”朱國棟不耐煩地擺擺手,“你指這條路,你們的人破城的時候,不是不能考慮。我做事一向會留有餘地。成也蕭何,敗也蕭何,這十來年我發展不起來,就毀在這個留餘地上。要是我能聽你二哥的,張世傑早讓我殺掉八十回了。我們兄弟倆,再加上你,咱們兄弟仨,跟張世傑明爭暗鬥十幾年,咱們誰贏過?咱們是在戰場上贏過還是在情場上贏過?你就真的不想贏一次?張世傑的老婆死了!我們帶著楊紫雲投奔共產黨,你在楊紫雲那裏還有希望嗎?你就不想贏他張世傑一次?你就不想和你追求了十多年的人實實在在過幾天夫妻?老二,帶三弟到裏屋去,讓他聽聽楊紫雲心裏在想什麽。”

朱國柱想不出一句反駁的話,跟著朱國梁進了裏屋。

楊紫雲看見桌子後麵坐著朱國棟,怔在門口一動不動。這一瞬間,她清楚地意識到生命就要結束了。

“快進來呀!”朱國棟笑著迎過來,“這不是刑訊室,是我公館的書房兼臥室。鄉裏鄉親的,不,不管怎麽說,你是我的弟媳婦,對你上什麽刑都不合適。我請你來,是想跟你一起等人,商量幾件大事。”

楊紫雲坐在椅子上笑笑:“張世傑和我哥未必會來自投羅網。他們了解你,我也了解你。你上黃埔那年,我哥說他必須參軍。為什麽?因為他知道你比你爹更狠,做事一出手就是斬盡殺絕。你爹還有幾絲惻隱之心,沒有派人追殺我哥和我。張世傑曾對我說過,朱家老大是天底下心胸最狹窄的男人,成不了大事,但能壞大事。你說他們會來找你談判嗎?他們倆的能耐你也清楚,這南陽城沒有他們不熟悉的地方。還是把我跟國柱交出去吧,要是世傑和我哥聯手在我們的大軍破城之前真把我們給救了,保密局毛老板的手段你就有機會見識了。”

朱國棟大笑幾聲道:“厲害!怪不得你們能在軍統內部隱藏這麽久!我請你哥和張世傑到南陽,還可以商量另外一條路:我帶著人馬反水。國柱說的,我聽了覺得有道理。你好像一點都不感興趣呀,為什麽?”

朱國棟冷笑道:“你這個冷酷無情的人!這種時候,你才把國柱當個人看呀!”

楊紫雲道:“這一輩子,我最對不住的人就是國柱。我希望他能娶妻生子,有個幸福的後半生。這一輩子,我最後悔的事就是聽了國柱兩年前的話,把我跟他的真正結合定在革命勝利建立新中國的那一天。國棟大哥,想法放了國柱吧。這樣,你的罪過會小很多。國柱,你出來吧。朱國棟,我自殺了,你的罪過又會小很多。”說著,起身朝著牆一頭撞去。

朱國柱出了裏屋門,大叫一聲:“紫雲——”就朝前跑去。

因為戴著沉重的腳鐐,楊紫雲剛挪一步就倒下了,額頭剛剛磕到了牆上。因為戴著沉重的腳鐐,朱國柱挪了兩步就被絆倒在地。朱國柱叫著朝楊紫雲爬去:“紫雲,你真傻。你死了,我活著還有什麽意思?”伸出戴著手銬的手擦拭楊紫雲額頭上的血。

楊紫雲坐起來,也伸出戴手銬的手,擦著朱國柱的眼淚:“國柱,對不起!今生今世我無法報答你了,實在對不起,國柱——”

朱國柱用手捂住楊紫雲的嘴:“別說了!能跟你一起生活十年,為國家做了很多事,我死而無憾,真的死而無憾!”

朱國梁看不下去了:“丟人現眼啊!朱家怎麽會出你這種窩囊廢!哥,把他們送回綏靖署算了。張世傑和楊開泰確實不好對付。”

朱國棟氣急敗壞道:“想死?沒那麽容易,來人,再給她加一副最重的鐐銬,讓她不能動彈。”

南陽的局勢一天一變,楊開泰決定聽聽山上弟兄們的想法再作出選擇。大大小小的頭目把議事大廳擠得滿滿的。

楊開泰清清嗓子說道:“弟兄們,想必大家也感覺到了,形勢不容樂觀呀。國民黨和共產黨,不管誰坐江山,都不會再讓我們在山上逍遙自在了。為了大家的身家性命著想,咱們必須得下山了。”

老七說道:“大當家的,我們聽你的。你說下山就下山,你說投奔誰就投奔誰。”好幾個人也跟著叫道:“對,大當家的,我們跟著你,我們聽你的。”

楊開泰擺擺手,示意大家安靜:“不瞞大家說,我這個人還是有私心的。本來,打日本鬼子那會兒,我們和張世傑有過多次合作,大家也都知道,張世傑是共產黨的人,我們去投奔共產黨,日子肯定會不錯。不過,共產黨紀律太嚴,當初我參加新四軍那會兒,因為一個兄弟違反紀律,我帶著幾個人重又回了太白頂。投共產黨,對我算是吃回頭草,都挺沒意思的。所以,我一直在猶豫,到現在也沒有作出決定。”

楊開泰搖頭歎氣道:“國民黨的兵我又不是沒當過。國民黨的兵在老百姓的口碑中還不如我們土匪,招安對我也是吃回頭草,也挺沒意思。難哪!”

老七說道:“大當家的,你作決定吧。”

楊開泰說道:“我們現在隻有四種選擇:下山投奔共產黨;下山投奔國民黨;下山回家做平民百姓;繼續留在山上,等著國民黨或共產黨來圍剿。我想了又想,是該為手下的弟兄們選一條路了。是一起共進退,還是各自奔東西?大家議議吧。”

老六問道:“大當家的,桐柏已經是共產黨的天下。他們現在剿匪剿得很厲害,去投奔共產黨,能有好果子吃?”

郭冰雪這時插了話:“共產黨隻打擊那些作惡多端的頑匪,對我們太白頂,他們的政策一向很寬大。”

老七說道:“都說共產黨越來越厲害,國民黨越來越熊包。真要是下山的話,還是去投奔共產黨有前途些。”

老五也說道:“聽說張二少爺自衛隊裏那些人,都在解放軍裏混出了人樣。咱們和自衛隊一起打過鬼子,我也覺得投奔共產黨牢靠些。老八金貴過去後,也挺受重用,已經當排長了。”

老三站了起來:“弟兄們,咱們不能隻考慮自己的前程,不為大哥著想。大哥為啥這個時候把我們召集起來開會,他是遇到了難處。咱們大小姐和姑爺原來是共產黨的人,現在被國民黨抓了起來,你們投奔了共產黨,不是要大小姐的命嗎?”

老七說道:“大當家的,這麽大的事兒,你怎麽不告訴我們?咱們還商量什麽出路,先把大小姐救下來再說吧。”

老六說道:“就是啊,大小姐關在哪兒?我帶弟兄們劫獄去。”

老三說道:“要是好救,大當家的也不用這麽為難,要先把弟兄們的後路安排好。大小姐在南陽,南陽裏裏外外有好幾萬國軍,怎麽進得去?更何況,朱家兄弟也在南陽,大小姐就在他們手上。”

老七說道:“大哥,那咱們就去投奔國民黨吧,先把大小姐救下再說。”好幾個人也說道:“對,去投奔國民黨。”

楊開泰站了起來:“我剛才說過我有私心。為了救紫雲,隻有先投奔國民黨,可是,我又怕耽誤了弟兄們的前途,所以,才讓弟兄們自己選擇。”

老三說道:“選什麽選?一切都聽大哥的。願意去投奔國民黨救大小姐的弟兄,站起來。”

大廳裏站起一大半人,剩下的人猶豫片刻,也站了起來。

郭冰雪站了起來,說道:“你們——”

楊開泰也站了起來:“謝謝弟兄們。我……”

幾個部下急匆匆走進議事廳,瘦高個說道:“報告寨主,南陽送來情報,來了兩個共產黨縱隊,忽然包圍了南陽城,說是要拿下南陽城。”

楊開泰斜了郭冰雪一眼:“我自己的妹妹,我自然會救。弟兄們,情況緊急,我先帶一批好手去南陽。”

幾個部下爭著說:“大哥,帶上我吧……”“大哥,我也去……”

楊開泰說道:“你們不能都跟我走,山寨,總要有人守。冰雪,你跟我去救人。”

郭冰雪盯著楊開泰:“你是不是怕我私自帶著弟兄們下山投奔共產黨?”

楊開泰避開她的目光:“我沒這個意思,畢竟你是個女人……”

郭冰雪說道:“這麽多年,你每次下山,都是我這個女人帶著人馬守山,你要是不信任我,幹脆把我關起來吧。”

楊開泰頓了一下:“你是我老婆,我怎麽會不信任你?好吧,山寨就交給你了。冰雪,隻要能順利把紫雲救回來,我可以考慮你的建議。”

郭冰雪說道:“你記著這句話就行。你們快走吧,遲了,朱家兄弟可是什麽事情都幹得出。”

5

中原野戰軍新來的兩個縱隊從東南和西南兩麵形成了對南陽的鉗擊態勢。此時,張世傑已帶小分隊進入南陽東門外的土崗樹林裏。如果不趁著南陽守軍收縮防禦的時候混進城去,一旦戰役打響,進城的難度就太大了。這天中午,圍城的大部隊開始向東北快速運動。張世傑認為這是主力在作攻城準備,忙把小分隊隊員召集到一起。

張世傑道:“我們的機會來了。進城不難,難在什麽時候進去。主力不攻城,進城救了人也沒用。主力已經攻城,城門緊閉,沒法混進去。進去了,紫雲他們可能已經犧牲了。四喜,把軍裝發一下,這是國民黨主力黃維兵團的軍服。黃維兵團已經過了平漢路向東了。記著:我們是黃司令官警衛營的兵,有信送給王淩雲主任。大家睡一覺,天黑後行動。”

主力部隊仍在大規模移動。傍黑,趙九思帶著兩個警衛員騎馬過來了。

張世傑問道:“什麽時候總攻?有沒有紫雲他們的消息?”

趙九思把張世傑叫到一旁,掏出紙煙點上,又給張世傑點上煙:“沒有新的消息,紫雲他們還在朱家公館。你們準備晚上進城?”

張世傑道:“明後天能完成攻城準備,今天進去時機最好。”

趙九思道:“長話短說。世傑,楊開泰已經帶著小分隊下山了。他們再加上南陽城裏的同誌,應該能把紫雲他們救出來。”

張世傑道:“你什麽意思?”

趙九思道:“大部隊這次不是準備攻城……”

張世傑急了:“什麽?”

趙九思道:“淮海的仗越打越大,黃維兵團是去增援淮海的。敵變我變,野司首長決定先解決淮海,暫時不打南陽了。”

趙九思道:“我們師馬上就走了。我希望你能跟我一起走。當然,這不是命令。你可以選擇留下救人。主力團鄭團長傷還沒好,你要過去,就帶這個團。你給個回話吧。”

張世傑又抽了一支煙:“你另選一個團長吧。我隻想見紫雲一麵,請求她的寬恕。”

趙九思點點頭:“我就知道你會這樣選擇。記著,不要蠻幹。朱家兄弟早有準備。主力不攻南陽,不要去救人。我希望下次見你,你還活著。”

張世傑幹咽幾下:“部隊都去淮海嗎?”

趙九思道:“地方部隊不去,留下來保衛解放區。主力留一個旅監視南陽之敵。形勢不錯,千萬不要逞能冒險,我希望你能好好活著。再見。”

張世傑呆站了好一會兒,折回去道:“都起來吧,行動取消。”

得到中原野戰軍撤圍的消息,朱國梁歎道:“從哪裏冒出這麽多共匪呀!哥,我看這江山真要變顏色了。你說,國柱說的路能不能走?”

朱國棟道:“死路!你我的手上,都沾有共產黨的血,現在過去,生不如死。我們別無選擇,隻能跟著委員長幹到底。”

“國柱怎麽辦?”朱國梁問,“你真要大義滅親呀?張世傑和楊開泰不來上鉤,我們要麽殺了國柱,要麽把他還給肖副官。”

朱國棟道:“路是人走出來的。有什麽義可以讓我們滅親?狗屁!一定要把國柱救下來。”

朱國梁道:“他犯的是死罪……”

朱國棟道:“南陽已經守不住,撤退是早晚的事。拖到撤退,就有辦法了。我們手裏不是還有個張世俊嗎?就用張世俊的腦袋告慰咱爹的在天之靈吧。備上厚禮,我去見見肖副官。”

禮物剛剛備好,肖副官不請自到了,兩兄弟馬上問王淩雲主任是何打算。

肖副官說道:“南陽如今是一塊雞肋,棄之可惜,食之無味。守,守不住;攻,攻不出,隻有趁亂撤出。上峰已經決定放棄南陽了。”

朱國棟感到情況不妙:“肖兄,你今天來……”

肖副官滿懷歉意地說道:“國棟兄,咱們可是有約在先。我這次來,是想把兩個人犯帶回去。”

朱國棟說道:“肖兄,看在黃埔校友的份上,請你給我個準話。你把他們帶走,是要一起轉移,還是就地解決?”

肖副官說道:“現在這種情況,哪有精力帶著他們轉移。國棟兄,保密局毛人鳳局長很難對付,這個忙我真的沒法幫。”

朱國梁叫了起來:“這麽說,國柱就要死了?肖副官,你救救他吧。”

肖副官說道:“國梁老弟、國棟兄,恕我無能為力。我勸你們趁早打消救人的念想,弄不好,就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朱國梁看著朱國棟:“這,這可怎麽辦?”

朱國梁一愣,馬上醒悟過來:“東西?好好好,我馬上帶上來。”說完急步朝書房走去。

朱國棟說道:“肖兄,家父在共匪占領太平鎮之後,曾經把家產分成三份。既然你要帶國柱走,我想,他那份家產也該跟他一起走,否則,就沒有完成家父的遺願。”說話間,朱國梁已帶著人把幾十個盒子放在桌子上。朱國棟把幾個盒子推過去:“這就是屬於國柱的東西,請肖兄過目。”

肖副官打開一個盒子,裏麵是一塊千年古玉。又打開一個盒子,裏麵是一對上好的翡翠玉鐲。

朱國棟道:“來人,把東西送到肖長官車上。”

肖副官道:“慢著!無功不受祿……”

朱國棟歎口氣道:“家裏出了國柱這個不忠不孝的人,是朱家的大不幸。這種時候,隻能大義滅親才能洗清我們身上背著的嫌疑。希望老兄能想想辦法,給我一個親手處決黨國和家族叛徒的機會。請受我一拜!”說著撲通朝肖副官跪下了,“老二,跪下!”

朱國梁也跪下了。

肖副官道:“這……他們是要犯,交給你們處置,我實在脫不了幹係……”

朱國棟道:“明天,或者後天?時間由你定,我帶人在西校場活埋了他們。肖兄,我必須證明我和二弟對黨國的忠誠。由你派人監刑,我隻管殺人,你看行嗎?”

肖副官看看一大堆精製的紅木盒子:“主意不錯,可以按你說的辦。再找一些看客。我們人走了,也要讓南陽的百姓知道:跟著共產黨沒有好下場。我派一個班監刑,要是出了差錯,你們都得死!”

朱國棟道:“放心吧。我想活到八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