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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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個解放軍戰士押著二十幾個保安團俘虜從西邊進了太平鎮。不一會兒,看熱鬧的人就跟隨了上百個。一個十二三歲的男孩從前往後挨個盯著俘虜看,看到一半,突然轉身撒腿跑走了。
張世俊穿著孝衣神色黯然地往家裏走。中原解放軍已經占領桐柏縣城,上級決定馬上建立基層政權,張德威的葬禮隻能從簡。因為太平鎮的周邊局勢不穩,張世傑隻好讓弟弟在家守靈,接送前來吊唁的人。他和趙九思在為太平鎮建立基層政權忙碌著。
朱見真跟著張世俊走到張家門口:“真對不起!要不是親眼所見,真不敢相信我二哥會做出這種傷天害理的事。”
張世俊叫道:“說這些有什麽用?我爹死了!別跟著我!煩!”
一個男子跑過來說道:“朱小姐,有人在搶你們家東西,你管不管?”
朱見真問道:“是真的嗎?”
男子說道:“我騙你幹什麽?你快去看看吧。”
朱見真朝朱家大院方向跑去,鍾梧桐背著槍過來了:“見真,你站住!那不叫搶,那是在分你們家的浮財。你要去攔,打死你都不用償命。”
張世俊疑惑地看著鍾梧桐:“二嫂,你……”
鍾梧桐笑了笑:“告訴你們吧,我已經入了黨,當家做主人了。”
朱見真說道:“你本來就是主人……”
鍾梧桐自豪地說:“你不是黨員,跟你說了你也不懂。見真,你要跟我們家世俊好,你就不能管你們家的事。我已經問了上級,你爹,你哥,都屬於罪大惡極,叫我們逮住,肯定吃槍子兒。”
張世俊忙問道:“二嫂,見真沒事吧?”
鍾梧桐道:“這個問你大姐去,她是區委書記。大姐剛剛當了區委書記,你二哥也當了官,比大姐還大的官。”
張世俊吃驚道:“大姐也是黨員?”
鍾梧桐道:“是啊。趙先生發展她,大姐發展我。共產黨就是這樣一個一個發展起來的。你二哥也是黨員,老黨員了。見真,你們家可是一個黨員都沒有。”
一個中年婦女跑過來:“小姐小姐,你快躲一躲吧,有人要殺你!”
張世俊問道:“誰,誰要殺見真?”
中年婦女說道:“仇人唄。去年,二少爺不是殺了幾個共產黨的傷兵嗎?報應來了,柱子的媳婦已經把朱家砸了個稀巴爛。她拿著菜刀,要替柱子報仇。小姐,你快躲躲吧。三少爺,求求你,救救我們家小姐吧。”
張世俊把朱見真推到張家大門裏:“別怕,你到我們家待著,別出來。我去看看。二嫂,咱們去看看。”
街西頭,鎮民們已經把俘虜們圍住。一個戰士說道:“鄉親們,鄉親們!請你們把路讓開!”
一個老頭叫道:“別放過這些雜種,這些殺人凶手。”
鍾梧桐和張世俊擠了進來。鎮民們開始往俘虜身上扔東西。
鍾梧桐叫道:“鄉親們,鄉親們,先別打!我是共產黨員,是咱們太平鎮的婦女主任。你們說,誰是殺人凶手?”
剛才跑走的小男孩拉著一個少婦擠進來,指著俘虜兵說道:“嫂子,他,還有他,去年殺了柱子哥。”
老頭叫道:“是他們,真是他們。”
少婦從鍾梧桐手中拿過槍,抬手就是兩槍,把兩個俘虜打死了,俘虜們嚇得都跪在地上磕頭求饒。兩個押俘虜的戰士奪走了少婦的槍,場麵一時大亂,鎮民們開始毆打俘虜兵。
戰士們大叫:“別打了,別打了!我們不能殺俘虜。”
張世傑和趙九思衝進人群。趙九思掏出手槍朝天上開兩槍:“住手!你們想幹什麽?剛才是誰開的槍?”
少婦說道:“我開的。殺人償命。你一個外地生意人管什麽閑事!”
張世傑說道:“他是豫南特委首長!這事真該他管。共產黨不殺已經放下武器的俘虜,你知道嗎?”
朱見真也擠進了人群。鍾梧桐拿回了槍。
少婦說道:“我管他是什麽手掌腳掌,我管什麽共產黨殺不殺俘虜。我隻知道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張二少爺,你不配跟我說這些!我們家柱子跟你七八年,又跟你爹的幹兒子參加了新四軍。你說,眼睜睜看見朱國梁這個王八蛋要殺他,你這個東家都做了什麽?你做的那叫人事嗎?”
鍾梧桐不高興了:“柱子家的,說他們就說他們,扯我們家幹什麽!殺你們家柱子的,是朱國梁。你可別香臭不分,亂咬人。”
少婦擦擦眼淚,突然從人群裏發現了朱見真。她一把從鍾梧桐手裏奪過槍,轉身把槍指住朱見真的前胸。張世傑飛起一腳把槍踢飛,又把少婦撲倒了。槍響了,子彈打在房瓦上。
少婦從地上爬起來:“我要殺了朱家的小婊子。”
張世俊拉著朱見真,撒腿就跑。兩個戰士把少婦製服了。
少婦大聲道:“你等著,我一定殺了你。”
張世傑把槍撿起來,走到鍾梧桐麵前,看看鍾梧桐微微鼓起的腰身,問道:“從哪弄的槍?”
鍾梧桐說道:“發的,區裏發的。把槍給我。你們把她放了吧。柱子確實是他們殺的。”
張世傑叫道:“閉嘴!你懂什麽?”
鍾梧桐看著張世傑叫道:“把槍給我。”
高連升帶著兩個兵騎馬過來了。高連升喊道:“誰在開槍?誰在鎮子裏開槍?”看見趙九思和張世傑,翻身下馬,給兩個人敬禮,“首長好!二哥……二嫂……”
趙九思問道:“你們旅也過來了?”
高連升道:“過來了,在縣城休整,聽說幹爹他……還沒進鎮,我就聽到了槍聲。”
張世傑道:“連升,正好你穿著軍裝,你給他們講講,這些俘虜該不該殺。”
高連升高聲說道:“鄉親們,這些俘虜確實不能殺。確實是罪大惡極的俘虜,殺他,也要經過審判。沒經過審判,任何人,都沒權殺俘虜。”
人群漸漸散開了。
張世傑說道:“把他們帶走吧。”
劉金聲跑過來,搗高連升一拳:“狗日的,野戰軍的營長可真神氣。衣服都不一樣。”
趙九思問道:“連升,當團長了沒有?”
高連升道:“團參謀長。二哥,我去看看幹爹。”
“我媽在後院,你去看看她吧。從出事到現在,她沒掉一滴眼淚。”張世傑拽住鍾梧桐的胳膊,“跟我回去。”
張若蘭穿著孝服跑了出來:“連升哥,連升哥——”她撲過去和高連升擁抱在一起,眼睛裏閃著淚花,“你可回來了,你可回來了!前些天我們去找你,遇上土匪,差點死了。你是真的嗎?”嗚嗚地哭起來。
李玉潔已經在臥室裏待了三天了。確實,從她臉上看不出她的悲傷。張世俊一看真有人要殺朱見真,真的害怕了,拉著朱見真回家跪在母親麵前。
張世俊流著淚說:“媽,有人要殺見真。我也想為爹報仇……可是……救救她吧——”
朱見真也哭著說:“伯母,我真的很愛世俊。要不是愛他,我真的想死……”
李玉潔起身把朱見真扶起來:“起來吧,都起來吧。有我在,別怕。”
朱見真擦著淚道:“伯母,對不起……”
李玉潔說道:“傻孩子,這不是你的錯。生逢亂世,老爺活了一個多花甲,兒孫滿堂,死也瞑目了。你的哥哥保的是蔣委員長,我的孩子信的是共產黨,勢同水火,這是沒辦法的事。他們不管做什麽,都是各為其主。我不恨你大哥、二哥。改朝換代,哪有不流血的道理。”
張若蘭跑進來喊道:“媽,你看誰回來了?”
高連升跑進來跪下道:“幹媽,我回來了。”
劉金聲也跟了進來。
李玉潔說道:“快起來,你們共產黨不興這些,講的是平等。瘦了,結實了。穿上軍裝,人模狗樣的挺神氣。”
劉金聲說道:“太太,連升挺爭氣,快當團長了,手下有一千多人呢!”
高連升道:“別瞎說,我是團參謀長。”
李玉潔道:“團長、參謀長,我不稀罕,隻要你們活蹦亂跳我就高興。連升,去看看你娘吧,她的腿不好,天一冷就出不了門。走,我帶你去。”
幾個人出了門,郭冰雪拉著張萬隆過來了。
李玉潔忙道:“冰雪姑娘,你也來了。開泰和寶寶呢?來了嗎?”
郭冰雪道:“開泰脫不開身,寶寶鬧得很,都沒來。我剛替他們給大伯磕了頭。我這個二表哥,忒不是東西。他嚇跑了,世傑成了共產黨的大人物,小萬隆回來更安全,我把他交給您了。”
李玉潔朝郭冰雪作個揖:“多謝了。我們家幾代人,這兩年都煩擾過你們,雖說大恩不言謝,我還是要說句謝謝啦。”
郭冰雪一連鞠了三個躬:“伯母您太客氣了。”
幾個人正在後院說話,張世傑、趙九思、張若虹和鍾梧桐都進來了。
李玉潔道:“人都齊了,老頭子也算走得不孤單。世傑,這天下還沒一統,防變之心不可無。你爹不入土,總要分你們的心。我的意思是讓他早點入土。明早埋人吧。”
第二天一大早,張德威下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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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若蘭再也不想和高連升分開,葬完父親,她就收拾了行李準備跟高連升到部隊去。張世俊和朱見真也要去。
張世俊追出來說道:“連升哥,你把我和見真帶走吧。我們肯定不會給你臉上抹黑的。”
朱見真也說道:“我們都讀過大學,野戰軍肯定用得著我們。”
張若蘭也在一邊幫腔:“連升哥,帶他們去吧。”
高連升說道:“世俊,朱小姐,說實話,我是真想把你們帶走。”
朱見真高興得跳了起來:“太好了。世俊,快收拾東西。”
高連升忙擺擺手:“別,別!有兩個我惹不起的人,專門交代,不讓我把你們倆帶到部隊。”
張世俊問:“是誰?”
高連升道:“咱們的二哥張世傑。”
張若蘭問:“為什麽?”
高連升道:“他沒說,他對我向來隻下命令,從不解釋。”
朱見真問道:“還有一個是誰?”
李玉潔進來說道:“我。我大兒子死了,二兒子交給共產黨了,我身邊總該留個兒子吧?”
張若蘭撇撇嘴:“重男輕女,封建。”
“我不重男輕女,你願意留在家?”李玉潔把一個首飾盒遞給高連升,“這套首飾算是若蘭的嫁妝,媽希望你們早點成親。槍林彈雨的,我不放心。”
張世俊說道:“媽,太不公平了!連升哥不帶我,我去找別的部隊。”
李玉潔說道:“就是怕你這麽幹,我才特意吩咐你二哥管著你。”
張世俊急得哭起來:“媽——”
趙九思和張若虹一起走了進來。趙九思道:“挺熱鬧啊。哭了?男兒有淚不輕彈,隻因沒到傷心處。是不是想當兵呀?”
張若虹把手帕遞過去:“擦擦!瞧你那點出息!隻是不讓你去部隊,又不是不讓你革命。縣委、區委,都需要人,特別是你們這些文化人。”
朱見真問道:“也需要我?”
張若虹道:“當然。老趙,你給他們講講。”
趙九思清清嗓子:“打仗,隻是革命的手段,而不是革命的目的。革命的目的是什麽?是建立新中國,實現共產主義。隻要你跟你的家庭劃清界限,你不但能參加革命工作,表現好了,還能光榮地加入中國共產黨。”
朱見真使勁點著頭:“我一定好好表現。”
張若虹說道:“好了,從今天起,世俊和見真都歸我領導了。咱們這新解放區,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你們跟我走。連升,我不送你們了。好好打仗,爭取早日建立新中國。”
李玉潔意外地問道:“若虹,你還是個官?”
趙九思說道:“大媽,你這個女兒很能幹,她已經是太平鎮區委書記了。很快,太平鎮都盛不下了……”
張若虹白了趙九思一眼:“行了,說這麽多幹嗎?”
李玉潔說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若虹能有今天,全仰仗你趙先生。以後你也不用躲躲藏藏了,要常來呀。”
郭冰雪要回太白頂,趙九思和張世傑把她和四個隨從送到淮河邊上。
趙九思掏出一封信遞給郭冰雪:“我們希望你們早日下山。我和世傑的意見,上麵都寫了。什麽是大勢所趨,什麽叫識時務者為俊傑,不用講,開泰都明白。”
郭冰雪說道:“我盡力說服他吧,爭取早一點讓他把隊伍帶過來。他的顧慮很多。”
趙九思道:“有顧慮也正常。我們可以給他一些時間。”
郭冰雪歎口氣道:“他這個人既敏感,又固執,說服他吃回頭草,不容易。”
張世傑說道:“冰雪,這條路之外,都是死路。早走這條路,晚走這條路,結果不一樣。”
郭冰雪點點頭:“我知道。”
張世傑叮囑道:“另外,不要考慮紫雲的身份。你轉告大哥,去年紫雲就托我帶話,希望他早一點再投共產黨。”
趙九思跟著說道:“紫雲真的這麽說過。請你和開泰老弟相信我們。”
郭冰雪道:“我相信,你們說的什麽話,我都相信。”
張世傑道:“還有一件要緊的事,必須告訴你們。凡是解放區,你們從現在起,最好不要涉足,免得產生誤會。”
當天晚上,楊開泰在太白頂認真看了趙九思寫給他的信,說:“中共豫南特委副書記趙九思,字寫得不錯。口氣蠻大,好像這花花江山已經姓共了。”
郭冰雪歎道:“我就知道你是這個態度。”
楊開泰說道:“我說的是事實。沒十年八年,共產黨坐不了天下。再說,我妹妹是國軍上校,招安難道不是一條金光大道嗎?”
郭冰雪道:“信不信由你。世傑說紫雲讓給你帶個話……”
楊開泰道:“讓我早點投共產黨。”
郭冰雪道:“是的。”
楊開泰笑了起來:“張世傑真是用心良苦啊!為了共產黨,他可真敢編!國民黨軍統是個什麽組織,張世傑可能還不知道。對黨國、對蔣委員長沒有絕對的忠誠,能進軍統嗎?”
郭冰雪提醒道:“你別忘了,當年是誰從日本人手裏救的紫雲。”
楊開泰道:“我沒忘,但我也沒忘紫雲那一年差點死在張世傑的槍口下。”
郭冰雪道:“至少,趙先生和張世傑沒有坑過你。向北幾十裏,就是共產黨的天下。”
楊開泰道:“向南幾千裏,天下都姓蔣。”
郭冰雪看著楊開泰,搖搖頭:“抬這種杠沒意思。世傑還有一句話,讓我告訴你……”
楊開泰道:“警告我的人不要向北活動。”
郭冰雪冷冷道:“行了。你是當家的,一切都由你做主。”
楊開泰道:“我會考慮你的感受的。”
“不用。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認了就是。”郭冰雪朝門外走了。
3
踏上桐柏的土地,周銀杏的心已經飛到了太白頂。幾年過去,她已經長成一個成熟的大姑娘了。遞交了到地方部隊工作的申請後,周銀杏決定先去太白頂看看。她脫下軍裝,換上一套從房東女主人那裏借來的衣服,騎馬到了太白頂山腳下。
金貴一聽說周銀杏回來了,抄小路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出現在銀杏麵前。他仔細地打量著已經熟透的銀杏,咂著嘴道:“你還活著,真好!為啥不上山?大當家的前些天還在說起你。走,上山吧。”
周銀杏笑著用拳頭擂擂金貴結實的胸部:“你也活著,不錯啊!上山?太白頂上有母老虎。上去了,我一怕叫母老虎給吃了,二怕我把母老虎給殺了!”
金貴驚道:“你,你回來幹什麽?”
周銀杏咯咯笑了一陣:“你說呢?你不知道我這個人記仇?我跟著共產黨吃了這麽多苦,為的不就是報這個仇嗎?金貴,放心吧,我不會動粗的。這次回桐柏,我第一個想到的人就是你。廢話不說了,我問你,你想不想跟我走,跟我參加解放軍?不願意?當了官了?對吧?做了幾當家的?娶老婆了沒有?”
金貴囁嚅道:“大當家的待我不薄,我現在是八當家的。老婆沒有娶……我也看出來了,共產黨已經成事了……你結婚了嗎?”
周銀杏道:“是個忠臣,我沒看錯你。我沒有結婚。”抬頭看見一隊人馬從山上下來,“大哥來了,看看他舍不舍得把你給我。”
楊開泰下馬衝到周銀杏麵前,仔仔細細看看周銀杏:“長大了,長漂亮了,回來了,走,上山吧。”
周銀杏平靜地說:“大哥,好馬還不吃回頭草呢。我隻想告訴你,我還活著。當然,我也想看看你活得怎麽樣。大哥,我在共產黨那邊混得還不錯。”
楊開泰訕訕地笑笑:“看得出來。穩重了,有主見了,像個大姑娘了。”
周銀杏道:“老毛病一樣都沒改,認死理兒,有仇必報。當然,有恩也必報。你是我的恩人,我希望你能過得好一些。我欠金貴的,這回想補補。你能不能把他賞給我?手下沒知根知底的人,幹不成大事。”
楊開泰想都沒想,接道:“你身邊有個自家兄弟,我也放心了。金貴,你跟銀杏走吧。”
“謝謝大哥!”周銀杏朝楊開泰鞠了一躬,“大哥,你都看到了,天下馬上就姓共了。你打鬼子那些事兒,我們都知道,共產黨會把你當朋友的。你的麻煩也不小,麻煩就是你那個老婆。她是國民黨參議員的女兒,國民黨參議員可都是我們的敵人。大哥,要想跟我們合作,你必須放棄郭冰雪。後會有期。”說完帶著金貴走了。
楊開泰回到山上,馬上找到了郭冰雪,叮囑道:“銀杏跟著共軍回來了,她對你……以後,你最好待在山上,出去走動,一定要帶上十個八個人。”
郭冰雪淡淡回一句:“不就是一死嗎?多大個事兒。”
周銀杏回到縣城,就去催辦調動的事。得到明確答複後,她騎馬來到太平鎮東邊的山上看了看幾年沒見的太平鎮。張世傑可不是好對付的,到他的地盤上工作,隻有金貴這個幫手,做不出什麽大事。正坐在大青石上亂想,一個黑臉軍官騎著一匹棗紅馬過來了,看看周銀杏的背影,又騎馬繞到周銀杏麵前:“小周,真是你?”
周銀杏慢慢站起來,仔細看看黑臉:“黑大個兒,不,孟團長,你怎麽會在這兒?”
黑臉道:“不當團長了。”
周銀杏道:“該叫你孟師長了?”
黑臉翻身下馬,一瘸一拐地走過來:“這條腿廢了,沒法打主力,當個屁師長。給了一個閑職,桐柏三分區副司令。”
周銀杏道:“還是高升了嘛。”
孟副司令道:“算是吧。組織上考慮我人殘了,老了,安排我到地方工作,好讓我找個媳婦。這是太平鎮吧?”
周銀杏道:“是。”
孟副司令道:“是個好地方。小周,去年那次我喝酒喝高了,這個……冒犯了你,你別往心裏去。”
周銀杏馬上想清了利害關係,笑道:“你不說,我早忘了。哪天我要是到了你手下工作,你可別給我穿小鞋。這一帶我熟得很,我一定幫你找個好媳婦。”
孟副司令大笑起來:“我這個人,從來不給女同誌穿小鞋。你這棵小白楊要是栽到我的一畝三分地裏,你要風我給你風,要雨我給你雨。找媳婦的事兒,你可別給我降低標準,得比著你的小模樣找。”
兩個人說笑著騎馬回縣城。一路上,周銀杏把太平鎮的情況都給孟副司令說了。孟副司令死死地記住了張世傑這個名字。
鍾梧桐一直為不會打槍苦惱著,便在後院立了一個靶子,一有空就去後院練瞄準。她一練習,引得幾個孩子都拿著木手槍,站在她身邊學樣兒。張世傑忍了幾天,終於忍不住了,看見鍾梧桐又和五六個孩子一起練瞄準,走過去沒好氣地說:“夠了!把槍交了,別幹什麽主任了,好好回來帶孩子!六七個孩子沒人管,整天放羊行嗎?”
鍾梧桐小聲回道:“誰說放羊了?我如今是黨員,成了主人,手裏沒槍,怎麽保衛勝利果實?”
張世傑冷笑一聲:“可笑!指望你們這些老娘們保衛勝利果實?別幹了……”
張若虹走了過來:“這種話你也能說得出口!有你這種老黨員嗎?梧桐是我們區委的幹部,不歸你管。梧桐,收拾收拾,跟我去小王莊。”
鍾梧桐朝張世傑笑笑:“我不會給你丟人的。”
張世傑氣鼓鼓衝出大門,差點撞上一匹正在門外晃悠的棗紅馬。棗紅馬受驚,尥了蹶子,一個衛兵忙把馬拉住,馬背上的人這才沒有摔下來。張世傑看沒出事,繼續朝前走,馬上的人大叫道:“你給我站住!”
張世傑轉過身,上下打量穿著軍裝的黑臉大漢:“這馬膽子也太小了吧!你是哪支部隊的?”
衛兵在一旁介紹道:“張同誌,這是分區剛來的孟副司令。”
張世傑看看孟副司令:“聽說過。是負責搞土改的孟副司令,對吧?”
孟副司令說道:“不錯。你是哪位?”
“我是張世傑。孟副司令,我還有急事,失陪了。”張世傑說著,匆匆走了。
孟副司令看著張世傑的背影,冷冷說道:“他就是張世傑?架子也太大了。”
張世傑去總號後院牽出一匹馬,剛要上馬,看見張世俊和朱見真拎著油漆桶,站在一麵牆前刷標語,牽馬走了過去。牆上,已有用粉筆勾出的“半年內赤化桐柏地區”九個大字。
張世傑厲聲問:“誰讓你們寫這些的?”
張世俊得意地問道:“二哥,這仿宋體還行吧?”
朱見真見張世傑的臉色很難看,忙說道:“世傑二哥,是若虹書記吩咐的,錯了嗎?”
張世傑沒搭話,騎著馬走了。太平鎮外三岔路口,趙九思、曹鎮河和劉金聲三人牽著馬在等著張世傑。劉金聲穿著新軍裝,一臉的興奮,遠遠看見張世傑騎馬過來,不由自主迎了上去,一句“二少爺”剛要出口,覺著不對,嘴巴張了幾張,抬起手來揮了幾下。
張世傑沒理會劉金聲的動作,下馬沉著臉問道:“趙書記,有這麽幹的嗎?半年內赤化桐柏地區,南陽、襄陽、信陽,還在敵人手裏呢。這種大話也敢說,也敢寫?”
趙九思道:“別跟我吹胡子瞪眼。上級決定,要把這一帶搞成解放新區示範區。示範區嘛,自然要帶頭了,更要抓出個樣子來嘛。”
張世傑道:“這周圍的情況你又不是不了解,不說敵人的正規軍和保安團,單說這四周觀望的土匪,沒八千也有五千。太平鎮剛解放,新區還需要鞏固,這麽搞土改示範能行嗎?”
趙九思擺了擺手:“行了行了,不要瞎議論。我要去開軍區黨委擴大會,會上我會把你的意見轉上去。現在,我隻能告訴你組織的決定:成立軍區特別支隊,由你任支隊長兼政委,金聲同誌任副支隊長。特別支隊的任務是:爭取土匪和保安團成員反正,協助地方黨委和政府搞好土改。”
張世傑臉色緩了緩:“給我多少人?”
趙九思道:“你原來有二百多人……”
張世傑道:“你抬舉我了,這二百多人歸金聲領導。本人隻是一名普通黨員。”
趙九思道:“命令一宣布,你就是支隊長兼政委了。你這個黨員不普通。特委委員,級別不低。除了這些人,再從野戰部隊調兩個連歸你指揮。另外,還要給你派一些有特長的同誌,幫你組成一個特別行動隊。”
張世傑道:“就這點兒人馬?”
趙九思把命令遞過去:“你張世傑什麽時候愁過人手不夠?如遇到緊急狀態,你有權調動一分區、三分區三所醫院的輕傷員參加行動。把命令收好。你辦事,我放心。”說完,和曹鎮河騎馬走了。
張世傑皺著眉頭,看見劉金聲一臉滿足,正在整理著自己的軍裝,不由得甩了一句:“瞧你那點兒出息!”
劉金聲正正軍帽:“二少爺,哦,張支隊長,聽鎮河說,咱們這個支隊跟分區平起平坐。這麽說,我幹這個差事相當於副師長,比連升還高一點。”
張世傑道:“能比嗎?正規軍一個團有多少人你不知道?先把攤子擺開吧。說句不好聽的話,我們這個特別支隊,也就是一個保安團。”說完,騎上馬往鎮裏走。
第二天早上,淮源盛總號門右麵多了一個招牌,上麵寫著“桐柏軍區特別支隊”。小晌午的時候,周銀杏和金貴騎著馬來到總號門口,剛好遇見已經穿了軍裝的張世傑從裏麵出來。
周銀杏招呼道:“張二少爺,張支隊長,不認識了嗎?”
張世傑認真打量兩人:“是……銀杏?”
“是我。”周銀杏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遞給張世傑,“周銀杏、金貴奉命前來報到。”
張世傑看看介紹信,看看二人,沒說話。
周銀杏說道:“支隊長好像不太歡迎我們。”
張世傑忙說道:“別誤會。歡迎歡迎。我是沒想到軍區派來的會是你們倆。”
周銀杏似笑非笑地看著張世傑:“組織上知道我的底細。桐柏山的土匪,老土匪,還有老土匪們的壓寨夫人,差不多我都認識。譬如說楊開泰和郭冰雪。”
張世傑又看了周銀杏一眼,皺皺眉頭,扭頭朝鋪子裏叫道:“金聲,安排銀杏同誌、金貴同誌住下。你們進去找金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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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銀杏朝鋪子裏走,走幾步,扭頭說道:“張支隊長,我是來幫你的,不是來給你惹麻煩的。”說完,怪怪地笑笑。
看著銀杏燦爛的笑臉,張世傑心裏咯噔了一下。很多事情都出乎他的預料,難道這就算是革命成功了嗎?太白頂的銀杏和金貴,搖身一變,竟然成了自己的部下!十天前,這個金貴還是太白頂的八當家的,這中間到底發生了什麽?
分地工作很快全麵鋪開了。張世俊帶人在分一大片地,田頭上插了許多寫有人名的木牌。張世俊手裏拿著一遝蓋著紅章的紙,有七八個農民手裏已各拿一張。分地小組又栽下了個地界石,插上一個木牌。
張世俊說道:“李有才,五口人,七畝半。給你證明書。”
李有才惶恐地接過紙:“三少爺,這就是政府給的地契吧?”
張世俊說道:“也可以這麽說。叫我世俊,或者世俊同誌,別再叫我三少爺。王大聲,六口人,該分九畝地。量!”
李有才在一旁叫道:“三少爺……”
張世俊皺著眉道:“別叫三少爺!”
李有才笑道:“一時不好改口。三少爺,這是朱家的地。朱家老爺他爹民國十一年五十大洋一畝買的,他家有地契。萬一哪一天,朱家的人拿著地契來找我,可咋辦?”
張世俊道:“朱家手裏的地契沒用了!”
“三少爺,地是好東西,共產黨給我們分地,我打心眼裏高興,不瞞你說,昨晚我笑醒了好幾回。可是,朱家的大少爺駐紮在襄陽,離這兒也就二百多裏,他手下有一千多如狼似虎的中央軍……這一想,我這後脊梁就直冒涼氣……這地,我還真不敢要……”李有才說著,把手中的紙塞到張世俊手裏。
眾農民見狀,都把手裏的紙塞給張世俊,四下散去。張世俊拿著滿手的證明,焦急地叫道:“這這這,你們,你們怕什麽?回來——這可怎麽辦?”
張世俊回到鎮子裏一問,自己家裏的地也沒分下去。鍾梧桐一聽說是地契在作怪,跟張世俊一商量,回家把張家的地契偷偷拿了出來,重新去分張家的地。
鍾梧桐揚揚手中的紙:“鄉親們,鄉親們,這是我家的地契,你們看看是真是假。”
一圈頭伸向地契看,看完七嘴八舌說:“是真的。”
鍾梧桐朝張世俊點點頭,張世俊劃燃一根火柴,把地契點著了,惹得眾人一片驚呼。
鍾梧桐看著地契燒得隻剩一點小紙片,神采飛揚地說道:“這一下你們該放心了吧?這些地是你們的了。”
李玉潔聽說共產黨要重新分地,就想把家裏的地契取出來重新放個地方。她取出一個檀木盒子,打開一看,裏麵是空的,頓時臉色大變,高聲罵道:“混賬東西!梧桐,梧桐——來人啊——人都到哪兒去了!”抬腳出了房門。
張若虹進了後院:“媽,有事嗎?”
李玉潔叫道:“人呢?都死哪兒去了?”
張若虹說道:“媽,他們都回家了,我讓他們走的。”
李玉潔眼睛一瞪:“什麽?你把人都打發走了,一個沒留?”
張若虹說道:“就剩下個張叔,他死活不肯走。媽,您是明白人。咱們家再用成群的下人,不合適。”
李玉潔瞪著張若虹,把手裏的盒子打開:“這裏麵的地契呢?”
張若虹避開母親的眼光:“我讓梧桐拿的。咱家不帶個頭,這地沒法分。地不分給窮人,還叫什麽土改?”
李玉潔手直發抖:“你們到底想幹什麽?”
張若虹道:“土改了,這些地契沒用了。咱家的地昨天已經分了,可沒人敢要。媽,您要學會適應新生活。”
李玉潔閉上眼睛長出一口氣,慢慢平息下來:“改朝換代了,我懂。聽說你整天帶人去殺財主,真沒想到啊。”
張若虹道:“我都是按政策做的。媽,外麵挺亂,沒事你少出門。”
李玉潔把木盒朝地上一扔,丟下張若虹獨自走了。
張世傑看不下去了,決定找張若虹談談。一見張若虹和鍾梧桐進了家門,張世傑就說:“張副書記,你們殺人,能不能慎重點?方圓幾十裏,有多少罪大惡極的財主,你不知道?”
張若虹淡淡地說:“我們殺的人,都上報有方案,分區孟副司令畫過圈。”
張世傑提高了聲音:“別忘了,我們的新解放區,隻有彈丸之地!你們知不知道有很多人都嚇得上山為匪了?你們……”
張若虹拿起桌上的茶壺,倒不出水來,又把茶壺放下:“世傑,你跟我們說這些沒用。方針、政策不是我定的。”
張世傑道:“那好,就說說這個家吧。人,你們放了:地,你們分了……”
張若虹舔了舔幹裂的嘴唇:“要想打開局麵,隻能這麽做。世傑,如今的口號是貧雇農打天下、坐江山。你要好好想想。你不好好剿匪,眼睛盯著土改幹什麽?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你還是多想想你自己那一攤子事吧!梧桐,咱們做飯去。”
鍾梧桐問道:“世傑,你想吃點啥?”
張世傑憤然道:“我不吃!再過幾天,你們敢把這房子也分了。”
張若虹停下腳步,扭頭道:“必要時隻能如此。世傑,你別忘了自己的身份。我告訴你,全鎮甚至全縣人都在看咱們家呢!我勸你跟媽商量商量,把咱們家存的錢都分了吧,留著早晚是個禍害!”
5
朱國梁帶著家人和殘兵敗退到新野和襄陽交界處才在哥哥的支持下站穩了腳跟。沒過幾天,他們就知道了張家出了一窩共產黨。
這一天,兩個家丁拿著解放區發的土地使用證來了,並講了朱見真為了表明與舊家庭決裂點火燒房的事。
朱照鄰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她,她燒房子幹什麽?火肯定不是她放的。房子要緊不?”
高個子家丁道:“燒了半間耳房。我問過小姐,火真是她放的。”
朱照鄰道:“瘋了,都瘋了。”
矮個子家丁說道:“張家二少奶奶把她家的地契都燒了,鎮子裏燒房契、地契成風。小姐她找不到地契,這才點火燒房子……”
朱照鄰看見兒子們,陰沉著臉,把桌子上的土地使用證遞了過去。朱國棟接過來看看:“跟真的似的。分的是咱們家的地吧?”
兩個家丁恭敬地回答道:“是的,大少爺,咱家的地都被分光了。”
朱國梁恨恨地問道:“哥,正規軍什麽時候反攻啊?”
朱國棟道:“快了。共黨在中原站不住。我給你帶了兩挺機槍、十支步槍、五千發子彈,聽說有不少人來求你報仇?”
朱國梁道:“這些日子天天都有人來,已經有百八十個了。張家的若虹當了什麽破區委書記、縣委副書記,天天帶人去殺地主老財。”
朱國棟道:“籠絡住這些人,他們都和共產黨有血海深仇。爹,你們住的這個院子,條件也太差了。我和國梁去見見丁司令,讓他再找個大一點的院子。”說完便和朱國梁一起出去了。
朱照鄰拿著土地使用證看看:“我家的地契還存在太平鎮家裏,這要是……我問你們,這一路上,共黨的兵多不多?”
高個子家丁說:“不多。聽說他們的大隊人馬都駐紮在縣城一帶。”
朱照鄰道:“晚上呢?鎮子裏好不好進出?”
矮個子家丁說:“張世傑的人一兩個時辰出來巡次夜。對了老爺,聽說要把您家的房子,分給沒房住的窮人。”
“知道了。”朱照鄰黑著臉,把土地證明撕得粉碎。
急性土改仍在如火如荼地進行著,張世傑明知這種做法有問題,卻無力改變大局,隻好加強夜間巡邏以防敵人偷襲。這天晚上,張世傑在鎮子上巡視一遍準備回家,忽然間看到三個人影從朱家大門閃了出來,急急往西而去,掏出槍大喊一聲:“站住——口令——”
三個人扭頭朝張世傑射擊。張世傑左臂中彈,閃到街邊還擊,打倒了一個人。另一個黑影晃了一下,被第三個黑影攙著往前走。巡夜士兵和鎮子裏的人跑了過來。
張世傑走過去看看死者:“好像是朱家的家丁。追——”
這三個人正是朱照鄰和兩個家丁。自從朱照鄰聽說家裏的地被分了,朱見真又在家裏放了一把火,天天擔心藏在家裏的地契被燒了,這天終於按捺不住,帶著兩個家丁潛回了太平鎮,誰知他拿了地契剛出大門,就被張世傑發覺了。
家丁攙著朱照鄰走到三匹馬旁邊,說道:“老爺,好了,有馬了,快,我扶你上馬。老爺,你怎麽了?”
朱照鄰出溜到地上,喘著氣說道:“我不行了,你快走,去見大少爺。”
家丁說道:“老爺,快走吧,我們去找大少爺。”
朱照鄰說道:“我不能死在外麵,死在外麵,這輩子再也入不了祖墳。你告訴大少爺,人馬不夠,別回太平鎮。快走。”
朱照鄰問道:“張世傑,你會讓我入朱家的祖墳吧?”
張世傑說道:“伯父,先別說話。你,快去找大夫,你們兩個,把朱老爺抬到我家去。”
朱照鄰掙紮著說道:“不,抬到我自己家去。”
朱家客廳,燭光搖曳,朱照鄰躺在桌子上,大夫看了看傷口,對張世傑搖搖頭。李玉潔帶著張世俊和朱見真進來。朱見真撲過去叫道:“爹,爹——”
朱照鄰看見朱見真,把手伸進懷裏,掏出一遝地契,遞給朱見真:“拿著,咱們家的……”
朱見真把地契打到地上:“我不要,我不要這些東西!”
李玉潔勸道:“見真,順著你爹點兒。”
朱照鄰看著李玉潔:“嫂子,德威老兄死在國梁手中,我還他一命。你們,別難為見真。”
李玉潔歎了一口氣:“你放心,我把見真當女兒看。”
“我們兩家爭來鬥去,到頭都是一場空,一場空……地契,我的地契——”朱照鄰忽然有了精神,坐起身來,手在空中抓了幾下,一下子又倒在桌上,咽了氣。
朱見真叫道:“爹,爹——你要這些破地契幹什麽?你要那麽多錢幹什麽?爹——”
李玉潔說道:“見真,先別哭。世俊,把包袱裏的衣服給見真爹換上。”張世俊有點為難:“媽,我——”
李玉潔說道:“快換。世傑,朱老爺的後事,你們管不管?”
張世傑說道:“媽,交給我吧。”
第二天上午,張世傑找人把朱照鄰埋到了朱家的墳地。
張世傑看看哭成淚人的朱見真,說道:“世俊,去把見真家的房子封起來吧。”
張世俊道:“不用封了。一大早,二嫂就把她家的房子分給別人了。有五六家人已經搬進去住了。”
張世傑罵道:“混賬!”轉身朝鎮子走去。
張若虹騎馬趕過來:“世傑,傷要緊嗎?”
張世傑停下腳步:“皮肉傷,不要緊。姐,梧桐分朱家房子的事,你知道嗎?”
張若虹翻身下馬:“知道。見真,給你留了兩間。”
朱見真站起身擦擦眼淚,小聲說道:“我不要,我再也不進那個家了。”
張世傑著急地說道:“姐,這麽做有多危險,你知道不知道?見真她爹昨晚帶著兩個人回來拿地契,他們三個人能回太平鎮,別人也能回來。你們……”
張若虹打斷道:“回來就回來,有你這個支隊長,還保護不了太平鎮的安全?分地分房,是上級的決定,我必須執行。我警告你,不要責怪梧桐。另外,咱們家的房子也要盡快分掉,咱家絕對不能搞特殊。”
張世傑道:“你怎麽能這樣?”
張若虹嚴肅地說:“世傑,你冷靜點。你作為黨員,有責任、有義務向組織報告家庭財產情況。賬,我已經讓人查了,家裏應該有不少存銀。世傑,做做媽的工作吧,群眾已經有議論了!你好好想想,革命已經勝利了,你留著這些錢幹什麽?你是個老黨員,應該跟上形勢。”
張若虹大聲喊:“張世傑,你要犯錯誤的,這麽下去,你肯定會犯天大的政治錯誤!”
張世傑丟一句:“誰會犯錯誤,還不知道呢!”
得到朱照鄰已經去世的確切消息,朱國棟把手裏的茶杯朝地上一摔:“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國梁,你千萬不要輕舉妄動。這個仇一定要報!”
朱太太哭道:“見真怎麽辦?你們總得把她接出來吧?”
朱國梁把手中的槍拍在桌子上,叫道:“你號什麽號,是她自己不願出來。你想見她,自己回太平鎮去。”
朱太太抽咽著:“咱家的地沒了,房子也沒了,我回太平鎮,靠誰去?國棟,國梁,我隻有靠你們了。”
朱國梁說道:“太太,你安心住在我哥這兒,你放心,總有一天我們會殺回太平鎮,把我們朱家失去的一切奪回來。”
6
於公於私,張世傑都希望楊開泰能率部下山接受改編。這個想法顯然不合周銀杏的心思。張世傑再次負傷後,周銀杏找到了劉金聲。
周銀杏開門見山道:“劉支隊長,你都看見了,人首先要分階級。老地主挨了槍子兒,地主崽子沒幾個朝我們打白旗,不是去投奔朱國梁,就是去投奔楊開泰。朱照鄰死了,張世傑還送上了一口上等棺材。”
劉金聲問:“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周銀杏道:“你和我一樣,都是貧苦出身,是正經八百的階級兄弟。革命前,你是身無幾兩碎銀子的小夥計,我是身無分文的小乞丐,我決不會出餿主意坑你。張支隊長和我們不一樣,他是淮源盛商號的二少爺。”
劉金聲道:“他跟別的少爺不一樣。”
周銀杏道:“他是少爺出身的共產黨。大道理我講不清楚。我隻認共產黨是我們窮人的黨。所以,我願意跟你說心裏話。反正我也說不清楚。我隻是覺得你不能總是聽張世傑的。張世傑這麽長時間不動楊開泰,為什麽?他這是留後路。如今他受了傷,支隊是你說了算。我認為你應該好好利用這個機會,把太白頂拿下來。楊開泰公開收留地主子弟,他妹妹是軍統特務,跟你我不是一個階級的。太白頂哪裏防不住,我清楚得很,你我配合,拿下它,不成問題。劉支隊長,話我都說透了,聽不聽,在你。我等你的回話。張世傑天天去縣城告狀,機會多的是。”
劉金聲聽進去了,卻沒有當場表態。
周銀杏轉身走了,金貴跟了過去,問道:“銀杏,你到底想幹什麽?”
金貴說道:“你瘋了!”
周銀杏一瞪眼:“我瘋不瘋關你屁事?郭冰雪毀了我一輩子!這個仇我不能不報。”
第二天中午,楊開泰在太白頂議事廳設宴款待附近的匪首們。郭冰雪麵無表情地坐在楊開泰身邊。酒過三巡,大家七嘴八舌議論起來:
“楊大當家的,您過的橋比我們走的路都多。您看今天這局勢……”
“對呀,楊大當家的,我們八個寨子,決定與大哥你共進退。你到底是什麽打算,給我們透個底吧。”
“共產黨逼得很緊,軟硬兼施,我都快頂不住了。”
“前兩天,你義妹銀杏小姐去了我那裏,不鹹不淡說了半天,意思隻有一個:要我們降。”
“張世傑太知道我們的底細了,他按兵不動,是啥意思?您說共產黨到底能不能長久?”
楊開泰舉起酒杯:“各位大當家的,多謝諸位抬舉,來,我再敬你們一杯。幹!”眾匪首都把酒幹了。
楊開泰站起來說道:“依我看,國共之爭分不出個輸贏的話,他們都不會主動剿我們。所以說,眼下隻能看,我的意思是再等等。你們盡管放心,你不主動攻擊張世傑,張世傑絕對不會動你。”
一個匪首說道:“楊大當家的,我沒你腰粗,耗不起,過了年,我不惹張二少爺,就得降他,沒第三條路。”
屬下慌忙進來:“報——大當家的,張世傑的人馬已過青峰口,向這邊運動。四當家的問是戰是退。”
郭冰雪忙問道:“你看清楚了沒有?有多少人?”
屬下道:“看清了,有兩百多人。大當家的,你快拿個主意吧。”
又一個屬下跑進來:“報——蝴蝶穀發現一隊共軍,三當家的問是戰是退。”
楊開泰道:“有多少人?”
屬下說:“一百多人。”
楊開泰把杯中酒一飲而盡:“張世傑,憑你的幾百人,也想一口吃掉我?做夢。告訴弟兄們,隻要他們踏上我們的地盤,打,給我狠狠地打!”
張世傑回到鎮上,得知劉金聲帶著人去打太白頂,急忙追了過來。在青峰口,張世傑騎馬超過隊伍,把馬一橫,大聲喊:“停止前進!”
劉金聲一愣,跑到張世傑的麵前:“世傑……”
張世傑的眼睛快要噴出火來:“叫我支隊長,或者叫我政委。”
劉金聲道:“支隊長,你……”
張世傑道:“我還沒死。劉副支隊長,是我說了算,還是你說了算?”
劉金聲道:“當然是你說了算。”
張世傑厲聲問:“你和那個周銀杏,誰先動手?”
劉金聲道:“我這邊先動手。我們兵力不足,周銀杏帶人埋伏在蝴蝶穀,這次隻能誘殲楊開泰一部。”
劉金聲還不甘心:“支隊長,你……”
“我沒時間聽你磨牙。劉金聲,我命令你以最快的速度趕到蝴蝶穀,把你那支奇兵帶回太平鎮。老子籌劃幾個月的大事,差點砸在你這個蠢貨手裏!你要抗命不遵,你就是共產黨的死敵!要快,決不能讓他們開槍。你們倆,跟我走。”張世傑帶著兩個人朝太白頂方向飛奔而去。
劉金聲喊道:“支隊長,你到哪兒去?”
張世傑丟一句:“給你擦屁股。”
山寨裏更是一片忙碌。楊開泰帶著來做客的匪首四處巡視。看到有屬下把機槍抬了過來,楊開泰喊道:“把機槍放起來,用不著。沒有一個團,別想打我太白頂的主意。”
正說著,屬下把張世傑和兩個戰士押了過來。張世傑叫道:“大哥,你太不夠意思了,怎麽能把我的槍給下了?”
眾人都意外地看著張世傑,楊開泰哼了一聲:“張世傑,不要逼人太甚!”
張世傑連忙說道:“誤會,誤會。大哥,咱們有君子協定,你以為我是個偷雞摸狗的人嗎?”
楊開泰冷笑道:“你是什麽人,我看不清楚。”
張世傑解釋說:“我的人冬訓了兩個月,能不能打仗,我心裏沒底,隻好拉動一下,看看部隊能不能走路。”
楊開泰道:“少來這一套!你蒙誰呀?”
張世傑道:“各位大當家的,很希望你們都能跟共產黨合作……”
楊開泰擺擺手:“行了行了,張世傑,你也別嚇我,也別嚇唬這幾位大當家的,你問問,哪一個怕死?”
張世傑哈哈一笑:“我知道各位都是英雄好漢。”
楊開泰冷冷說道:“張世傑,大家都不是瞎子聾子,更不是傻子。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俊鳥飛高枝,這個道理大家都明白。酒菜已經吃光了,沒給你備。這山上跟你結仇的人越來越多,以後你還是少來。我再信你一回:你們是在拉練。把槍還給他們,送客。”
7
回到太平鎮,張世傑宣布兩項決定:一,免去周銀杏同誌特別行動隊隊長職務;二,從即日起,動用一個排以上兵力,必須由支隊長親自下達命令。
一看劉金聲根本不是張世傑的對手,周銀杏失望之極,借拜年的名義,到孟副司令那裏哭訴了一番。
孟副司令道:“我革命十幾年,敵人和朋友我早弄清了。這個張世傑,我一直看他不順眼,到底是剝削階級出身,跟我們尿不到一個壺裏。”
周銀杏擦著淚道:“他不僅不讓我剿匪,他還反對土改。”
孟副司令道:“有這回事兒?看來,得好好查查他。小周,我不想讓你受氣,你到我手下來幹吧,分區也準備成立一個特別行動隊。我早就想把你要過來了。”
孟副司令看著周銀杏被寒風吹得紅撲撲的臉,感歎道:“真是個一心為革命的好同誌。張世傑連你這樣的同誌都容不下,我看他肯定有問題。小銀杏,要學會利用政策跟他鬥,要逼他犯錯誤。要學會團結貧雇農,借力打力。”
過了十五,李玉潔把張世傑叫到臥室,問道:“世傑,你和你姐、梧桐他們,到底是不是一回事?”
張世傑有點摸不著頭腦:“怎麽了?是一回事。”
李玉潔長歎一口氣:“世傑,生意沒法做了。我老了,無所謂了。你們呢,都跟定了共產黨。你跟了他們,就得按他們的章程和規矩辦。若虹說了幾次,要我把家裏的錢交出來。我信不過她。看了幾個月,我知道這錢不交不行。你抽個空,我把兩個庫的東西交給你吧。”
正說著,聽見前麵院子裏有喧嘩的聲音,周銀杏帶著十幾個戰士進了張家,大著肚子的鍾梧桐迎了上來。
周銀杏問道:“梧桐同誌,交給你的任務完成了嗎?”
鍾梧桐把兩張紙遞給周銀杏:“這是清單,都寫上了。”
周銀杏接過紙看了看:“沒有寫全。哪是你們家的銀庫,沒有寫。還有,你們家屋裏擺的各種各樣的寶貝,這上麵也沒寫。李班長,搞細點,一天查不清查兩天,兩天查不清查三天,直到查清楚為止。”她一揮手,十幾個戰士分成幾撥朝各個屋子走去,開始清點財物。
張世傑和李玉潔從後院走過來。張世傑叫道:“幹什麽,幹什麽,都給我住手。”
周銀杏說道:“張支隊長,我是奉命行事。上級要我們查清每個人的財產情況。”
張世傑問:“這是誰的命令?我怎麽不知道?”
劉金聲進來接道:“這是貧雇委員會的命令。”
張世傑疑惑地問:“貧雇委員會?”
劉金聲道:“我是支隊貧雇委員會主任。上一級貧雇委員會指示:要查清所有非貧雇家庭出身的營以上幹部的財產情況。”
張世傑把眼睛一瞪:“我是支隊黨委書記,我不知道這個什麽委員會。你們出去,都出去!”
周銀杏冷笑一聲:“支隊長,如今是貧雇農當家。你要是不配合,會犯錯誤的。”
張世傑大怒:“滾!滾出去!”
張若虹走了進來:“好大的脾氣!好大的少爺脾氣!”
張世傑說道:“你們這是胡鬧!”
張若虹說道:“胡鬧的是你!你沒聽廣播電台的廣播?各個野戰軍都在搞,為什麽你要例外?”
張世傑道:“都在搞也是錯誤的!這麽搞是要出大事的。”
張若虹說道:“你們繼續查吧。進來吧,這就是我的家,你們和部隊的同誌一起查吧。”
劉金聲高聲叫道:“我要向上級反映。”
張世傑道:“你最好能反映到毛主席那裏。我不相信毛主席會支持你們這麽幹。大敵當前,你們這麽幹,部隊還怎麽打仗?”
“走。你犯大錯誤了,張世傑!”劉金聲陰著臉說完,轉身走了出去。
孟副司令聽了周銀杏和劉金聲的匯報,一拍桌子:“反了他啦!你們去搞個材料,我幫你們遞上去。你們就說張世傑正在走向革命的反麵,已經沒有資格再領導特別支隊了。”
半個月後,趙九思又一次來到太平鎮。中央已經明確提出糾正新解放區中的急性土改問題和單純依靠貧雇農的問題。
8
這些日子,朱國梁天天在打麥場上指導一些逃來的地主子弟練刺殺。他把刺刀紮進一個麥秸紮成的草人身上,用力擰了幾下:“狠一點,再狠一點。要把他們當成你們的殺父仇人。”
眾地主子弟喊聲震天:“殺——殺——”一把把刺刀紮向草人。
一輛車開了過來,朱國棟下車看了一會兒,問朱國梁:“這就是你說的敢死隊?”
朱國梁咬著牙說道:“對,每一家都死了人,仇恨快把他們憋瘋了。哥,你們還要等多久才反攻?”
朱國棟道:“你作好準備。春季攻勢開始了,你要借這個機會行動。主力由南北兩方麵夾擊共匪,太平鎮周圍不會有共匪主力。”
朱國梁問:“南陽和襄陽有沒有動作?”
朱國棟道:“有佯動。記著:行動要快,下手要狠,打完就走,不要在太平鎮久留。不要怕,我會派一個營接應你們。明後天行動,聽我的信兒。”
國民黨的春季攻勢來勢凶猛,張世傑奉命帶支隊主力隨大部隊行動。太平鎮的保衛任務,就交給了劉金聲帶的一個連。晚上,幾個屬下見劉金聲情緒不高,就整了一桌酒菜給劉金聲解悶。
吃喝一會兒,見劉金聲還是蔫蔫兒的,小平頭排長端起酒杯,說道:“支隊長,我敬你一杯。都怨那個周銀杏,事兒惹了出來,她拍拍屁股走了,讓你背這個黑鍋。要不,你這會兒也能隨大部隊行動,說不定就加入了主力。”
劉金聲歎了一口氣:“怪隻怪自己覺悟不高,沒把道理想透。別喝了,該去查哨了。”
小平頭說道:“剛剛才查過,土匪不敢惹咱們,真要有王淩雲的隊伍過來,自然有主力對付,出不了事。支隊長,喝吧,我知道你心裏苦。”劉金聲一仰脖喝了一杯。
張世傑把大隊人馬一帶走,李玉潔心裏就不踏實。這天吃完晚飯,她拎著馬燈抱著被子進了後院的一個大房間。
鍾梧桐跟進來說道:“媽,你快別住在這兒,這房子太破,您看看這門窗,這房頂……”
鍾梧桐道:“媽,你怕沒房子住?”
李玉潔道:“難說。該忙啥你忙啥去,別在這兒添亂。”
鍾梧桐訕笑著:“等忙過這一段,我一定回來幫您帶孩子……”
李玉潔看看鍾梧桐的肚子,鋪著床鋪:“拖著這麽個身子,還東跑西跑的,你也不嫌……算了,好好當你的家、做你的主吧。”
鍾梧桐沒趣地出去了。上麵糾正急性土改之後,鍾梧桐覺著自己前一段時間犯了錯誤,更想努力工作爭個好表現。張世傑帶著部隊走了之後,她天天晚上都去區委值班。
李玉潔等鍾梧桐走了之後,拎著馬燈走進大房間後麵的柴房,裏麵除了一個堆放著柴草的大通鋪,還有一些破破爛爛年久失修的桌椅板凳。李玉潔用力推了一下一張桌子,地麵上透出一個黑洞。她用馬燈朝黑洞裏照照,一個木梯出現了,她舉著馬燈,沿著木梯朝下麵走。
子夜時分,朱國梁帶著他訓練的敢死隊出現在太平鎮後山上。在兩棵古鬆後麵的石壁上,他按動了一個隱藏的機關,石壁上現出一個石洞。
朱國梁說道:“記著,能不用槍就不用槍,見一個,殺一個。重點是區委和張家,一個活的都別留。進去吧。”
二十幾個人魚貫進了洞,彎腰穿過一條長長的、潮濕的通道,在朱家後院的出口鑽了出來。
朱國梁直起腰看看天上的星星,吩咐道:“留個人守住洞口。五魁,有多少人占了我家?”
五魁道:“五戶二十四口。”
朱國梁咬牙切齒道:“統統殺掉!用刀。都把槍的保險關了。”
二十幾個人迅速打開後院的門,把住了前院後院幾棟房子的門口和窗子。大屠殺開始了。住在裏麵的兩戶人家沒作任何反抗,就被殺死了。第三戶的女人發出了淒厲的尖叫聲。朱國梁一腳踢開一扇門,兩個人衝進去對著男人一頓亂砍。一間廂房裏,柱子媳婦捂住兒子的嘴:“千萬別哭,別出聲,快點,鑽到床底下去。”女人剛把兒子藏好,幾個黑影就從窗戶進來了,把她殺死在**。
前後搜索了一遍,看看已經沒有了活口,朱國梁把大門打開。探出頭看看,回頭說道:“分兩組,一組去幹掉區委,一組跟我去張家。得手後,原路返回。動作要快!”
區委院內,幾個保安隊員準確摸到警衛排住房,用兩挺機槍朝屋裏掃射。聽到槍聲,住在值班室的鍾梧桐和一個姑娘慌忙穿衣服,門被踢開了,鍾梧桐和姑娘頓時被打成了篩子。
張若虹和三個巡夜的戰士跑到區委門口,迎接他們的就是一梭子子彈。一個戰士中彈倒下,張若虹的右臂被擊中了。兩個戰士拉住張若虹沿著街邊跑。一個保安隊員端著機槍追著三人射擊,兩個戰士還擊。張若虹被人一把拽進房內,兩個戰士中彈倒下。正在喝悶酒的劉金聲聽到槍聲,馬上帶著人朝街道衝去,他們剛到支隊部門口,就被一陣猛烈的火力封在院內。劉金聲的酒一下子醒了,他從一個戰士手中奪過機關槍,叫道:“快,翻牆出去。”
朱國梁帶人進了張家後院:“給我仔細搜!一定要抓住老太婆和張世傑的小崽子!”
朱見真看見朱國梁,叫著:“幹什麽?二哥!你幹什麽?”
朱國梁甩手打了妹妹一耳光:“你這個吃裏爬外的東西。把她捆上。”
兩個人把張世俊從另外一間屋子推了出來。張世俊喝道:“朱國梁,你想幹什麽?”
朱國梁抬起槍頂住張世俊的頭:“幹什麽?報仇!張三少爺,先用你的人頭祭祭我爹。”
朱見真突然從一個人手裏奪過一把刀,橫在自己脖子上:“二哥,你要殺他,我就死給你看。”
朱國梁叫道:“見真,咱爹都被張世傑打死了,你還護著他?好,你把刀放下,我不殺他。把他們兩個捆起來。老東西呢?小雜種呢?”
屬下說道:“都看過了,沒人。”
外麵槍聲大作。朱國梁狠狠罵了一句:“這個老狐狸!帶上他們,撤。”
劉金聲帶著人追進朱家大院,隻聽到一陣巨響,密道的入口被炸成一個大坑。
張世傑和趙九思聞訊趕回來的時候,朱家大院內擺滿了蒙著白布的屍體,住在院內的人隻剩下兩個七八歲的男孩和一個五六歲的女孩還活著,三人的嗓子已經哭啞。
趙九思沉著臉,問搜索回來的劉金聲:“還有活的嗎?”
劉金聲道:“沒有了,就這仨孩子活著,二十一個大人全死了,都是刀傷。真狠。”
張世傑沙啞著嗓子說道:“責任在我。我忘了朱家有一條逃命的地道。”
趙九思道:“還沒到追究責任的時候。區委那邊傷亡多少?”
劉金聲道:“區委幹部五個……沒了,梧桐也犧牲了……戰士傷二十一個,亡十三個……”
張若虹帶著哭腔跑進來:“所有的地方都找了,沒見我媽和孩子們。會不會都叫他們抓走了?這可怎麽辦?”
張世傑叫道:“不可能。朱國梁不可能把他們都帶走。”
趙九思長出一口氣:“教訓沉痛,一個失誤,一個疏忽,往往就是血流成河的代價。十六年前,我的妻子、女兒,還有全村的四十六個紅軍家屬,也是死在還鄉團手裏。梧桐在哪兒?我們去看看她。”
張若虹說道:“在區委院裏。奇怪,我家後院柴房裏有幾張床,**還有被褥。”
張世傑發瘋一般跑了出去,一直跑到張家後院,一腳踢開柴房的門,衝進房子,用力一推桌子,暗門打開了。他叫道:“媽,你們在裏麵嗎?”
李玉潔大口喘著氣:“暗門從裏麵打不開,憋死我了,孩子們都在。”
李玉潔癱坐在地上:“叫朱國梁抓走了。你快下來救孩子,都餓暈了。”
三天過去,太平鎮北邊的山腳下又多了四十多座新墳。濃濃的血腥味還在空氣中彌漫。
張世傑坐在一塊石頭上,望著妻子的墳發呆。他雙眼通紅,顯得很蒼老。
劉金聲跑了過來,在墳前磕三個頭,打了自己幾個耳光,說道:“張支隊長,都是我的錯,是我沒保護好嫂子。”
張世傑沒反應。劉金聲道:“你打我吧,罵我吧。我不該喝那幾杯馬尿。要不,你下個命令,我這就去新野,把世俊救回來。”說著站起身來。
張世傑叫道:“站住!你是不是嫌人死少了?”
劉金聲道:“我,我隻想做點什麽。”
張世傑站起來道:“那就好好活著吧。金聲,你的心思我明白,你認為我一碗水沒有端平。人,都有三昏三迷的時候。你放心,有機會,我會讓你參加主力。”
張世傑拖著沉重的步子走到張家大門口,李玉潔拉著小萬隆迎了上來:“行了,你該想想活人的事了。梧桐這樣活一輩子,也算風光。”
張世傑摸摸兒子頭上的孝布:“媽,我累得慌,心裏累。”
李玉潔掏出一串鑰匙看看:“再累,你還得挑這副擔子。這是咱們家兩個銀庫的鑰匙,交給你吧。從今以後,我隻想操萬聖和萬隆的心了。”眼睛盯著鑰匙,歎口氣,“銀錠、銀元,都是身外之物。你大哥死了,世俊恐怕……你呢,又走上了衝衝殺殺這條道,萬聖、萬隆還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孩子,隻求萬聖和萬隆能長大成人。”
張世傑久久地看著母親和孩子一老一小的背影,成串的淚珠兒湧出了眼眶。
太平鎮血案,支隊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趙九思召集支隊連以上幹部開會,宣布了特委的決定:“經研究決定,給張世傑同誌記大過處分,撤銷劉金聲同誌副支隊長職務。幹部、特別是領導幹部,是什麽人?是負責任的人。革命還沒有成功,睡覺的時候,也要睜開眼睛。前一段,急性土改,埋下了很多禍根。我們要特別重視‘左’傾急躁病,不重視,人頭就會落地。毛主席最近說,打敗蔣介石,還需要五年的時間。因此,大家在思想上要作好充分準備。桐柏地區,戰略地位很重要,今天我們占著,明天可能就失去了,這種像翻餅一樣的嚴峻形勢,短期內無法改變。這不是嚇唬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