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1

聽到張世傑率領淮源盛的夥計在信陽劫走兩個國軍諜報人員的消息,姚思忠嚇得差點當場尿了褲子。幾天前,他才從鈴木聯隊長嘴裏得知山本正雄押解要犯身負重傷的消息。

張世傑帶人傷了山本正雄,姚思忠從中嗅到了死亡的氣息。以山本正雄的性格和能力,他很快就能查出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如果山本正雄傷好後,張世傑仍在桐柏山逍遙,自己隻有死路一條,而且會死得相當慘。山本正雄是不好糊弄的,他會一眼看出自己對太平鎮、太白頂一帶不作為,純粹是為自己留後路。求生的欲望促使姚思忠作出一個重大的決定:想辦法迫使張世傑交出國軍的兩個諜報人員。至少應該把朱國柱握在手中。楊紫雲既是張世傑的初戀情人,又是楊開泰的親妹妹,不好作為討價還價的砝碼。手中有朱國柱這張牌,山本正雄追究時就有個交代了。

張世傑和張世俊上山後,李玉潔說她夜裏做了一個夢,夢見幾個過世的長輩都在雪地裏穿著單衣蹦蹦跳跳取暖,不知這夢主什麽。

張德威道:“今年清明節,事兒多,祭祖太簡單了,送錢不多,還忘了送酒肉。今天正好是十五,我們去補送些吧。爹愛喝酒,出手又大方,肯定是他爭禮了。”

鍾梧桐聽得毛骨悚然。

張世範和慧蘭很快就張羅好了祭品,備好了馬車。六個孩子都嚷嚷著要去,李玉潔說他們都該給自己的爹送點錢。鍾梧桐怕孩子們太鬧,壞了禮法,也上了馬車。馬車吱吱呀呀通過冷清的曬綢廠向北而去。

幾輛卡車開進太平鎮大街,姚思忠指揮著隊伍在鎮子口分成兩部分,一部分沿著街道衝過來,另一部分開始往居民家裏闖。沿著街道衝過來的人在淮源盛總號門口分成兩部分,一小部分衝進鋪子,一大部分在姚思忠和鬼子小隊長的帶領下,直撲張家大院。

一個下人跑進客廳,大叫:“大少爺,姚思忠那個大漢奸來了,快跑!”一聲槍響,下人撲倒在門檻上。張世範和慧蘭抱著小兒子從裏屋出來,姚思忠和日本小隊長帶著人走了進來。

姚思忠皮笑肉不笑地打招呼:“哥,嫂子,別來無恙。爹和媽呢?快把他們請出來。”

張世範罵了一句:“住口,你這個大漢奸!”

“大舅哥,當初可是你敲鑼打鼓把我迎進門的。你們不認我,我還認你們,我想把爹媽請到南陽去享幾天福,他們人呢?”姚思忠一揮手,幾個人衝進裏屋。

鬼子小隊長眼睛死死盯著慧蘭,忽然朝她撲了過去。張世範忙上前阻攔。鬼子小隊長掏出槍開了一槍,張世範捂著胸口倒下了。

慧蘭大叫:“世範,世範……”扶起張世範,懷裏的孩子哭了起來。

姚思忠忙叫道:“豐田隊長,你要女人我給你找,這個女人不能動,她是我們的人質。”

張世範抽搐了一會兒,咽了氣。

慧蘭把他的眼睛合上,站了起來,叫道:“小鬼子,我和你拚了!”她撲過去,在豐田臉上抓了一把。

豐田把慧蘭推倒在地,摸摸自己的臉,開槍把慧蘭和孩子都打死了。

姚思忠驚道:“豐田隊長,何必和女人一般見識……”

幾個人從裏屋出來:“司令,屋裏沒人。”

姚思忠道:“沒人?老頭老太太躲到哪兒去了?給我搜,一定要抓住幾個張家人做人質!”扭頭對豐田道,“你太衝動了!你把人殺了,我們沒法跟張世傑談條件呀!”

豐田怪怪地一笑:“人是你殺的。他們家的人殺了你沒出世的兒子,你是在報仇。”

姚思忠聽得渾身發冷。

豐田道:“你不能隻聽山本大佐的話。這幾個月,你出工不出力,鈴木聯隊長很不高興。抓住張世傑的父母做人質,逼他為我們服務,是個好主意。可是,我們更在意姚先生對皇軍是不是全心全意。過一會兒,你要殺幾個人,還要講講話。你當了和尚,不能不撞鍾吧?”

姚思忠擦擦冷汗道:“你和聯隊長都誤會了。我們中國的兵法說‘不戰而屈人之兵,兵之上謀也’。意思是說……”

豐田道:“我對你講的兵法不感興趣。鈴木大佐對你講的抓人質的計劃也不感興趣,我們需要看到你的行動。請吧,姚副司令。”

鎮上的一百多人被趕到淮源盛門前的空地上。鋪子裏的四個夥計被捆綁著押在店鋪前。兩個偽軍把淮源盛的櫃台搬到了門口。

姚思忠站到櫃台上,清清嗓子:“各位父老鄉親,大家對我不陌生吧。鄙人姚思忠,曾經作為張家的女婿風風光光來過太平鎮,現在是南陽皇協軍副總司令。為了協助皇軍維持南陽治安,我曾多次和我的嶽父嶽母商量,把太平鎮作為日中親善的典範,請求我的小舅子張世傑帶著淮源自衛隊為皇軍服務。可他們對我的話置若罔聞。不得已,我隻好大義滅親。淮源盛這幾個夥計,不肯說出我嶽父嶽母的下落,並非姚某無情,是他們自絕於皇軍。”

他一揮手,幾個偽軍和鬼子開槍,把四個夥計打死了。

姚思忠拔出手槍:“看到了嗎?你們看到了嗎?你們誰要給張世傑的自衛隊通風報信,和張家站在一條船上反對皇軍,這些人的下場就是你們的下場。我問你們,張德威和李玉潔到底躲在哪裏?”

豐田隊長道:“可以了,不要殺人了。回南陽吧,我會把你今天的表現如實報告給鈴木聯隊長。”

鍾梧桐帶著幾個孩子和二老一起在林子裏躲到中午才回到鎮子,迎接他們的是七具早已僵硬的屍體。

2

張世傑在半山腰一塊大青石上睡成一個大字,空洞的雙眼盯著西沉的太陽。他在這裏已經待了大半天了。聽完朱國柱的痛罵後,他認為有必要見見楊紫雲了。他可以在全世界的人麵前承受發國難財的罵名,唯獨不能允許楊紫雲這麽看他。可是,怎麽說才能改變他給楊紫雲留下的印象呢?向一個國民黨的諜報人員公開自己的身份嗎?肯定不行。過去的幾年間,張世傑曾經多次奉上級指示掩護、救助過國民黨那邊的人。盡管趙九思曾暗示過楊紫雲他是自己人,但終歸隻是暗示。他肯定不能在楊紫雲麵前承認自己是共產黨。

一直想到腦子空空如也,張世傑還是沒有想到什麽好辦法。夏日的陽光很毒很毒,太陽在他眼裏漸漸變成了一個巨大的黑色球體。他閉上眼待了好一會兒。眼皮再打開時,他看見了童年的自己正在朝自己傻笑。猛一睜眼,看見自己的兒子正站在大青石上。

張萬隆驚喜道:“是我爹,不是爺爺。姑姑,是我爹,是我長胡子的爹。白胡子是爺爺。”

張世傑坐上來親昵地拍了兒子一巴掌:“比小狗強,能認人了。若蘭……”抬頭看見懷抱鮮蘑菇的楊紫雲,張口結舌地愣住了。

楊紫雲抬起袖子擦擦眼淚:“真想不到你的頭發白了這麽多。你,你還好嗎?”

張世傑慢慢站了起來:“好,好著呢。有吃有喝有兒子,還有錢賺,好著呢。”語氣裏帶著濃濃的玩世不恭,“整天操心發國難財,頭發能不白嗎?看樣子你恢複得不錯,白白嫩嫩像個十八九歲的大姑娘。”

楊紫雲撲哧笑了出來:“是嗎?我想了很多話,一見你,又不知道該說點什麽了。我曾經設想過無數次你我相見的場景,可每次見麵都跟我想的完全不同。”

張世傑突然間笑了起來,一笑就笑個不停,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可不是嘛,第一次我是要殺你,第二次我是要救你,這第三次嘛,我成了個小老頭兒了。朱……朱三太太,我可以這樣稱呼你嗎?我本來就應該這樣稱呼你。你過得怎麽樣?這是廢話。黨國棟梁嘛,還有過得不好的?”

楊紫雲道:“你是該這麽稱呼我。我該怎麽稱呼你?張二老爺?你爹還健在,有老不顯少,還是稱呼你張二少爺吧。謝謝你冒死救了我!”

張世傑道:“別謝我。上午我已經跟你家國柱說了,要謝,你們就謝老天爺吧。”

楊紫雲終於撐不住了:“張世傑少爺,你能不能心平氣和地跟我說幾句話?不管怎麽說,我還算是你的婚前女友吧?”

張世傑一臉委屈道:“我生氣了嗎?我敢生氣嗎?我這個在你們這些黨國精英眼裏隻會發國難財的俗物,有資格生你們這些國家大功臣的氣嗎?我說話本來就是這樣,你不記得了?你當然記不得了。”

楊紫雲道:“所有的往事,都曆曆在目。我甚至能記得我們在金竹溝分手時你的每一個表情。六年九個月零十三天了,我……你記不記得我咬的是你哪隻手?左手還是右手?”

張世傑伸出左手道:“你這麽大的人物,還能記得穿開襠褲時候過家家的遊戲?”

楊紫雲頓時淚如雨下:“我咬的是你的左手嗎?你的記性確實不大好!你的腦子肯定是讓驢給踢了。你違背誓言在先,你有什麽資格指責我的不忠?”

張世傑大聲道:“我當然有資格!”

這一聲吼把小萬隆嚇得大哭起來。

“不許哭!給我憋住!”張世傑瞪著布滿血絲的眼睛看兒子,“你這個膽小鬼!大人說話,你瞎摻和什麽?去,到那棵樹下等著我。”

小萬隆嗚咽著跑向一棵高大的鬆樹。

楊紫雲冷笑道:“真是法西斯。對一個三四歲的孩子都是這樣,我還能要求你對我公平公正嗎?你愛怎麽想,你就怎麽想吧。張世傑,你給我記著,到今天為止,我還是當年金竹溝的楊紫雲,你娶妻生子,早就不是當年跟我海誓山盟的張世傑了。我隻欠你一條命,你呢,你欠我的……算了,沒意思。”

張世傑大笑起來:“真有意思!到底是誰的腦袋叫驢踢了?五年前,你已經和朱三少爺出雙入對,穿著和服、西裝在信陽招搖過市了。你口口聲聲說你要追隨共產黨,共產黨有你這樣的變色龍嗎?那兩年,我的腦袋才是叫驢踢了。我天天盼著你的第二封來信,我派人去找你,自己去根據地找你,九死一生地去找你,那時你在哪兒?你早帶著那個小白臉攀了軍統的高枝了。楊紫雲,你可要看清楚點,看看跟著國民黨走有沒有出路?你們落到鬼子手裏,你的軍統同事在哪裏?他們誰向你們伸出了援助之手?你嫁給誰,我娶了誰,在這戰火紛飛的年代,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要走到正確的道路上。”

楊紫雲笑了:“最後這幾句話我愛聽,這說明你不隻會發國難財。世傑,告訴我,你是不是加入共產黨了?”

張世傑道:“怎麽著?想拿我的腦袋換點賞錢?可惜,人家共產黨不要我。”

金貴和張若蘭爬了上來。

金貴道:“小姐,張二少爺也在呀。朱國棟團長上山了,還帶著保密局的一個站長。他們來接你和姑爺。對了,他們還帶來了軍裝和蔣委員長的晉銜令,你和姑爺都是國軍上校了。你快去見見他們吧。小姐,我真沒想到這些年你和姑爺為黨國做了這麽多驚天動地的大事。你,你原來是個大英雄。”

楊紫雲初晴的臉色頓時陰了下來。

張世傑陰陽怪氣地說:“女英雄,女功臣,還不快去領賞?我,一個不成器的財主少爺,衷心希望你和你的丈夫一路走好。”

楊紫雲回頭看著張世傑:“謝謝你的祝福!太白頂一別,在這亂世,很可能就是你我間的永訣。看在你我青梅竹馬的美好過去的份上,懇請你聽我幾句話。刮刮胡子理個發,振作起來吧。生在戰亂年代,重要的是跟對引路的人。一看救的人是背叛你的戀人,你就陷入個人的情感中不能自拔,什麽黨敢吸收你呀?說多了,你也聽不進去。亂世看人看事,不但要用眼睛,而且要用腦子。譬如,很多人說你抽大煙、逛窯子,我就不大信。即使有人看見你到過這些地方,我也會用腦子想想你為什麽會去這些地方。你是不是也該用這種思路想想我?五年前,你看見我穿著和服,可我是漢奸嗎?我不是。你看見我是朱國柱的妻子,你看見我是國軍上校情報官,我是不是呢?扯遠了。是該跟你說聲再見,還是說聲永別?還是說聲再見吧。日本鬼子在中國還有一百多萬軍隊,打敗他們,才是你我應該做的事情。走吧,金貴。”

張世傑坐在青石上抽了兩支煙,下山朝寨門口走去。他突然想看看楊紫雲穿上國民黨上校軍服是什麽樣子,躲在暗處看一眼。他也不知道為什麽會有這種想法。

走到寨門口,張世傑看見鍾梧桐騎著馬飛奔過來,忙迎上去:“梧桐,怎麽了?”

鍾梧桐從馬背上跳下來,帶著哭腔道:“世傑,姚思忠帶著鬼子把大哥一家都殺死了……”一頭栽在地上昏死過去。

3

趙九思聽說太平鎮血案,已經是十天之後的事情。他和曹鎮河趕到太平鎮,張家大院隻剩下兩個老家人留守,一問才知道張德威和李玉潔帶著家人到太白頂避難了。趙九思趕到太白頂,沒有見到張世傑。自衛隊由劉金聲負責,七八個骨幹都不在。

劉金聲問:“有任務嗎?世傑交代過,有重要任務他一定從南陽回來。趙先生,這事放到誰頭上,誰都不能不當回事。”

趙九思沒再說什麽,直接去了南陽。他花了三天時間,才找到了張世傑的秘密住處。看見張若虹也在,趙九思什麽責備的話都說不出口了,隻好提醒道:“不能蠻幹!沒有十分把握,不要動手。”

張世傑道:“趙先生,我可能要辜負你了。姚思忠沒死,我不想幹任何有生命危險的事。希望你能理解我!我的小侄子隻有兩歲呀!我發過誓,要活捉姚思忠。盟軍占領柏林已經有兩個多月了。我怕姚思忠逃了。”

趙九思說:“我能理解。若虹,敵強我弱,你千萬不要衝動,不要急。需要我幫忙的,你們盡管說。”

張若虹道:“我隻想一件事:親手殺了他。一切我都會聽世傑安排。這一年多,我想了很多。不能不說你老趙是個有眼光的正派人。這些年,我對你說了不少難聽話,請你原諒吧。”

一晃又是半個月過去,幾個人費盡心機,還是沒能找到活捉姚思忠的機會。一到晚上,幾個人就躲到一間密室裏聽收音機,希望能從中聽到影響南陽局勢的消息。李雲鵬刺殺姚思忠事件後,日軍加強了對姚思忠的保衛工作,暗殺他非常難。一天晚上,收音機裏播放了美國朝日本廣島扔了原子彈的消息。

高連升驚叫一聲:“天爺,一發炮彈能毀一座城,這炮彈還不大得像座山。吹牛吧?”

趙九思道:“這是中央社轉發美聯社的消息,水分不會太大。美國盟軍擁有了原子彈,戰局可能會發生重大變化。世傑,機會可能出現了。”

張世傑道:“姚思忠長著一隻狗鼻子,一向對危險敏感。他這種人,絕對不會忠於日本人。連升,讓大家辛苦一些,分日夜兩班,二十四小時監視姚思忠的行動。”

姚思忠聽到長崎也挨了原子彈,真的坐不住了。看到夜裏有日本兵跪在地上麵向東方流淚,姚思忠感到了恐懼。收音機剛剛播完盟軍的最後通牒,姚思忠已經開始作逃走的準備了。

這天上午,姚思忠走進了鈴木大佐的辦公室。鈴木正在仔細擦拭軍刀,看見姚思忠進來,很客氣地招呼他坐下。

姚思忠開門見山道:“山本先生肯定跟你說過本人對帝國作過什麽貢獻,我想聽聽你對局勢的真實看法。請你不要騙我。”朝鈴木深鞠一躬。

鈴木苦笑道:“姚先生,你是帝國的朋友,我沒必要對你說謊。我個人認為,戰敗的結局已經無法避免,戰爭隨時都會終止。原子彈實在太可怕了。大和民族不能絕種,天皇陛下是個仁慈的君主,他一定會作出一個現實和理智的決定。”

姚思忠道:“我明白了。我有一個請求,希望你能滿足。我想馬上離開南陽到武漢去。山本先生知道我為帝國作了多少貢獻,我想讓他聯係搭乘飛機飛到上海,隨僑民撤到日本。你知道,我要是留在中國,隻有死路一條,而且會死得很慘。拜托了。”

鈴木認真地聽著,歎口氣道:“很抱歉,我不能滿足你這個要求……”

姚思忠急了:“為什麽?我隻是希望你們給我一個偽僑民的身份,這一點兒都不困難。”

鈴木道:“姚先生,我無能為力。昨天夜裏,我收到了師團長的電令:岡村寧次司令官昨天下達了命令,要求各部隊停止一切主動軍事行動,靜候大本營的命令。不瞞你說,大本營已經有三十多個小時沒向中國派遣軍發出明確的指示了。我個人判斷,本土帝國高層正在作出一個最難的決定。你一個人要走,我可以給你提供車輛。”

姚思忠帶著哭腔道:“你隻須派一個小隊皇軍和兩輛車,這真的不難。”

鈴木道:“我不能讓我的士兵再冒任何生命危險。你是南陽皇協軍副總司令,我同意你帶一個中隊皇協軍乘車離開南陽。你確實是帝國的功臣,大功臣。”

姚思忠道:“你把我說成大和的英雄都沒用。我想活下去!沒有皇軍壯膽,誰敢跟我去武漢?我帶一個大隊皇協軍,走不到武漢,我早死八百回了。我跟山本正雄有約定,是他先違背約定,逼我出來的,你們不能不管。”

鈴木發火了:“你想幹什麽?你有什麽資格跟我討價還價?出去,給我滾出去。”

三十六計,走為上。當天夜裏,姚思忠包了一包金銀細軟,穿了一身女人的衣裳,悄悄出了小公館。剛拐進一個小巷,就被高連升從後麵擊昏,裝進麻袋裏扛走了。

密室裏,趙九思正在做張世傑的工作。趙九思說:“我認為你應該馬上回到太平鎮,小日本撐不了太久了。抓姚思忠的事,可以全權委托高連升指揮。他有這個能力。”

張世傑道:“你再給我三五天,行嗎?”

高連升進門把麻袋扔在地上:“抓了姚思忠的一個丫環,狗日的挺胖,死沉。”

趙九思打開麻袋一看,笑了起來:“你們看看這是誰?帶了這麽多金條,能不沉嗎?”

高連升驚道:“姚思忠?”

張世傑把半杯涼茶潑到姚思忠的臉上。姚思忠慢慢醒來,睜眼看見張世傑,搖著頭笑了起來。

高連升道:“你笑什麽?”

姚思忠道:“我知道不能殺張家的人,小鬼子不聽。世傑,我的對手要是不是你,我自信還能活個十年八年。可惜我是光身漢睡冷炕——下麵沒人。這一個月,我派了多少人秘密搜捕你,他們肯定在糊弄我。”

趙九思道:“還是世傑了解你。到底是幹大事的,挺沉著。”

姚思忠道:“書看多了,翻遍二十四史,人要想活得有點滋味,無非走兩條路,一是流芳千古,一是遺臭萬年……”

張世傑忍不住笑了:“真你娘的無恥。遺臭萬年,你還不夠格。連升,去準備一下,看看從哪邊出城。”

高連升道:“哪個門都行。邪了,今天鬼子都不巡邏了。不用作準備。”

姚思忠道:“皇軍,哦,鬼子剛接到命令,要保命。小鬼子真他媽的不地道。我讓他們把我送到武漢,他們都不肯,什麽東西!”

張世傑道:“沒見過你這樣無恥的人。連升,告訴我姐……”

“若虹也來了?”姚思忠興奮起來,“沒想到她的心腸挺硬,大是大非問題太頂真。是我辜負了她。世傑,就讓她動手吧。這樣也好還她一個清白。趙先生,世傑,我真的想做個頂天立地的男人,可我就是改不了怕吃苦的毛病。皇軍,對不起,我一時還改不了口……”

張世傑把一塊麻布塞到姚思忠嘴裏:“拿繩子,把他捆起來。”

聽說淮源盛張家要在祖墳前處決當了大漢奸的女婿,三裏五村的鄰村人都跑來看熱鬧,墓地前黑壓壓站了上千人。

張德威和李玉潔帶著張世俊、張若蘭和張萬隆、張萬聖,跪在祖墳前磕了幾個頭。張德威站起來,對著人群道:“各位父老鄉親,張家有罪,招了個漢奸女婿,不僅給張家帶來了恥辱,也給全鎮人帶來了傷害。現在,這個大罪人已經抓到了。張家要在祖墳前處死這個大罪人,一是給列祖列宗一個安慰,二是給父老鄉親們一個交代。”

人群中有人說:“來了,來了。”

高連升和劉金聲拖著姚思忠過來,張若虹和張世傑跟在後麵,趙九思和幾個自衛隊隊員跟在最後。姚思忠鼻青臉腫,滿臉血痕,這些都是張若虹在從南陽回太平鎮的路上給他留下的。

高連升和劉金聲把姚思忠扔在張世範夫婦的墳前,張萬聖拿起一塊磚頭,砸在姚思忠頭上,口裏叫道:“還我爹媽的命,還我弟弟的命,打死你個狗漢奸。”

“萬聖閃開。”張若虹掏出雙槍,一槍一槍打在姚思忠身上。

姚思忠在血泊中抽搐著,不動了。

而後,張若虹跪在祖墳前,磕了幾個頭站起身,對著看熱鬧的百姓,磕了幾個頭又站起身。她最後在張德威和李玉潔跟前跪下,磕了幾個頭,說道:“爹,媽,女兒不孝,讓張家蒙羞,讓太平鎮蒙羞,你們的養育之恩,我來生再報。”說著她把槍對準了自己的太陽穴。

站在一旁的趙九思看情形不對,飛起一腳把槍踢掉了。張若虹馬上把另外一支槍對準腦袋,扣動扳機。幾個人大叫:“不要!”槍沒有響,張若虹連扣幾次扳機,都沒有響,她把槍扔在地上,朝墓碑撞去。

張世傑從身後抱住她,叫道:“姐,冷靜一下,姐,別幹傻事。”

李玉潔走近張若虹,給了她兩個耳光:“你這個不爭氣的!我叫你尋死,你死了就一了百了了?你有臉去見張家的列祖列宗?你有臉去見你哥嫂?世傑,放開她,我看她有沒有臉往你哥的墓碑上撞?”

張世傑鬆了手。張若虹愣了一下,轉身衝了出去。張世傑和趙九思叫著追了過去。

“趙先生,世傑,不要追她!張若虹,你給我聽著,你要是再去尋死,我不讓你入張家的祖墳,讓你永遠當一個孤魂野鬼——”在李玉潔的喊聲中,張若虹捂著臉跑遠了。

當天中午,收音機裏播放了日本無條件投降的消息。

趙九思馬上對張世傑道:“快去把隊伍拉過來,接受日軍投降。要快!”

第二天上午,張世傑帶著自衛隊包圍了縣保安司令部的大院。一聽張世傑隊長率部前來受降,守軍指揮官馬上命令把隊伍集合好,又把兩輛裝滿了輕重武器的卡車開到大門外廣場上。少佐解下自己的軍刀,雙手捧著遞到張世傑麵前,說了一串日本話。

翻譯官道:“中村少佐說能向張世傑隊長投降,是他的光榮。他把指揮刀獻給你,向你這位真正的對手表示敬意。”

張世傑抽出軍刀對著太陽看看:“好刀。告訴他,淮源自衛隊保證他們的人身安全。你對他們說,任何人不能出這個大院自由活動。否則,後果自負。”擺擺手,朝曹鎮河使個眼色。

曹鎮河馬上帶人把兩輛裝滿輕重武器的汽車開走了。

翻譯官向投降日軍翻譯張世傑的話,日軍少佐命令部下排著隊進了司令部大院,廣場上隻剩下看熱鬧的老百姓了。張世傑帶著自己的十幾個人正要走,朱國梁帶著保安團大隊人馬把張世傑等人圍住了。

張世傑掉轉馬頭說道:“朱二哥,朱司令,你回來了。”

朱國梁朝院子裏一指:“這是怎麽回事?”

張世傑道:“駐縣城的鬼子,已經向我淮源自衛隊投降了。讓你的弟兄們把槍放下,當心走火。”

朱國梁看看張世傑部下身上背著的武器:“就繳了這麽一點兒槍?”

張世傑道:“本來就沒多少,我運走了。”

朱國梁提高了嗓音:“張世傑,你有什麽資格前來受降?把槍還有小炮什麽的給我拉回來!”

張世傑冷笑一聲:“朱司令,我要走,諒你也不敢開槍。南陽淮源自衛隊,是經過批準成立的合法隊伍。這幾個月,我的弟兄斃傷鬼子一百八十多,我們怎麽沒資格來受降?你們幾個,都下馬,把上衣脫了。”

劉金聲等七八個人下馬,都把上衣脫掉。

張世傑說道:“朱司令,還有這些弟兄,你們看清了,他們身上這些傷疤,都是打鬼子掛的花。他們沒資格繳鬼子的槍,誰有?朱司令,我知道,鬼子占了你們的地盤,你們心裏有氣。可惜你們來晚了。上馬。”七八個人又上了馬。

張世傑把一把軍刀遞給朱國梁,說道:“這把軍刀的主人,知道有我張世傑這個人。春天,我的人搞掉他兩個據點。接刀。”把軍刀扔給朱國梁,“這把少佐軍刀,請你轉交給國棟大哥。”

朱國梁拉出刀看看:“你,你啥意思?”

張世傑道:“國棟大哥去年送過我一把小鬼子的尉官指揮刀。我想還他一個人情。這房子,還有這裏麵的鬼子,我交給你了。我繳的四輛軍車、六輛摩托車,分你一半。我們可以走了嗎?”

朱國梁黑著臉揮揮手:“讓他們走。”

4

鬼子投降了,以後怎麽辦?毛澤東去重慶談判的消息公開後,朱國梁上了太白頂,他覺得也有必要跟楊開泰談談。

郭冰雪進了議事廳,仔細打量著朱國梁:“哪陣風把朱大司令吹到太白頂了?稀罕!”

朱國梁笑道:“西北風。看來太白頂的水土不錯,表妹越發漂亮了。”

郭冰雪道:“謝謝誇獎。朱大司令不是來下最後通牒的吧?”

楊開泰道:“冰雪,朱司令是來為我們指出路的。”

郭冰雪冷笑道:“太陽真從西邊出來了。”

朱國梁清清嗓子:“表妹,冤家宜解不宜結。小鬼子完蛋了,牌局還沒散。牌局沒散,這牌就得重新洗過。

楊開泰說道:“麻將我不懂,明說吧。”

朱國梁說道:“在太平鎮,朱楊張三家,一直親如兄弟。如今,更是親上又加了親,砸斷骨頭也連著筋。小鬼子一鬧,讓我們這幾家生分了不少,好在這一頁都翻過去了……”

郭冰雪兩道彎眉一挑:“翻過去了?前些天,你為了幾條鬼子的破槍,不是還想要張世傑的命嗎?”

朱國梁忙說道:“那是個誤會,都過去了。”

楊開泰有點不耐煩了:“朱司令,我這人直,你別繞彎子了。”

朱國梁拍拍手:“爽快!你楊大當家的打鬼子不含糊,桐柏山老老少少都知道。可是,下邊的路,老弟你要是走不好,一世英名隻怕要毀於一旦。你有三條路可走,一是倒向共黨,二是招安,三是繼續占山為王。”

郭冰雪撇撇嘴:“等於沒說。我們還想了第四條路:回太平鎮重振家業。占山為王,此路不通了,你朱司令不會答應,肯定會率兵剿我們。其實,能走的路,隻有兩條。要麽我們讓政府招安,要麽我們去投奔共產黨。”

朱國梁笑道:“好!不愧是女中豪傑,想得周到。其實,你們隻有一條大道可走。老弟,你在共產黨那裏反過水。再投了共產黨,你也沒有出頭之日。”

郭冰雪問:“表哥司令,走招安這條路,你能保開泰當多大的官?”

朱國梁道:“當我的副司令……”

郭冰雪笑了起來:“我明白了,是你朱國梁要招安我們……”

楊開泰打斷道:“朱司令,這事以後再說。飯備好了,菜都是野味,請吧。”

朱國棟的野心要大得多。聽到毛澤東從重慶回延安的消息後,他從新駐地襄陽驅車到了桐柏縣保安司令部,他要給弟弟畫藍圖。

朱國棟拿起教鞭,走到地圖前:“給你弄的這地圖,掛了兩年,還是聾子的耳朵——擺設。”

朱國梁嘟囔一句:“那破玩意兒,我看不懂。”

朱國棟嚴肅地說:“你是覺得沒用。你看清了,山西上黨、江蘇宿遷,我們都吃了敗仗。”

朱國梁道:“不是說都打贏了嗎?”

朱國棟道:“都打贏了,委員長能放毛澤東回延安嗎?為啥要放虎歸山?”用教鞭在地圖上敲著,“這裏,這裏,這裏的小老虎,在四處咬人,不放不行。看看咱們的周圍吧。北邊,八路王樹聲部,已經從禹縣南下。東邊,李先念的五師主力,已經西出大別山,離平漢路隻有幾十裏地了。南邊,八路的王震部,突然間出現在大梧、應山一線。”

朱國梁問:“難道他們要來桐柏?”

朱國棟把教鞭朝桌上一扔:“你不糊塗嘛。你說,你讓楊開泰來當你的副司令幹什麽!再過半個月,你還能不能待在這房子裏,都難說了。你讓他來,他隻好再投共產黨。”

朱國梁道:“我沒想那麽多。”

朱國棟道:“現在開始想吧。現在,我們要做的,是勸說楊開泰和張世傑跟我走。如果能把他們拉過來,我就能當師長了,擴編是早晚的事。”

朱國梁道:“上回你又沒說清楚,我還以為,你想讓我做個桐柏王。”

朱國棟道:“朱、張、楊三家爭了快一百年,連個太平鎮王都沒分出來。必須讓他們出了太平鎮,出了桐柏,那樣才好控製住他們。走吧,咱們分頭行動。你去太白頂,可以許給楊開泰一個團長。我去張家勸張世傑。風要跟他們吹到。”

朱國棟到了張家,表情誠懇地說道:“伯父,伯母,勸勸世傑吧。鬼子敗了,跟共產黨必有一戰。腳踩兩隻船,或者明哲保身,肯定要吃大虧。內戰一開,部隊肯定要擴編,我願意保世傑到中央軍做個團長。”

張德威說道:“賢侄,你想提攜世傑,我們很感激,可家裏也需要他。世範沒了,若虹不知所終,世俊、若蘭還小……”

朱國棟道:“伯父,我這是為世傑好,也是為你們好。這幾年,世傑一直在跟共產黨做生意。你們說,這一打起來,這算不算小辮子?”

張世傑進門道:“我還跟日本鬼子做過生意呢!我這頭上,長了一頭小辮子,一抓一大把。沒辦法,商人嘛,見錢眼開。”

李玉潔說道:“兒大不由娘。世傑,國棟是好意,他要讓你去當他的團長。”

張世傑看看朱國棟的肩章:“我當團長,你幹啥?你升少將嗎?”

朱國棟道:“我今天是來給你透個風,部隊要擴編了。你的人,我的人,再加上楊開泰的人,湊一起,編一個師沒一點問題。”

張世傑不好回絕,說道:“你容我想想。你知道,自衛隊是陳司令搞的,我也做不了主。”

朱國棟站起來道:“你想想,好好想想吧。伯父,伯母,告辭了。”

李玉潔說道:“送送你國棟哥。”

張世傑跟出去:“謝謝大哥的好意……”

剛剛送走朱國棟,張世傑又看見了騎馬過來的郭冰雪。

郭冰雪下馬就問:“朱國梁說你已經答應跟著朱國棟當團長了,有這回事嗎?”

張世傑道:“白日做夢!朱國棟做的白日夢。組建一個師,一個正規師,一個上將都做不了主。”

郭冰雪道:“開泰也說這是夢話。不過呢,小鬼子投降了,我們在太白頂也待不住了。聽說共產黨的三路大軍都看中了桐柏,你認為我們投奔共產黨行不行?”

張世傑不敢說實話,問道:“這是開泰大哥的意思嗎?”

郭冰雪道:“他這個人,倔,不會吃回頭草的。你呢?萬一桐柏成了共產黨的地盤,你是準備留還是準備走?”

正說著,曹鎮河騎馬過來了,揚著手喊:“世傑少爺,大小姐有消息了,她去了萬花穀的慈雲寺。”

張世傑道:“我姐要出家?”

曹鎮河道:“淨心住持還沒給她剃度。老趙怕她再跑掉,帶人去了。”

郭冰雪道:“趙先生對大姐的事兒可真上心,他肯定是看上大姐了。”

張世傑道:“我去勸她回來。”

曹鎮河道:“我們勸恐怕都不行,老趙說這事恐怕得請老太太出山。”

趙九思久等不見老太太過來,自己進了寺廟勸說張若虹。說得口吐白沫,張若虹終於回了幾句:“張若虹已經死了。你走吧,別在這兒閑磨牙,瞎耽誤工夫。”

趙九思愣了一下,指著張若虹的鼻子罵道:“張若虹,你以為你是誰呀?你以為佛門淨地什麽人都收留啊?像你這種不忠不孝的人,佛祖看了心不煩嗎?活了三十多年,你說說你做了什麽說得出口的事?一件都沒有!”

趙九思繼續罵著:“你欠你父母二十年的養育之恩,你怎麽就不想想回報呢?你父母年事已高,平日裏全仗你哥和你嫂子伺候。你哥、你嫂子、你小侄子,如今哪兒去了?叫你打著燈籠找的漢奸丈夫殺了!你倒好,放著親爹親媽不管,跑到廟裏躲清閑來了。”

李玉潔帶著張世傑、張世俊和張若蘭進了院子聽一會兒,走過來道:“罵得好!若虹,抬起頭!抬起頭,看著我!”

張若虹抬起頭,淚眼還是不敢久看母親。

李玉潔厲聲道:“把你那賤眼淚擦了!看著我的眼!你給我把眼睜大點!你不是敢作敢當嗎?你欠我這麽多,欠你爹這麽多,欠淮源盛張家這麽多,你這麽遁入空門,一走了之,是人幹的事嗎?你殺了姚思忠那狗娘養的,能還你欠我們的債嗎?能洗清你帶給一家人的恥辱嗎?我給你指兩條路,任你選:一,跟我回去,重新做人:二,出家當尼姑。你要選當尼姑,我不攔你。我不相信佛祖能認你這種弟子,你不配!選吧。”

張世俊和張若蘭擦著眼淚懇求著:“姐,回家吧。”

張若虹撲通跪在地上,哭喊一聲:“媽——我跟您回家——媽——我真的沒臉見人呀!”

李玉潔取出手帕擦擦女兒的眼淚:“起來吧。人非聖賢,誰都會有個三昏三迷的閃失。世傑,給大師留點香火錢。多虧這兒有個廟,不然,我這個女兒……肯定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