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1

李玉潔看見兒子手腕上被鮮血浸透的毛巾,把高連升罵了一頓,忙讓人去把鎮上的大夫請過來。大夫把自製的麻藥敷在張世傑的傷臂上,拿著刀子鉗子忙乎一陣兒,一顆子彈當啷一聲落在一個鐵盤子裏。

看高連升陪著大夫出了門,李玉潔忙把兒子放平在**:“世傑,躺下休息一會兒。傷口疼不疼?”

張世傑道:“子彈取出來,好像疼得輕了。”

李玉潔輕歎道:“看來,你上輩子真是欠了紫雲,這已經是第二次為她受傷了。你這次去信陽,就是專門去救她的吧?怪不得,能把殺姚思忠這樣的事兒放下。”

張世傑解釋道:“媽,人救出來之前,我不知道是她。”

李玉潔道:“是不是連朱老三一起救了?世傑,你已經當爹了,紫雲也嫁了人,以前那些事,都翻過去了。朱家兄弟一直在尋你的不是,還是小心些好。紫雲嘛,咱們對得起她,你更對得起她。她是鳳是蟲,都不再關咱們的事。你明白嗎?”

“你放心吧,我不是讓人把他們送到太白頂去了嗎?媽,我想睡一會兒。”張世傑閉上了眼睛。

李玉潔為他蓋上被子,搖搖頭,走了出去。

張世傑一夜沒睡,盯著窗外的一片天數星星,數了無數遍,次次數目都不一樣。以前的事是該翻過去。可是,翻過去可真不容易。星光不再的黎明,張世傑又開始擔心楊紫雲的傷了。

楊紫雲一直沒醒,楊開泰在妹妹的床邊守了一夜。郭冰雪也是一夜沒合眼。天亮後,朱見真扶著朱國柱進來了。郭冰雪感到再待下去挺尷尬的,自己悄悄出去了。

張若蘭把張若虹堵在門口:“我不許你去看她!她把二哥都害死了!二哥為救他們,又負傷了。我們不欠她的。”

張若虹歎口氣道:“小蘭!你可真不懂事!不管怎麽說,她還是楊寨主的親妹妹。她生死不明,我們不去看一眼,合適嗎?楊寨主和冰雪待我們不薄。你快讓開!別恨朱國柱,這都是命。你看看人家冰雪,朱國柱不是也背叛過她嗎?她不是也收留了朱國柱?你是讀過大學的人,胸懷不能太小。”

“你可別誇我了,若虹姐。”郭冰雪閃了出來,“我這心裏也挺不是滋味的。這叫什麽事兒?看戲也沒看見過這麽多巧宗兒!要說胸懷,我,開泰,那都比不上你們家老二。人家張世傑才叫那個大英雄、大情種呢!冒死去救已嫁人多年的女友,自己受了傷,還背著老情人翻了幾座山。”

後麵幾句話恰恰叫急匆匆趕來的鍾梧桐聽到了。鍾梧桐焦急地問:“世傑真的受傷了?他傷在哪裏了?他在哪裏?”

郭冰雪看看鍾梧桐,搖搖頭:“梧桐,張世傑是你的丈夫!你……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說。”

鍾梧桐頓時淚流滿麵:“二小姐,你二哥傷得重不重?”

張若蘭氣哼哼地說:“我不知道,我也沒看見,我隻聽說他傷在手上。二哥回家了,二嫂,你也是個可憐蟲!”扭頭走了。

鍾梧桐擦把眼淚道:“冰雪嫂子,我把萬隆交給你了。”撒腿就往山下跑。

張若虹喊:“梧桐,你要幹什麽?”

鍾梧桐扭頭喊:“我去侍候二少爺——”

張若虹苦笑著搖搖頭:“亂了!亂了!什麽都亂了。”自言自語著朝楊開泰和郭冰雪的住處走去。

楊開泰和朱國柱一人坐在床的一邊,朱見真在朱國柱旁邊。

楊紫雲動了動,叫道:“世傑,世傑。”

朱國柱忙握著她的手,叫道:“紫雲,紫雲,你醒醒。”

楊開泰也抓住楊紫雲另一隻手:“紫雲,我是大哥,你醒醒。”

楊紫雲睜開眼睛。問道:“世傑呢?世傑在哪裏?不是他救了我們嗎?”

朱國柱問道:“你知道世傑救了我們?”

張若虹站在窗外,神色淒苦地看著裏麵的幾個人。

楊紫雲喃喃道:“他背著我,我想叫他,然後我又昏迷過去了,哥,你也去救我了?”

楊開泰道:“紫雲,這兒是太白頂,是世傑把你救到這兒來的。你感覺怎麽樣?”

楊紫雲目光轉了轉:“渾身疼。太白頂?這間屋子,不像以前的山寨。”

楊開泰說道:“這都是冰雪布置的。你還記得郭冰雪嗎?就是妹夫繼母的侄女,她現在是你嫂子。”

郭冰雪帶著張萬隆和寶寶走了進來,叫道:“紫雲妹妹,你醒了嗎?謝天謝地,嚇死我了。”看見楊紫雲掙紮著要起來,忙道,“躺著別動,你渾身都是傷。”

楊紫雲說道:“嫂子,謝謝你這些年照顧我哥。他們都是你和我哥的孩子?”

郭冰雪道:“寶寶,叫姑姑。這是你的侄女楊寶寶,這一個,是,是小萬隆,萬隆,叫紫雲姑姑。”郭冰雪把目光落在楊紫雲臉上。

兩個孩子叫了一聲姑姑,郭冰雪白了朱國柱一眼:“小萬隆是張世傑的兒子。”

楊紫雲怔了好一會兒,喃喃說道:“世傑的兒子,世傑有了兒子……很好,真的很好。”

郭冰雪說道:“紫雲妹妹,幾年前我們不知道你在做情報工作。在信陽看見你和日本人在一起,還以為你們做了漢奸。世傑想把你們帶回來問個清楚,差一點兒丟了性命。大表哥國棟拿了一張你們兩個人的合影,說你們早就結了婚。世傑傷好了之後,娶了親,我也嫁了你大哥。戰爭年代嘛,你們一直沒有信來,好多事情都搞不清楚。”

張萬隆伸出小手摸摸楊紫雲的臉,說道:“姑姑,疼嗎?”

楊紫雲的眼淚一下子流了下來:“不疼。”

張萬隆抹著楊紫雲的淚水:“姑姑不哭,我告訴我爹,讓我爹去殺鬼子,為你報仇。”

“紫雲,你醒了我就放心了。你好好休息,和哥嫂多說說話,我明天再來看你。”朱國柱說著站起身,在朱見真的攙扶下走了。

“紫雲妹妹,你睡會兒吧。”郭冰雪拉著張萬隆和寶寶往外走。

目送著孩子的身影消失在門口,楊紫雲喃喃道:“他結婚了,還有了兒子。他,他娶的誰?”眼淚更多地湧了出來。

楊開泰替楊紫雲擦擦眼淚,說道:“紫雲,別哭了,活著就好,能活著比什麽都好。世傑娶了一個丫環。別哭了!”

楊紫雲哭得更厲害了:“哥,一切都變了!都變了,我還以為有些東西是永遠都不會變的,哥,你就讓我痛痛快快流流眼淚吧。我忍了這麽多年,我好苦啊!這些年我心裏一直都好苦……”

2

張世傑胳膊上吊著繃帶和高連升一起走進程灣朱家的客廳,問道:“朱司令,找我有什麽事兒?”

朱國梁在椅子上蹺起二郎腿,說道:“嗬,掛彩了。張隊長,你是不是在信陽又和鬼子打了一仗?這次你打死了幾個鬼子呀?”

張世傑坐下說道:“一個鬼子也沒打到,我隻是碰巧遇見別人打鬼子,順便救了兩個人,朱司令,這兩個人,其中一個就是你們家的三少爺。”

朱國梁冷笑兩聲:“你可真能編呀,世上真有這麽巧的事兒?記得幾年前,你硬說我家老三當了漢奸,好像也是在信陽吧,你帶了人去殺他,結果差點兒把自己的命丟了。你吧,弄了一頂抗日英雄的帽子戴在頭上,卻讓我們家這幾年在太平鎮抬不起頭。這會兒你又說救了國柱,請問,你是在什麽地方救的他?鬼子的大牢?還是新四軍的大牢?”

高連升叫道:“朱國梁,你別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為了救朱老三,二哥的胳膊挨了一槍,好多人都……”

張世傑用目光製止道:“連升!信不信由你,他們現在正在太白頂楊開泰那裏養傷,你可以去問一問。不,你應該去看看,你的三弟這回可吃了不少苦。”

朱國梁問道:“你救了兩個人,另一個人是誰?”

張世傑淡淡道:“你們老三的媳婦楊紫雲。”

朱國梁仰天大笑:“哈哈,張世傑,你會把他們兩個一起救了?且不說他們當沒當漢奸,你張世傑會不報奪妻之仇?你有那麽好心去救他們?說你殺了他們我還信。咱們不扯這些沒影的事兒。我問你,姚思忠這些天指使皇協軍跟著鬼子四處燒殺搶掠,把太平鎮人的臉都丟光了!這可是個貨真價實的大漢奸。你這個抗日英雄準備什麽時候去鋤奸啊?”

張世傑道:“國梁哥,我這個樣子能去南陽鋤奸嗎?”

朱國梁嘿嘿笑著:“小孟嚐張世傑雙手使槍都能百步穿楊,南陽人沒有不知道的。我呢,名義上總還是桐柏的保安司令,除大漢奸姚思忠的事,我不能不管!我催促你出手,是給你個大義滅親的機會。姚思忠要是死到別人手裏,你張家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你跟鬼子勾勾搭搭這些爛事,你想幹你就幹,別編什麽救人的巧宗兒糊弄人。”

張若蘭、朱見真和張世俊闖了進來。

張若蘭罵道:“都是屁話!我二哥救了你三弟,你怎麽連個謝字都不會說?”

朱見真急得直跺腳:“二哥!世傑二哥真是為救我三哥和紫雲嫂子負的傷。你該道歉!”

朱國梁站起身:“我看你是喝張家的迷魂湯喝多了。張世傑,姚思忠的事兒,你要盡快給太平鎮人一個交代。來人,把見真小姐扣起來。丟人現眼你!”

朱見真大喊:“我不想跟你們在一起,放開我——”張世俊衝了過去,“放開她,放開她!”

朱國梁把張世俊扒拉到一邊:“你算哪棵蔥?閃開。”

張世傑伸手抓住張世俊:“世俊,讓開。朱司令,你放心,姚思忠的事兒我很快會給太平鎮人一個交代。至於朱國柱,反正人已經在太白頂,和張家沒有關係,你們朱家看著辦吧。”

張家兄妹三人和高連升一起走了。朱見真在小屋內哭鬧一陣兒,也安生了。當晚,張家人算是又吃了一頓團圓飯。李玉潔放下筷子後就讓梧桐侍候張世傑去休息了。

回到臥室,鍾梧桐終於有機會和丈夫單獨相處,她摸摸張世傑的胳膊,問道:“傷口疼嗎?用不用換藥?”

張世傑道:“不用。”

鍾梧桐拉著張世傑的手:“讓我看看吧,我不放心。”

張世傑生氣道:“說了不用,又沒傷著要害。”

鍾梧桐訕訕地放開手,幽幽說道:“都說你是個福將,可你兩次受傷,都是因為她。你怎麽知道她被日本人抓了?”

張世傑道:“你問這個幹什麽?”

鍾梧桐道:“我是你老婆,我不想讓你總是處於危險中。你做什麽事,我都想知道。我想這事咋就那麽巧呢?你去信陽送貨,順便救了人,救的這個人又是她……”

張世傑不耐煩起來:“你什麽意思?你是不是說我一直和她有聯係?如果我真的和她有聯係,我……我說你沒事跑下山來幹什麽?大姐需要你照顧,萬隆還在山上,你卻跑來問我這麽無聊的問題。”

鍾梧桐討好地說道:“我就是隨便問問。世傑,我是關心你呀。大家都知道你們準備去南陽殺姚思忠,可你們忽然又到了信陽……”

張世傑站起來咬著牙道:“你也說這個姚思忠。好,我這就去南陽,把這個大漢奸殺了,省得你們都在這兒疑神疑鬼。”拉開門出去了。

“世傑,我不是這個意思,你的胳膊還有傷,世傑……”鍾梧桐叫著叫著,眼淚又流出來了。

鍾梧桐以為張世傑隻是隨便說說,不會當真,誰知等到深夜,張世傑還沒回到大院來,這才慌了,忙去告訴張德威和李玉潔。張世範帶人找遍整個鎮子,沒看見張世傑。張世範回家對二老說:“已經走了,不過都沒帶武器,肯定是去了南陽。”

鍾梧桐哭了起來:“都怨我,都怨我。”

李玉潔說道:“梧桐,也怨不得你。朱國梁三番五次來叫板,姚思忠的事兒不能再拖了。張家是要給太平鎮人一個交代。”

張德威也說道:“這件事張家一定要做,早做比晚做好。”

鍾梧桐帶著哭腔:“可他的胳膊還帶著傷。”

李玉潔安慰道:“有連升和金聲跟著,不要緊。”看見張若蘭抬腳朝外麵走,厲聲問道,“若蘭,你幹什麽?”

張若蘭說道:“去南陽,我的槍法已經很好了,再說,上次我去踩過點兒。”

李玉潔眼睛一瞪:“回來坐著。踩點兒和殺人是兩碼事兒,你的槍法不過是打打靶子打打鳥。南陽城住著幾千鬼子、二鬼子,你當是鬧著玩的?你二哥他們已經走了,你這會兒去,到哪兒去找他們?萬聖和萬隆都在山上,你們都收拾收拾,上山去吧。”

3

看見張世傑右手打著繃帶出現在南陽的小茶館裏,李雲鵬心裏一沉,問道:“二少爺,你這是……”

張世傑道:“信陽的鬼子留的紀念。這回我不想空手回去。說說情況吧,啥時候機會最好。”

李雲鵬沒有直接回答,看看張世傑,又看看高連升和劉金聲:“來了多少人?”

張世傑道:“加上我,一共五個。”

李雲鵬麵露難色:“出什麽事了?二少爺,你的臉色很難看。”

高連升道:“你羅唆什麽?”

李雲鵬道:“不知道為了什麽,姚思忠身邊又多了一個班的鬼子兵。要想……”

劉金聲冷冷冒了句:“李隊長,是不是叫什麽狐狸精給迷住了?你不想報仇了?二少爺要的是姚思忠的命……”

“行了!”張世傑站起來,“雲鵬,人多不一定能辦大事。這些天是出了不少事。多的話我也不想說,我隻想說:姚思忠不能再活了。活兒,我們做,你隻用告訴我們姓姚的出門的準確時間。這幾天有沒有什麽大活動?參加活動,出門時間必須確定,他在南陽是大人物。我隻想讓他死!雲鵬兄,幫個忙吧。”

李雲鵬怪笑一聲:“我早等著這一天了。巧了,明天就有個機會。鬼子擺樣子搞什麽日中親善,把西城的教堂改成孤兒院,姚思忠要去主持揭牌儀式。正好,明天我帶的皇協軍小隊在姚思忠的住處西邊做外圍防護工作。我已經得到通知,姚思忠的出行路線是出門往西,從廣亨茶樓轉到梅溪大街。”

張世傑朝高連升揮揮手,高連升拿出一張地圖,攤在桌子上。

張世傑在地圖上畫出一條線,問李雲鵬道:“雲鵬兄,是不是走這個地方?”

李雲鵬道:“對,就是走這裏。”

張世傑道:“確實是個好機會。從姚思忠住處到廣亨茶樓,要經過一條小巷,就是這兒,我們可以在這個地方動手。連升,你槍法好,在茶樓房頂上盯著姚思忠的車。金聲,你帶著天章在這邊,我和二柱在這邊,解決那一個班的鬼子。把姚思忠逼出汽車,如果能順利解決掉鬼子,連升,你就把姚思忠打傷,我們活捉他。如果那些鬼子比較麻煩,你就一槍結果了他。李師傅,你負責警戒和斷後。”

李雲鵬道:“真是行家!就這麽辦吧。二少爺,我理解你心裏有多苦。頭上頂個屎盆子,確實是個事兒。我家丫頭還好吧?”

高連升道:“好著呢!丫頭很聰明,嘴又甜,老太太可喜歡了。”

李雲鵬抓起放在桌子上的槍:“我該走了。明天早上,姚思忠八點半出門。廣亨茶樓……”

張世傑道:“茶樓東邊幾丈遠,駐紮著鬼子的一個小隊。白天,那院子隻有三個鬼子,早弄清楚了。明天見。”

李雲鵬笑笑:“我多嘴了。可我還是想說一句:南陽是鬼子和漢奸的天下,切不可戀戰。”說完扭頭走了。

第二天上午,到了約定的時間,兩隊皇協軍跑步到姚公館門口,站在大門兩邊,李雲鵬站在一個很顯眼的位置。一輛吉普車開過來,停在門口。李雲鵬看著車頭的方向朝著東麵,不由得一愣。過了一會兒,大門開了一扇,一個副官走了出來,對李雲鵬等人說道:“司令就要出發了。你們,到東邊路口去,把閑雜人等趕走。”

李雲鵬一愣,問道:“不是要從西邊走嗎?”

副官道:“你們的任務是清道,問那麽多幹什麽?走東邊,走西邊,你我說了不算。”

領隊的皇協軍隊長叫道:“立正!向右轉!跑步走!”

皇協軍排成兩隊朝東邊路口跑去。李雲鵬遲疑一下,落到隊伍最後。

大門完全打開,幾個日本兵在前門開路,姚思忠走在中間,後麵又是一群日本兵,他們走出大門,吉普車旁邊站著的衛兵打開車門,走在前麵的日本兵在車門旁形成一個保護圈,姚思忠已經走到車門旁。李雲鵬邊跑邊回頭看,正好從人縫裏看見姚思忠。他猛地轉身大步朝公館門口跑過來,邊跑邊掏出兩把手槍,對著日本兵射擊。兩個日本兵倒下了,李雲鵬又對準姚思忠射擊,聽到槍響的姚思忠本能地朝旁邊躲,子彈從他的臉上擦過,血流了下來,他一下子趴在地上。李雲鵬繼續射擊,幾個日本兵倒下,後麵的日本兵朝他射擊,身中數槍的李雲鵬倒在地上,整個門口亂成一團。

已經埋伏在茶樓和小巷的張世傑等人聽到槍聲,沿著街道跑過來,在牆角處,看見姚家門口的場麵。

劉金聲問道:“李師傅怎麽提前動手了?二少爺,要不要衝過去?”

張世傑痛苦地閉了一下眼:“撤吧!是我逼死了他。我們五個人,根本辦不了這件事。回去,再想別的辦法吧。”

4

朱國梁把朱見真帶到老河口朱公館,自己直接去了朱國棟的辦公室。

朱國棟一見弟弟,忙問道:“國梁,快說說,家裏的情況怎麽樣?”

朱國梁道:“張家的名聲,如今頂風能臭十裏地。那倆老家夥倒是死豬不怕開水燙,油鹽不進。不過,我已經把張世傑激到南陽城殺姚思忠去了。你猜他帶了多少人?五六個人。這不是送死嗎?他的方寸這回是亂了。就算殺得了姚思忠,我看他也出不了南陽城。前一段,他突然帶人去了信陽,胳膊還中了一槍……”

朱國棟打斷道:“張世傑掛彩了?他手下能人不少,如果不是特別激烈的戰鬥,應該傷不到他。他在哪兒受的傷?”

朱國梁道:“他說他到信陽送貨,對了,他說他救了國柱,我不相信。”

朱國棟一愣:“他真這麽說了?他說沒說國柱現在在哪兒?”

朱國梁說道:“說是送到太白頂楊開泰那兒了。張世傑恨國柱恨得要死,能冒死去救他?他救楊紫雲倒有可能,按照他的性格,救了楊紫雲肯定會帶在身邊,絕對不可能把楊紫雲撂在太白頂,自己卻待在太平鎮。”

朱國棟忙說道:“國梁,你應該到太白頂查實一下。前一段時間,我得到消息,國柱和楊紫雲確實在為軍統做秘密工作。日本人攻打南陽之前,他們在鄭州被日本憲兵隊抓走了,上邊以為他們早就犧牲了。”

朱國梁道:“這麽說,張世傑真有可能救了老三?”

朱見真和朱照鄰一起走了進來。朱見真道:“當然是真的。”

朱國棟說道:“爹,你來了,有什麽事你叫人傳個話就行了。”

朱照鄰說道:“見真說國柱有了消息,我等不得。國棟,你去一趟太白頂,確定一下國柱是不是在那兒。七年了,見真,別怪你大哥不相信你,我也不敢相信這個消息是真的。”

朱見真臉漲得通紅:“爹,你怎麽還不相信我的話?大哥,走,我跟你一起去太白頂看看。”

朱國棟說道:“事關重大,我馬上就去太白頂。見真,你在這裏陪著爹,國柱要真在太白頂,我會把他接過來。”

朱見真一跺腳:“真不明白,你們為什麽天天防著張家,天天就想著對付張家,日本鬼子還沒走呢!你們看看人家張世傑,不是打鬼子就是除漢奸。你們羞不羞?”

張世傑回到太平鎮,茶飯不思,胡子不刮,一下子像是老了七八歲。趙九思在曬綢場一見到他,撲哧笑了出來:“英雄難過美人關呀!你照照鏡子去,還像個少爺嗎?”

張世傑睃了睃趙九思:“你要是來取笑我的話,我就不奉陪了。”轉身就走。

“站住!”趙九思大聲道,“你帶四個人就想去殺掉姚思忠,不該讓人取笑嗎?你這叫自殺式襲擊,懂嗎?你還算有點良心,知道李雲鵬是叫你給逼死的。衝動的老毛病,啥時才能改掉?”

張世傑已經淚流滿麵,喃喃道:“我不是鐵打的。我是組織的人,我也是父母生養的人!姚思忠不死,百姓的唾沫很快就把淮源盛淹死了!你不懂?張世傑死了,組織上能找十個頂替他的人;可淮源盛的二公子這時候死了,這個家就完了。”

趙九思歎氣搖頭道:“好好好,咱們不說鋤奸的技術問題了。回去刮刮臉,換上新衣服,跟我上太白頂……”

張世傑馬上接道:“我不去。”

趙九思道:“世傑同誌!你陷進個人情感的小泥潭裏不能自拔,相當危險!你也是老地下工作者了,難道你看不出來楊紫雲和朱國柱是我們的人?他們要不是我們的人,我們會花這麽大的代價救他們嗎?你好好想想吧。我帶著任務要去見他們,你必須陪我一起去。”

張世傑突然爆發了:“趙九思!你少拿什麽組織來壓我。我要是死了,這個任務你會扔下不管嗎?你當我是三歲小孩兒?楊紫雲是不是組織的人,已經無關緊要。她在我眼裏早就是我們愛情的叛徒了!你看看我的手,這是為救這個可恥的叛徒掛的彩!我對得起組織了!可我希望組織上能照顧一次我個人的感受!朱國柱他算什麽東西?居然……”

高連升跑過來喊:“二哥,姚思忠這個王八蛋,他把李大哥的屍體吊在南門外示眾呢!”

張世傑抹一把臉:“趙先生,我相信你能出色地完成這次任務。我嘛,要去處理一個兄弟,一個為我而死、被我逼死的兄弟的後事了。如果我真的做錯了,你可以開除我,也可以處決我。你想讓我上山看他們恩恩愛愛,沒門兒!”丟下趙九思揚長而去。

趙九思張口結舌地站了一會兒,歎了口長氣。

南陽城南門,李雲鵬的屍體掛在城門旁的城牆上,六個荷槍實彈的日本人和十幾個偽軍把守在城門和城牆下麵。喬裝打扮的張世傑和二柱、天章出示良民證,出了城門。城門外的大道上,一輛馬車朝城門駛來,趕車的是高連升。在和張世傑擦肩而過的時候,兩個人交換了一個眼色。高連升用馬鞭在車廂上敲了三下,馬車停下,高連升迅速跳下馬車,從懷裏掏出雙槍,與此同時,車廂裏跳下兩個隊員,把槍遞給張世傑三人。車廂裏,劉金聲把一挺機槍架好。

張世傑首先開槍,打倒了一個鬼子。高連升等人一起開槍,城牆下的幾個敵人全被打死了。進出城的百姓見此情景紛紛躲了起來,劉金聲端著機槍對著城門口掃射,把城門裏的敵人堵在裏麵。高連升和二柱跑到城牆下,張世傑對著吊李雲鵬屍體的繩子打了幾槍,李雲鵬的屍體落了下來。高連升和二柱接住,迅速把屍體放上了車。馬車掉了個頭,所有的人上了馬車,馬車朝著大路駛去。

得到報告,頭上纏著繃帶的姚思忠把一個茶杯摔在地上,衝著站在下邊的幾個皇協軍軍官叫道:“飯桶!一群飯桶!一輛馬車都追不上,要你們有什麽用?!”

一個胖軍官低頭辯解道:“司令,敵人早有準備。我們不敢追得太遠,怕中了埋伏。”

姚思忠道:“笑話!整個南陽都是皇軍和我們的天下,誰敢在我們眼皮底下設埋伏?”

“司令,別忘了,昨天,皇軍的三輛運輸車在大石橋被炸飛了。”一個瘦軍官在一旁提醒道。

姚思忠氣不打一處來:“你們明明知道皇軍剛剛遭受損失,鈴木大佐的脾氣很大,還給我捅出這麽大的婁子。你,你,還有你,明天一大早就給我出城,查清楚到底是誰幹的?”

眾軍官立正答道:“是!”姚思忠還想繼續訓下去,一個便衣走了進來,向他做了一個手勢。

姚思忠對眾軍官道:“秦一平,四門城防是你的責任,把今天的事情經過寫一份報告。犧牲了六名皇軍,得有個交代。好了,都散了吧。”

眾軍官邁著正步走了出去。

便衣走了過來,說道:“報告司令,我回來了。”

姚思忠問:“都查清楚了?夫人是不是還在太白頂?”

便衣道:“夫人還在太白頂,我找到了給夫人看病的大夫。他說,夫人她,她……”

姚思忠急了:“夫人怎麽了?快說!”

便衣道:“夫人一上太白頂,就,就吃了打胎藥,差點把命都送了。”

姚思忠聲音顫抖:“打……打……打……打胎藥,我的兒子沒了,我的兒子是不是沒了?”

便衣忙鞠了個躬:“司令,您春秋鼎盛,一定會多子多孫。”

姚思忠嘿嘿笑了一陣兒,突然伸手扇了一下自己的臉:“你真是個糊塗蟲!臭知識分子的酸氣,我骨子裏都是啊!一個女人算什麽?不就是一件衣服嗎?我竟還為她守身如玉!可笑!我想明白了,這事兒是張世傑幹的!不是他是誰?放眼南陽,也隻有他有殺我的心,更有殺我的膽。去,派幾個人到桐柏太平鎮,把這事兒查清楚。”

5

趙九思牽著一匹馬走上一道山坡,他看見張若虹正在對著靶子射擊。有一槍射中靶子,另外兩槍打偏了。張若虹氣得直跺腳,又抬槍瞄準了靶子。

趙九思走過來說道:“打槍不僅要靠技術,還要靠感覺,眼睛不要死死盯著靶子,從容一點,放鬆一點。”

張若虹胡亂打出一梭子彈,白了趙九思一眼,從腰間抽出另外一把槍。

趙九思笑道:“賭什麽氣呀!休息一會兒吧,看看你臉上的汗,還有你這臉色……”

張若虹冷冷地問道:“你是來找我的嗎?”

趙九思道:“我就不能來看看你?”

張若虹道:“你上山是有要事,別在這兒假惺惺了。”

趙九思苦笑一下:“對你我真的沒假過。若虹,你還是想開點吧。亂世出英雄豪傑,亂世也會改變很多人的命運。”

張若虹冷笑一聲:“你很得意是不是?你好像在我麵前說過很多次,姚思忠會當漢奸。你的話應驗了,你可以看我的笑話了。”

趙九思道:“不,不,我絕對沒這個意思,我隻是不忍心看你……”

張若虹盯著趙九思道:“烏鴉嘴!我是死是活,關你什麽事?你走開!你走不走,你不走,我走。”

趙九思忙說道:“我走我走。哎,子彈很寶貴,開槍之前多掂量掂量。”

趙九思來到議事廳,通報進去說想見見楊紫雲和朱國柱。出來迎客的隻有郭冰雪一個人。她很客氣地請趙九思坐下,一個衛兵端茶過來。

郭冰雪說道:“趙先生,請喝茶。你來看紫雲和朱國柱,是不是受人所托啊?”

趙九思支吾一下:“受人所托,當然,當然。我和他們又不是很熟。”

郭冰雪柳眉一挑:“托你的這個人,我們是不是都認識啊?”

趙九思支應著:“這個嘛,郭小姐,楊太太,叫我怎麽說呢……”

郭冰雪來個開門見山:“張世傑什麽時候變得婆婆媽媽了?親自來見見楊紫雲,把話說個明白,多好!還讓趙先生你來當中間人,真是的。”

聽郭冰雪把事情扯到張世傑身上,趙九思不知該怎麽回答:“這個事情……”

張世俊和張若蘭走了進來,張若蘭問道:“趙先生,你上山來了,我二哥呢?他殺沒殺掉姚思忠?”

張世俊也說道:“趙先生,都好幾天了,我二哥也沒個消息,我們都很著急。”

趙九思笑笑說:“別急,世傑他們都好好的,可惜沒殺掉姚思忠。李雲鵬提前動手,把姚思忠打傷了,他也被鬼子打死了。世傑他們還在南陽,想找個機會把李師傅的遺體運回來。”

張若蘭遺憾地說:“上次我和連升哥去南陽,吩咐過李師傅,讓他不要自己行動。沒想到……我二哥和連升哥他們真的沒事?”

趙九思道:“沒事,絕對沒事。對了,楊太太,一直沒看見楊寨主,他是不是帶人去南陽接應世傑去了?”

郭冰雪觀察著趙九思:“朱國棟派人上山送信,開泰下山見他去了。”

趙九思道:“朱國棟?行動還挺快的。”

“你說什麽?”郭冰雪沒反應過來。

趙九思遮掩道:“沒什麽,我是說朱家的人挺有人情味兒。”一抬頭看見朱國柱推著坐在輪椅上的楊紫雲過來了,站起身,“楊小姐,朱三少爺,你們來了。”

楊紫雲問道:“趙老板,是你想見我們嗎?”

趙九思道:“是啊,有人托我給你們帶幾句話,那是渦河龔家的人。怎麽樣,我們到外麵走走,山花開了,樹葉都綠了,外麵的景色真的不錯。”

一聽趙九思說出渦河龔家的人幾個字,楊紫雲和朱國柱都麵露驚喜,忙跟著趙九思出去了。三個人走到演武場東邊,看看周圍沒人,都停下了。

楊紫雲淚流滿麵道:“家裏人為救我們,損失肯定很大吧?”

趙九思道:“有十五位年輕同誌犧牲了,這筆賬應該記到鬼子頭上。世傑——張二少爺恰好遇見我們劫囚車,負了傷,也打傷了特務頭子山本正雄。”

楊紫雲道:“世傑他沒事吧?”

趙九思道:“子彈取出來了,沒大事。”

楊紫雲道:“他,他知道我們的真實身份嗎?”

趙九思道:“不知道。我以前都不知道,他一個二少爺怎麽可能會知道呢?”

楊紫雲道:“這對他不公平!這麽多年了,組織上為什麽不發展他?他這些年的表現難道不好嗎?我願意介紹他加入黨組織。還有,我懇請組織上向世傑公開我和國柱的真實身份,告訴他我和國柱同誌的真實關係。這對我很重要很重要,我很在乎他是怎麽看我的。我楊紫雲一沒當漢奸,二沒有背叛他。”說著說著眼淚又成串了,“我隻想讓他知道我是個什麽樣的人。我了解他,他加入我們的組織後,肯定會作出貢獻的。拜托了,趙先生。”

趙九思聽得鼻尖發酸,幾次都想把張世傑的真實身份說出來,忍了又忍,硬著頭皮道:“你的這個要求,我一定向組織轉達。這麽多年,我沒有發展張世傑,也是組織的決定。組織上認為,不吸收他進來,更為有利。”

楊紫雲大聲道:“不讓他加入,他怎麽可能知道我的真實身份?”

朱國柱緊張地說:“小聲點行不?”

楊紫雲抽咽著:“不告訴他真相,我死不瞑目。這點要求都不能滿足我,救我幹什麽?”

趙九思橫下一條心,冷冷地說:“作為一個老黨員,我不能不說你這種想法是錯誤的。任何一個在組織的人,都沒有跟組織討價還價的權利。你就是立了天大的功勞,也沒有。”

楊紫雲咬著衣袖嗚咽著:“我心裏苦,苦極了,請你原諒……”

趙九思道:“我再說一遍,我會如實向上級轉達你的請求。現在,我要向你們倆轉達組織的決定:你們在軍統中,真實身份沒有暴露,你們今後應繼續留在國民黨內部為黨工作……”

楊紫雲叫道:“這不公平!”

朱國柱道:“紫雲!小聲,小聲!”

楊紫雲道:“希特勒已經完蛋了,日本鬼子還能橫行多久?我要求回到根據地。”

趙九思隻能沉著臉道:“紫雲同誌,我隻是一個負責傳達組織決定的人。鬼子投降後,我們黨麵臨的困難將會更多。你們如何回到國民黨那邊,組織上已經作了周密安排。朱國棟現在就在山下,他已經知道了你們的事。為了便於工作,組織上認為你們還應該繼續保持夫妻形式的關係。如果你們提出結婚,組織上會馬上批準。結婚多年沒有小孩,很不正常。你們給個回話吧。”

朱國柱馬上道:“朱國柱堅決服從組織決定。”

楊紫雲抬頭看看天,努力擠出一個笑:“楊紫雲服從組織決定。”

趙九思道:“你們這個小組,仍由楊紫雲同誌負責。”轉身朝山門方向走去。

楊紫雲思想著這無法把握的人生,想著想著,號啕大哭起來。朱國柱掏出手帕去擦楊紫雲的眼淚,馬上挨了兩巴掌。

朱國柱一氣之下,丟下楊紫雲走了。

一直在遠處觀察的郭冰雪現了身,在一棵樹下攔住了朱國柱:“這是演的哪一出啊?”

朱國柱訕笑一下:“沒事的,嫂……嫂子,話不投機,吵了兩句。”

郭冰雪怪怪地笑著:“嫂子?聽著可真別扭啊!朱國柱啊朱國柱,我真可憐你!追楊紫雲追這麽多年,你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我又不是傻子!紫雲的心不在你身上!她是在為張世傑哭泣。趙九思來說什麽了?說了張世傑的傷,說了他婚姻的不幸吧?你真是個可憐蟲!你在她心裏,不如張世傑一根小指頭!”伸出一個小手指在朱國柱眼前點點。

朱國柱麵色如醬:“你追張世傑多年,得到什麽了?你連一個丫環都不如,你有什麽資格笑話我?我起碼還和心愛的人一起生活了七年,你呢?你在張世傑心裏,連根頭發都不如。”伸手扯掉幾根頭發扔到郭冰雪身上。

郭冰雪氣得渾身發抖,突然笑了起來:“好好,我不如你。我是要麽全要,要麽徹底放棄。”抬頭看見楊開泰帶著金貴一幹人等朝演武場走,就小跑奔向坐在輪椅上的楊紫雲,“紫雲,紫雲,別哭了。我已經罵了朱國柱這個小王八蛋。”扭頭大喊,“朱國柱,回來,你個大老爺們兒,一點委屈都受不了啊?快點給楊紫雲賠個不是。紫雲,小兩口不記隔夜仇,原諒他一回吧。”

楊開泰關切地問:“怎麽回事?眼都哭成桃子了。”

楊紫雲道:“哥,沒事的,我跟國柱拌了幾句嘴。”

朱國柱道:“都是我不好,紫雲,原諒我吧。”

楊開泰道:“牙跟舌頭還打架呢!紫雲,你也別太任性了。”

朱國柱道:“真是我的錯,我說話不中聽。楊大哥,聽說我大哥……”

楊開泰道:“我剛在山下見過你大哥。他說順路,聽說你和紫雲在山上養傷,問了問情況。你幾年沒回家,一會兒是新四軍,一會兒又是國軍,他呢,又一直痛恨共產黨。沒問問你們想不想見他,所以我就沒請他上山。”

郭冰雪道:“這個表哥不咋樣,走就走吧。咱們走吧,讓他們小兩口說說話。國柱,以前你是我表哥,現在我是你嫂子,現在你該聽我的。能娶俺家紫雲,是你們家八輩子行善積德修來的福。珍惜吧你!”說罷,挽著楊開泰的胳膊走了。

朱國柱看著郭冰雪的背影,喃喃道:“女人呀,真是謎一樣的動物,變色龍啊。”

楊紫雲道:“別來這種含沙射影。”

朱國柱道:“對不起,我說的是郭冰雪。”

楊紫雲苦笑一聲:“別把我看成母老虎。你放心,我答應過你,隻要看到張世傑好好活著,娶妻生子,我就真正嫁給你。我已經親眼看到了,等我身體完全恢複,我會履行我的諾言。”

楊紫雲搖搖頭:“我能和他談什麽?我能告訴他,我和你隻是名義上的夫妻,其實我一直在等他?晚了,什麽都晚了。”

朱國柱道:“不晚。組織上隻是要求我們不能在張世傑麵前暴露我們的真實身份,並沒禁止我們告訴他我們倆的真實關係……”

楊紫雲打斷道:“我不同意這麽做!”

朱國柱道:“為什麽?這件事我不能聽你的。我要讓他知道:是他張世傑先違背了你們的愛情誓言。你為他守身如玉,他是又娶妻又生子。到頭來,他還有理了?把你當成了愛情的叛徒,天理何在嘛!”

6

葬完李雲鵬後,張世傑突然發現這些年跟著自己出生入死的異姓兄弟,已經有六個在後山腳下長眠了。一連數天,沒事的時候,他都會來到墓地枯坐,一坐就是大半天,吃飯睡覺都會忘記。開始的幾天,鍾梧桐擔心丈夫受了刺激,腦子出了毛病,把這擔心馬上給婆婆說了。李玉潔道:“世傑是人,是個仁義的人。他隻是想跟這些兄弟說說話。吃飯不算個事,他不回來,你就給他送吧。說夠了,就好了。”於是,給張世傑送飯便成了鍾梧桐每日至少一次的功課。

這一日傍晚,張世傑正坐在二順的墳前發呆,張世俊到了二哥身邊。

張世俊直來直去道:“二哥,好多人都覺得你該跟紫雲姐見個麵,談一談。”

張世傑道:“有什麽好談的,他們過他們的日子,我過我的日子。”

張世俊道:“二哥,紫雲姐當初是為了抗日才離開你的。她後來和國柱哥在一起,肯定有不得已的苦衷。這些日子在山上,我和她見麵雖然不多,可我能感覺出,她心中埋藏著很深的痛苦。特別是知道你帶著傷到南陽城殺姚思忠之後,她的情緒波動很大。”

張世傑鼻子哼哼:“她情緒波動不波動,和我有什麽關係?”

張世俊齜牙一笑:“二哥,你就別嘴硬了。你要是真的看開了,會躲著不見紫雲姐?沒話說了吧,明天咱們一起上太白頂吧。”

鍾梧桐拎著飯菜聽到幾句,本能地躲到一棵古柏後麵了。

張世傑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塵土:“誰讓你回來當說客的?”

張世俊道:“一半是我自己想說這些話,一半算是受人所托吧。朱國柱說你不能回避,應該直麵現實,把事情說清楚。冰雪嫂子的話就更難聽了,說什麽錯看了你,說你連個女人都不如。還有更難聽的說法,說你聰明一世,糊塗一時,自己誤認為心上人當了漢奸,胡亂娶了個丫環,這回是沒臉見人家朱國柱了。”

看著兩兄弟往鎮子裏走,鍾梧桐莫名地感到鼻尖發酸,眼淚出來了。

第二天一大早,張世傑準備和張世俊一起上太白頂。

張德威叮囑道:“見著你姐好好勸勸她,殺姚思忠也不急在一時。”

張世傑答應著:“我知道,日本鬼子蹦躂不了幾天了,早晚我會拿著姚思忠的人頭祭奠李師傅。大哥,大嫂不跟著我上山了?”

張世範說道:“她不去了,留下來幫幫媽。”

鍾梧桐拿著藥箱走了過來,打招呼:“爹,媽,大哥。世傑,來,我給你換換藥。”

張世傑說道:“換什麽換,早好了。”

李玉潔說道:“就讓梧桐給你換換藥吧。”

鍾梧桐把他的袖子挽好,解開繃帶,抹上藥膏,換了一條新的繃帶:“傷口還沒有長住。你把這藥膏帶著,過兩天讓世俊再給你換一次。”

張世傑問道:“怎麽,你不上太白頂了?”

鍾梧桐道:“家裏還有二順、雲鵬他們的好幾個孩子,大嫂忙不過來。再說,我原本是個丫環,除了幹幹家務,什麽也不懂。跟在你身邊,我怕別人會笑話你。”

張世傑的脾氣又上來了:“你說的什麽話,誰會笑話你?”

鍾梧桐低著頭說道:“世傑,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不過,能嫁給你,又給你生了萬隆,我已經很知足了……”

“你真是什麽都不懂!爹,媽,大哥,我走了,你們在家萬事小心點。”張世傑看也不看鍾梧桐,走了出去。

太白頂山腳下一塊平坦的地方,張若虹和郭冰雪各騎一匹馬,郭冰雪在教張若虹馬上射擊。張若虹快馬駛過,朝著遠處的草人開了兩槍,兩槍都打飛了。

郭冰雪騎馬追過去說道:“若虹姐,馬上射擊的要點是胳膊要穩。你現在的騎術已經很好了,開槍的時候注意力集中在目標上,再試一下。”張若虹騎馬又奔了過去。

一個衛兵騎馬從穀口奔了過來,說道:“夫人,張二少爺帶著人上山了。”

郭冰雪騎馬迎了上去,上下打量著張世傑:“不愧是大英雄,帶傷闖南陽城殺漢奸,居然能毫發無損。人頭呢?漢奸的人頭呢?我們都等著瞻仰呢。”

張世傑不接話,看看遠處的張若虹:“是你鼓動我大姐出來練槍的吧?”

郭冰雪道:“是又怎麽樣?如今這世道,女人也應該多練點本領,不是每個人都有那麽好的命,關鍵時刻有老情人來搭救。”

郭冰雪笑了笑:“沒什麽意思。你老婆不是回太平鎮了嗎?你胳膊上帶著傷,一會兒到這兒,一會兒到那兒,能忙得過來嗎?”

張世傑說道:“請你說話注意身份。”

郭冰雪說道:“我很清楚我的身份,是你從來沒注意到我的身份。快上山去吧,那裏有人眼淚汪汪天天在盼著你呢。”

張若虹騎馬過來:“世傑,你們回來了?”

張世傑說道:“姐,對不起,沒有殺了姚思忠。”

張若虹道:“沒關係,你的胳膊不要緊吧。”

張世傑上馬道:“沒關係,我去看看弟兄們。”策馬沿小路直奔自衛隊駐地。

7

朱國柱鐵了心要把張世傑逼出來,一天朝自衛隊那裏跑三趟。吃過早飯,無鹽無味地聽了兩小時中央社的廣播,他又去了後山。

高連升迎了上來:“朱三少爺,挺有興致嘛,是出來散步吧?一天散三回。這邊的景色不咋樣,你還是往那邊走吧。”

朱國柱道:“我來找張世傑。他回來了嗎?”

高連升道:“回來了。可我二哥沒那個閑工夫,你請回吧。”

朱國柱道:“我一定要見到張世傑,麻煩你去說一聲。”

高連升道:“我也沒閑工夫當你的傳令兵。朱三少爺,咱衛隊中大部分都不認得你這張臉,你在這兒瞎闖,我可保不定有人把你當奸細。快走吧。”

朱國柱突然高聲叫道:“張世傑,張世傑你給我出來。”

高連升變了臉:“你這個人怎麽給臉不要臉啊?實話跟你說吧,我二哥根本就不想見你,也不想見你老婆。喂,你再往前闖,別怪我對你不客氣!”

張世傑從一間房子裏走出來,高聲叫道:“連升,讓他過來。”走到槐樹下坐下。

高連升很不情願地說道:“走吧。”和朱國柱一起走了過去。

張世傑說道:“連升,你忙你的去。坐吧。”

朱國柱坐了下來:“世傑……”

張世傑很不客氣地說:“朱三少爺,我記得我們兩個的關係好像從來沒有這麽密切吧。你哭著鬧著要見我,有啥事,說吧。”

朱國柱毫無畏懼道:“張二少爺,我找你來,是想讓你去見見紫雲。”

張世傑的聲音很冷:“朱三少爺,我張世傑可不是沒臉沒皮的人,我沒興趣去見你的老婆。”

朱國柱道:“你救了我們,紫雲想當麵向你道謝。張世傑,有些事並不像你想的那樣,紫雲她從來沒有對不起你。你要怨,你要怪,都衝著我來吧。”

張世傑瞟了一眼朱國柱,目光看向遠方:“我對你更沒興趣,對你們兩個人都沒興趣。朱三少爺,時間已經改變了一切,我張世傑不會為了一個女人再和你算賬。我救你們,純粹是出於偶然,如果我事先知道那輛車裏是你們兩個,我連看都不會多看一眼。所以,你們不用謝我,要謝就去謝老天爺吧,謝你們的祖宗也行。”

張世傑目光冷冷地看過來:“她是你的女人,她流不流眼淚與我無關。”

朱國柱生氣地站起來:“沒想到你變得這麽冷酷無情。我已經來求過你,你不去,以後不要後悔。”

張世傑一拍石板:“我他媽的早把腸子都悔青了!當年在金竹溝,老子是怎麽交代你的?我讓你幫我照顧紫雲,你他娘的是怎麽照顧的?狗日的王八蛋,你得了便宜還賣乖,真他娘的成精了你!臭顯擺啥?你臭顯擺!”

朱國柱急得渾身冒汗,也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詞,又不能把真相說破,又不甘心說自己和楊紫雲是在扮假夫妻,情急之下,說道:“我顯擺什麽了?這些年,你為你心上人做什麽了?你什麽都沒做!國難當頭,你身為男人,你為國家都做了什麽?你什麽都沒做!別以為你瞎貓碰見死耗子,打死了幾個鬼子,你就是他媽的什麽民族英雄了!別以為你救了我和紫雲一命,你就有了對我們頤指氣使的特權。你是什麽人?你不過是一個在國家民族危亡的時刻一心一意發國難財的臭商人!在我麵前你充他媽的什麽英雄好漢大丈夫!紫雲真是瞎了眼了!她虧得沒有嫁給你……”

張世傑痛苦萬分,用槍頂住朱國柱的腦門兒:“夠了!再多說一個字,老子斃了你!滾!馬上從我麵前消失!”

朱國柱麵無懼色,充滿蔑視地看著張世傑,嘴角綻出一個勝利者怪異的笑容:“除了舞槍弄棒,除了發國難財,除了窩裏橫,你張世傑還會幹什麽?有種你就打死我。”慢慢轉過身,從容地走了。

張世傑叫一肚子委屈、一肚子憤怒憋得滿臉青紫,舉槍朝天上打了一梭子。朱國柱頭也沒回,朝大廳方向走去。張世傑垂首而立,不禁淚流滿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