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1

李玉潔惦記著兒子的傷勢,一直想到南陽去看看。得知張若虹把兒子接走了,李玉潔等不及套好馬車,騎著馬就朝縣城趕。當年張若虹不聽勸阻,執意要嫁給姚思忠,母女二人為此鬧翻。張若虹當著張家族人的麵,發下毒誓,等到姚思忠飛黃騰達那一天,要父母敲鑼打鼓迎接他們回太平鎮,否則絕不踏進張家半步。李玉潔也當場宣布和女兒斷絕關係,永不來往,除非事實證明姚思忠確實是個有雄才大略的人。如今,姚思忠無影無蹤,張若虹居然把自己最疼愛的二兒子接到姚家那處破房子裏養傷,這要傳出去,她李玉潔的麵子何在?李玉潔在大街上下了馬,追過來的鍾梧桐和高連升忙把她扶到一棵樹下。鍾梧桐掏出手帕給李玉潔擦汗,高連升衝進姚記酒樓找人。張若虹去照顧張世傑,劉金聲臨時在飯店照顧生意,一聽說老太太來了,一麵派個夥計到後院叫張若虹,一麵和高連升一起跑了出來,邊走邊說道:“太太,您來了?快請裏邊坐。”

李玉潔看看劉金聲:“金聲,你什麽時候投奔姚家了?淮源盛虧待你了嗎?”

劉金聲忙說道:“太太,春天風頭高,您又騎馬騎出一身汗,這兒不是說話的地方。快進來,我給您沏壺好茶。”

李玉潔板起臉:“劉金聲,我說你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這個地方,我能進去嗎?你要是真想改換門庭,說一聲。”

高連升忙替劉金聲說話:“幹媽,您別誤會。二哥不是在這兒養傷嗎……”

李玉潔道:“你也是個糊塗蛋!誰讓你們把世傑弄到這兒來的?太平鎮張家大院不夠大嗎?淮源盛的店鋪不夠大嗎?還盛不下我兒子?”

張若虹從酒店裏跑出來,手裏拿著一把椅子,走到李玉潔跟前把椅子放下,用衣袖在上麵擦了擦,說道:“媽,您請坐。接世傑來這裏養傷,沒別的意思,就是想著縣城的醫療條件比鎮子上好一些。”

母女二人有十多年沒見麵了,這會兒相互一打量,都感覺到了歲月在彼此身上留下的痕跡。李玉潔看著女兒身上那件有些年頭的衣服,那張因為操勞不再圓潤的臉和透著精明的眼睛,一時有些語塞。這時,家裏的馬車駛了過來。

李玉潔朝馬車走去,邊走邊說:“姚家的東西,我們張家人受用不起。連升,金聲,去把世傑帶出來,我們走。”

張若虹忙跟了過來:“媽,世傑的傷口還沒有拆線呢。再說,世傑他自己,暫時也不想回太平鎮去。”

李玉潔上了馬車:“我也沒說一定要回太平鎮。張家在縣城雖說沒有酒樓飯館這些大產業,一兩處院子總還是有的。你們兩個怎麽還不動?你們還要我等多久?”

當初張世傑讀初中的時候,張家在縣城蓋了一處宅子。這是一個不大的院落,有五間正房和兩間廂房,平常隻有一位上了年紀的家人看房子。

誰都知道老太太的脾氣,知道拗不過,高連升和劉金聲隻好進酒樓把張世傑抬了出來。

服侍兒子到小院住下,查看完兒子的傷口後,李玉潔親自拿起毛巾仔細擦兒子的臉:“看看這臉、這脖子髒的,會伺候人嗎?梧桐,去,燒熱水,瞧這身上,髒成什麽樣子了?”

張世傑道:“不怨我姐,其實我在姐家養傷挺好的,她照顧我很周到。”

“她是龍是蟲,我比誰都清楚。她願意在那個破酒樓等著那姓姚的回來光宗耀祖,我的兒子可不能陪她在那裏丟人現眼。什麽姚記酒樓,不過是一個破雞毛小店。有張若虹這個例子,你的終身大事我該管一管了。本來嘛,我挺看好紫雲這孩子……”李玉潔正嘮叨著,看見張世傑把眼睛閉上,改口道,“好了,媽不再提你的傷心事。不過,大丈夫何患無妻。等你養好了傷,我就給你娶親。”

忙到傍晚,李玉潔道:“家裏事多,離不開我。酒精廠的事,由金聲回去盯著。連升和梧桐就住在這裏吧。明兒我讓賬房送一千大洋過來,吃什麽、用什麽,都從這裏開支吧。他是打鬼子、鋤漢奸受的傷,這個錢該花。”

安排停當後,李玉潔坐著馬車回了太平鎮。

第二天一大早,郭冰雪急匆匆朝張家小院走來。剛一轉彎,就看到幾匹馬從另一個方向急奔而來,楊開泰、周銀杏、金貴和兩個青年翻身下馬。

楊開泰看見郭冰雪,連忙招呼道:“郭小姐,沒想到我們在這兒碰麵了。”

周銀杏在一邊冷笑:“大哥,你應該想得到。張二少爺在哪兒,郭大小姐就會在哪兒。”

楊開泰無奈地皺皺眉頭:“銀杏!去敲門。郭小姐,既然也來看世傑,咱們一起進去吧。”

高連升和兩個持槍的自衛隊隊員打開門,高連升說道:“楊大哥,郭小姐,你們來了。”

楊開泰問道:“連升,世傑的傷怎麽樣了?”

高連升道:“醫生說已經不大要緊。”

楊開泰長出一口氣:“我說呢,一兩顆子彈,不能把張世傑怎麽樣。走,咱們讓他出來曬曬太陽。”一行人朝屋裏走去,在客廳坐下。

高連升說道:“梧桐,告訴二哥一聲,楊大哥和郭小姐來看他了。楊大哥,郭小姐,你們先請坐。”

過了一會兒,鍾梧桐走出來,說道:“二少爺誰都不想見。”

郭冰雪要往裏闖,鍾梧桐攔在門口。楊開泰走了過來,對著臥室大聲說道:“世傑,我知道,紫雲對不起你,可我還是你的朋友啊。還有,郭小姐跑了這麽大老遠來看你,你總不能不見見吧?”

臥室裏還是沒有聲音。郭冰雪衝進臥室。張世傑胡子拉碴、兩眼無神躺在**,對郭冰雪的到來毫無反應。郭冰雪一見他的樣子,又是心疼又是生氣,在床邊坐下,說道:“世傑,傷口怎麽樣了?朱家的人太狠心了,不該拿照片來刺激你。”

張世傑仍舊兩眼看著床頂。郭冰雪聲音高了一點:“是不是傷口疼,你不想說話?”看張世傑沒有反應,聲音又大了一些,“你說話呀,和我吵架呀!”

就這樣,張世傑開始了一天說不了三句話的養傷生活。嚴酷的現實讓張世傑感到心灰意冷,心裏第一次生出這種念頭:人終究抗不過命。

幾場雨下過後,梧桐樹花兒一簇簇綻放了,整個縣城都彌漫著一股甜絲絲的香味兒。這天逢集日,大街上熱鬧到日頭偏西才安靜下來。鍾梧桐在街上徘徊一陣兒,猶豫再三,進了姚記酒樓。客人都已經散了,張若虹正在櫃台後麵扒拉算盤算賬,鍾梧桐叫了一聲大小姐。張若虹手不離算盤,隨口問道:“梧桐,是不是世傑想吃點新鮮玩意兒?”

鍾梧桐道:“二少爺他——”

張若虹噌地站了起來:“世傑怎麽了?是不是傷口有問題?”

鍾梧桐忙搖著頭說:“不是,不是,二少爺的傷口已經結痂了,大夫說一點問題都沒有。可是他整天躺在**,一頓就吃那麽一點飯,不說,不笑,對什麽都不關心,也不下地活動,連升和我急得沒辦法。連升說二少爺就聽趙老板的話,還說趙老板經常在你的飯店吃飯,我來問問他什麽時候回來。大小姐,快想個辦法吧,二少爺都瘦得隻剩一把骨頭了。”

張若虹坐了下來:“那趙老板神出鬼沒的,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裏。梧桐,世傑的外傷雖然好了,心裏頭的結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打開。他是個認死理的人,自己的女人跟著別人跑了,殺不了他們,你讓世傑如何咽得下這口氣?男人哪,太花心了不好,太重情了也不好。”

鍾梧桐急道:“大小姐,那怎麽辦?多少人都指望著二少爺呢!”

張若虹若有所思道:“辦法也不是沒有,就是盡快讓世傑再看上另外一個女人。說起來,郭冰雪倒是個不錯的人選……”

鍾梧桐道:“她可不行,她是朱國柱都不要的女人,二少爺才不願見她呢,前一陣還把她氣哭了。不過也怪了,這個郭小姐,攆都攆不走。”

張若虹道:“可惜我發過誓,在得不到老爺、太太原諒之前,不踏進張家半步。要不的話,我這會兒去狠狠罵世傑一頓,說不定能把他從**罵起來。梧桐,你替我去罵他一頓,讓他出息點兒,別為了個女人就沒個男人樣了。”

鍾梧桐吃驚地說道:“我,去罵二少爺?我,我怎能……”

張若虹道:“算了,不難為你了,你回去盡量讓他多吃點飯,罵他的事,等趙先生回來再說吧。或者,我另找個人罵他。”

鍾梧桐回到張家小院,吩咐人燒了一鍋水。高連升勸張世傑出去活動活動,本來坐在床邊的張世傑幹脆歪倒在**:“別羅唆,我要睡覺。”高連升無奈地走到門口,鍾梧桐帶著幾個人端著木盆、拎著水桶進來,說道:“二少爺,你先起來,洗洗澡再睡。”

張世傑不耐煩地揮揮手:“我不洗澡。”

鍾梧桐指揮幾個人把桶放好,把水倒進去:“水已經準備好了,二少爺,請洗吧。”

張世傑聲音高了一點:“我不洗澡。”

高連升忙說道:“梧桐,他不想洗,就不洗了。”

鍾梧桐把毛巾和換洗衣服放在凳子上,板著臉說道:“二少爺,你必須洗。這兩天太陽很大,你不洗澡,身上的味兒我受不了。”

高連升道:“梧桐,你怎麽能這麽說話?這梧桐樹才剛開了花,還沒到夏天,又不出汗,身上哪來的味兒?”

鍾梧桐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冷冰冰的:“你聞不見,我能聞得見。這是換洗衣服,洗好了,叫我一聲,我要把他的床單被子統統換掉。”

張世傑喊道:“梧桐,連你也這麽看我了?”

鍾梧桐轉身站住:“二少爺,我這條命是你救的。你要不救我,我要麽早死了,要麽早成了千人騎萬人騎的婊子。這遠近百十裏,誰不說張家二公子是個英雄豪傑?我呢,也抱定一個決心,拿命來報答你當年的救命之恩。可我沒想到,我心中的大英雄會為一個女人變成這個樣子,兩眼無神渾身酸臭,叫花子一個!老爺、太太最疼的是你,最看重的也是你。淮源盛的各號掌櫃、各店大小夥計,最佩服的也是你。你自甘成個叫花子了,他們怎麽辦?”

張世傑忍不住插了一句:“你長大了,說的這些有點見識嘛。”

鍾梧桐接道:“見識不見識談不上,我隻是在講一個理。我想好了,把要說的都倒給你,說完了,要殺要剮,隨你。便是把我賣到窯子裏去,也隨你!”

高連升道:“梧桐!胡說什麽呢!”

張世傑道:“你讓她說個夠!”

鍾梧桐道:“要我說,紫雲小姐跟了朱國柱,那是你自找的。她那年要和朱國柱考北平的大學,你就不該同意。‘好女怕磨’‘好男無好妻’‘好女嫁個毛雞蛋’,這些老話你都忘了!你覺得喜歡你的女人,應該八輩子都不會變心的?道理我講不清,可我知道你不能隻恨朱國柱。這俗話說得好,母狗不願意這牙狗也上不去……”

“梧桐!”高連升大叫一聲,“你還真上頭上臉了!閉嘴吧!”

鍾梧桐道:“我說的是個理。二少爺,天底下不止楊小姐一個女人吧?你為這個當了漢奸的女人弄成這樣,你不覺著丟人,我還覺著丟人呢!我要是你,我就把這個什麽破楊紫雲給忘了!那個郭冰雪在你麵前上杆子也不是一年兩年了,你也不能要她。她是誰?她是朱老三都不要的女人!以淮源盛在南陽的名頭,以你二少爺的名頭,啥好小姐你娶不到?反正,你要是再像個老鼠一樣躲著不見人,你二少爺就完了。好了,我就想說這些。”

鍾梧桐這番話確實說到了張世傑心裏去了。張世傑哈哈大笑幾聲:“真長成個小紅娘了!我聽你的,不再當老鼠了,洗澡。”

第三天,張世傑想喝酒了。鍾梧桐高興得直跳腳,忙和高連升一起去姚記酒樓搬了幾壇子好酒。

夜已經深了,張家小院的飯廳燈火通明。桌子上杯盤狼藉,地上歪著兩個空酒壇子,桌上還放著一個酒壇子,有倆人趴在桌子上睡著了。劉金聲癱坐在椅子上,頭搖晃著,眼神有點直。高連升看起來還算清醒,但腳步有點打晃。隻有張世傑端端正正坐在那裏,又端起一碗酒送到嘴邊。

正在一旁倒茶水的鍾梧桐見狀,忙過來把酒碗奪過來:“二少爺,你不能再喝了。”

“我想喝醉,想和他們一樣倒在地上,多好的兄弟呀。我,我要和過去一刀兩斷……”張世傑站起身來,朝外走。

鍾梧桐扶住他:“二少爺,我送你回房。”

兩個人跌跌撞撞進到正屋,進了臥室。張世傑推開鍾梧桐,撲到床邊,在枕頭底下摸來摸去。

“少爺,你找什麽?我來幫你。”鍾梧桐跟了過去。

張世傑摸出一個錢夾,打開,從裏麵拿出一張照片:“梧桐,給我火柴。”

鍾梧桐看了看照片:“紫雲小姐的照片,你要幹什麽?”

“她不屬於我了,不是我的了,火柴。”張世傑從鍾梧桐手裏接過火柴,劃了一根,兩隻手都顫抖著,不肯讓照片接近火苗,火熄滅了。

鍾梧桐道:“二少爺,不舍得燒,就留著吧。”

張世傑又劃了一根火柴,把照片點燃了。楊紫雲的微笑在火光中慢慢消失,眼淚順著張世傑的臉頰流下來。火燒到張世傑的手,他抖了一下。

鍾梧桐忙拉過張世傑的手,放在嘴邊吹著:“二少爺,疼不疼?我……我們都喜歡你,有很多人都喜歡你,愛你。”

張世傑抖著手捧起鍾梧桐豔若桃花的臉:“是嗎?你也喜歡我,愛我?”

鍾梧桐用力地點著頭:“你是個人見人愛的大英雄。你讓我殺人我都願意,真的。”

張世傑猛地把鍾梧桐擁在懷裏。鍾梧桐這個單純、善良的女人一心一意想讓自己的恩人振作起來,閉上眼睛,抖著身子,任由張世傑撕扯她的衣服……

後半夜,張世傑酒醒了,他側身看看赤身**熟睡的鍾梧桐,驚呆了。

2

從縣城一回到太平鎮,李玉潔就開始考慮二兒媳婦的人選問題。郭冰雪沒有進入李玉潔的視野:換老婆——這種戲台上才會發生的事情,李玉潔不願做。

事情卻因為朱家的介入發生了變化。

朱國梁認為要消除輿論對朱家的不利影響,應該找個機會請次客,讓宛東南幾十縣的頭麵人物都來看看朱國柱和楊紫雲穿著軍裝的照片。

朱國棟卻說:“這是一步臭棋!照片是真的,張世傑他們看見的也是真的。這說明國柱他們已經去了秘密戰線。向那麽多人展示這張照片,萬一有人到日本人那裏告密,國柱他們隻有死。”

朱國梁道:“哥,你多慮了。告密?隻有張家會做這種事。張世傑如今是聞名南陽的抗日大英雄,怎麽可能去給日本人告密。”

朱國棟道:“心愛的女人跟了別人,張世傑什麽事情做不出來?你沒看到在醫院裏,張世傑恨不得把照片撕成碎片。這照片還是留在我這兒吧,千萬不能落到張世傑手裏。沒有證據,他們想做也不敢了。”

朱照鄰道:“小心一些沒錯。要是拿不到張家的把柄,就不能把關係搞得太僵。張世傑傷了麵子,咱們就該把麵子給他找回來。”

朱國棟說道:“爹說得對,我看應該主動提出把冰雪嫁給張世傑。一呢,表明咱家的態度,還給張家一個兒媳婦。二呢,楊開泰一直對郭冰雪有點意思,張世傑娶了郭冰雪,再加上楊紫雲和國柱的關係,楊開泰勢必要和張世傑生分,張家和楊家就不會聯手對付我們了。三嘛,郭冰雪不是盞省油的燈,張世傑對楊紫雲並未完全死心,郭冰雪嫁過去,勢必讓張世傑不得安寧。這個張世傑,是咱們家的心腹大患,要多想辦法對付他才行。”

朱國梁道:“張家能同意?”

朱國棟道:“事在人為。這樣辦吧,你們讓太太去跟冰雪談談,我去找李光鬥,說動他做個中人。”

第二天晚上,朱太太去豆腐房堵住了郭冰雪。這些日子,郭冰雪心裏煩得很。有心天天去陪張世傑,可又怕弄巧成拙,不去看吧,心裏又像貓抓似的。

朱太太開門見山道:“小雪,這下好了,你應該抓住這個機會,接近張二少爺。”

郭冰雪把一個裏麵黑乎乎的罐子扔到大街上:“好什麽好?他還在為楊紫雲傷心,連見都不願見我。”

“紫雲已經嫁給國柱,時間一長,他會死心的。再說,還有你呀,你會讓他忘記紫雲。”朱太太把郭冰雪拉到一把椅子上坐下:“其實,我們都知道,你喜歡的人一直是張世傑。”

郭冰雪道:“誰喜歡那個死心眼兒?親眼看到的事實還不肯承認。楊紫雲真有那麽好?我哪點比不上她?”

朱太太和善地笑笑:“姻緣的事兒都是上天注定的。張世傑和楊紫雲訂過婚,他對楊紫雲念念不忘,說明他重情,也說明你眼光好。現如今大家都知道楊紫雲已經嫁給國柱,張家肯定會讓張世傑娶親。你姑父說,等張世傑傷一好,他就到張家給你提親。”

郭冰雪臉色一沉:“誰讓他來管我的事兒!我爹一死,朱家的臉色變得有多快,誰知道他們安的什麽心。”

朱太太道:“冰雪,這一次,你姑父是真的要把你嫁到張家,還要給你一大筆陪嫁。”

郭冰雪道:“你當他是為我好?還不是怕張世傑找他們的麻煩。姑姑,你回去告訴姑父還有兩個表哥,我的事兒不用他們管。”

朱太太反問:“怎麽,你不想嫁給張世傑?”

郭冰雪沒再說什麽。姑姑這次來訪,再次給郭冰雪製造了去見張世傑的心理障礙。她又是好幾天沒有去縣城看張世傑。

李光鬥一聽朱國棟的想法,馬上道:“亂世婚姻,沒那麽多講究了。陰差陽錯的,也挺有意思。別說,世傑和冰雪也很般配,這個媒人我來做,過一段我去太平鎮。”

郭冰雪一聽李光鬥要保媒,又是好些天沒去縣城,整天一個人在豆腐房裏讀些閑書。聽說張世傑已經基本康複,就要回太平鎮了,郭冰雪馬上去了縣城,進了酒樓就問:“若虹姐,世傑的情況怎麽樣?”

“昨晚上他們喝了我三壇好酒,這會兒恐怕酒都沒醒呢。”

郭冰雪道:“謝天謝地,他終於大好了。”

兩人正說著話,朱國梁大大咧咧地進了酒樓:“張大小姐,生意興隆啊。表妹,你果真在這裏。”

張若虹斜著眼看朱國梁:“朱司令,稀客。我這店太小,盛不下你的大駕。”

朱國梁毫不在意:“大小姐,眼看我們就成親家了,嘴官司不打也罷。表妹,快隨我回太平鎮,你大喜了。”

“沒頭沒腦的,哪來什麽喜事?”郭冰雪見來的不是張世傑,沒來由地覺著心裏很煩躁。

“你姑姑和我爹已經做主,讓你嫁給世傑二少爺。這一下,你可遂了心願了。”朱國梁的口氣有點酸溜溜的。

張若虹有點不相信:“朱司令,你這是從哪兒得來的消息?”

朱國梁一拍大腦門:“我忘了,你已經和家裏斷絕來往,怪不得他們沒通知你。你舅舅李參議員今天來太平鎮,他是專程來當媒人的。張大小姐,你何不趁這個機會回家認親?”

張若虹道:“你沒騙人吧?”

朱國梁道:“這種事好拿來騙人嗎?世傑少爺已經坐著馬車回去了。表妹,走吧。”

郭冰雪跟著朱國梁上了車。

李光鬥把朱家托他做媒的事說出來後,看姐姐和姐夫都很吃驚,解釋道:“冤家宜解不宜結。朱家提出這個方案,表明他們不想跟咱們一直僵下去。冰雪這孩子,是我看著長大的,世傑娶了她,錯不了。”

李玉潔道:“光鬥,這些年,大事上,我們都在聽你的,可這事兒……”

李光鬥道:“姐夫,姐,我就要到重慶工作了,這也是我答應做這個媒的原因。一呢,冰雪她爸病重時托過我照顧冰雪,我這一走,鞭長莫及,隻有把她娶回來,我才放心。二呢,這孩子戀世傑也不是一天兩天,世傑對她也不錯,這麽做也不算包辦婚姻。三呢,郭參議員雖然不在了,可他朋友多,定下這門親利大於弊。你們看呢?”

張德威道:“光鬥考慮得很周全。這麽辦,是個皆大歡喜的局麵。當然,世傑心裏不知能不能轉過這個彎。”

李光鬥道:“世傑那邊由我做工作。”

李玉潔道:“那就這麽辦吧。”

小晌午的時候,張世傑從酒精廠回了家。

李光鬥細細看看外甥,說道:“人是瘦了一圈,可精神頭不錯,當個新郎官沒問題。”

張世傑問:“誰當新郎官?”

李光鬥笑道:“你呀,我這次來,就是為了你的婚事。你和冰雪,我覺得很合適。這樁婚事,我替你父母給你定了。”

張世傑站了起來:“不,我不想結婚。”

李玉潔把兒子按回凳子上:“世傑,我和你爹都不是專橫的人,從來也沒想強迫你應了婚事。我知道,你心裏還惦記著紫雲。可是,不管紫雲是死是活,她都跟我們張家沒有關係了。郭小姐一直都很喜歡你,她雖然沒有了父母,可讀過書,和我們家門戶相當……”

張世傑再一次站了起來:“舅舅,對不起,你的好意我不能接受。”

李光鬥說道:“世傑,我知道你心裏還有疙瘩。我和你爹媽都認為,結婚是你目前最好的選擇。”

張德威也拿出父親的威嚴:“是啊,你早到了結婚的年齡。這些年,啥事我們都由著你,可是,很多不該發生的事情都發生了。你應該換一條道走走。”

張世傑強調說:“我隻是不想結婚。”

李玉潔愛憐地捏捏兒子的胳膊:“你看看你都瘦成什麽樣子了?當初和紫雲訂婚,是你自己拿的主意,這一次無論如何你要聽我們的話。冰雪這姑娘……”

張世傑急急打斷母親的話:“我怎麽能和郭冰雪結婚,這也太荒唐了,我張世傑怎麽能娶和朱國柱訂過婚的女人?”

門外,郭冰雪正好聽見這句話,頓時臉色蒼白。

李光鬥加重了語氣:“世傑,如果你是因為麵子問題,我勸你大可不必。據我所知,冰雪對你的感情很深,你不能總是陷在過去的旋渦中不能自拔。”

張世傑道:“舅舅,請你理解我,我確實,我確實……”

郭冰雪忍不住闖了進來:“確實忘不了楊紫雲,對不對?你不願正視我對你的感情,就因為我是朱國柱拋棄的未婚妻,對不對?一個你從沒把他當成對手的人,居然搶走了你的女人,你張世傑從來沒有經曆過這樣的失敗,你不願意承認這樣的失敗,對不對?所以你永遠也不會愛我,永遠也不給我機會,對不對?”她一麵說著,一麵站到張世傑對麵,眼神混亂地盯著張世傑。

張世傑有點不知所措:“冰雪,我……”

李光鬥忙勸解道:“冰雪,世傑有些糊塗,慢慢他會明白過來的。”

郭冰雪淒然一笑:“謝謝你,李叔叔,你不用再為我費心了。張世傑,你聽著,別以為除了你,這世上的好男人都死絕了!我郭冰雪不是嫁不出去!你要有種,就永遠等下去吧。”她幾乎是喊出這番話後轉身跑了。

李玉潔追了幾步:“郭小姐——世傑,你還不快去追!”

張世傑搖搖頭:“我?媽,你不明白的,郭冰雪要的東西我永遠都不能給她。”

“你是不是準備一輩子等著楊紫雲,打一輩子光棍?不允許,我不允許!不——”李玉潔走回到兒子跟前,盯著兒子,神情激動地說著。她忽然覺得這情形十分熟悉,張世傑仿佛變成了張若虹。她大叫一聲,暈了過去。

梧桐忙衝進來扶住她:“太太,太太。”

張世傑忙把母親抱住:“媽,媽……”

李玉潔隻不過是急火攻心,大夫開了一劑藥丸,服下之後好了許多。見姐姐已沒有大礙,李光鬥準備回南陽。張世傑送舅舅往外走,李光鬥問:“世傑,你真的不再考慮和郭冰雪的婚事?”

張世傑歎一口氣:“舅舅,郭冰雪對我用情很深,可我卻不能用相同的感情回報,這對她不公平。”

李光鬥道:“你們年輕人的講究也太多了。我再問你,你真的不打算結婚?”

張世傑囁嚅著:“這個,我……舅舅,我以後再跟你解釋吧。”

李光鬥語重心長地說道:“世傑,你不希望成為一個特殊的人吧?我這一走,盡管是升職了,可鞭長莫及,有好多事情需要你自己去解決,你得和這個社會合上拍子。”

張世傑道:“我明白,我會考慮的。”

李光鬥搖搖頭:“你自己的終身大事,你自己做主。”

3

趙九思一到太平鎮就得到了張世傑和郭冰雪的婚事談崩的消息,他忙把張世傑約到淮河邊上。

“說說,你為什麽不願娶郭冰雪?”趙九思開口直奔主題。

張世傑盯著趙九思道:“你先回答我,他們是不是做了逃兵又當了漢奸?”

趙九思認真地說:“世傑同誌,你冷靜點!楊紫雲當沒當漢奸,並不重要。你已經是老黨員了,大道理我不用跟你講。組織上不希望你因為一個女人,毀了一條地下交通線!組織希望你能正確認識朱國柱和楊紫雲在一起這件事。首長認為你該結婚了。”

張世傑抓著趙九思,說道:“我不想結婚。告訴我,他們不是漢奸!”

趙九思厲聲說道:“世傑,鬆手!我現在是以組織的名義跟你談話!你是桐柏最大的商號淮源盛的二少爺,你已經到了婚娶的年齡。如果說你以前不結婚是為了等楊紫雲,如今朱家已經承認楊紫雲是他們家的三少奶奶了,你再不結婚,就是怪事。在別人看來,你們張家這回丟人了,找回麵子的辦法,就是娶一個比楊紫雲更有背景的女人。這麽做才符合你二少爺的身份。”

張世傑丟出一串冷笑:“按我張家二少爺的身份,我應該娶三妻四妾,經常吃吃花酒、逛逛窯子,甚至應該抽抽大煙,你同意我這麽做嗎?”

趙九思嘿嘿笑了:“你們張家的祖訓裏,納妾、嫖娼好像都是被禁止的。結婚,卻是你必須做的。你們張家要找回麵子,郭冰雪是你最好的選擇。你不該拒絕她。再不結婚的話,你將會成為整個桐柏甚至南陽的新聞人物。組織上不希望你成為萬眾矚目的新聞人物。所以,我建議你還是考慮和郭冰雪結婚。”

張世傑道:“為什麽一定是郭冰雪?”

趙九思道:“理由很充分。一,她愛你。地下工作者必須娶一個深愛自己的妻子,否則生命隨時都會遇到危險。二,郭冰雪的父親是省參議員,我們需要他們家的社會關係。不瞞你說,組織上對你一直把楊紫雲當成未婚妻,是有擔心的。畢竟,她參加過新四軍。我認為你應該馬上去把郭小姐找回來,盡快跟她結婚。”

張世傑呆坐一會兒問道:“這是命令嗎?這是組織決定嗎?組織有娶誰不娶誰的規定嗎?告訴我!我現在什麽都沒有了,我隻想為組織做點什麽。我希望你不要騙我,不要假傳聖旨。我無話不可以對組織說。我接受不了這個郭冰雪,至少目前我無法接受她。是她步步緊逼,讓我看到了最冷酷的現實。她把我的一個美麗的夢給打碎了,你聽懂了嗎?現在,我真的什麽都沒有了。你千萬不要騙我!如果組織有決定,非要讓我娶郭冰雪不可,我馬上去找她。我希望你別騙我。”說到這裏,張世傑已是淚流滿麵。

趙九思心如一團亂麻,語無倫次地說:“對不起,世傑。組織……組織上隻管哪些女人是我們這些人不能娶的……我沒想到郭冰雪對你的愛會傷你這麽狠……這隻是我的建議……我真的認為你該結婚了。你結了婚,對於保存這條地下交通線十分有利……但我不能不說,你不能娶一個陌生的、組織上一點都不了解的女人……這方麵有嚴格的紀律……”

張世傑擦擦眼淚站起來:“放心吧,我會娶一個讓你和組織上都放心的女人。”

4

朱國棟聽到郭冰雪和張世傑的婚事談崩的消息後,沒吃午飯就返回了防區。

朱太太差人去豆腐房跑了幾趟,都沒看到郭冰雪。

朱國梁把一杯茶一飲而盡,朝用人們擺擺手,用人們退下了。他湊近朱照鄰道:“爹,張家不給麵子,以後怎麽辦?”

朱照鄰道:“不給麵子,就抓他們的辮子。按你哥交代的辦,你那幾百人的保安隊,都是吃幹飯的?張家那個酒精廠,會老老實實把貨都賣給國軍?”

朱國梁擔憂道:“張家的後台硬,李光鬥眼看又高升了,抓住點把柄又能怎麽樣?”

朱照鄰嘿嘿冷笑幾聲:“李光鬥高升是升到重慶去了。俗話說,縣官不如現管。你多設幾個關卡,先讓他們家的貨不能順順當當出桐柏縣。還有,放出風去,就說張家準備給張世傑娶親。他張世傑不是不結婚嗎,我看他敢不敢把周圍有頭有臉有閨女的人家都得罪光。”

朱國梁道:“這個郭冰雪呢?任她胡鬧可不行,她丟人也是丟咱家的人。”

朱照鄰道:“她已經沒臉來家裏住了。放把火,把她的豆腐店燒了,斷了她的後路,就讓她自生自滅吧。”

豆腐房著火的時候,金貴和巡山隊帶著郭冰雪到了演兵場。郭冰雪騎的這匹白馬原來是楊開泰的坐騎,白馬一見舊主,激動得直打響鼻。楊開泰把火把遞給衛兵,疾步走到郭冰雪身邊,說道:“郭小姐,真的是你呀,你怎麽了?”

郭冰雪一下子撲到楊開泰懷裏,暈了過去。

楊開泰叫道:“郭小姐,醒醒。郭小姐,醒醒。”抱著郭冰雪朝屋子跑去。

周銀杏盯著金貴看,金貴低頭小聲說道:“巡山時看見了她。她騎著大哥的馬,整個人傻呆呆的,總不能不管她吧。”周銀杏打金貴一個耳光,轉身走了。金貴遲疑了一會兒,還是跟了過去。

楊開泰把郭冰雪抱進臥室,吩咐人去準備飯菜。不一會兒,熱騰騰的飯菜端了過來,也許是聞到了飯菜的香味兒,郭冰雪慢慢睜開眼睛。

楊開泰高興地說:“郭小姐,你醒了。你一定是餓壞了,來,吃點東西。”扶著郭冰雪坐起來。

愣了一會兒,郭冰雪終於回想起發生的事情,抓著楊開泰的手哭道:“楊大哥,我什麽都沒有了,什麽都沒有了。”

楊開泰拍拍郭冰雪的肩膀,說道:“別哭,你還有我這個大哥嘛。有什麽難處跟我說說,我一定會幫助你。”

郭冰雪咬咬牙說道:“楊大哥,我覺著這世上就你是真對我好。你喜歡我嗎?”

楊開泰道:“你這麽聰慧可愛,誰會不喜歡你呢?”

郭冰雪瞪著淚汪汪的大眼看著楊開泰:“那,那,那你願不願意娶我?”

“什麽?你不是開玩笑吧?”楊開泰吃了一驚。

郭冰雪擦幹眼淚,看著楊開泰:“我不開玩笑,我要嫁一個愛我的人。楊大哥,你不愛我嗎?”

楊開泰避開郭冰雪的目光:“郭小姐,我一介草寇,哪有資格對你言愛。”

郭冰雪的眼淚又流了下來:“你也不愛我,是不是?我活著還有什麽意思?我的未婚夫,如今成了你的妹夫。我暗戀了多年的張世傑連看都不願看我一眼。如今你這個大哥也不願收留我,這世上的好男人真的都死絕了……活著還有什麽意思。你給我一槍吧,楊大哥,開槍吧,把槍給我,我自己來。給我!”她從**蹦起來,就要去拿掛在牆上的槍。

楊開泰拉住她:“冰雪,你冷靜點,冷靜點!朱國柱和張世傑都不是東西!你坐下,留下吧,這世上好男人沒有死絕。”

郭冰雪停止掙紮:“楊大哥,你答應了?”

周銀杏闖了進來:“大哥,別答應她!”周銀杏撲過來抓住郭冰雪,“郭冰雪,你記不記得,你曾經在太白頂上親口告訴我,說你心裏隻有張世傑。你想騙我大哥,門兒都沒有。”

楊開泰護住郭冰雪:“銀杏,住手!我要娶誰,你管得了嗎?金貴,把她帶走。”

金貴把銀杏往外麵拉,銀杏一麵掙紮,一麵罵著:“郭冰雪,你這個狐狸精!你不愛我大哥,你騙他,你不得好死!你等著,我不會讓你得逞的。”

屋子裏一時靜了下來,郭冰雪看著楊開泰,神情分外冷靜:“楊大哥,銀杏說得沒錯,我真的是走投無路了才想起要嫁給你,嫁給一個真正對我好的人。楊大哥,我是一個沒人要的女人。你要不喜歡我,我明天就走,去見我爹媽……”說著淚珠成串成串滾落下來。

楊開泰抖著手擦著郭冰雪的眼淚:“冰雪妹子,快別說傻話了。說了也不怕你笑話,我想你想了好幾年了,也看得出你的心在張世傑身上。朋友妻不可欺。紫雲丟下張世傑走了,我總覺得對不起世傑。所以,我一直希望你能跟世傑……這小子可真沒福分!妹子,啥也不說了。你說個章程吧。”

郭冰雪道:“我想快點結婚,我想辦一個熱熱鬧鬧的婚禮。我想讓張世傑親眼看見我找到了比他好一千倍的好丈夫。”

楊開泰道:“我都答應你。吃點東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