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

拿到新密碼後,楊紫雲如釋重負。三年來第一次踏上故鄉河南的土地,楊紫雲心裏湧動著莫名其妙的激動。淮源盛信陽分號還在開嗎?張家會不會在敵占區做生意?出了診所,楊紫雲突然提出要買塊布料親手給美子做一件旗袍。朱國柱正要阻攔,美子已經決定去逛逛信陽最繁華的商業街了。

此刻,在分號的後院,楊開泰剛剛見到張世傑,把他打聽到的情況說了出來:“信陽這邊的鬼子駐軍,為了拍上司的馬屁,邀請一些駐武漢高級軍官的夫人來遊玩。那對漢奸男女,是鬼子軍官太太在武漢的朋友,他們在信陽要待兩天。”

張世傑問道:“有沒有機會下手?”

楊開泰道:“他們的行程安排還沒有搞清,隻知道在城裏下手的機會不大。”

高連升跑了過來,說道:“楊大哥,二哥,外麵停了很多鬼子的警車、摩托車,好像是鬼子的重要人物到咱們店裏購物。”

“重要人物?是不是那些女鬼子,看看去。”郭冰雪說著就要往前麵跑,周銀杏跟在她後麵。

“等一下,不能就這樣過去,也不能去的人太多。這是敵占區,凡事不能魯莽。”楊開泰叫住她們。

“楊大哥說得對,隻能去兩三個人。連升,把那邊的貨拿一些過來。楊大哥,咱兩個裝成店裏的夥計,過去瞧瞧。”張世傑說著,隨手把一頂店鋪夥計戴的帽子扣在頭上。

“我一定要去看看女鬼子長什麽樣。”郭冰雪固執地說,“楊大哥長得這麽威猛,一點也不像夥計,我可以打扮成一個女仆。我先去。”邊說邊把披散的頭發編成一條辮子,從高連升手中拿過一匹綢緞。

楊開泰仔細打量著郭冰雪:“郭小姐想去就去吧。不過,你別說話,也別讓對方看見你的眼神,你的聲音和眼神跟女仆差別太大了。還有你,世傑,如果是那些日本軍官的太太和那兩個漢奸,別在這兒動手。”

楊紫雲等人走進店裏,胡掌櫃一看這麽大的陣勢,忙彎腰鞠躬:“歡迎光臨淮源盛。”

楊紫雲聽到淮源盛三個字,稍稍一愣,走到她身邊的朱國柱很自然地把手放在她的腰間,不為人覺察地按了兩下。

“請先看貨架上的貨,我再讓人從倉庫裏拿一些出來。”胡掌櫃說著,吩咐店裏一個夥計到後台去拿貨。

三個女人站在布料前,楊紫雲抖著一塊料子的邊,笑著對美子說:“美子姐姐,你看,這料子的手感多好,顏色也很漂亮,就是它了。美子姐姐,我會用這塊料子給你設計一件很有特色的旗袍,我們快回去吧。”

真田美子笑著說:“真的嗎?我也有點迫不及待了。”

和子在一旁說道:“幹嗎急著走?我還沒有選到合適的料子呢。”

“和子夫人,你那件有櫻花圖案的和服帶來了嗎?今晚的舞會,我真希望能看見你穿上它。”朱國柱輕聲對和子說。

“真的嗎?朱先生,我穿那套衣服的時候,我們才剛剛認識,沒想到你居然記得我那天的服裝。”和子的眼風嬌柔地撫過朱國柱,隨即趾高氣揚地命令翻譯官,“這店裏的每一樣料子,給我們每個人都取一份,送到住處。”又麵帶微笑地把胳膊伸給朱國柱,“朱先生,我們走吧。”

楊紫雲和真田美子手挽著手朝店外走去。轉身的時候,她的目光掠過通往後台的那道門簾,張世傑手裏拿著一匹綢緞,從那道門簾後走了出來。楊紫雲渾身一震,腳下一個踉蹌,真田美子忙托著她,她向美子笑了一下,步伐輕盈地向外麵走去。

張世傑的目光刹那間變得異常空洞,隨即,血轟的一下湧進他的頭腦,耳朵嗡嗡作響,恍惚間聽見翻譯官張著嘴叫道:“看什麽看?這些都是皇軍的太太,再看,當心你的眼珠子。”

張世傑的目光重新聚焦,他看見胡掌櫃把幾個大洋塞進翻譯官手中,賠著笑和翻譯官向外麵走去。在他們身形的間隙,他看到穿著和服的楊紫雲的身影,看到穿著白西服的朱國柱的身影。他手中的那匹絲綢掉在地上,硬邦邦的手槍的槍托已經握在他的手中,卻被另一雙手死死按住。

仿佛一場風暴刮過,淮源盛信陽分號後院的空氣似乎凝結了。郭冰雪也不知當時哪來那麽大的勁兒,把張世傑拖回後院,並把剛才看到的事告訴了楊開泰等人。誰也沒有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兒,都聽傻了。沉默了一會兒,張世傑站起身來往外走。

“張世傑,你幹什麽?高連升,快抓住他。”一直在觀察張世傑的郭冰雪想站起來,卻覺得兩腿發軟。

高連升衝過去一把抱住張世傑,楊開泰也走過去拽住張世傑的胳膊:“世傑,你幹什麽?”

張世傑掙紮著:“我要去找她,我要問個清楚,為什麽會這樣?”

楊開泰道:“世傑,你冷靜一點。”

“你叫我怎麽冷靜,她和日本人在一起,她穿著日本人的衣服,她居然對著那個日本女人笑得那樣燦爛。大哥,你知道嗎?她那個樣子,等於捅了我一刀,捅在這兒。你說,她還是我們心中的紫雲嗎?”張世傑捶著胸口。

“世傑,我理解你,我完全理解你。我們把她找回來,我們一定要把她找回來,但不是現在。你坐下,你先坐下。”楊開泰把張世傑按回到凳子上。

張世傑的目光閃著火星:“如果她不愛我了,如果她愛上朱國柱,她可以告訴我,我會成全她。從小到大,她要的東西我都會給她,她為什麽要當漢奸?”

郭冰雪猛地站了起來:“夠了,張世傑!把你的問題先放一放,現在最主要的問題,是怎樣把這兩個人弄回去。你要明白,這裏是日本鬼子占領的信陽。你也看到了,那兩個人身邊有多少日本兵,難道你準備在上百個鬼子的槍口下找楊紫雲解答你的疑問嗎?要真是這樣,楊大哥,高連升,你們放手,讓他去。”

高連升把張世傑抓得更緊:“郭小姐,你根本不理解我二哥此時的心情。”

郭冰雪冷冷地說道:“他有什麽理由要求大家理解他?別忘了,楊紫雲還是楊大哥的親妹妹。而我那個未婚夫朱國柱,還攙著一個日本女人,殷勤得像個哈巴狗。”

楊開泰道:“世傑,郭小姐說得對,我們必須商量一個萬全之策。”

高連升勸解道:“是啊,二哥,我和你一樣,從心裏不願相信紫雲小姐投靠了日本人,她一定是有苦衷的。”

張世傑站了起來:“那好。大哥,你找人,我也找人,先弄清楚他們來信陽幹什麽。”

楊開泰走到一扇窗前:“好的,要想辦法把他們弄回來。即便……即便他們真的與日本人混上了,也要把紫雲救出火坑。”

周銀杏走到門口:“我不相信紫雲姐會投靠日本人,她肯定是被朱國柱這個混蛋逼的。大哥,我們趕快去找人。郭小姐,你跟不跟我們走?”

“不跟你們走我往哪兒?走吧。”郭冰雪看看張世傑,跟著楊開泰他們走了。

張世傑痛苦地噓口長氣:“連升,讓胡掌櫃來見我。”

高連升跑了出去。張世傑用拳頭一下一下地砸著牆,表情極其痛苦,砸著砸著,牆上有了血汙。他越砸越快,嘴裏發出野獸一樣的聲音。

胡掌櫃進來抓住張世傑的手:“二少爺,別這樣!這幾年,鬼子對咱淮源盛還算客氣。不就是幾匹綢子嗎,舍財免災。”

張世傑眼裏噴著火:“不惜一切代價,查查那些日本官太太都是什麽人,來幹什麽,還要在信陽待多久。那個翻譯官貪財,買通他!要快!”

胡掌櫃不解道:“查她們幹什麽?”

“不該問的,別問。快去!”張世傑等胡掌櫃離開,看看血糊糊的右手背,走過去,把手在香爐裏搗兩下。

從淮源盛分號回到住處,楊紫雲強壓著內心的波瀾,一直和真田美子等人說笑。淮源盛的綢緞送來之後,她從容地拿起剪刀,在那塊用銀絲勾畫出朵朵白梅的白色綢緞上,裁出了一款玲瓏有致的旗袍。吃過晚飯,為舞會作準備的那段時間,楊紫雲回到了住處,她感覺自己像是被抽取了筋骨,渾身癱軟著倒在**。朱國柱默默地坐在旁邊的沙發上,沒有詢問,也沒有安慰,更沒有指責。他知道現在這種情況下,任何一句多餘的話都可能引起一場情感大暴動。

舞會時間到了,遊樂廳裏燈火輝煌,飄散著日本音樂。楊紫雲挽著朱國柱的胳膊,從樓梯間朝舞池走去。朱國柱明顯地感覺到她略顯粗重的呼吸,低聲問道:“你行嗎?”

楊紫雲作了個深呼吸:“我在工作。我是一個跟過去一點瓜葛都沒有的人。美子還有和子都在那邊,我們過去。”

隻一瞬間,她的身子由重又變得輕盈,臉上也浮起了溫柔的微笑。他們來到美子與和子跟前,相互鞠躬打招呼。楊紫雲拉著朱國柱的手,在兩個女人跟前轉了一圈:“美子姐姐,希望我們能勾起你一點美好的回憶。”

美子的目光煥發出年輕的神采:“確實是美好的回憶。楊,來,我帶你去欣賞藝伎表演。”兩個人手挽著手一起走了。

朱國柱對和子微一點頭,說道:“和子夫人,如果你也想欣賞藝伎表演,我願意陪同前往。”

和子把身子慵懶地靠在一把椅子上:“我對這種表演興趣不大,雖然大家都說這是日本文化的精粹。相比較而言,我更喜歡隨著歐洲的圓舞曲翩翩起舞。”

朱國柱把椅子拉開,示意和子坐下,從侍者手裏拿來兩杯酒:“信陽這個地方太小了,如果夫人有興趣,回到武漢,我希望能有幸陪伴夫人享受圓舞曲的美妙。”

和子舉起酒杯:“我非常渴望。朱先生,知道嗎?你改變了我對中國男人的看法。除了舞蹈,你還喜歡什麽?浪漫小說,還是電影?”

山本正雄站在遊樂廳一個角落,皺著眉頭看著這場他認為不倫不類的舞會。信陽的曆史他了解得很清楚,離市區不遠的雞公山上有中國第一夫人宋美齡的度假別墅,這個不大的城市有著濃重的歐美洋派作風,所以今晚這個歡迎會就弄得亦中亦日亦西,晚飯是中餐,表演是日本的,服務又是西式的。當然,最讓他感興趣的,還是那兩個深受夫人們歡迎的中國人。在武漢的時候,他以為這兩個中國人是哪個皇協軍高級軍官的家屬,這一路走來,這兩個人的言談舉止卻讓他產生了懷疑。他們太聰明了,一舉一動不卑不亢,言談舉止恰到好處。按他的判斷,皇協軍的家屬絕對沒有這麽好的風度。

一個屬下走到他身邊,敬了一個禮。山本正雄問道:“查清楚沒有?那兩個中國人,是什麽來曆?”

屬下把一張紙遞給他:“他們的家族中和帝國有生意上的來往。他們倆都曾在帝國留過學,師團長夫人和參謀長夫人非常喜歡他們,介紹了好幾筆生意給他們做。從調查的結果來看,沒有什麽值得懷疑的。”

山本正雄看了看正在和美子看表演的楊紫雲,又看了看與和子交談的朱國柱,說道:“去把鬆田君找來,夫人們明天的行程,一定要采取更加嚴密的保護措施。記著,不能損傷這些太太一根毫毛。”

2

當天晚上,張世傑和楊開泰先後得到消息:楊紫雲、朱國柱第二天一早要去城東清雲寺上香。於是兩人決定就在清雲寺門外山腳下抓人。

天剛蒙蒙亮,張世傑就讓高連升把藏在地窖裏的武器拿出來。東門的守衛已被重金收買了。張世傑吩咐道:“大家分個工。連升帶三個人,去搶機槍,鬼子肯定帶有機槍。金聲,你帶著剩下的人跟我去拿人。”

“二少爺,投鼠忌器,能不能朝朱國柱開槍?要是……”劉金聲問道。

張世傑咬咬牙道:“活的抓不到,死的也要。準備出發。”

郭冰雪突然躥了進來:“這麽多槍啊!你們怎麽出城?”

高連升道:“東門那邊已經買通了。郭小姐,你怎麽不和楊大哥他們在一起?哎,哎,你幹什麽?”

郭冰雪把高連升手中的槍奪過來:“我用這一把。”

張世傑又把手槍奪下來,遞給高連升,扭住郭冰雪的手,隨手拿起繩子捆她。

郭冰雪大叫:“幹什麽?張世傑,你幹什麽?”

張世傑把郭冰雪捆在椅子上:“別叫!你要再叫,我把這麻布給你塞嘴裏。金聲,把洪壽亭的狗頭帶上。”

劉金聲道:“帶上了。”

張世傑道:“你們先走。一個一個走,到東門那邊等我。叫胡掌櫃過來。”

郭冰雪在椅子上扭來扭去:“你這個瘋子!不帶我去,你會後悔的。”

張世傑輕聲說道:“你爹死了,你媽也死了,不能讓你們郭家絕了種。我知道你為我什麽都肯做,我不是瞎子。可我不能帶你去送死。”

郭冰雪仰起臉,熱切地看著張世傑:“你心裏也有我,對吧?放了我,我不放心,我要跟你在一起。”

胡掌櫃進來了,一看這陣勢,有點摸不著頭腦:“二少爺,你……”

“吃午飯前,別放她。”張世傑說:“太平鎮出了漢奸。萬一我們失手了……得做點準備。失不失手,這個分號都沒法開了。鬼子不是傻瓜。本地的夥計,一人發一百大洋,就說給他們放長假。多餘的銀子,送到西街惠仁堂鄭掌櫃那裏。”

郭冰雪嚷嚷著:“我呢?你想餓死我呀?”

張世傑拍拍她的肩膀:“別鬧!胡掌櫃,吃了午飯,你帶倆人,送她回太平鎮。冰雪,聽話,別鬧。我不想讓你死,懂嗎?也許,你說得對,我是瞎了眼,我要去看看,我的眼到底是不是兩個樹窟窿。放心,哪大哪小,我分得清。”

郭冰雪流著淚問道:“楊紫雲要是不跟你走,你是不是要和她同歸於盡?你是不是不想讓她一個人死?”

張世傑沒理會郭冰雪,抬腳朝外走:“胡掌櫃,拜托了。”

胡掌櫃跟了過去:“放心吧,二少爺,這兒全交給我了。咱淮源盛的人,大節上不能虧。你去吧,別手軟。”

屋子裏隻剩下郭冰雪在大喊大叫:“張世傑——你回來,你帶上我——”

趙九思很想看看穿日本和服的楊紫雲是個什麽樣子。早上起來,他和曹鎮河收拾好回桐柏的行李,朝日本憲兵司令部走。趙九思希望能意外地看楊紫雲一眼。

剛走到大街上,趙九思看見三輛三輪摩托車在前麵引路,後麵跟著三輛黑色小轎車,車後麵,又跟了五輛摩托車,摩托車上都架著機槍,車隊浩浩****朝城外駛去。行人都被告知禁止通行,趙九思和曹鎮河牽著馬,站在街邊,看著車隊通過。

“你說他們是夫妻嗎?”曹鎮河隨口說了一句。

趙九思道:“他們?哪壺不開你提哪壺!他們是不是夫妻,重要嗎?”

曹鎮河撓撓頭:“回去之後,我真的什麽都不說嗎?張世傑要是知道我沒把這麽重要的情況告訴他,肯定會和我絕交的。”

趙九思心裏有點犯嘀咕,牽著馬朝淮源盛分號所在的大街走去。

店鋪裏一片忙忙碌碌的景象,胡掌櫃指揮幾個夥計,從貨架上把布匹、茶葉取下來裝箱。趙九思、曹鎮河下馬進了分號。

胡掌櫃招呼著:“趙大掌櫃,曹掌櫃,你們還沒走呀?”

“你們這是幹什麽?怎麽?這店不準備開了?”趙九思那種不妙的感覺更明顯了。

胡掌櫃道:“東家說關門歇歇,我們就關門歇歇。”

趙九思問:“世傑少爺吩咐的?”

胡掌櫃道:“別人還沒這麽大魄力。”

趙九思問:“昨天見他還好好的,他什麽時間吩咐的?”

胡掌櫃道:“剛剛吩咐的。”

“今天上午?他昨天沒有走?他這會兒在哪兒?”趙九思隻覺得心呼地一下子就提到嗓子眼兒。

胡掌櫃吞吞吐吐道:“這個……二少爺他,二少爺他出城了。”

趙九思問:“出城幹什麽?”

胡掌櫃道:“他是少東家,我們做下人的……”

趙九思臉色十分凝重:“胡掌櫃,這兒是什麽地方,你比我清楚!我問你,世傑是不是見到了什麽人?你要說實話!”

胡掌櫃受趙九思眼光震懾,後退一步:“也沒見什麽人。昨天,來了一男一女,二少爺說他們是漢奸……信陽漢奸可不少,沒啥稀奇的……”

趙九思抓住胡掌櫃的衣領:“說,世傑他們要幹什麽?”

胡掌櫃驚問道:“怎麽了?漢奸不該殺嗎?”

趙九思放開手,跑出去上馬就走。曹鎮河也跟過去走了。

胡掌櫃看著呆站著的夥計:“別停啊,快點幹。幹完了領錢走人,快!”

夥計們又忙碌起來。就在這當口兒,磨斷了繩子、換了男裝的郭冰雪拎著一個包袱從後院出來,從胡掌櫃旁邊衝向大街。

胡掌櫃愣了一下子,大叫:“郭小姐——郭小姐——快,你們快把她攔住——”

幾個夥計在門口看來看去,不知道哪裏來個小姐,紛紛過來問胡掌櫃。這一會兒工夫,郭冰雪已經跑沒影兒了。

胡掌櫃捶胸頓足:“這可怎麽辦?沒法向二少爺交代呀!”

清雲寺坐落在信陽城東的山上,是一座風景秀麗的寺廟,已有幾百年的曆史,香火一直很旺盛。張世傑等人和楊開泰會合後,在寺門右邊的山坡叢林中埋伏下來。快到中午,幾輛架著機槍的摩托車首先到達,把寺中的香客全都轟走。不一會兒,三輛黑色轎車在前後護衛下停在山門前。眼看著楊紫雲和朱國柱陪著幾個日本女人下了車,張世傑神情激動,但又強忍著趴在那裏。十幾個日本兵護送著一群人進了寺廟,剩下的日本兵在門口擺開陣勢,眼睛都盯著寺廟大門。

周銀杏問道:“大哥,你說怎麽打?”

“世傑,你說呢?”楊開泰把目光轉向張世傑。

張世傑道:“敵強我弱,不可力敵。我們的目的是救人、抓人,時機一定要掌握好。等他們從山上下來,到山門附近,再動手。”

“不錯。我觀察過了,這寺廟有後門,出了後門,下山很容易。所以,得手後,我們要向廟裏退。世傑,你們幾個分兩組,一組摸到大鬆樹那邊,幹掉鬼子機槍手,爭取搶一兩挺機槍。另一組待第一組打響後,把鬼子阻在山門東邊。我們仨在那三棵樹那邊,負責抓人。機槍到手後,你們衝進山門。西南兩裏多住著鬼子一個大隊,不能戀戰。開始行動。”楊開泰下了命令,十個人分三組開始向山門靠近。

香客被轟走之後,清雲寺裏顯得冷冷清清,七八個老少和尚坐在蒲團上念經,身穿紅色袈裟的方丈低頭敲著木魚。幾個日本女人輪著跪在佛像前的蒲團上,磕頭燒香。輪到楊紫雲,她也在佛像前跪下,磕了幾個頭。起身的時候,和方丈的目光碰在一起,感覺好像挨了一鞭,不由自主叫了一聲阿彌陀佛。方丈聽見她說出中國話,目光中又多了一層憎惡。楊紫雲的心情變得異常惡劣,心跳加快了許多,她隻盼著這個過程趕快結束。也許真田美子等人也感覺到和尚們的敵意,在功德箱裏留下幾塊大洋之後,並沒提出在廟裏參觀,退出大殿後就朝大門走去。楊紫雲低頭走著,卻在觀察著周圍的動靜。自從與張世傑相遇後,憑她的感覺,她知道張世傑肯定不會罷休,本來她今天不想到清雲寺來,可這是已經安排好的行程,在她和真田美子的交往中,表現出對菩薩的虔誠是一項重要內容。現在她隻求張世傑不知道她的行蹤。大門越來越近,楊紫雲已經看到有日本兵去打開汽車車門,負責護衛的鬆田把笑容擺在臉上,朝他們走近,就在這時候,楊紫雲聽到了槍聲。

張世傑一看到楊紫雲等人在門口露麵,就開槍打倒摩托車上負責機槍的日本兵。頓時,槍聲大作。高連升衝過去搶到一挺機槍。楊開泰三人從後麵攻向日軍。遭到攻擊的日本兵並不慌亂,留在門口的人馬上展開還擊,跟進寺廟的人拚死護著幾個女人朝汽車邊躲藏。

楊紫雲的目光在槍林彈雨中搜索著,她看見了張世傑,在回身躲閃的時候,又看見了楊開泰。這兩個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她當年曾夢想著和他們一起在戰場上並肩殺敵的男人,如今卻把槍口一致對準了她。一時間,她感覺到手腳都被捆綁住了,她想就停在原地,迎接他們的子彈,迎接他們的目光。朱國柱一把拉住楊紫雲,叫了一聲快走。這一拉把楊紫雲拉醒了,忙隨著他往汽車旁邊跑。日本兵倒下一大片,和子和另一個日本女人也倒下了,真田美子、楊紫雲等人跑到汽車旁,躲了起來。

張世傑從戰鬥開始後,眼光一直在楊紫雲身上。有一刻,他感覺到楊紫雲就要朝他跑過來,又想要站在原地等著他去救她。但是,朱國柱跑到她身邊,拉著她的手朝日本人的汽車跑去。張世傑的心中一下子充滿仇恨,他朝楊紫雲躲藏的地方猛衝過去。這時,他聽到身後有人喊:“有援兵,快上山。”好像是趙九思的聲音,但張世傑已經顧不上了,他繼續朝汽車的方向跑,終於看見手拉著手的楊紫雲和朱國柱。忽然,他覺得身上好像被電擊了兩下,眼前一黑,倒在地上。

在山本正雄帶著增援的日本兵對清雲寺形成合圍之前,趙九思和楊開泰等人背著張世傑衝進寺廟,幾個小和尚馬上把廟門關上,閂好,另外兩個和尚領著眾人朝後門跑去。

趙九思等人剛撤出清雲寺,就聽到一聲巨響,廟門被炸開了。鬼子兵試探著進了院子,見沒有抵抗,大膽進入。鬆田領著人在幾個大殿看看,隻見到幾個和尚在念經。他跑到後院,用槍把門鎖打開,出去一看已經沒了人影。鬆田彎腰摸摸沾在草葉上的鮮血,又衝回寺廟。和尚們已經被鬼子兵押到院子裏。方丈數念珠的手上還沾著血汙。鬆田抓住方丈的手看看,嘟囔一句:“該死!”抽出軍刀,一刀把方丈劈倒了,“統統殺掉!”

一個日本兵端起機槍朝和尚們掃射,和尚們的鮮血灑在這片佛門淨土上。

趙九思等人翻過寺廟後麵的山,來到一條盤山公路上。幾個人迅速搬了幾塊石頭放在路上,然後隱藏起來。不一會兒,一輛日軍卡車在石頭前停下,駕駛室裏跳下來兩個人,看了看路上的石頭,對著車廂嗚哩哇啦一通大喊。車廂裏跳下來四個鬼子兵,準備去搬路上的石頭。趙九思還沒有開口,高連升、周銀杏、楊開泰同時射擊,把六個日本兵都打死了。高連升一揮手,兩個人把張世傑抬上車,幾個人把石頭挪開,幾個人脫掉日本兵的衣服套在自己的身上。

“快上車!”趙九思一邊喊著一邊和曹鎮河上了駕駛室。

楊開泰沒動,周銀杏、金貴也沒動。

趙九思催促道:“上車呀!快!”

“趙先生,世傑交給你了。我們還有事情要辦。”楊開泰轉身就走,周銀杏和金貴跟過去。

“楊開泰,紫雲是你親妹妹,你不要亂來!”趙九思叫了一聲,又朝後麵喊,“連升,把機槍架好。”

卡車一路上衝破幾個日軍關卡,天黑的時候開進大悟山國民黨六十八軍防區的一家戰地醫院。前一段時間由於鬼子掃**,醫院處於流動狀態,一個上校領著趙九思朝一個帳篷走去。三年前,趙九思曾經和六十八軍做過幾筆生意,和這位當時負責後勤的上校打過交道。上校馬上安排最好的醫生給張世傑診治。

“趙先生,我真是佩服你,做生意,還不忘記打小鬼子。”兩個人走近帳篷,上校叫道,“陸醫生,人沒事吧?”

一個三十出頭的醫生從帳篷裏出來,摘下口罩搖搖頭:“團座,我正要找你。這個傷員,我治不了。”

上校問:“為什麽?”

醫生道:“著彈點位置奇特,向上一厘米,向下一厘米,向左三厘米,向右三厘米,傷員早光榮了。又不是洞穿傷,就這裏的條件,我一動刀子,他十有八九下不了手術台。”

趙九思緊張地問道:“真的沒救了?”

醫生沉吟一下:“也不是。這裏離襄樊一百八十公裏,離南陽二百四十公裏,如果十二個小時之內,能把他送到大醫院手術,他活下來的可能有百分之六十。”

趙九思問道:“真有把握?”

醫生認真解釋道:“血已經基本止住了,我又給他輸了五百毫升,應該沒問題。要走,你就趕緊,不走呢,我準備手術。你們呢,就為這個大英雄準備後事吧。”

趙九思轉向上校懇求道:“秦老弟,給我加滿油,再給我帶一桶。”

上校道:“油已經給你加了,帶一桶,沒問題,通行證馬上開給你。”

趙九思朝正坐在地上吃飯的高連升等人叫道:“鎮河,連升,準備上路。”

“我把手術床送你吧,他經不起折騰。小王,把傷員推出來。平著抬,平著放。千萬別急刹車。”醫生吩咐著,大家七手八腳把張世傑連同手術床抬上日式卡車。幾個士兵拎著幾個鐵皮桶過來,把裝油的鐵桶放到車廂裏。

趙九思開著卡車離開了戰地醫院。開著開著,他隻覺鼻尖發酸。真的是世事難料,人生無常啊!也許,因這場變故,楊紫雲和朱國柱的生存環境會變得好一些。就這麽胡思亂想著,趙九思把卡車開進了南陽境內。

山本正雄調來鐵甲車連夜護送幾個夫人及和子的屍體回到武漢。看著楊紫雲和朱國柱乘坐一輛小車離開,山本正雄才打消了對兩個人的懷疑。清雲寺這次意外,導致至少在三年內,他無法晉升為少將了,山本正雄感到很鬱悶。

楊紫雲進了洋樓,像木頭一樣站在屋子中央。朱國柱道:“天亮到醫院查查,看傷了骨頭沒有。你睡一會兒吧。”扶楊紫雲進了臥室。

楊紫雲三下兩下把和服脫掉,扔在地上踩一會兒,又把剪子拿來,流著淚要剪和服。

朱國柱抓住了楊紫雲的手:“紫雲,冷靜點!這是真田美子送給你的衣服,你還要穿著去見她呢!”

楊紫雲鬆開手,喃喃道:“為什麽?這到底是為什麽?”突然她發瘋一樣衝到夾牆邊,按動開關。

“你幹什麽?”朱國柱衝了過去。

“我想知道他是不是還活著。”楊紫雲把發報機拿出來。

朱國柱沉默片刻,低聲勸道:“紫雲,你不能違反紀律!不能!……平常都是你說我。你我選擇了這條路,就不能由著自己的性子做事!我們能在武漢站住腳,打開局麵,不容易。塞翁失馬,這次意外,對我們在武漢的工作十分有利,他們會更加信任我們的。你一定要冷靜!張世傑命大,他不會死的!”從楊紫雲手中把發報機拿過來,放進夾牆中。

楊紫雲坐在床邊,搖搖頭:“我在他心中已經死了,死了!我在他眼裏,已經是個漢奸了。”撲在**用力捶打著被子。

朱國柱呆站一會兒,默默地掩上門出去了。

3

跟趙九思分手後,楊開泰三人在一戶山裏人家借宿一晚,準備再去信陽打探消息。第二天一大早,他們走到一條河邊,周銀杏在河水裏洗毛巾,金貴牽著馬飲水。楊開泰站在一棵樹下,臉上表情很痛苦。他想著楊紫雲穿著和服的樣子,長歎一聲閉上眼睛。

周銀杏走過來把毛巾遞給楊開泰:“大哥,擦把臉。別想那麽多,我不相信紫雲姐會當漢奸。”

“當初,真應該把她帶在身邊。”楊開泰的拳頭下意識地擊打在樹身上。

周銀杏抓住楊開泰的手:“大哥,別傷害自己,你要是心裏實在難受,我陪你去殺幾個鬼子解解恨。大哥,你看什麽?”

楊開泰看著遠處走過來的郭冰雪:“那好像是郭小姐。郭小姐——”

周銀杏咬咬嘴唇,冷笑一聲:“大哥真是火眼金睛!這白骨精一會兒男、一會兒女,你總能一眼認出她。”

郭冰雪看見楊開泰,忙跑過來道:“楊大哥——”

楊開泰關切地問:“你怎麽會到這兒?”

郭冰雪道:“我去了清雲寺,沒找到你們……”

周銀杏撲哧笑了:“編吧,膽小又不丟人,幹嗎要裝英雄好漢?”

郭冰雪道:“張世傑把我捆住……給你說這些幹嗎?我聽說還傷了幾個,誰傷了?”

周銀杏咯咯咯狂笑起來:“跟真的似的,你看見了?”

郭冰雪道:“張世傑帶的人死了兩個,死了十幾個鬼子,還有兩個日本女人。廟裏的和尚,都叫鬼子殺了。”

周銀杏吃驚道:“那些和尚都死了?”

郭冰雪道:“你們從寺廟後門逃走的,對不對?別以為會打雙槍,有多了不起。大哥,世傑他沒事吧?”

楊開泰痛心地說:“傷了,傷挺重……”

郭冰雪急問:“傷在哪裏?”

楊開泰道:“腿和胸,中了兩槍……”

“要緊嗎?”郭冰雪不由自主抓住楊開泰。

“不知道。”周銀杏恨不得把郭冰雪的手砍下來。

郭冰雪一下子爆發了:“楊開泰!你把他扔下了?你沒管他?你算什麽大哥!你們把他丟哪兒了?說呀?啞巴了?”

周銀杏把郭冰雪的手拽下來:“你吼什麽吼?你心裏就隻有張世傑,楊紫雲是大哥的親妹妹,他不該回去看看她的死活?”

“你們都隻記著楊紫雲,她有什麽好?害死了那麽多人,她不過是個漢奸,漢奸!”郭冰雪使勁跺著腳。

周銀杏揪住郭冰雪道:“住口,我不許你侮辱紫雲姐。”

郭冰雪冷冷地道:“放手!我說錯了嗎?不是漢奸她怎麽會穿著日本衣服和日本人在一起?不是漢奸怎麽有那麽多鬼子拚了命保護她?楊開泰,你為了她把自己最好的兄弟都扔下了,我瞧不起你。”抓起包袱要走。

楊開泰走到郭冰雪麵前:“郭小姐,別走。我是想回去看看紫雲的死活,可是,我離開世傑是因為見了趙先生,跟他在一起,我不自在,信不信由你。他跟趙先生在一起更好。我一個土匪,能跟趙先生這種走南闖北的大老板相比嗎?世傑跟他在一起,也許還有救。”

郭冰雪道:“強詞奪理!你們留下,幫幫趙九思,不好嗎?”

楊開泰道:“說了你也不懂,趙九思跟共產黨……我離開共產黨兩年多,沒混成個樣子,見到趙先生,我……”

郭冰雪道:“別說了,告訴我,趙先生他們在哪兒。”

“搶了鬼子的汽車,走了。張世傑是你什麽人?是你的野男人?”周銀杏眼睛裏冒著火,瞪著郭冰雪。

楊開泰厲聲嗬斥:“銀杏!”

周銀杏道:“我就要說!你跑吧,跑吧!一點理你都不講!死了兩個日本女人,那真是兩個日本女人嗎?紫雲姐穿著什麽衣服,你沒看見?你這個瘋女人真他媽的渾!”說著說著眼淚流了下來。

“紫雲她,沒事吧?”郭冰雪的聲音低了下來。

楊開泰說道:“沒事!郭小姐,我是個沒出息的男人。紫雲他們當了漢奸,我從心裏恨不起來。你知道,我就這一個親人。讓我大義滅親,我做不到。我隻想把她帶回太白頂。”

周銀杏擦擦眼淚:“誰說她是漢奸?誰能證明?打死我也不相信她當了漢奸!大哥,出了這麽多事,紫雲姐肯定不在信陽了,我們回太白頂吧。金貴,把馬牽過來。”

楊開泰用商量的口氣說道:“郭小姐,這一帶,你不熟,你跟我們回南陽吧。趙老板他們隻能往南陽走。你一個人,太危險。你先跟銀杏騎一匹馬。”

郭冰雪看看已經騎上馬的周銀杏,低下頭沒有說話。

“把手伸給我。”周銀杏氣哼哼地看著郭冰雪。郭冰雪遲疑著,把手伸出來,周銀杏一把拉住,把她拉上馬,從後麵抱住她,在她腰上捏了捏,“就你這妖精身段,落到鬼子手裏,讓你生不如死!”

趙九思把車開到南陽教會醫院,高連升和劉金聲把李光鬥請了過來。一個小時之後,南陽醫院最好的四個外科大夫都趕到了醫院。經過八個小時的手術,兩顆子彈從張世傑的身體裏取了出來。等候在手術室外麵的人聽醫生保證張世傑的生命已經沒有危險,都長出一口氣,這才把懸著的心放進肚子裏。

高連升恨恨地說道:“還不是小漢奸。一打響,小鬼子能舍命護他們,你說他們是多大的漢奸。”

“先不要下這個結論!他們隻是跟日本人在一起,紫雲隻是穿了一件日本的和服。戰爭年代,看見的,不一定都是真的。”趙九思覺著自己這麽說沒有說服力,可他確實不能再多說了。

高連升道:“眼見為實呀,趙先生……”

“別爭了!先不說他們是不是漢奸。你們跑到信陽打了鬼子,還弄回來一輛卡車,這可是真的。你們為南陽人報了仇,出了氣,長了臉。這證明咱南陽也有英雄好漢。”李光鬥站了起來,“我要到省政府為你們請功。”

趙九思說道:“請不請功無所謂。李參議員,你先回去歇一歇,等世傑醒了,我再通知你。鎮河,你下去給李參議員叫個車。”

送走李光鬥,趙九思又吩咐道:“我先在這兒盯兩天,連升、金聲,你們幾個回太平鎮給二老報個平安吧。記著,別把傷勢說嚴重了。李全和栓子犧牲了,屍首也沒帶回來,很對不住他們的家人。這事也瞞不住。你們先給每家送二百大洋,這筆錢,算是我送的。”

高連升忙擺手:“不行不行!這事與你們無關。二哥他也不會答應。”

趙九思道:“錢要送,誰出以後再說。還有,你們帶的那是什麽東西?都臭了,按二少爺的吩咐,該咋處理咋處理吧。”

“辦法已經想好了。趙先生,我們能不能把那輛車開回去?我會開車。”高連升滿懷期待。

“是啊,該讓鎮裏人瞧瞧,誰是英雄,誰是發國難財的混蛋!”劉金聲也幫腔。

趙九思思忖了一會兒:“好吧。別太張揚。過幾天,你們開著車,把繳的那挺機槍,給陳司令送去。別司令病故後,陳司令那邊要多走動。這件事很要緊。”

劉金聲不解地說:“給陳司令送槍?他不缺槍,我們缺槍。”

趙九思道:“聽我的吧。陳司令肯定喜歡。淮源自衛隊歸他管,他手下的人給他長了臉,他肯定高興。這篇文章值得做。”

郭冰雪比高連升和劉金聲先回到太平鎮。張家二老聽說郭小姐來訪,非常熱情,但又不知道話題該從何說起,就先隨口問了一句:“你吃了嗎?”誰知道郭冰雪馬上就回答說她已經兩頓沒吃過飽飯了。她一直急著想趕到太平鎮,又加上不願和周銀杏共乘一匹馬,因此路上一直說自己不餓,不肯停下來吃頓飯。李玉潔忙吩咐廚房下一碗麵過來,先墊墊底兒,接著再炒幾個菜。麵一會兒就端了上來,郭冰雪早把從小學的餐桌禮儀忘到九霄雲外,大口大口吃了起來。

李玉潔看麵條下去大半碗,把話題挑了起來:“冰雪,你慢點吃。世傑去信陽,我們知道。他又惹亂子了?”

“郭小姐,你直說吧。”張德威意識到出大事了。

“伯父,伯母,楊紫雲和朱國柱,都當了漢奸。”

李玉潔噌地站起來:“漢奸?他們當了漢奸?”

“你聽冰雪說嘛。”張德威還能沉得住氣。

郭冰雪道:“世傑和楊開泰想把他們抓回來,跟鬼子打了一仗,世傑他……”

“世傑怎麽了?”李玉潔隻覺得心忽悠了一下子。

“世傑他……”郭冰雪正不知怎麽回答,外麵傳來了汽車喇叭聲。鍾梧桐邊跑著邊大聲叫:“太太,老爺,連升少爺他們回來了。”

郭冰雪一聽跑得比誰都快,在院子裏一把拉住高連升問:“世傑怎麽樣?”

高連升沒有回答郭冰雪,幾步走到迎出來的李玉潔和張德威麵前:“幹爹,幹媽,大哥,我回來了。”

“連升,你快說世傑怎麽了!”李玉潔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你們又打鬼子了?”張德威急於弄清楚兒子這次出去都幹了些啥。

“打了,還弄了一輛車。就是門口這輛。”高連升先揀容易的回答。

“人呢?世傑呢?”李玉潔追問道。

高連升吞吞吐吐道:“負了點……小傷,他和趙先生有事,讓我們先回來了……”

“小傷?你撒謊。胸部和小腿中了兩槍,能叫小傷嗎?說實話吧。”郭冰雪也想知道張世傑的傷勢。

“人,是不是死了?”李玉潔有點慌了。

高連升隻好實話實說:“真的沒事,人在南陽的醫院裏,剛剛動了手術,手術很成功。”

“沒死人?”張德威問道。

高連升道:“李全、栓子……沒了……”

李玉潔問:“紫雲呢?你們真的見到她了?”

高連升憤憤地說:“她和朱老三在一起,都當了大漢奸。”

4

朱國梁這幾天患牙疼,晚上睡不著,早上起不來。這天早上,朱國梁還在睡覺,一個部下慌慌張張跑進來喊:“司令,司令,不好了,出大事了——”

朱國梁翻身坐起來,大罵道:“你爹死了?你不知道老子一夜沒睡?有什麽事?”

部下硬著頭皮說道:“我爹死了,怎麽敢驚動司令您?是真出大事了。司令,外麵旗杆上掛了兩顆人頭。還有……還有一張紙,寫著‘共產黨人殺不絕,叛徒沒有好下場’。人頭是……是洪壽亭和他姘頭的頭。”

“什麽?”朱國梁驚得跳下床,一腳把痰盂踩翻了,“他們,他們不是從南陽逃……逃……”

部下道:“司令,這是共產黨給你下的戰書。”

“殺共產黨,是上峰的意思。我有尚方寶劍,我怕他們?”朱國梁嘴裏雖然這麽說,心裏卻直犯嘀咕:“共產黨果真不是好惹的,看來以後得加強防範。”剛要吩咐隨從幾句,一個家丁跑了進來:“二少爺,二少爺,家裏出大事了,老爺讓你趕緊回去。”

張德威和李玉潔戴著老花鏡把照片仔細看看,張德威笑了一下:“還是軍裝威風。”

“伯父,伯母,這是不是我家老三和紫雲?”朱國棟問道。

“是他倆。我是老糊塗了,不明白你們爺兒仨讓我們看這照片是啥意思?”李玉潔把照片還了回去。

朱照鄰清清嗓子:“嫂子,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德威大哥,嫂子,世傑帶了自衛隊,去信陽做了生意,又打了鬼子,還繳了一台大卡車回來,這叫風光。我們一家聽了都很高興。世傑為太平鎮長了臉,我們當然高興。你們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張德威忙表態:“老弟說得很對。”

李玉潔有點火起:“鄉裏鄉親的,有啥話,你們就直說了,拐彎抹角的倒顯生分了。”

朱國梁大著嗓門說道:“最近幾天,鎮子裏謠言四起,竟說我們家老三當了漢奸了,這是怎麽回事?”

李玉潔說道:“有這事嗎?老爺,你聽說了嗎?國柱這孩子多好,不可能當漢奸。”

張德威說道:“我平日裏足不出戶,沒聽說。”

朱國棟聲音沉穩地開了口:“伯父,伯母,國柱和紫雲的這張照片,半年前我們都看到了。一呢,國柱從沒給家裏寫信,他離家出走的情況,我們一無所知,他和紫雲是不是真在一起,我們也無從判斷。二呢,雖說政府早提倡了新生活,戀愛自由,離婚的事也多了,但咱太平鎮畢竟民風淳樸,紫雲和你們家世傑又訂過婚。見到這張照片,我們都覺得國柱太不像樣子,想找你們說說,可確實沒法張口。”

李玉潔板起了臉:“也沒什麽不好張口的。紫雲也不是什麽金枝玉葉,她嫁誰不嫁誰,不過是芝麻大個事。世傑呢,不缺胳膊少腿,人也不傻,還能討個媳婦。讓我們看這照片,是啥意思?楊家的開泰當兵那年,紫雲才多大?我們把紫雲當親閨女,養了整整六年。是不是你家國柱和這個紫雲要大婚了,你們來要個嫁妝?”

朱國梁又提高了嗓音,尖著嗓子說道:“我們是來查謠言的。誣蔑我家老三當了漢奸,這比男女之事大得多!謠言是有出處的。早沒有,晚沒有,偏偏你的幹兒子高連升他們開著車回到太平鎮,謠言就來了。這事關係到朱家的臉麵,我們不說不行。”

張德威不緊不慢地說道:“說得好。你們把話挑開了,我也不能藏著掖著。你們說的謠言,與連升他們無關。連升也是聽人說的。”

朱國棟問:“他聽誰說的?”

張德威道:“連升和我們全家人,都是聽郭小姐說的。郭小姐來我家時,連升還沒個人影,郭小姐說世傑中了兩槍,還把我們嚇壞了。放心,郭小姐說的事,我們都沒當回事。這孩子,腦袋出了毛病。她再生國柱的氣,也不該逢人就說國柱當了漢奸。照鄰老弟,兩位賢侄,請放心,張家上上下下,絕對不說國柱當漢奸的事。”

李玉潔道:“紫雲要是當了漢奸,我們也跟著丟人。一堆屎放著不臭,挑起來頂風臭十裏。我看你們最好能讓國柱和紫雲穿著軍裝回來露個臉。你們也別再難為郭小姐了。她還說你們家老三是女鬼子的麵首呢!再說,你們這照片是半年前照的,郭小姐說的是前幾天親眼看的。我也不知道該信什麽。我隻信一點:你家老三把我家的兒媳婦搶了。我不計較這事,你們還計較什麽?沒什麽事,請回吧。免得我說出更難聽的話。請——”

朱家父子仨麵麵相覷。朱國棟站起身來:“對不起,伯父伯母。爹,國梁,咱們回吧。”

朱國棟不敢在太平鎮停留,帶著照片去了南陽,他要告訴張世傑他三弟朱國柱不是漢奸。

陳香亭收到高連升送來的戰利品——機關槍,馬上把淮源自衛隊到信陽打鬼子的事告訴了《前鋒報》。報紙一登文章和照片,張世傑和自衛隊的英名頓時傳遍了南陽城。南陽百姓到醫院看望張世傑的人絡繹不絕。趙九思覺得自己不宜多露麵,就把張若虹接了過來,照顧張世傑。郭冰雪知道張世傑養傷的醫院後,當天就趕到南陽。但每次來醫院,張世傑不是在睡覺,就是在假裝睡覺,從來也不張口說句話。郭冰雪本想發火,可一看見他蒼白的臉和深陷的眼窩,頓時心就軟了下來。這天,郭冰雪來到醫院,正好遇見兩個記者來采訪。張世傑這一次是醒著的,眼神卻散漫無光,對記者的詢問沒什麽反應。郭冰雪忍不住就回答起記者的問題,她剛剛說起一男一女兩個大漢奸,張世傑沙啞著嗓子吼道:“滾!”

郭冰雪沒想到張世傑醒後對自己說的第一句話居然是這麽一個字,眼淚立時在眼眶裏打轉。她壓低聲音問道:“你還是忘不掉她?到鬼門關前走一遭你還是相信她?”

張世傑閉上眼睛。郭冰雪擦掉眼淚轉身跑出病房。兩個記者感到這裏麵大有文章可做,就追了出去。張若虹在門口看見郭冰雪抹著眼淚,兩個記者又跟在後麵,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也就跟了出去。

張世傑聲音微弱地說道:“拿過來吧,我什麽都能受得了。”

朱國棟從口袋裏掏出照片,放在張世傑麵前:“這是國柱半年前從重慶托人捎來的。世傑,他們一直在秘密戰線上為黨國效力,不是漢奸。”

張世傑抬起右手,從朱國棟手中拿過照片,看一會兒,又還回照片。

張若虹走了進來,看見朱國棟,打了個招呼,又覺得不對勁兒,過來看到朱國棟手中的照片,拿過來看看,甩手扔到朱國棟懷裏,沒好氣地道:“朱團長,殺人不過頭點地,是不是真想把世傑氣死呀!”

朱國棟解釋說:“張大小姐,你誤會了。我隻是想證明我家老三不是漢奸。”

張若虹道:“走吧,朱團長,這裏不歡迎你。一張照片說明不了什麽。汪精衛昨天還是黨國的汪主席,今天照樣做漢奸。”

朱國棟訕訕地出去了。張世傑表情很木然,眼神空洞。張若虹心疼地摸摸弟弟的臉:“世傑,咱不在南陽住了,回桐柏去。”

趙九思也認為張世傑不該再拋頭露麵了,當天就把張世傑接到桐柏張若虹家裏住下,請了縣城一位姓劉的醫生繼續為張世傑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