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日子過得很快,初冬的第一場雪一飄即逝,人們幾乎沒感覺到它的到來,但卻感覺到了空氣中濃濃的涼意。戰爭進入了相持階段,幾個月過去,沒有讓人痛心疾首的大敗,也沒有讓人歡欣鼓舞的大捷。張世傑待在太平鎮品夠了寂寞和無助。趙九思喝完喜酒後,已有七八個月沒露麵了。國共之間自皖南事變後,相互都克製起來,幾個月裏再沒生出大的磨擦。局勢一平靜,張世傑就感到無事可幹了。酒精在陳香亭的照應下,銷售一直很順。張世傑覺得自己正在變成一個純粹的商人。
第一場小雪下過,日軍偷襲珍珠港的消息傳來了。美國對日本宣戰後,日本肯定支撐不了太久。基於這種判斷,張世傑認為對日軍的大反攻作戰即將展開。張世傑不願意錯過對日最後一戰的機會。他去遊擊隊駐地,提出了要見趙九思的要求。
過了十天,趙九思終於再次來到了太平鎮。張世傑一臉興奮跑向淮河邊,急不可耐地問:“趙先生,什麽時候搞大反攻?你是不是把我給忘了?”趙九思道:“反攻?是不是手又癢癢了?”張世傑嘿嘿一笑,“悶死我了。美國對日一宣戰,小鬼子還能蹦躂幾天?你說,參加不了對小日本最後的決戰,那是多大的遺憾?天大的遺憾。”趙九思道:“又想參軍對吧?你有什麽本錢參加所謂的最後一戰?”張世傑道:“我的自衛隊有一百多人,再加上楊開泰的二百多人,大旗一豎,組建一個獨立團,應該不成問題。”趙九思搖頭歎息道:“什麽叫持久戰,你並沒有弄明白。日美開戰對中國有利是不假,畢竟,我們從此多了一支強大的盟軍。可是,對中國有利,未必對我們共產黨有利。日本敢偷襲美國太平洋艦隊,沒點把握,敢嗎?蘇聯紅軍正在苦戰,太平洋地區目前和今後相當長時期內,鬼子都會占上風。最後一戰?你可真敢想。岡村寧次到華北後,把主要精力都放到了對付我們,華北的苦日子還在後頭呢!你知不知道太平洋戰爭爆發後,蔣介石都做了些什麽?”張世傑道:“他總不會學汪精衛當漢奸吧?”趙九思道:“眼下他是不會當漢奸的。他把很多主力都調到我們的根據地附近了!世傑呀世傑,你真的太單純了!我的判斷與你的判斷恰恰相反。太平洋戰爭爆發後,蔣介石會生出依靠心理,他早晚會把主要力量投入反共方麵。你的處境已經相當危險了!”張世傑吃驚道:“我?”趙九思道:“從八月份到今天,你往根據地運送了四次酒精和醫療用品,是不是每次都遇到過朱國梁的保安部隊?”張世傑道:“每次都有驚無險啊!朱國梁要是懷疑我,他早下手了。他不像他哥,沒那個心機。”趙九思痛心地說:“千萬不要低估你的對手。這是我給你的一個忠告。他沒動你,是這四次送的東西量太少,抓了你也沒十分把握把你置於死地。明給你說吧,據我掌握的情報,朱國梁已經收買了你的人。你還不信?”掏出一張紙條遞給張世傑,“是不是這三個人都投靠了朱國梁,我還不能確定。他們三個都在保安團贏過錢,有兩個還和保安團的小頭目一起嫖過娼。”張世傑道:“你……你怎麽不早說……你是怎麽知道的?”趙九思嚴肅地說:“單靠你,保證不了交通線的暢通。你不用問我是怎麽知道的。還有,這大半年你的表現也不對頭。娶了一個丫環,你張二少爺能安心能甘心嗎?敵人都在琢磨你。他們會想,張家二少爺暗中肯定在幹別的事,否則,他不會這麽乖!為了大局,你必須毀掉你現在的光輝形象,變得灰一些,變得像個少爺。這是命令。”張世傑道:“怎麽變?我去抽大煙、逛妓院?”趙九思道:“為了保持這個交通線的有效和暢通,這些地方不是不可以去。進了大煙館,進了妓院,不一定就是煙鬼和嫖客嘛。這個用不著我教你吧?還有,你必須盡快把內鬼抓出來。為了防止局勢惡化,根據地需要備一批常備藥,你要早點購買。酒精,你要備上幾噸。我的要求隻有兩點:一,把東西安全送過平漢鐵路。二,你和核心成員一個都不能暴露。”
張世傑心裏想:朱老二啊朱老二,你要想玩,我就陪你好好玩玩!
第二天,張世傑帶人去了南陽。他決定先把內鬼給揪出來。置辦完第一批藥品,他對跟到南陽的夥計們說:“前一段大家辛苦了,每人發五塊大洋,找找樂子去。這批貨量很大,要得急,出價高,免不了要辛苦大家一陣子。我呢,以前對你們要求太嚴了,弄得自己也苦兮兮的,沒意思。生逢亂世,命都朝不保夕的,還是及時行樂吧。玩歸玩,活兒要是幹得不漂亮,可別怪我不客氣。從今天起,吃喝嫖賭抽的禁令廢了。朱家老三活得多滋潤?放兩天假,好好玩玩吧。”
當天晚上,張世傑就帶著高連升和劉金聲去了一家大煙館。剛進到小包間,高連升馬上急了,“二哥,你這是幹什麽?這是我們來的地方嗎?”劉金聲道:“二少爺是要辦事。”張世傑道:“朱老二又買了咱們的人。”用手指頭沾水在桌子上寫了三個名字,“盯著這幾個人。明天,連升帶幾個人把這批藥先送回去,聽聽鎮子裏有什麽風聲。聽到我抽大煙的傳言,你馬上回南陽。如果這風是朱家人放的,說明我們這裏真出內鬼了。我自認待他們幾個不薄,怎麽會……”伸手把幾個名字一一抹去,“到底是一個?還是三個?”
第三天上午,朱國梁就得到了張世傑在南陽購買藥品、抽大煙的消息。這人要是一沾上大煙,哪還有個好?朱國梁決定做回好人。他馬上坐車回到太平鎮,進了張家,鄭重其事地對張德威和李玉潔說了張世傑下煙館的事,又解釋道:“要是染上個吃喝嫖賭的毛病,都不算個毛病。這大煙可真不是個好玩意兒。我知道,世傑這是叫心病鬧的,病根呢,是我家老三這個混蛋……”張德威打斷道:“國梁賢侄,過去的事兒大家還是不要再提了,世傑已經娶妻,快當父親了,我們家早把楊紫雲這檔子事兒忘了。至於世傑抽大煙,他要真想抽,我們家還供得起。”李玉潔知道朱國梁沒安好心,話中有話,緊接道:“國梁,你這個哥沒白當。你要真是關心世傑,就把你設的那些關卡撤幾個,讓世傑的生意做順當一點。”朱國梁又坐一會兒,沒趣地起身走了。朱國梁一走,李玉潔就把高連升找了回來。李玉潔劈頭就問:“給我說實話,世傑是不是進了煙館?”高連升恨恨地說:“糟了,真出內鬼了。幹媽,幹爹,二哥這是在抓內鬼。”三個人正在說話,鍾梧桐拖著笨重的身體跑進來,“你們聽說了吧?世傑他染上大煙了……”李玉潔皺著眉頭道:“慌張什麽?別聽風就是雨。眼看就要生了,瞎跑什麽呢!連升,你去南陽幫幫世傑,記著:別冤枉好人,也別放過壞人。”
第三天傍晚,高連升趕到淮源盛南陽分號,一問,才知道張世傑去了百花樓。百花樓是南陽一家有名的妓院,高連升聽傻了,立馬趕到百花樓。百花樓一間大包房裏,一個穿著素色旗袍的歌女一邊拉著二胡,一邊唱著《天涯歌女》。桌子上擺滿了酒菜,另外四個穿著鮮豔旗袍的妓女包圍著張世傑,不停地勸他喝酒。高連升推門進來,驚得目瞪口呆。歌聲停止,張世傑拍拍手,說道:“唱得好,二胡也拉得好,不愧是百花樓。連升,你來得正好,賞錢。”愁眉苦臉的高連升摸出一塊大洋,張世傑瞪他一眼,他又摸出一塊大洋。賣唱的歌女起身鞠了一躬,接過錢走了。一個眉眼細細的妓女說道:“兩位先生,你們不聽曲了?你們是要我們四個今晚都陪你們呢,還是……”高連升忙道:“我不要你們陪。”張世傑掏出懷表看看,“連升,拿錢。”高連升把錢袋交給張世傑,“給多少錢,你自己看著辦吧。”張世傑掏出八塊大洋,說道:“給,錢先付給你們,待會兒再叫你們。我們說點事兒。”
妓女們走了之後,高連升連聲叫道:“完了,完了,以後我還有臉見若蘭嗎?二哥,快走吧。”張世傑道:“坐下!買藥的事,他們已經知道了?”高連升道:“朱國梁已經把你抽大煙的事告訴幹爹幹媽了。你說你來妓院幹什麽?二嫂馬上就要生了,朱國梁要是把你逛百花樓的事傳出去……”張世傑道:“顧不了這麽多了。你來得正好,今晚就在這兒陪陪我吧。”高連升驚叫一聲,“啊!你要來真的呀?”張世傑道:“別吱聲。你聽!”隔壁包房裏傳來了一陣打鬥聲。張世傑長籲一口氣,“謝天謝地!內鬼終於上鉤了。”
門打開後,劉金聲和一個自衛隊員把一個漢子押了進來。張世傑道:“武勝,果然是你。千萬別給我說你是來逛窯子的。朱國梁不相信我來百花樓是找窯姐,讓你一定要看個究竟。他怕我是在耍他。他恐怕沒這個心眼,這是朱老大讓你幹的。你也不想想,為什麽隔壁的房間會是空的!說說吧,連升,給武勝倒酒!”武勝低下頭,“二少爺,啥都瞞不過你。我認了。”張世傑問:“朱老二能給你一座金山?”武勝哭喪著臉道:“一個賭字,就是閻王爺的催命符。我在朱老二那裏,已經欠了一千大洋……”張世傑冷笑一聲:“你不知道朱老二是想要我的命?是不是想抓我個通共現行?”武勝道:“是的。二少爺,這一把,我賭輸了,輸個精光。看在我多年為你辛苦的份上,別為難我的老娘和孩子。”張世傑道:“這要看你怎麽做了。你做這事,是要我命的事,我要是放你一條生路,日後我還怎麽帶隊伍?你要再幫我辦件事,一可以給你個全屍,二可以算你因公殉職了。這樣,我不但不會為難你的家人,還會幫你養老娘和兒子。”武勝一下跪在張世傑麵前道:“我答應你,二少爺。”張世傑道:“痛快!咱們撤吧。放心吧,武勝,要你做的事不難,無非是再給朱家送封信。”
就在這天晚上,鍾梧桐給張世傑生下一個兒子。接生婆去給張德威、李玉潔報喜時,他們正在為張世傑逛窯子的傳聞鬧心。李玉潔道:“除內鬼除到百花樓了!我看這八成是個借口。看來,這個世傑真是變了。娶個丫頭,他是真的心不甘啊。”張世範道:“心裏再苦,也不能不顧家裏的顏麵吧?太不像樣子了!”張德威道:“這事一定另有隱情。”接生婆叫著跑進前院客廳:“老爺、太太大喜,生了生了。”李玉潔忙站起來,“是男是女?”接生婆道:“是個小少爺。”張德威道:“世傑也有後了。謝天謝地。就叫他萬隆吧。”提筆在紙上寫下張萬隆三個大字。李玉潔把紙拿起來,“走,去看看孫子。”張世範道:“世傑呢?就由著他胡來?老婆在家生兒子,他……”張德威一邊往外走一邊威嚴地說:“你就不能糊塗一點?生在這種亂世,別把麵子看得太重。舌頭長在人嘴裏,就讓人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