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郭冰雪賤賣了南陽的宅子,盤下了太平鎮豆腐萬家的門麵房,準備在太平鎮一邊賣豆腐,一邊等待朱三少爺娶她進門。
消息傳到張家,張德威道:“賣豆腐?省參議員的女兒賣豆腐?她是找朱家麻煩的。”李玉潔一聽就急了,“找朱家的麻煩,這麽說,從朱家傳來的那些閑話,都是真的了?怪不得世傑這一段時間沉默寡言,拚命地幹活。世傑呢,他去南陽看機器,回來沒有?”鍾梧桐忙答道:“還沒有,說是晚上才能回來。”李玉潔搖頭歎息道:“唉,沒想到,真沒想到,我到底看錯了紫雲。”張德威很不以為然地說:“看沒看錯,現在別忙著下結論。紫雲在咱家住了好幾年,她跟世傑,不是一天兩天。三人成虎,曾參殺人,謠傳害的人還少嗎?朱家國棟,是個人精,啥狠點子他想不出來?”李玉潔有點明白過來,“說下去,有點意思。”張德威繼續說:“郭參議員死了,朱家悔親是早晚的事。編排紫雲如何如何,是要打世傑。咱可不能上這個當。每人都有一張嘴,愛說啥說啥吧。咱還是要厚道點,別聽風就是雨,亂了方寸。”
朱家又是另外一種反應,朱太太在豆腐店哭了半天,郭冰雪就是不跟她回來,她隻好回家對著丈夫哭。朱照鄰有點不耐煩,“你別哭了,我早說過,隻要冰雪願意,我把她當女兒看待,隻要我活著,這句話就算數。冰雪是你親侄女,她的脾性你了解,說不定她在豆腐店新鮮兩天,就會搬到家裏住。”朱太太道:“話是這麽說,我就是放不下心,要不,晚上派兩個丫環去陪陪她。”朱照鄰說:“隻要小雪願意,隨便派幾個人都行。”朱國梁一臉怒氣衝了進來,說道:“欺人太甚,欺人太甚!這個郭冰雪,太不把我們朱家放在眼裏了。太太,你這娘家人也太難纏了!”朱太太站起身,擦擦眼淚走了。朱國梁恨恨地說:“爹,我派幾個人,把郭冰雪抓回來,要不就把她趕出太平鎮,不能讓她丟朱家的臉。”朱照鄰瞪兒子一眼,“糊塗!你忘了國棟走的時候是怎麽說的?讓冰雪在外麵胡鬧吧,國棟說得對,也許隻能在這個‘情’字上,搞垮張世傑。”
張世傑從南陽回來,聽說郭冰雪的事兒,連問都沒問一句,就去了酒精廠工地。不一會兒,鍾梧桐拎著瓦罐追到工地,說是太太讓送燕窩粥給張世傑喝。張若蘭跑了過來,問道:“二哥,你到底讓連升哥幹什麽去了?他怎麽還沒回來。你快把他叫回來,我和三哥要去河南大學了……”張世傑不耐煩地說:“你們上大學與連升有什麽關係?連升在外麵辦事,你聽明白沒有?你沒看我都忙成啥樣了?添什麽亂你?”
高連升走了一個多月,音訊全無,張世傑懷疑高連升不在人世了。傍晚時分,一輛馬車拉回了已經奄奄一息的高連升。高連升醒來就是一番自責,說自己無能,跑了四五個地方,也沒找到楊紫雲。張若蘭已經愛上了高連升,一聽高連升是為了找楊紫雲負了重傷,哭著指著張世傑的鼻子,大喊大叫著:“張世傑,你算什麽男人!楊紫雲是你的女人,你為什麽不去找?朱國柱搶了你的女人,你自己為啥不出頭?張世傑,你不是個男人!”李玉潔出麵喝叱道:“哭喪呢!閉嘴!”張若蘭道:“連升哥快讓他害死了!張世傑,你怎麽能讓別人替你送死呢?”李玉潔揚手打女兒一個耳光,“再說!”張若蘭捂著臉蹲在一邊抽咽起來。李玉潔問:“人沒事吧?”大夫道:“沒傷筋骨,隻是好久沒吃到正經東西,靜養十天半月,就沒事了。”李玉潔道:“這就好。梧桐,你回去讓他們把母雞湯煨上,一天一隻。”鍾梧桐答應著走了,李玉潔看著張世傑說道:“這下你滿意了。”高連升掙紮著要起來,說道:“幹媽,我不要緊,你別怪二哥……”李玉潔忙製止他,“快別動,好好躺著。算你命大,還能活著回來,要不真不知道怎麽向你老娘交待。”
張世傑沉著臉,衝出屋子,大步走了出去。在淮源盛總號門口,正好遇見郭冰雪,張世傑招呼也不打,大步衝到街上,穿過一條胡同,來到淮河邊上。他跳進河裏,用腳踢著淺淺的河水,直到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盡,一轉臉,看見郭冰雪正倚在岸邊一棵樹上看著他。張世傑跳上岸,衝郭冰雪吼道:“跟著我幹什麽?”郭冰雪淡淡一笑,“怕你想不開,尋了短見。”張世傑冷笑幾聲,“謝謝!你以為我是傻子?你在看笑話!”郭冰雪一臉委屈,“我看你笑話?我有這個資格嗎?你別忘了,我和你都是受害者!你心裏苦,我心裏就甜?私奔的是你的未婚妻和我的未婚夫,咱倆半斤八兩,一對可憐蟲!”張世傑對郭冰雪吼著:“別拿我和你相提並論,楊紫雲不可能做出這種事!”郭冰雪也不生氣,聳肩笑著:“是啊。朱國柱算什麽東西?你是太陽,他充其量隻是一隻小螢火蟲。楊紫雲怎麽可能為了一隻螢火蟲,背叛太陽呢?”張世傑無奈地歎口氣:“說吧,你想咋說就咋說。”郭冰雪看著張世傑的眼睛說:“張世傑,你醒醒吧。你可以說朱家在胡說八道,可高連升給你帶來希望了嗎?你要不擔心,會派高連升去找他們?”張世傑道:“這是我自己的事,與別人無關。”郭冰雪歎一聲,“別人?張世傑,你對我太殘酷了。你真的對我一點感覺都沒有?自從朱國柱跟著楊紫雲去了金竹溝,我為什麽一次又一次到太平鎮來?是來看朱家人的臉色,還是來聽那些風言風語?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這是亂世,你不能用太平時的標準要求你的戀人。人是會變的。”聽到郭冰雪如此坦白的告白,張世傑不知該如何回答。他沉默了一會兒,低聲說道:“冰雪,我沒法顧及你的感覺,紫雲不會變,不會的!”郭冰雪抬眼看著張世傑,“你看著我,聽我說!你愛不愛我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能再這麽生活下去了!我如今什麽都沒了,就為你做點事吧。高連升找不到他們,未必我也找不到他們。我要去找鐵證,證明你張世傑看走眼了。”丟下張世傑朝太平鎮跑去。
張世傑看著郭冰雪的背影,一動不動。自己要不要去尋找真相呢?張世傑拿不定主意。第二天一大早,張世傑去了豆腐萬的門臉房,一看鐵將軍把門,就知道天不怕地不怕的郭冰雪真的走了。張世傑決心去看看真相。把酒精廠的事作了安排後,張世傑獨自一人趁著夜暗向東而去。
隨棗戰役打過之後,敵我雙方都在休整,一路上還算太平,但這種太平給郭冰雪造成了困惑,她不知道怎樣才能找到新四軍駐地。一天下午,她在一處丘陵地帶漫無目的轉悠時,聽到前麵傳來槍聲,她趕緊騎馬過去。山坡後麵,幾個新四軍戰士正在襲擊兩輛下鄉搶劫的鬼子牛車,車上的鬼子和偽軍已經被打倒在地,新四軍戰士跳過去取敵人身上的武器。郭冰雪遠遠看見地上一個被擊倒的鬼子抬槍瞄準一個新四軍戰士,急切之下,抓起身上的包袱扔了過去。鬼子的槍被打飛了,一個新四軍戰士給鬼子補了一槍,把郭冰雪的包袱撿起來遞給她。郭冰雪忙問:“你們是新四軍吧?”戰士上下打量著她,“老鄉不是本地人?你找新四軍幹嗎?”郭冰雪道:“我從桐柏山來,我姐姐一年前從金竹溝轉移到這裏,我來找她。”戰士問:“你知不知道她在那個支隊?”郭冰雪搖搖頭:“不知道。”戰士道:“根據地很大,不知道地址,想找人可就難了。這樣吧,你先到我們支隊去找找看。”
就這樣,郭冰雪來到了新四軍根據地,並慢慢根據情況,知道從金竹溝轉移過來的人大都在六支隊。這天,她打聽到一個叫楊樹莊的地方有六支隊的人,就準備過去。一個年輕軍官說可以幫她,就頭前帶路,還讓兩個戰士在後麵跟著,帶著郭冰雪來到一個很大的村子。繞著村子轉了一大圈之後,年輕軍官領著郭冰雪朝一條巷子走去。郭冰雪用眼睛四處瞟著,說道:“新四軍可不興騙人,你們這兒沒有女兵嘛。”年輕軍官頭也不回:“快走吧。”郭冰雪停下腳步,“算了,我姐肯定沒在你們這兒。你們別耽誤我的事,我到別的地方看看吧。”拉著馬就往回走,被兩個戰士橫著槍攔住。郭冰雪不由得叫了一聲,“幹什麽?”年輕軍官笑道:“小兄弟,慌什麽?”郭冰雪摸出一張紙,“我有通行證,你們憑什麽不讓我走?”年輕軍官一把奪過通行證,“跟我走!”郭冰雪大聲道:“你不講理。新四軍沒有不講理的人。我要告你!”年輕軍官把臉一沉:“你們愣什麽,把他押起來。”兩個戰士衝上去擰住了郭冰雪的胳膊。郭冰雪道:“放開我!我自己走。你竟敢敗壞新四軍的名譽,我一定要告你。走,走啊!”年輕軍官道:“這就對了。牽住他的馬,別讓他再跑了。”
這一次他們很快就進了一所有哨兵站崗的院子。郭冰雪被帶到一間很隱蔽的屋子。年輕軍官把郭冰雪的包袱打開放在桌上,一件一件拿起來給郭冰雪看,“女人的衣服,胭脂盒、梳子、鏡子。小兄弟,你怎麽解釋?”郭冰雪故作鎮靜地說:“你這人不講理,我要跟你們大首長說話。”年輕軍官冷笑道:“用不著!還有不少銀元。用不著驚動大首長。這些東西,你肯定是從兩種渠道得來的,要麽是偷的、搶的,要麽是殺人……”郭冰雪道:“東西肯定是我的……”年輕軍官一拍桌子,“帶這些東西幹什麽!”郭冰雪道:“給我姐帶的。”年輕軍官拿起一個打開的紙包,“這是什麽?這是迷藥!把他的衣服脫了!”郭冰雪大叫道:“不行,不行!新四軍怎麽能調戲婦女呢!我承認,我是女的。”年輕軍官笑了:“說!你到底想幹什麽!”郭冰雪說:“來看我姐。我沒幹壞事。”年輕軍官冷笑幾聲:“五天前,你在渦縣小李莊,用蒙汗藥迷倒兩個人,騙了這張通行證。這幾天,你跑了幾百裏地,一會兒扮男,一會扮女。騙誰呢!招了吧,免得皮肉受苦。”郭冰雪吃驚道:“你都知道?”年輕官軍麵露得色:“說吧,是誰派你來的?鬼子,還是國民黨。”
郭冰雪實話實說了:“我招。我是來找人的。找我姐跟我姐夫。我姐叫楊紫雲,我姐夫叫朱國柱,他們都是北平的大學生,會日語……”年輕軍官不由自主站了起來,“你認識楊紫雲和朱國柱?”郭冰雪驚喜道:“是啊。你快帶我去見他們。他們是不是已經結婚了?”年輕軍官把包袱一包,走了出去,站在門口的戰士麻利地把門鎖上。郭冰雪衝過去拍門,一邊喊道:“哎,哎,哎,憑什麽關我?快開門!”
張世傑很順利地進了根據地。既然來了,就要多走走多看看,日後也好多個念想。他換上了早準備好的新四軍軍服,用幾天時間,以軍部參謀的身份,跑遍了大半個根據地。每到一處,他必去訓練場。每到訓練場,他必指導戰士們進行訓練。一路走下來,沒有人懷疑他的身份。郭冰雪被抓這天,張世傑已經來到了六支隊的地界。照例,他站在訓練場邊支了幾招後,就把成群的戰士吸引到了身邊。張世傑一邊幫戰士們校槍,一邊以首長和行家的口吻說道:“槍要常擦,新槍和繳獲的槍,一定要讓神槍手們校校。咱們這兒子彈奇缺,不可能真槍實彈練,怎麽辦?隻能把這家夥摸順手了。槍打不準,拚刺刀又不行,一上去,準沒命。”他拍拍屁股上的灰,“哎,從你們這兒到六支隊部能抄近路嗎?”排長很熱心地說道:“能。你從這兒向東,遇到一個大道向北,走一裏地再沿著小路往東北,就到大李莊了。”“好了,都去練吧。咱們戰場上見。再見。”張世傑行了個軍禮,從一個戰士手中接過馬韁繩。說話間,有十幾個戰士在一個黑臉軍官的指揮下,已完成對張世傑的包圍。黑臉軍官閃到一棵大樹後麵喊道:“五排的都聽著——跑步進掩體!”那些圍著張世傑的戰士們紛紛跑向掩體。張世傑笑著道,“彎腰跑,這樣目標小——”黑臉軍官又喊,“二柱子,槍上膛。哎——別上馬,咱們聊聊!”他向張世傑招招手。張世傑準備上馬,“下次吧,我在執行任務。”黑臉軍官朝張世傑腳前開一槍,“你是行家,看看你走不走得了。把槍放下,朝我這邊走。”“別誤會,有話好好說。”張世傑把槍套連槍扔在地上。黑臉軍官道:“不錯。還有一支。”張世傑愣了一下,揪開衣襟,把槍取出來扔到地上。黑臉軍官從樹後閃出去,“你還有幾把飛刀,扔了吧。”張世傑很感意外,把飛刀摸出來扔到地上,“不錯,根據地還有能人。”黑臉軍官喝叱,“把槍瞄準他,別大意!你要再從我眼皮底下溜了,我隻好當戰士了。別反抗,讓他們好好捆你。”張世傑舉起手,“捆吧。”黑臉軍官一揮手,四個戰士撲過去,把張世傑撲倒在地。戰士們用很大氣力捆,疼得張世傑呲牙咧嘴。張世傑被捆成個粽子後,從地上艱難站起來,仰著半張沾著灰土的臉,朝黑臉軍官啐一口血汙,“混賬!”黑臉軍官並不生氣,伸手擦擦臉,“沒辦法,上級有令,一定要抓個活的。我呢,又不想讓你傷我們一個人。”張世傑笑了起來,“不怪你。你是連長吧?”黑臉軍官道:“連長、營長並不重要。說說,為什麽要戲弄我們?你是哪一路的?”張世傑央求道:“鬆鬆吧,捆得太緊。我從江南過來,你說我是哪一路的?軍部的。別耽誤我的事……”黑臉軍官道:“軍部的?你可真敢編!你的嘴可真硬!我看你是國民黨第九戰區的特務。錯不了!帶走——”張世傑急忙辯解道:“我不是國民黨特務。你看我像嗎?”黑臉軍官道:“像不像你說了不算!帶走。”
黑臉軍官帶著兩個兵押著張世傑進了一個院子。剛走到審訊室,就聽見一個房間有人在大叫,“我餓了,我要吃飯。人呢,都死絕了?!”正準備進那個房間的年輕軍官看見這一行人,走了過來,“王連長,你們立大功了。”黑臉軍官道:“小意思。可別大意,這小子厲害得很,問他一路,你猜他說什麽?”房間的門被踢得啪啪響,“餓死人了!我要撒尿——”年輕軍官喊了一聲:“吼什麽?!哎,你說了什麽?”張世傑咧開嘴笑了,“你們都不配問我的身份。”黑臉軍官指著張世傑,“你聽聽,狂不狂?”年輕軍官看看張世傑道:“那你想讓誰審問你?”張世傑傲慢地說:“反正你不配。我要見你們支隊長。”房間裏的人又在喊:“快一點!憋死我了——”年輕軍官吩咐門口的戰士,“把門打開,讓她上廁所。支隊長能是你想見就能見的?”張世傑冷冷看著年輕軍官,鼻子裏哼了一聲。年輕軍官被激怒了,一腳把張世傑踹倒。張世傑慢慢爬起來,也不說話,一個掃**腿把年輕軍官掃倒了,一隻腳踩在軍官的脖子上,“你差遠了!我一用力,你的小命都沒了。”門打開了,郭冰雪從屋裏出來,驚叫一聲:“世傑——”年輕軍官惱羞成怒,爬起來再次踢倒張世傑,用腳在張世傑身上亂踢。郭冰雪大喊:“打死人了——打死人了——”年輕軍官惡狠狠地說道:“狗特務,看我怎麽收拾你!”參謀進了院子,“住手!你怎麽能動手呢?”郭冰雪過去扶起張世傑,“你們真不講理,恩將仇報。你們知道他是誰?他叫張世傑!你們在金竹溝的時候,他……”張世傑喝叱道:“你知道什麽?!”郭冰雪道:“他和趙九思趙老板,都是你們六支隊的大恩人!你們這些小鬼知道什麽?你下手可真狠。你敢把他這些繩子解了嗎?他能打你十個。你是狗屁新四軍!”參謀問道:“你認識趙老板?”郭冰雪道:“我當然認識。我還認識你們金竹溝一個吳參謀。對了,他和吳參謀比賽拚刺刀,把吳參謀的肋骨都弄斷了。”黑臉軍官道:“我聽說過這事。後來吳參謀又找你比試了嗎?”張世傑道:“他死了。”黑臉軍官道:“死了?”張世傑道:“死了!”參謀道:“你們真認識趙老板?”郭冰雪道:“騙你幹什麽?趙老板在桐柏教書時,教過他。”參謀道:“把他的繩子解開。我去叫趙老板。”撒腿就走。郭冰雪給張世傑解著繩子,“在人屋簷下,你也不低頭啊!吃虧了吧?世傑,我贏了。楊紫雲肯定不在新四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