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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精衛的偽政府在南京成立後,日軍大本營製定出了新的作戰計劃。這個計劃的核心是確保華北、進逼重慶。日軍第十一軍司令官岡村寧次製訂完占領重慶東邊門戶宜昌的作戰方案後,華北的局勢因為八路軍發起百團大戰開始吃緊。日軍大本營決定調華北方麵軍司令官多田駿回國,讓中國通岡村寧次去主持華北方麵的作戰。岡村寧次升遷後,十一軍司令官一職由圓部和一郎繼任。日軍這一高層人士的調整,對桐柏地區的局勢產生了根本性的影響。

岡村寧次在北上赴任前,約見了繼任者圓部和一郎。兩人見麵的地點在岡村寧次的小密室裏。密室的榻榻米上擺放著一幅用白綢繪製的巨大中國地圖。岡村寧次穿著雪白的襪子在地圖上走著:“圓部司令官,在這上麵走一走,感覺非常好。請你也上來享受享受吧。”圓部和一郎脫掉鞋子,把“武漢”踩在腳下,“感覺十分美妙。我也要做一幅這樣的地圖。”岡村寧次笑道:“不用。這張地圖屬於十一軍司令官。我的位置在這裏。”說著,把“北平”踩在腳下,“華北、華東和華南大部,已被我控製,你我下一個目標隻有一個——重慶。”走過去把“重慶”踩在腳下,“我希望十一軍能在一年內占領這裏。”圓部和一郎道:“您製訂的作戰方案十分周密,我一定不折不扣地執行。這點請閣下放心。”岡村寧次道:“第一步,你的第十一軍必須長期占領宜昌、隨棗一線。隻要十一軍牢牢控製這一地區,中國的第一戰區,第五戰區,就被你我牢牢鉗住。我的下一個目標是中條山。達此目的,中原和桐柏地區,都將被我控製,這時,中國隻能選擇屈服!中國人說:得中原者,得天下。如能順利達此目的,東亞曆史將被你我改寫。”

兩人正在說著,特務機關長山本正雄穿著大佐軍服出現在密室門口,舉手敬禮報告說:“岡村司令官閣下,圓部司令官閣下,山本正雄又一次活著回來了。此行九死一生,收獲很大,基本摸清了中國軍隊在隨棗、南陽和襄陽一線的布防情況。”岡村寧次滿意地點點頭,“辛苦了。本來,我想把你帶到華北去。圓部司令官說他願用一個旅團換你留在十一軍,我隻好割愛了。畢竟,十一軍的戰略地位更加重要,你留在這裏,作用更大。”取出一隻精美的盒子,“為表彰你為十一軍做出的傑出成績,特授予你這枚二級紫雲勳章。”山本正雄動情地喊一聲:“天皇陛下萬歲!”圓部和一郎道:“這次攻占宜昌,十三師團擔任主攻。內山師團長想讓你去幫幫他們,我沒有同意。為什麽?我認為此次行動,向隨棗、南陽的佯動同樣重要。我們要造成此次作戰的目的是打通平漢鐵路的假象。所以,你應率精幹人員隨第三師團行動。”

日軍這次向此的大規模佯動,震動了整個中原戰區。太平鎮的人都坐不住了。是走是留,每一家都必須作出選擇。朱國棟接到開赴隨棗一線的命令後,認為日軍的目的是占領南陽,太平鎮肯定保不住,忙調兩輛軍車回太平鎮運送朱家的金銀細軟。朱家一動,太平鎮就亂成了一鍋粥。

張世範這些天也在做準備,等到朱家運走三卡車東西、朱老爺和朱太太也坐上車離開之後,他趕緊招呼夥計們把十幾口新做的原木木箱抬進張家大院。慧蘭已經把丫鬟仆人集合起來,吩咐他們去清點各自負責房屋的東西,裝箱子準備跑老日。下人們一下子慌了神,兩個年紀較小的丫鬟哭了起來。鍾梧桐訓斥她們,“哭什麽,怕什麽,日本鬼子又沒長三頭六臂,他們敢到太平鎮來,二少爺肯定能把他們趕走。”慧蘭瞪了一眼梧桐,“都什麽時候了,別在這兒說大話,你快去把老爺太太房裏的東西清點出來,鬼子是沒有三頭六臂,可他們有飛機大炮。”

李玉潔和張德威從後院走過來,李玉潔皺著眉頭說道:“亂哄哄的,世範,你弄這麽多箱子幹什麽?”張世範趕緊過去攙著母親,“我尋思著咱們也該搬了,朱家已經運走幾卡車了……”張德威朝客廳走去,“朱家是朱家。挑一些值錢東西搬走,也就是了。總不能把房子都拆了吧?我和你媽還要住呢。”張世範問道:“你們不走?”李玉潔歎了一口氣,“大半個中國都丟了,還能往哪裏躲?看看吧。世傑呢?”張世範清清嗓子,“他……他……媽,小心門檻兒。”李玉潔瞪了兒子一眼,“這門檻兒我過了幾十年了,用不著你提醒。他在若虹那兒,對吧?”說著一行人進了客廳。張世範囁嚅道:“縣城離平漢路太近,世傑說鬼子這次肯定要占領縣城。我們想……”李玉潔瞪了兒子一眼道:“別給我說她回來的事。我早說過,我沒這個女兒了。她有男人,她男人手裏有槍。你當大哥的,該多想想世俊和若蘭。小鬼子真要占南陽,他們兩個還是要躲躲的。”張世範道:“世傑說他安排。”張德威抽口旱煙道:“張家能有今天,無非靠一個字:穩!鬧太平天國,亂不亂?八國聯軍占了北平,亂不亂?武昌辛亥年黃興起事,亂不亂?民國十八年,蔣介石、馮玉祥和閻錫山中原開戰,亂不亂?都亂。淮源盛沒垮嘛。這幾次大亂,咱淮源盛要是亂了一回方寸,肯定沒有今天。大事,你還是多聽聽老二的。他比你穩。”張世範道:“是。”李玉潔道:“小鬼子也要吃飯,也要穿衣。小鬼子也是人。淮源盛不是小雜貨鋪。鬼子占信陽一年了,咱們的分號不是還賺了錢嗎?人要活,生意要做。”張世範還是皺著眉頭道:“別的我倒不擔心。世傑帶人打鬼子的事,鎮裏人都知道。鬼子一旦來了……也會知道這事。所以,咱們還得躲躲。”李玉潔一拍大腿,“你不說,我倒忘了這一茬。老爺,咱們是不是出去躲躲?”張德威把煙鍋在石頭上磕磕,“看看再說吧。豫西、鄂北駐著幾十萬軍隊,他們手裏拿的不是燒火棍。”

張世傑此時帶著洋車隊從縣城來到南陽。南陽街頭也盛傳著鬼子來犯的消息,外出的車輛一下子頻繁起來。淮源盛分號的夥計們正在忙著整理貨物。張世傑和李掌櫃把撤退的事情商議好準備去接弟弟和妹妹。高連升帶著三個穿著學生裝的年輕人回了分號。他們是張世傑的雙胞胎弟弟張世俊、妹妹張若蘭,還有朱國棟的妹妹朱見真。三個人正值青春年華,像一道亮麗的風景線,給整個街道增色不少。張若蘭問:“二哥,鬼子真要打過來嗎?”張世俊拉住張世傑道:“二哥,你來得正好,我們不想上學了,我們要去前線打鬼子。”張世傑拍拍妹妹,打了弟弟一拳,“你們才多大,打鬼子用不著你們。連升,他們的行李都帶上了?”高連升道:“都帶上了。”張若蘭扯著張世傑的胳膊,“二哥,你不要小看我們。我們在學校經常參加抗議活動,我還給前線的戰士們做過衣服。”張世傑笑了,“做衣服,這倒是件稀奇事兒,你會拿針嗎?”張若蘭跺跺腳,“三哥,見真,你們給我作證。”朱見真笑著說道:“世傑二哥,一點沒錯,我和若蘭還學會了急救。我們這會兒上戰場,肯定能做一名合格的戰地護士。”張世俊也不甘落後,“二哥,教我打槍吧,我都過了十八歲,有資格上前線了。”張世傑看看三張寫滿期待的臉,“好了,你們的心情我理解。鬼子正沿著平漢路進犯,南陽很危險,你們現在的首要任務是跟著我回太平鎮躲一躲。見真,我估計你二哥很快會來接你,你是跟著我們走,還是等你二哥?”朱見真看看張世俊,“我和你們一起走。”“連升,派個人去同順興分號交待一聲。世俊若蘭,快進去幫忙,收拾完了咱們就出發。”張世傑說著,走過去騎上一匹馬。張若蘭跟在馬後麵,“二哥,你去幹啥?”“我去辦點事兒。聽話,別亂跑,我一會兒就回來。”

張世傑穿過幾條街道,街上到處都是背著包袱惶惶不安的人群。張世傑一邊罵著小日本,一邊朝郭冰雪家趕。郭家門前那條青磚鋪就的路上長著的荒草,宣告著這個曾經顯赫的家庭如今已是門前冷落。一個上了年紀的家人說小姐到三官廟燒香去了。張世傑沿著一條小巷來到一座稍顯破敗的廟宇。他把馬拴在外麵的一個老槐樹上,走進寺廟。裏麵靜悄悄的,嫋嫋的青煙從大殿飄出來,一個單薄的身子虔誠地跪拜在菩薩前麵默默禱告著,她磕了一個頭,站起身走出來,一張布滿憂傷的臉上掛著淚痕。張世傑呆呆地看著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女子,不由得低聲叫道:“冰雪——”郭冰雪眼光落在張世傑身上,先是一陣驚喜,隨即板起臉,不理張世傑,繼續往前走。張世傑跟了過去。兩個人默默走了幾步,郭冰雪停下腳步,問道:“張二少爺,你跟著我幹什麽?”張世傑看見郭冰雪的眼裏閃著淚光,小心問道:“冰雪,伯父的病情怎麽樣?”郭冰雪把臉扭到一邊,努力忍著眼中的淚水,“哪敢勞你張二少爺掛心。”張世傑忙解釋道:“我這一段比較忙,一直沒到南陽來。我應該早點抽出時間專程來看看伯父。”郭冰雪的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肩膀抖動著,哭著叫道:“張世傑,我不用你在這兒賣空頭人情,你會關心我父親的病情嗎,你會關心我嗎?你知道我最近吃了多少苦,受著什麽樣的煎熬?我父親疼得滿床打滾,我母親眼睛都快哭瞎了,我每天在他們麵前強裝笑臉,轉身沒人的地方我就祈禱,祈禱你會出現在我麵前,給我一點安慰,可是你從來沒有。我隻能來拜菩薩。”張世傑不知該怎麽辦才好,“對不起,小雪,我真的是……”他抬起手,伸向郭冰雪,伸了一半又停下了。郭冰雪擦擦眼淚,看看張世傑放下的手,冷冷地說道:“你不用給我道歉,我現在不需要你了,我自己能撐下去。”朝前奔去。張世傑緊跑幾步:“冰雪——,鬼子極有可能打南陽,我這次來,是想請你和伯父伯母去太平鎮避難,我是真心的。”郭冰雪邊跑邊說:“我不稀罕。”

一陣刺耳的警報聲響起,幾架日本飛機俯衝過來,張世傑大叫一聲:“小心!”朝郭冰雪撲過去,兩個人朝牆根倒去,一陣子彈打在他們剛剛站立的地方。郭冰雪發現自己在張世傑懷裏,掙紮著要起來。張世傑緊緊摟著她,“別動。”又一架飛機過來,扔下幾顆炸彈,強烈的爆炸聲過後,那座廟宇被炸飛了,拴在門口樹上的馬也被炸飛了,巨大的氣浪夾著磚石瓦塊向他們藏身的地方落下來,張世傑把郭冰雪護在身下。

飛機飛遠了,張世傑把郭冰雪拉起來。郭冰雪拍拍張世傑身上的泥土,關切地問道:“你沒受傷吧?你的馬……”看著不遠處一隻血肉模糊的馬腿,郭冰雪不由自主又往張世傑身邊靠靠。看著那個新釘上去的馬掌,想到這匹陪伴自己多年的馬,張世傑恨恨地朝天罵道:“小日本,你等著,我肯定會和你們算這筆賬。冰雪,飛機是從你家的方向過來的,咱們快過去看看。”兩個人快步朝前跑去,剛要轉彎,一個老家人迎麵跑了過來,看見郭冰雪,帶著哭腔問道:“小姐,你沒事吧?”郭冰雪道:“我沒事,財叔,家裏麵……”老家人哭出聲來,“小姐,老爺和太太,都,都叫小鬼子炸沒了。”郭冰雪停下腳步,撕心裂肺叫了聲:“爹,娘——”兩腿一軟,朝地上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