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鬼子轟炸太平鎮的時候,趙九思正在根據地逗留。他此行的目的是想把楊紫雲從根據地要回來。張世傑的狀態實在不好。他萬萬沒有想到在根據地待了半個月,竟連楊紫雲的麵都沒見上。趙九思已經意識到楊紫雲那裏發生了重要的事情。搞地下工作多年,趙九思清楚根據地首長不談楊紫雲意味著楊紫雲已經成為自己的同行了。返回桐柏前一天,首長拿來一封楊紫雲寫給張世傑的親筆信對趙九思說:“告訴張世傑,革命者沒有精力搞那些兒女情長。敵強我弱的局麵,短時間內無法改變。對日作戰是一場持久的也是全方位的戰爭。為了保證地下運輸線的安全,張世傑不能保存來自楊紫雲的任何信件。這是紀律。古人說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幾個月沒得到心上人的消息,就消沉,就沉淪,實在說不過去。你再告訴張世傑,中國將長期處在戰爭狀態,在強敵入侵的情況下,我們的親人的生命,隨時都有可能被侵略者奪去。你要告訴張世傑,他的未婚妻工作十分出色。”
就在趙九思離開根據地的當天,經過特殊訓練的楊紫雲和朱國柱渡淮河南下了。根據地高層遵照華中局指示,選派一批絕對忠誠的人離開根據地,讓他們以特殊的方式繼續為黨工作。楊紫雲和朱國柱此行的目的地是重慶。他們的任務是以進步青年學生的身份,力爭被軍統錄用。遷都重慶後,國民政府高層決定加強秘密戰線的力量。他們去重慶的線路被設定為:由安慶進入第三戰區,再由第三戰區通過第六戰區,最後到達重慶。他們的身份被設計為:一對身懷抱負的戀人,投奔新四軍後感到無用武之地,然後自動脫離新四軍。到達安慶後,他們又接到指示:為了便於今後工作,你們的關係改稱新婚夫妻,楊紫雲同誌為行動小組組長,朱國柱同誌受楊紫雲同誌指揮。
十天後,趙九思趕到了桐柏縣城。鬼子轟炸太平鎮後,戰爭氣氛越來越濃。縣城雖然沒遭轟炸,人氣也跟著低迷,逢集日街上還稀稀拉拉有些人,不逢集的日子縣城就像空城一樣寂靜。沒人上街,飯店的生意就差,張若虹皺著眉頭,把算盤撥拉來撥拉去,不由自主歎了口氣。趙九思獨自坐在門口的桌子前,一邊往口裏送著花生米,一邊打量著櫃台後的張若虹,一邊想著如何把張世傑約來。聽見張若虹的歎氣聲,趙九思放下筷子,“若虹老板娘,不瞞你說,我剛去跟新四軍做了一單生意,你想不想知道你家掌櫃的消息?”張若虹眼睛一亮,隨即又換上一副無所謂的表情,“你愛說不說。我知道他沒事。”
趙九思確實見過姚思忠,還問過姚思忠給不給妻子帶信。姚思忠回答說:帶個口信吧,提起筆淚灑江河,寫不成句。這種回答讓趙九思很感意外。趙九思對姚思忠一直存有成見。他弄不清自己到底為什麽會這麽討厭姚思忠。趙九思抬頭看著張若虹說:“上個月,他們從新蔡過了安徽。姚翻譯官沒事可幹,整天泡在衛生隊。衛生隊有七八個大姑娘,有兩三個還是大美人。你怎麽無動於衷啊。”張若虹白了趙九思一眼,“說這些沒用。思忠他不好這個。”趙九思苦笑一下道:“怪不得他不讓我給你帶信,你們倆都是特殊材料製成的。我說我見了楊紫雲和朱國柱,你相信嗎?”張若虹道:“你那嘴裏沒幾句真話。好幾年了,都這樣。你沒看我都愁死了。這該殺的小日本!”趙九思道:“你為生意發愁吧?你這店生意冷清,是因為門臉太小。這樣好不好?把東邊的幾間房也租下來……”
張若虹笑著從櫃台後麵走出來,“你是說房租和本錢由你出,掙的錢咱倆分,你當甩手大掌櫃,我是二掌櫃。”趙九思忙倒了一杯酒放在對麵,“是這意思。來,咱們坐下好好合計合計。”張若虹在趙九思對麵坐下,“好是好,可我不願意。”趙九思不解地說:“錢由我出,掙了咱倆五五開。這種好事你還不願幹?”張若虹冷笑道:“我跟一個男人合夥開酒館,我說得清嗎?趙先生、趙老板、趙大掌櫃,謝謝你的好意。想女人了,逛窯子去。鬼子的飛機說來就來,你這個大老爺們兒,怎麽就不會說說打鬼子的事兒?整天不是琢磨掙錢,就是想勾引良家婦女。你跟世傑認識時間不短了,我真不明白,他怎麽會把你這個一心想發國難財的人當朋友。”趙九思訕訕笑道:“對脾氣唄。世傑這幾天在忙什麽?”張若虹站起來:“新四軍真是有眼無珠,怎麽能不讓世傑這種人參加呢!他跟你不一樣,他去找日本人報仇去了。”趙九思騰地也站了起來:“你說什麽?”
張若虹驚了一下隨即笑道:“嚇著你了?太平鎮挨了炸,死了十二口!要是沒個人出頭去報仇,人們會怎麽看我們太平鎮?”趙九思急忙問道:“他一個人去的?”張若虹看趙九思的表情不像裝的,口氣和緩了許多,“不。二三十個人一起去的,還帶了望遠鏡和機槍。放心,他們隻想抓幾個鬼子回來,看看鬼子的心有多黑。”趙九思掏出一塊大洋放在桌上,“快說,他們什麽時候走的?”張若虹道:“去幾天了,他說先打理生意,再琢磨抓鬼子的事。幾碟小菜,用不了這麽多錢,趙先生,趙先生……”趙九思幾個大步已躥出了飯館。
保留不保留信陽分號,張德威和李玉潔的意見不一致。李玉潔認為信陽已經是日本人的天下,淮源盛保留信陽分號,難免要跟小鬼子做生意,要是因此落下個漢奸罪名,損失可就大了。張德威則認為在敵戰區做生意無關民族大義。張世傑也拿不定主意,專門為這請示了趙九思。趙九思認為有必要在敵戰區建立一個堅固的堡壘,建議保留淮源盛信陽分號。這樣,淮源盛就在信陽堅持下來了。這幾年,張世傑已把中國古代的兵書讀個滾瓜爛熟,深知初戰必求勝的重要。他計劃在敵我防區交界附近打一次伏擊。對於首戰,張世傑的期望值不高,隻要能抓一個鬼子回太平鎮,就算大勝。出發前,他把自己的人分成了兩路,一路隨他帶絲綢進入信陽城,摸清鬼子在信陽以西的防禦情況,一路由高連升帶領,通過山路把武器帶進敵戰區,經實地考察後,選擇伏擊地點。張世傑帶人由信陽返回,折向平漢路附近的一個山穀與高連升他們會合了。
一條簡易公路,在山穀中蜿蜒。張世傑站在半山腰用望遠鏡仔細觀察周圍的地形。高連升自得地說:“二哥,地方選得沒毛病。你看,這個山穀很像個大口袋,用一挺機槍把那個入口一封鎖,進來的鬼子插翅難逃。”張世傑放下望遠鏡:“沒白教你。這一帶鬼子的活動規律,摸清了嗎?”高連升掏出懷表說:“每天上午九點半到十點,先是三輛摩托車在前麵開路,一輛摩托車上架一挺機槍,後麵跟著兩輛卡車。”張世傑又問:“車上裝的什麽?”“蒙著帆布,後麵掛著屁股簾,看兩天都沒看清。估計是武器彈藥。山口出去三十裏,是平漢路三灣鎮車站。西南過去二十裏,是鬼子的一個據點。我們翻過後麵這座山,就安全了。怎麽樣,沒選錯吧?”高連升瘦長的身體靠在一棵杉樹上,布滿血絲的紅眼睛閃著光。張世傑把望遠鏡收起來,“退路選得也不錯。”高連升不服氣地叫道:“啊?我是怕死鬼嗎?”張世傑搖搖頭,“你不是。敵情不明,我們必須速戰速決。連升,你和二順帶挺機槍,埋伏在對麵那棵樹下。封鎖住穀口。”謝二順看了看樹旁不遠處的公路,“太近了吧?”“還要再近一些,其餘的人跟我到穀底河裏。”張世傑掏了懷表看看,“狹路相逢勇者勝。快行動。記著,一定要抓個活的帶回去。天快黑了,各就各位埋伏起來,明早動手。”邊說邊一招手,帶著二十幾個人呈扇形朝穀底跟去。
趙九思和曹鎮河一路追到信陽,還是晚了一步,淮源盛分號胡掌櫃說張世傑把貨送到之後,已經離開信陽,他說張世傑一共帶了十個人來送貨。像往常一樣,都沒有帶武器。趙九思心裏大叫不妙。信陽周圍都是山地,根本無法判斷張世傑會在哪個方向向鬼子下手。兩個人趕快趕到四望山遊擊隊總部,得到的消息更讓人擔心:鬼子最近有向平漢路掃**的跡象,正在頻繁調動兵力。趙九思把張世傑等人的情況大致介紹了一下,希望遊擊隊能設法阻止這次行動。司令員馬上下達命令,派出所有的偵察員尋找張世傑等人的蹤跡。到了深夜,終於有了消息,平漢路西側鬼子一條運輸線上,最近兩天有不明身份的人出入。
太陽慢慢越過山頂,照在穀底一條小河上,反射出瀲灩的光。四周靜悄悄的,埋伏在岸邊灌木叢中的人聽到了自己心跳的聲音。這些年輕人都是第一次參加戰鬥,第一次和鬼子麵對麵交鋒,免不了有些緊張。張世傑曾讓弟兄們在信陽大街上觀察過荷槍實彈的鬼子,一隊一隊的,除了個別人留著讓人反感的一字胡,大部分是和他們一樣臉頰光光的年輕人,個子不高,身材也不見得更健壯,別看他們扛著的槍看起來讓人眼熱,論起槍法來,誰輸誰贏還不一定。
水麵上幾隻覓食的鳥兒飛了起來,一陣突突的聲音打破了山穀的寧靜,三輛三輪摩托車、兩輛大卡車從穀口進來。太陽旗在風中搖晃著,鋼盔和槍托在陽光下泛著烏沉沉的光。張世傑左右開弓,兩槍打死兩個摩托車手,他還沒來得及開第三槍,摩托車上的機槍手和卡車車司機已經被打死了。埋伏在穀口的高連升和謝二順也用機槍把卡車上押車的鬼子打翻了。戰鬥順利得難以置信,槍聲停下來之後,一陣寂靜,年輕人們歡呼著從埋伏的地方跳出來,奔向自己的戰利品,有的去抱機槍,有的上車去翻東西。
張世傑不用看,就知道摩托車上的鬼子沒有活口。他朝後麵的卡車走去,大聲問:“有活的沒有?有活的沒有?”謝二順在最後一輛車上答應著:“有一個,中了兩槍。”第一輛車上一個年輕人興奮地叫道:“車上裝的是手榴彈和罐頭——”高連升扛著機槍跑過來,“別忘了帶點罐頭回去。”張世傑瞪了高連升一眼,“你就記著吃的,這個鬼子俘虜交給你了,你負責把他背到太平鎮。”高連升看看那個昏過去的鬼子兵,“這麽個小個子,背兩個都沒問題。”從兜裏掏出一個布袋,“手榴彈我就不拿了,我裝點罐頭。”張世傑打開卡車門,把鬼子的屍體拉出來,正要上車研究研究,兩匹馬從南麵山坡上衝了下來,為首的正是趙九思,他高聲叫道:“張世傑,快撤——”張世傑一腳踏在車門上,側著身得意地叫著:“趙先生,打鬼子難嗎?不難。我看看能不能把這兩輛車開回去。”趙九思一臉焦急,“快撤——後麵有鬼子的裝甲車和運兵車,快撤——”話音剛落,日軍的第一輛裝甲車拐進穀口開火了。正在車上往下傳手榴彈的謝二順中彈從車上摔了下來。
趙九思翻身下馬,“快往北邊撤!快!”從地上揀起一挺機槍,“上山,快上山!”鬼子的軍車超過裝甲車,在裝甲車火力的掩護下猛衝過來。又有兩個人被打倒了。其餘的人背起倒下的夥伴,繞到卡車一側,朝北麵山坡爬去。高連升把裝滿罐頭的口袋掛在脖子上,背起地上的鬼子往後撤。趙九思、張世傑和曹鎮河各拿一挺機槍猛地朝第一輛軍車射擊。軍車失控,撞向一塊大石頭。趁著這個空檔,張世傑三人也朝山坡後撤。高連升剛跨過河,一顆子彈貼著他的身體射過來,打在一棵樹上,樹皮彈到他的臉上,腳下一滑,摔倒在地,身上背著的鬼子滾開兩尺遠,布袋裏的罐頭也掉出來幾聽。他先把鬼子扯過來,又伸手去拿罐頭。趙九思見狀大喊:“快!別管鬼子,別拿東西,快上山!”
高連升還是把鬼子背著衝進了樹林。他們剛進樹林,又被鬼子的火力罩住了。又有兩個人被打傷了。高連升把日本兵重重地往地上一扔,“狗日的,死沉死沉的,累死我了。”取下脖子上的罐頭布袋,一屁股坐在地上,轉著脖子。柱子帶著哭腔叫道:“二少爺,二順和長勝不中了……”張世傑衝過去,嘴唇哆嗦著蹲下去,摸了摸謝二順那張因失血過多蒼白的臉,脫下外衣,蓋在他的身上。屋子裏響起啜泣聲,張世傑一臉懊悔,在原地轉了幾圈,看到昏迷在地上的鬼子兵,吼道:“高連升,給鬼子治傷,別讓他死了。”柱子說道:“我們還有四個傷員,敷料和藥沒了……”張世傑大叫:“不能讓他死!一定要把他帶回太平鎮。給他止血,聽見了嗎?”趙九思冷冷盯著張世傑,“你吼什麽吼?你以為你帶的是天兵天將,刀槍不入啊?”高連升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走到鬼子兵身邊跪在地上撕開鬼子傷腿的褲角。鬼子兵已經醒來,眯著眼看看高連升的後背,伸手抽出匕首,抬起來朝高連升猛刺。趙九思大驚,一腳把高連升踢倒,“小心!”鬼子掙紮著爬起來,拿著匕首又向高連升撲去。幾個人拿槍對準了鬼子兵。高連升拔出手槍,“狗日的,老子在救你,你竟敢向老子下黑手。”張世傑忙叫道:“別開槍!我要他活著。”飛起一腳踢在鬼子的後背上,“把他的刀奪下,捆起來。”鬼子兵痛苦地叫幾聲,跪在地上,舞動著手中的匕首,突然,他雙手緊握匕首,用力向自己的胸口刺去,口裏哇哇叫著,把匕首拔出來,再次刺下去,直到無力地倒在地上。眾人都看呆住了。高連升試試鬼子兵的鼻息,“死了。”張世傑頹唐地坐在地上,“真狠!”趙九思冷冷道:“你見得太少了。這兒還是敵占區,你們想在這兒等死嗎?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快走。”張世傑爬起來,喊道:“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