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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照鄰六十大壽這一天,請了兩個戲班子在鎮子兩頭迎賓。一大早,一會兒鎮東頭響了鑼鼓,一會兒鎮西響了嗩呐,鎮子的熱鬧勁兒,快趕上過年過節了。

大戶人家較勁兒,較的是內功,隻要沒把臉徹底撕破,麵子上一定要搞出個一團和氣。按照有老不顯少的老規矩,張德威和李玉潔決定帶著長孫張萬聖去吃壽麵。為了表示對朱家老掌櫃六十大壽的重視,張世傑親自帶了十個淮源盛的夥計,做了自動幫忙的知客,在鎮子西頭負責迎接前來賀壽的賓客。父親六十大壽,朱國棟肯定回來。朱國棟回來,肯定要重提張世傑做他的營長的話題,禮節上沒做虧,談起話來就會主動很多。成立合法武裝的事剛剛啟動,一切都需要小心應付。

貼身當家丫環鍾梧桐聽家裏密談聽多了,對朱家的成見很深,實在不願意為朱家人多花一塊大洋。見老爺和太太已穿好節日盛裝來到客廳,鍾梧桐隻抱來一隻紅木盒子。李玉潔看一眼紅木盒子,“梧桐,怎麽跟你說的?忘了嗎?”鍾梧桐把盒子放在八仙桌上,“這件獨玉《五女拜壽》,已經花了五百大洋,拿得出手了。”李玉潔把張德威的馬褂正了正,“聽話。再拿盒老人參,那朵靈芝,也拿上。快去。”鍾梧桐口裏答應著,卻不挪動腳步。張德威清清嗓子,“聽見外麵的鼓樂聲沒有?朱家擺的陣勢不小,一件賀禮,丟淮源盛的人。去吧。”鍾梧桐很不情願地進了屋。

大少奶奶慧蘭牽著兒子進來了,“媽,你看這套衣裳行嗎?”李玉潔愛憐地打量著孫子:“不錯,紅的黃的,看上去喜慶。萬聖,走,和爺爺奶奶吃酒去。梧桐,快點。”祖孫三個出了客廳,鍾梧桐抱著三個精致的盒子跟著出去。大少奶奶喊了一聲:“梧桐,當心門檻。”鍾梧桐答道:“知道了。一千多大洋呢!真讓人心疼。”李玉潔在前麵搖搖頭,“小家子氣。”鍾梧桐不服氣地說:“老爺去年過六十大壽,朱家送的禮,頂多值七八百。”外麵的鑼鼓聲節奏突然加快,嗩呐也吹出一個高亢歡快的調門,張德威說道:“聽聽,大概是朱國棟回來了,萬聖,咱們走快點兒,看大卡車去。”祖孫兩個拉著手快步往前走。“這老頭,沒見過汽車似的!”李玉潔在後麵嘟囔著,加快了步子。

此刻,同順興總號和朱家的大門結著彩綢,前來拜壽的人熙熙攘攘,大門口的幾張桌子上堆滿了禮品。一輛吉普車後麵跟著兩輛大卡車開過來,正在門口招呼客人的朱國梁聽到動靜,對正在寒暄的客人拱了拱手:“周主任,您先屋裏請,我哥回來了,我去接接他。”滿麵春風朝吉普車走去,門口幾個客人也跟了過去。

街上有許多看熱鬧的人,高連升等人站在淮源盛總號門外,遠遠看見吉普車門打開,身穿筆挺軍服的朱國棟被朱國梁等人簇擁著進了朱家大門,十幾個保安隊員走向卡車,卡車上跳下來八個士兵,一箱一箱往下搬東西,朱家的管家迎上來,把士兵往院子裏讓,保安隊員們抬著箱子跟了進去。“中央軍到底不一樣。”劉金聲一件一件數著箱子,嘖嘖稱讚。高連升撇撇嘴,“這是戲,演給鎮子人看的。”張世傑從店裏走出來,“瞎說什麽呢!讓你們去幫忙,你們跑回來做什麽?一點都不能忍,能成什麽大事?”

一輛吉普車停在門口,郭冰雪從車裏跳出來,叫道:“世傑。”張世傑打量著郭冰雪身上的新旗袍,“冰雪,來給你姑父拜壽吧,正好,你大表哥剛回來,你快過去吧。”郭冰雪嫣然一笑,細細的白牙和旗袍上鑲了鑽石的別針一樣閃閃發光,“別急,先把給你的禮物卸下來。抬下來。打開。”吉普車司機和一個隨從從車後麵抬下兩個箱子,打開,黃澄澄的子彈讓高連升和劉金聲瞪大了眼睛,齊聲說:“子彈!這麽多,郭小姐,你太能幹了!”郭冰雪看著張世傑道:“不夠的話,說一聲。我在南陽的軍界,已經有了郭一壇的美名,一壇白酒才能放倒本小姐。夠意思吧。”張世傑歎氣搖頭道:“何必呢?身體要緊。”郭冰雪很洋派地聳聳肩,“無所謂。能為你效勞,是我的榮幸。不過,春節後你再問我要這些玩意兒,就難了。本姑娘鄭重告訴你:下個學期,本人的身份將是國立太平鎮小學的國文老師,月薪為二十大洋。按照師道尊嚴的老規矩,你這位太平鎮小學的老畢業生見到我也該執弟子禮。”說罷,自己笑了起來。張世傑朝郭冰雪鞠個深躬,“郭老師好!”郭冰雪笑得沒個正形了。

突然,張世傑神色大變,抬頭看著天。藍天上,四架飛機已經開始向鎮子俯衝。一街看熱鬧的人都被飛機巨大的轟鳴聲震在原地。張世傑大叫:“不好!快趴下!都快趴下!不要靠近房子!”拉著郭冰雪跑到總號石獅子旁厲聲說:“蹲下,別亂跑,不管看到什麽,都不要動!”抬頭看見父親、母親和小萬聖、鍾梧桐都站在家門口盯著天空傻看,瘋了似的衝過去,邊跑邊喊:“快,快貼牆根趴下——快——”飛機繼續俯衝,投下一串串黑點。小萬聖高興得拍著手直叫:“飛機拉羊屎了,飛機拉羊屎了——”張世傑看準自家門口石獅子與院牆之間有個死角,忙把父親、母親、小侄子和鍾梧桐拉了過去,“躲著,別動——”話音剛落,炸彈尖利的破空聲響過,便是一片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一枚炸彈剛好落在幾個人剛才站立的地方爆炸了。接著,又是機槍的掃射聲。幾個人躲在死角看著幾個亂跑的人中彈倒地。哭喊和哀嚎頓時響成一片。

四架噴著太陽旗的飛機抬頭飛走了。張世傑抖抖身上的碎石碎土,看看四個親人都沒受傷,站起來說:“還沒完。你們千萬別離開這個地方。梧桐,抱好萬聖,抱緊了。”撒腿就往淮源盛總號跑去。李玉潔喊:“世傑,你快躲起來——”鍾梧桐也在喊:“二少爺,你別跑——”張世傑跑到總號門口,大聲喊:“拿機槍——快——”高連升端著機槍出來了,“二哥,這玩藝怎麽弄?”郭冰雪跑過來說:“要不要我幫忙?我會打機槍。”張世傑說:“這是爺們兒的事!你快躲起來!連升,蹲下,抓住這兩條腿,反了,背對我站著,舉到頭頂。對了。聽著:看見飛機衝下來,不要怕。來了,來了。朝牆根兒站站。”

兩架飛機朝張家大院和淮源盛總號衝了過來。張世傑大叫著,扣動扳機,打出幾個點射。飛機突然間拉起來,把炸彈投了下來。張世傑再次打出點射。飛機射出的機槍子彈打得房上瓦片亂飛。失去準頭的炸彈接連在遠離街道的地方爆炸了。另外兩架飛機這次的主攻目標是停有兩輛大卡車和三輛吉普車的朱家大院門口和同順興總號門口。朱國棟等人用步槍朝飛機射擊。飛機照樣俯衝下來,把炸彈準確地投到朱家的院子裏。機載機槍掃射到幾張桌子上的禮品,精美的玉雕禮品大半被毀掉了。四架飛機盤旋一圈後,又對鎮子俯衝轟炸一回,因發現鎮子有機槍防空,不敢俯衝太低,炸彈多半都被投到空地上。這一輪轟炸後,飛機飛走了。

張世傑把機槍遞給高連升:“沒事了。都起來吧。你們派人四處看看,先救人,再救火。你們都沒事吧。小雪,小雪——你沒事吧?”郭冰雪站起來,“我沒事,隻是腿發軟,站不穩。”劉金聲捂著屁股大叫起來,“我的屁股——”張世傑過去看看,“沒事兒,彈片劃破的,快去店裏處理一下。冰雪,謝謝你這些機槍子彈。你快去看看你姑姑家,看看傷人沒有。”鍾梧桐跑過來喊:“二少爺,二少爺,你沒事吧?”張世傑道:“我們都沒事,就金聲掛了彩。你們都沒受傷吧?大哥和大嫂他們呢?”鍾梧桐道:“人都沒事,後院的兩間柴房叫炸塌了,小少爺養的四隻兔子都死了。小少爺都哭成淚人兒了。”二順跑過來喊:“二少爺,學校完了,著了火,傷了人,你快去看看。”張世傑朝學校方向跑過去。

朱家損失慘重,房子被炸塌十幾間,有人被炸死,有人掛了彩,朱照鄰的右胳膊也叫彈片劃傷了。郭冰雪從亂作一團的人群裏找到了一點傷都沒受的姑姑後,問候兩句朱照鄰,又跑走了。朱國棟已經冷靜下來,把忙得跟綠頭蒼蠅一樣的朱國梁叫過來問:“張世傑有機槍,你怎麽沒告訴我?他從哪裏弄的機槍?快說。”朱國梁懵懵懂懂道:“機槍?我不知道他有機槍。我不知道他從哪兒弄的機槍。他弄機槍幹嗎?”朱國棟恨恨地盯了弟弟一眼,“糊塗到家了你!你身為縣保安司令,不知道機槍能幹什麽?總有一天,腦袋搬家了,你哭都來不及!跟我走,到學校去。”朱國梁不解地說:“到學校幹什麽?爹受了傷,身邊總不能沒人吧?”朱國棟抓住朱國梁就走,“學校挨了炸,死了人,你身為縣保安司令,不到現場組織救人救火,你這個司令還有臉當嗎?縣城挨沒挨炸,還不知道。看完學校,你馬上去縣城。聽明白沒有?”朱國梁忙說:“聽明白了。這種時候要做做樣子,收買人心。”朱國棟道:“你不笨嘛。記著,到縣城後,你要把爹的傷勢說重一些。”

濃煙散去,太平鎮的天空又恢複了晴朗,但悲憤的氣氛越來越濃,哭喊親人的呼聲不斷傳來。位於河邊一塊高地的太平鎮小學已成為一片廢墟,兩個年輕人把蒙著白布的一具屍體抬離現場,被熏成大花臉的張世傑等人默默地跟了過來。

朱國棟跑過來問道:“傷亡很嚴重嗎?”張世傑長籲一口氣,“死一個,傷一個,虧得今天是禮拜天,要不然……國棟哥,你家裏……”朱國棟長歎一聲:“一個丫環死了,傷了七個客人,我爹也傷了胳膊。”張世傑關切地問:“大叔他……”郭冰雪接了一句:“我姑父沒事,叫彈片劃了一下。那炸彈再向東偏個五六米,肯定會死上十個八個。兩位表哥,你們知不知道他剛才用機槍打飛機的事?”朱國梁道:“就是啊?你怎麽會有機槍呢?機槍是重武器……”朱國棟打斷道:“世傑這是在打鬼子,他用大炮打,都應該表彰。世傑,對付空襲,你挺有辦法嘛。你的處置都很正確。這些,你都是從哪裏學來的?”張世傑苦笑道:“這叫瞎貓碰上了死老鼠。看見飛機,我差點嚇尿褲子。我又沒把鬼子的飛機打下來。”朱國棟銳利的目光掃了張世傑兩眼,“那你就是打仗的天才。世傑,都看見了吧,躲是躲不了的。怎麽樣,跟我幹吧。你肯定行。”張世傑搓了搓手,“家裏實在離不開我。”朱國棟指了指一棵被炸成兩段的楊樹,“這筆血債呢?你不管?”高連升賠著笑接道:“管也輪不到我家二少爺管。俗話說,天塌下來,先由高個子頂著。太平鎮有你這位堂堂中央軍上校團長,啥仇報不了?”張世傑瞪了高連升一眼,“多嘴!國棟哥,我是棗核解板兒,不是大材料。再說,我這人又戀家,真的是不能重用。仇嘛,當然要報。”朱國棟恨恨地說,“放心,朱國棟不是縮頭烏龜。世傑,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孰輕孰重,你自己掂量掂量。”轉身走了。

張世傑從廢墟中揀起寫有“太平鎮小學校”幾個大字的木牌,蹲在地上,用手擦去上麵的煙灰,聲音低沉卻又是一字一頓地說道:“不能待在太平鎮等著挨炸。這個仇一定要報。這不是欺我們太平鎮沒人嘛!”郭冰雪接道:“世傑,你打鬼子,別忘了帶上我。太平鎮小學教師,暫時當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