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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柏縣城和太平鎮的格局不同,太平鎮是一條長街占盡繁華,縣城卻是四條短街形成一個“井”字,繁華在那四個交叉路口。在城東北那個十字路口往南的地方,有一家兩層樓酒館,門臉不大,上掛著“姚記酒樓”的招牌。進了門,裏麵安排得緊緊湊湊,幾張散桌,通向廚房的小門旁是樓梯,樓梯下麵是櫃台。這間酒樓的主人便是張世傑的姐姐張若虹。十幾年前趙九思在太平鎮教書的時候,十六歲的張若虹也曾到學校聽過一段時間的課,這位相貌俊美、性格豪爽的張大小姐擾亂了每個單身老師的心,趙九思也不例外,隻是他當時負有特殊使命,沒有做任何表示,隻好眼睜睜看著她被姚思忠追到了手。在策劃的一次農民暴動失敗之後,雖然沒有暴露身份,趙九思還是奉上級之命離開了桐柏。幾年前,他又肩負著新的使命重返桐柏,把他當年的得意門生張世傑發展成得力屬下,張若虹的這個小酒館便成了他們的聯絡點。
這日中午,飯口兒已經過去,張若虹坐在櫃台前一邊結賬一邊等兩個正在劃拳的兩個男人吃飯。四個男人牽著四匹高大的蒙古馬來到店前。為首的一個男的四十出頭,身材中等,胖瘦適中,相貌端正,眼風極具穿透力和殺傷力。小二把馬拴好,把四個客人引到大堂。中年男人眼風朝大堂一輪,徑直走到靠窗的一張桌子前,把窗戶打開後,才坐下來。張若虹像所有美麗的女人一樣,遇到用眼睛剝衣服的男人很煩,遇到看都不看自己的男人又覺備受冷落。她看見這四個男人對她都視若無物,自己走了過去。張若虹笑吟吟地問:“各位先生,吃點什麽?喝點什麽?”為首的人彬彬有禮地回答:“六道貴店的特色菜,兩道特色湯,隻吃米飯、饅頭,什麽酒的,都不喝。請幫我們喂喂馬。我們付錢。”張若虹很失望,因為這四個表情冷峻的男人根本沒看她的臉。她哪裏知道這四個人竟是日軍十一軍的特務!那為首的叫山本正雄,是十一軍的特務機關長,陸軍大佐。他們此行的目的是深入南陽、襄陽一線,刺探中國軍隊的防禦情況。
四個人吃得很斯文、很安靜,但速度相當快,吃得又很徹底。這種吃相跟大堂角落的兩個中國人的吃相形成了鮮明的對此。最後一個菜做好後,張若虹決定自己去送這個菜。張若虹把菜放到桌上後,笑問道:“各位先生,看你們吃得不高興,是不是飯菜不可口?”一個瘦子忙堆出很真誠的笑臉,指著菜,下意識地用日語說道:“喲希,喲希!”張若虹問道:“還要稀的?再上個湯?三鮮湯,酸辣湯,白菜豆腐湯?要哪個?”瘦子指指湯盒,“豆腐湯的,喲希!”山本正雄放下筷子,鐵青著臉,抬手搧了瘦子一耳光。瘦子站起來打個立正,大聲喊:“哈依!”山本正雄麵露憤怒和恐懼,站起來掄圓胳膊,又打了瘦子兩個耳光。瘦子終於意識到了,用生硬的中國話說:“我錯了。”山本正雄朝看傻了的張若虹笑笑,用流利的中文說道:“結巴愛說話,一著急就哈哈哈,稀稀稀,打兩巴掌就好了。菜好,飯好,老板娘人更好。算賬。”張若虹道:“不吃了?”山本正雄道:“不吃了。多少錢?”張若虹道:“給一個大洋吧。”山本正雄道:“你還幫我們喂了馬,收兩個大洋吧。”瘦子擦擦嘴角上的血,掏出兩塊大洋給了張若虹。這種怪人怪事,張若虹第一次遇到。看著四個人騎著高頭大馬西去,張若虹折回店裏,看著桌上吃得六個幹幹淨淨的空盤子發呆。
趙九思和曹鎮河進了酒樓。按照事先約定,他們該和張世傑接頭了。趙九思看著張若虹依然線條分明的側影,開玩笑道:“老板娘在思春呢!”張若虹扭頭甩一句:“你才叫春呢!趙先生,隔壁有個小寡婦,前幾天還在打聽你,對你挺有意的。你幹脆把她娶了吧。兵荒馬亂的,槍子兒可不長眼呀!”趙九思道:“姚思忠在外娶個小寡婦,你幹不幹?若虹啊,你真不該讓姚思忠出門闖**。三年五載,他怕是……”“烏鴉嘴!”張若虹打了趙九思一巴掌,“王寶釧在寒窯裏等十八年,終於等於夫君榮歸故鄉。我張若虹願意為這一天等個十年八載。”說著,準備收拾桌上的碗和盤子。趙九思看看桌上的盤子和碗,“什麽人餓成這樣,盤子都不用洗了。”張若虹把剛才發生的事說了。趙九思沒等張若虹說完,急道:“你等等。他們是不是騎著蒙古馬?那馬比我們倆的馬大一圈?”張若虹道:“你怎麽了?我不懂馬,他們的馬是比你們的大一些。他們不是正經人?”趙九思道:“八成是鬼子。”張若虹驚叫一聲:“鬼子?他們是鬼子?”趙九思道:“坐在椅子上身板挺直,吃飯不留剩飯剩菜,挨三耳光紋絲不動,不是鬼子才怪呢!他們不是要稀的,是誇你的飯菜好吃。鎮河,快走。”說著,衝出去上馬向西而去。
兩人出城沒走多遠,就碰上了張世傑他們。張世傑是來給遊擊隊送槍的。趙九思隔著老遠就喊:“世傑——,見沒見四個騎蒙古馬的人?”張世傑道:“見了,過去一會兒了。”趙九思急道:“快——快帶幾個人跟我走。那幾個人是鬼子。”一聽說鬼子來了,大家登時來了精神,張世傑等七八個人撥轉馬頭往西而去。張世傑回頭吩咐道:“把貨先放到酒樓,等我們回來。”
此時,山本正雄四個人正騎在蒙古馬上,站在一個山包上,眺望美麗的太平鎮。山本正雄問道:“這裏離信陽有多遠?”瘦子看看地圖:“不足一百公裏。”山本正雄道:“測準方位。太平鎮,名字很美,景色很美。向北走。”瘦子道:“山本大佐,向北的路通向泌陽,向西北的路才通向南陽。”山本正雄丟出一串冷笑,“這裏不是支那的東北、華北!這裏是支那的腹地桐柏,稍有閃失,我們就會死無葬身之地。我們要考察的地區,支那的正規軍和地方部隊起碼有六十萬人,你們一定要牢記這個數字。從現在起,草野君可以說話,你們兩個的身份是我的啞巴隨從。明白嗎?”山本正雄舉起望遠鏡朝北麵觀察,正好看見正舉著望遠鏡看他們的張世傑。張世傑大叫一聲:“他們在那邊,快——截住他們——”說著,拍馬追過去。蒙古馬的腳力太好,抓活的已無可能。張世傑開槍了,打掉了山本正雄的禮帽。九個人追到一個山穀,日本人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趙九思看看禮帽上的彈孔,“再低兩寸,小鬼子就報銷了。我估計他們是來搜集情報的。”山本正雄一行騎馬狂奔幾十裏,才敢停下來。幾個人喝了水,飲了馬,見天色已晚,隻好在山穀中露宿。山本正雄判斷出已有人知道了他們的身份,決定不走泌陽縣城,由宿營地翻山直接回信陽。為報一槍之仇,山本正雄把太平鎮列入了第一批重點空襲目標。
張世傑滿懷希望,想從趙九思嘴裏得到楊紫雲的確切消息,誰知趙九思也是個一問三不知。心情一壞,一碗酒下肚,張世傑就醉得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