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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世傑手腕上被楊紫雲的細米牙咬出的羅馬手表狀的牙傷剛剛結了疤,武漢和信陽相繼淪陷了。參加武漢會戰的國民黨敗軍,又有十幾萬人湧進了南陽、襄陽一線。張世傑派劉金聲去信陽查看信陽分號的損失情況,自己帶著高連升去了南陽。
日軍占領信陽後,幾次都想趁勢打通平漢鐵路鄭州至信陽段,最終都因兵力不足而作罷。這樣,侵華日軍在以武漢為中心的第十一軍七個師團就和國民黨軍在第五、第六和第九戰區形成了新的戰略對峙局麵。隨著局勢的漸漸穩定,特別是新唐戰役的勝利,南陽成了河南的政治文化中心,市麵日漸繁榮。抗戰爆發後的一年多,靠著舅舅李光鬥的支持,也靠著張世傑自己獨特的眼光和靈活的進貨渠道,淮源盛南陽分號生意日益興隆,收益已經超過太平鎮總號。張世傑總是一邊做生意,一邊把搬遷到宛西各大學中的進步知識分子、駐守在南陽正規非正規隊伍中的各式各樣的武器和各大醫院的藥品和醫療器械,運送到金竹溝。這次來南陽之前,張世傑得到趙九思的指示,要他給桐柏山遊擊隊搞一批武器,最好能搞到一兩挺機槍。
剛剛打了敗仗,國軍部隊厭戰情緒很濃,有李光鬥這層關係,拿錢買武器是很方便的。軍械庫裏少上幾十支槍、幾萬發子彈,隻用在倉庫清單上填上戰場遺失,白花花的銀元就到了各級軍官的口袋。若不是路上關卡甚多,不好運輸,搞到一個營甚至一個團的裝備也不是難事。此時的南陽,各種勢力犬牙交錯。中央軍第一戰區、第五戰區湯恩伯和孫連仲的部隊的防區在南陽重合的地方很多。別廷芳這些靠地方自治起家的土皇帝、坐地炮,在南陽的勢力依然很大,大到連蔣介石都要給足他們麵子。在這種地方做生意,哪個碼頭沒拜到,帶來的就可能是滅頂之災。所以,到南陽三天,張世傑的主要任務就是以淮源盛少東家的名義宴請政界和軍界的各方人物。
第四天,他帶著厚禮專程去內鄉拜訪了剛剛當了河南第六特別區保安總司令的別廷芳。中央軍駐防南陽多半是臨時性駐紮,一旦哪裏打大仗,這些部隊可能會在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別廷芳這些地方實力派,已經在南陽經營了十多年,打出的口號是誓與南陽共存亡。所以,在南陽地界上做生意、做事情,找別廷芳做靠山,效果事半功倍。
從內鄉回到南陽,張世傑這才有空到分號看看。遠遠地,他和高連升就看見了在分號外張望的郭冰雪。高連升驚訝地說:“郭小姐,真是奇怪,我們每次來,總能在這裏見到你。”郭冰雪用手搧搧鼻前的空氣,“酒氣熏天!別司令還挺舍得。我是南陽的坐地戶,淮源盛的少東家來南陽這麽大的事,我想知道,太容易了。可惜呀,你這隻兔子挺狡猾,我在這兒守了三天,才算撞上你了。”
郭家在南陽影響力很大,張世傑也很想利用利用郭家做些事情。這也是張世傑不回避與郭冰雪接觸的重要原因。既然郭冰雪送上門來,那就讓她幫忙做點事吧。張世傑圍著郭冰雪看看,“郭小姐的皮肉傷看來已經大好了。”郭冰雪突然抓住張世傑的左手看看那一圈疤疤,“你騙了我,這個傷是女人用牙咬的。你說是不是?”張世傑道:“到店裏坐坐吧。你說是的,就算是吧。”兩人進了分號。郭冰雪神情恍惚地說:“楊紫雲心可真夠狠的,這要用多大的勁兒啊!不叫的狗才咬人,真不假。不過呢,咬兩口也沒用。時間和距離會衝淡一切。你信不信?用不了一年,這一圈牙印就是用火眼金睛都看不出來了。”張世傑道:“郭小姐,不談這些好嗎?”郭冰雪嘻嘻笑笑,“話題敏感是不是?以後別叫我郭小姐,你已經叫過我小雪了,以後就這麽叫吧。你這次來,是不是又要搞槍啊?要不要我幫忙?”張世傑看著眼前這個美麗而熱情的少女,沒有馬上回答。這幾年,發生在這個少女身上的變化,張世傑都看在眼裏。能不能把她發展成自己的人呢?
郭冰雪這幾年的變化,都由愛情引起,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得到眼前這個男人的愛。盧溝橋事變、南京大屠殺、平型關大捷、台兒莊血戰,終於讓一向對政治不感興趣的郭冰雪激憤起來、行動起來。這一年,她參加了南陽各界組織的各種遊行,光首飾都捐了好幾套。她相信張世傑會成為英雄。她很想當英雄身旁的女人。去年秋天,她曾經問過張世傑,願不願意到部隊去,她可以讓父親幫助他。那個時候他們身邊的許多同學都參軍去了前線。張世傑對她的提議不感興趣,他一直在東奔西跑做生意,似乎他平常舞槍弄棒隻是為了保護淮源盛的貨物,發憤讀書也隻是為了把生意做得更大,賺更多的錢。張世傑這種反常的表現更激起了郭冰雪的興趣,她想方設法打聽張世傑的行蹤,終於給她發現,張世傑每過一段時間,總要去一趟金竹溝,去金竹溝以前,總要來一次南陽,用緊俏物資換一批武器。判斷出張世傑上次去金竹溝是帶領人馬參加新四軍,也是從他到南陽買武器判斷出來的。這一次,張世傑買的武器實在太多了,多到郭冰雪認為他從此再不會來南陽了。新四軍因為張世傑開槍打鳥而不讓他參加,郭冰雪是不相信的。她認為這件事肯定有重大隱情。如果張世傑不是一個負有秘密使命的人,他肯定不會眼睜睜看著未婚妻獨自一人參加新四軍。張世傑是個謎。郭冰雪決定要解開這個謎。
郭冰雪看張世傑麵露驚訝,知道自己破解謎底的思路是正確的,繼續說:“你舅舅能辦的事,我爸爸也能辦,我當然也能辦。不要騙我說你這麽做是在發國難財。你在幫共產黨做事,說不定你早就是共產黨。放心吧,關於你的一切,我都感興趣,但我不會向任何第三者公布我對你的研究成果。”張世傑笑了,“小雪呀小雪,你幹嗎對我有這麽多的好奇心呢?”郭冰雪歎息一聲,“你別裝傻。上帝把楊紫雲先介紹認識你是個錯誤。我真的希望能靠你我的力量糾正這個錯誤。我認為我比楊紫雲更適合你……”“行了行了!”張世傑不敢再糾纏下去,“我聽說你爸對你和朱國柱的婚事態度很明確:讓你等朱國柱從前線歸來。小雪,男女之間除了做夫妻,還可以做朋友。國柱和紫雲現在都在跟鬼子作戰,你我在大後方這麽談論,是對他們的不尊重。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世界上沒有人能取代紫雲在我心目中的位置。反過來,我相信我在她心目中的位置也是一樣的。讓你等一個你不愛的男人回來結婚,很不人道,但我沒有能力幫助你。小雪,人不可能什麽事都可以隨心所欲。你我都是訂了婚的人,可以合作做事情,但不能談什麽私情。這是我們繼續交往下去的底線。你要過線,我隻能與你絕交。我這個人向來說到做到。”郭冰雪無奈地搖搖頭,“好多人都認為我跟紫雲換一換角色,未嚐不是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別生氣,以後我再不說這個話題了,我不想失去你這個朋友。我幫你是無條件的。說吧,你要什麽樣的武器?”張世傑坦然看著郭冰雪,“我是來搞槍支彈藥的,目的呢,是帶人去打鬼子。我要的東西已經有了著落。郭小姐,哦,小雪,有一樣東西,不好弄,也許你能幫上忙。我想搞一架戰場用高倍望遠鏡,德國生產的最好。”
郭冰雪很高興地領受了搞望遠鏡的任務。當晚,張世傑在府衙街一品鮮酒樓請弟弟妹妹吃了一頓飯,邀請郭冰雪和朱家的小女朱見真參加了這個家宴。幾個高中生在飯桌上大罵政府和軍隊無能,提出要到前線殺敵立功。張世傑好說歹說,才把幾個人勸住。席間,郭冰雪提出要到太平鎮小學教書,問張世傑歡不歡迎。張世傑知道攔也攔不住,隻能說熱烈歡迎。張世傑第一次感受到戀愛中的女人多半都是瘋子。
第二天一大早,張世傑在分號門口遇上了一身戎裝、一臉圓滑、一身狡黠的朱國棟。朱國棟開門見山說明了來意,“世傑,我考慮了很久,考慮出了一個你我合作的方案。你都看到了,小鬼子還很猖狂。武漢一次會戰,我們損失了二十多個師。軍隊人才非常缺。我這次來南陽,是到河南大學選人。有句古話是怎麽說的?國家不幸詩人幸。我看還可以這樣說:國家不幸軍人幸。你考慮一下到我的團裏當營長的事吧。南陽、襄陽到宜昌一線,自古都是兵家必爭之地,早晚要打大仗。這種時候,參軍是男人最佳的選擇。戰死了,是民族英雄,如能活著,就是出將入相。”冷不丁聽這幾句,張世傑懵了,隻好說:“國棟大哥,你太抬舉我了。營長?我連個排長都當不好。打仗的事,我一竅不通,上前線隻能當炮灰。多謝大哥好意。”朱國棟留下一句,“過些天咱們在太平鎮見麵詳談。”上車走了。
高連升聽著汽車的喇叭聲,撇撇嘴,“二哥,朱國棟拉攏你,我看沒安什麽好心。”張世傑默想一會,說道:“他如今駐防新野,肯定死盯著太平鎮。不能讓他把太平鎮的年輕人拉到他的隊伍裏,我們得想想辦法。這樣吧,你在分號跟李掌櫃合計生意上的事,我去舅舅家裏看看家夥兒弄到沒有。一定要搶先把人拉到淮源盛。南陽不能久待了。”
舅舅李光鬥已經給張世傑搞到了兩挺美國造輕機槍和一架德國造十六倍望遠鏡。喜得張世傑合不攏嘴,舉著望遠鏡不肯放下,看看這兒看看那兒。李光鬥坐在一旁看著自己最喜歡的外甥,說道:“又是弄機槍,又是弄望遠鏡,你到底想幹什麽?難道還要去參加新四軍?”張世傑道:“好馬不吃回頭草。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有誰說隻有軍隊才能打鬼子?再說,天下亂得不成樣子,生意又不能不做,有個望遠鏡,看得遠,可以早發現危險,有兩挺機槍,小毛賊截道,隻有送死。”李光鬥道:“你就糊弄我吧。”張世傑委屈地說:“我怎麽敢糊弄您?”李光鬥扳著指頭說:“這兩三年,光經我手,你說你搞了多少槍?加上別的門路搞的,我看,裝備一個營都夠了。你說,這些槍都到哪裏去了?金竹溝!世傑,我是省參議員,上層的事,我不懂嗎?老蔣同意搞國共合作,是被迫的。我看早晚還得分。我知道你做事很穩妥,可是,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的?前些年,殺了多少共產黨,你不知道?用機槍押運貨物?這不是找死嗎?蔣宋孔陳四大家做生意,才敢動用軍隊護送。這個道理你明白。你是共產黨也罷,你同情共產黨也好,我都不反對。我隻是提醒你做事不要太張揚,不要不留後路。朱家做事,一向心狠手辣,一向趕盡殺絕。你要真在共產黨那邊成了事,朱家也許拿你們家沒辦法。你如今這種做法,很危險。將來萬一國共撕破臉,一個通共的罪名,淮源盛就垮了。”
聽舅舅這樣推心置腹,張世傑也不願把什麽都藏著掖著。他認認真真聽完,說道:“舅舅的提醒很重要。那些武器,我確實賣給了金竹溝。他們給的價錢也不低。我呢,還真的同情共產黨。所以,紫雲勸我去投共,我就去了。可是,這回搞武器,確實不是為了賺錢。就在今天早上,朱老大找到我,明確提出要我去當他的營長。”李光鬥接問一句:“你怎麽回答?”張世傑道:“推辭唄。推一兩次是可以的,可單純推辭不是個長法。我想打造一件合法擁有重型武器的外衣,您看這想法行不:別廷芳不是剛升了官嗎?他這個宛西王升了官,做了河南第六區保安總司令,肯定想把自己的實際影響力擴大到整個南陽地區。在宛東南成立一支歸他直接調度指揮的軍隊,他應該不會反對。這樣,我們才有跟朱家抗衡的合法武裝。我想請您幫助運作此事。”李光鬥聽了張世傑這番話,滿意地點點頭,“你小子大局觀挺好,這是個一石幾鳥的好點子。我願意幫你。這不是件小事,不能急。”
又在南陽待了兩天,張世傑帶著淮源盛的洋車隊,攜帶著搞來的槍支回太平鎮。臨走前,郭冰雪把兩架十六倍的望遠鏡、兩把小手槍、四箱子彈擺到張世傑麵前,驚得張世傑不知該說什麽,愣了半天才喊李掌櫃備銀元。郭冰雪不高興了,“我不是跟你做生意!為了拿到這些東西,我喝酒喝得直吐苦膽,跳舞跳得渾身發軟。不是我有點酒量,要不是我有省參議員女兒的身份,我早就不是女兒身了。張世傑,你記住:我隻是願意為你做事。”說罷,扭頭就走。張世傑呆坐半天,不知該怎麽評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