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幾天以後,戰局變得十分嚴重了。前線上的守禦部隊不斷的轉移陣地。傷兵和散兵,和前線附近逃下來的老百姓,以及各部隊的非戰鬥人員們,馱帶著沒有拋淨的行李什物,馱帶著那看來是好像非常沉重的滿身灰塵,亂紛紛的擁擠在街道上,公路上,房簷底下。他們的臉孔都變得又黑又瘦,眼窩深陷。有的人一倒下地便呼呼的睡起來。有的人不安的、疑懼的用耳朵傾聽著天空,並且拿眼睛向四下觀察,要從別人的神色上發現出新的消息。但這些逃難的和撤退下來的人們誰也不敢在這座軍事重鎮停留多久,隻略微一休息,又重新機械的移動著困疼的腿和腳,繼續向後方走去,而他們騰出的位置,便立刻被新來到的人們填補起來。

沿街道和公路兩旁的牆壁上、門板上、石碑上,寫滿了潦草的粉筆字,有些是尋找跑散的親友或同伴,有些是將自己的行蹤告訴別人。整天整夜,軍用卡車以駭人的驚慌,像發狂一般的在黃土飛揚的公路上奔馳著,焦急的喘息著,吼叫著。江麵上,木船滿載著糧米和什物,非戰鬥的戰地工作者,女人和孩子(這是軍官們的活行李),一批一批的用纖繩往上流拽去。同時也有不少的空船從上流疾駛而下,船頭上站著兩行船夫和兵士,一齊緊張的搖著櫓。掌舵的老太公一個個擔心的皺著眉頭,一麵注視著奔流的江水,一麵傾聽著遙遠處傳來的大炮吼聲。

城市中的生意差不多都已經停止營業,居民紛紛的往鄉下遷移。那些沒有遷移決心的有錢人家,都想法同意大利的天主堂打通關係,好在敵人來到時獲得保護。在白天,在那個美國教會開設的醫院周圍,躲避警報的人們越發增多了。

從開戰以來,這將近兩年的時光裏,敵機在這兒轟炸過十次以上,最近三天來也投過兩次炸彈,卻沒有一顆炸彈曾落在醫院附近。當敵機轟轟的飛來時,成群的避難者懷著十分的信心,像小孩子信賴母親的懷抱一樣,把安全交托給那用鮮明的色彩畫在洋房頂和飄揚在鍾樓上的星條國旗。

每次當敵機投完了炸彈飛走後,城裏城外彌漫著從地上衝起來的紅色塵土和濃濃的黑煙,太陽慘白得像暴死者圓睜的大眼,隻有那彩色的星條國旗依然保持著它的驕傲和美麗。因此,不管幾天來這城市連續的慘遭轟炸,不管這城市在一兩天內就有被敵人占領的危險,醫院中的醫生們、護士們、所有的人們都安心的照舊生活著,一點也沒有向別處逃避的打算。

但今天出乎人意料的,在下午兩點左右,有七架敵機來低飛轟炸,並且用機關槍向醫院一帶來回掃射。醫院中落了三枚炸彈,毀了幾間病房,一段垣牆,和一部分醫生宿舍。醫院外落了兩枚炸彈:一枚在湖邊的馬路上,離醫院大門約摸有四五丈遠;一枚在醫院後邊的麥田裏,炸彈片在醫院的牆壁上打了好些窟窿眼兒。黃昏時金千裏從鄉間避空襲回來,聽說那位住在醫院養傷的同誌已挪回總部,便找他打聽醫院被炸的實際情況。

“慘極了!慘極了!”被詢問者坐在行軍**歎息說。

“死傷的一共有多少人?”

“不知道,”被詢問者搖搖腦袋說。“我住的房間整個從上層塌下來,幸而隔了一層樓板,等樓板落下來時,我已經跑到門外,在一棵白果樹下趴了下去。第二顆炸彈落在我的附近,迸起來的土可沒有把我埋住!”

他停了一停,點起一根紙煙,接著說:“人當然死傷不少,因為大家都想不到敵機會向醫院投彈。”

“而且是美國人辦的醫院。”旁邊有人插嘴說。

“我親眼看見幾個病人從樓上爬著逃下來,在院裏給機關槍掃射死了。唉,媽媽的!”

“常給你換藥的張慧鳳怎麽樣?”金千裏眼睛直盯著他的同事問。

“沒有看見她,”同事低聲說,“也許也完啦!”

金千裏臉色突然灰白了,心頭跳幾下,走回到自己房裏。他在鄉間躲避空襲時候聽說醫院被炸的消息,還不免有一點幸災樂禍的心情;現在他眼見了街道的淒慘景象,又聽了那位同事的報告,心情變得灰暗而又沉重了。

晚上,月色十分淒涼的照著被恐怖緊緊包圍的殘破城市。金千裏夾在往鄉下逃離的人群中走出城門,來到醫院的大門外邊。在湖岸上他看見一個並不很大的炸彈坑,馬路上撒滿了碎的土屑,在一株炸斷的柳樹旁邊躺著一個用破席蒙著的死人。醫院的大門緊緊閉著,在月下看不出有什麽損壞。金千裏躡著腳走上石階,試探著把大門推了一推,隨即用一隻手按著跳動的心口,把一隻耳朵貼在大門上聽了起來。院裏邊非常靜寂,偶爾可以聽到不很清楚的人語和呻吟之聲。馬上,金千裏發現了他的行為非常沒意思,血液突然冷下去,迅速的退回到附近的小街上。在那裏,正通過一大群逃難的不幸人,老年人一邊喘一邊歎息著,小孩子恐怖的啼哭著,做母親的含著眼淚對孩子們威嚇著。另外,這兒那兒,時常有淒慘的哭聲在呼喚著走散的親屬或同伴。金千裏一動不動的立在路旁,感到一種難受的淒苦滋味,兩滴黃豆大的熱淚珠在大眼角滾動起來。

在這片刻間,他非常悔恨他自己的腐化生活和目前的浪漫行為。他想到從前的那個相好的南國姑娘,想到許多留在故鄉受迫害的工作同誌,許多遠去敵後的同學和朋友,感到了無限慚愧。“國家到這步田地,”他心裏譴責自己說,“我為什麽放下了應做的工作?為什麽轉變成這個樣子?”於是他深深的歎一口氣,決計離開目前環境,設法去到朋友們所在的地方,重新過一種革命的戰士生活。打定了這個決心之後,心裏又稍稍的寬慰起來,一邊考慮著將來的行動問題,慢慢的向城門走去。

一隻眼皮上有疤瘌的小勤務兵喘著氣從他的麵前突然出現,一邊揩汗,一邊上氣不接下氣的對他說:

“秘書,已經快出發了。”

金千裏吃驚的望著對方那一隻尚屬完善的圓圓眼睛,心口禁不住撲通撲通的跳了幾跳。

“總司令叫十點半鍾撤退,”小勤務兵又急急的報告說,“現在已經十點多了!”

“啊,知道了。”

金千裏不敢耽擱,轉身向城裏跑去。跑到城門口,他勾頭向醫院那方麵匆匆的投了一眼,腳步遲疑一下,繼續又跑。正在這當兒,又一陣撤退的人流夾著哭聲,迎麵衝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