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金千裏坐在候診室中的長椅上,像一個戰士在火線上快臨到向敵人攻擊的時候一樣,在一種半麻木,半恐懼不安的沉默中等待著那不可避免的將要發生的嚴重事件。有時,他把視線射在那扇緊閉的,用白洋漆寫著“門診室”的門上出神,細聽著從裏邊傳出來的不很分明的說話聲音;有時,他又把視線移到牆上,茫然的察看著那些貼在牆上的聖經畫,竭力使自己的心神鎮靜。

一個傳教的中國人,約摸有三十多歲,穿一身樸素幹淨的藍布長衫,正用一種假斯文的態度和腔調向候診的病人們講道,那聲音好像是一隻蒼蠅似的在金千裏的耳朵裏嗡嗡不休。候診室的窗子雖然是打開的,但因為坐滿了各色各樣的男女病人,空氣竟悶得叫人頭暈。通入門診室的那扇門在他不注意的時候開了一次,走出來一位年輕的女病人,隨即又在她的背後關上。正當那扇門重被關閉時,金千裏瞥見了一點潔白的衣服影子在門裏一晃,他的心又不由自主的狂跳起來。在這一刹間,他後悔自己的行為非常冒昧和無聊,深深的傷害了他的自尊心。一向被生活軟化了的倔強人格,這時候重新支配著他的意識,於是這位在二十分鍾以前還是得意洋洋的漂亮青年,突然變得像一個偷了什麽東西後被人指出的孩子似的,臉蛋兒立刻通紅,局促不安的低下頭去,並起了一個逃走的念頭。但是這念頭剛剛從腦子飄過,那扇門忽然靜靜的開了一半,一位陌生的女護士從半開的門扇裏探出頭,向他看一眼,招招手兒。金千裏的心又突然緊縮,張皇失措的站起來,像一個用繩子牽著的木頭人,跟隨著那位女護士走了進去。

寫字台邊坐著醫院的院長兼門診醫生,正用一支粗鋼筆在紙上刷刷的開寫藥方。她的旁邊站立著一位枯瘦如柴的老頭子,用他的顫抖的手指扣著衣服上的黃銅鈕扣。金千裏發現張慧鳳沒在門診室,覺得心上一輕鬆,也同時有一點惘然,便不聲不響的在院長對麵的凳子上坐下,等候著診治沙眼。院長是一位五十多歲的、和藹可親的美國女人,高鼻梁上架一副金邊眼鏡。她對待張慧鳳非常好。張慧鳳有什麽困難問題也常常求她解決;假使她不能解決,她便叫張慧鳳跪下去虔誠祈禱,求上帝赦免和幫助。張慧鳳在醫院中快四年,能夠一直在忙碌工作中保持著心情的快活,一半靠上帝的幫助和安慰,一半靠這位半像媽媽半像老師的美國女人。等那位老頭子拿著藥單從門診室出去以後,院長從眼鏡邊上把金千裏仔細的看了一眼,將桌子上的複診券拿起來看了看上麵的名字,然後從懷裏掏出來一封信,用流利的中國話向他問道:

“這封信是你給張慧鳳寫的不是?”

像一個囚犯突然被宣布了犯罪的證據,要他在判決書上畫押的時候一樣,金千裏覺得全身的血液都要凍結起來了。在刹那之前,金千裏還在猜想著張慧鳳接到信以後可能有的幾種態度:也許她把他的信秘密燒掉,給一個沉默的拒絕;也許她已經給他寫一封表麵拒絕而骨子裏接受的簡短回信,正帶在郵差的油布包中;也許她接信後又害怕,又動搖,自尊心使她不願意有所表示。他決沒有料想到張慧鳳竟把他的信交給院長,而院長又如此處理。這意外的打擊使金千裏登時呼吸窒塞,說不出一句話來。愣怔片刻,他喃喃的回答說:

“是我寫的……”

“她的父親不在此地,我們醫院負有責任,”院長看著他的眼睛說,“請你以後不要再給她寫信。”

“不過,”金千裏忽然膽子壯起來,鎮靜的反駁說,“我的信上並沒有什麽不可告人的話,我的用意是非常純潔的。”

“在我們外國,男女認識沒有什麽關係。你們中國人不是這樣。她不願意接到你的信。我請你以後不要再給她寫信好了。”

“喂喂,請你說話放客氣一點,”金千裏態度倔強的挺起胸脯,聲音打顫的說,“寫信不寫信全是我的自由,我認為你沒權加以阻止!況且,”他把聲音提高了一點,“我給她寫信是因為我佩服她的工作態度,希望她能多做一點兒救國工作。我認為這事情非常光明正大,她父親知道不知道都沒關係。難道在你們美國,青年男女可以通信,在我們中國就不行嗎?奇怪!”

“你們軍隊裏的人多半是害花柳病的。”院長搖著下巴說,那神氣活像是一位尊貴的主婦在對著她的奴仆說話。

“花柳病不僅我們中國部隊有,任何國家都有花柳病。我們中國已經不是從前的中國,軍隊也不是從前的軍隊。假若你真願做中國朋友,就請你不要戴用從前的眼鏡來看中國!”

院長和那位站在旁邊的女護士都吃驚的直望著他,說不出一句話。金千裏仍然很氣憤,又接著說下去:

“現在是中華民族爭取解放的時代,我們不需要再有人在中國青年的脖頸上套一條封建的、麻醉的、沒有理性的鏈子,不需要有人一方麵同我們做朋友,一方麵卻不高興我們獲得自由!我們現在……”

“你的意思我都明白,請你以後不要給她寫信。”高鼻子的女院長似乎聽得不耐煩,打斷了他的話,開始站起來給他治眼睛。

兩分鍾以後,金千裏憤怒而又沮喪的從門診室裏走出來,走到馬旁邊。血湧在他的臉孔上,眼睛和耳朵裏,燃燒得非常厲害。他差不多不能支持的倚在馬鞍上,思索了一會兒,忽然轉過身來,充滿著淚水的眼睛裏射著凶光,也不管旁邊的人們怎樣在注意著他的怪樣子,他大踏步又走進醫院裏去。沒有一點兒遲疑,他用力推開了門診室的門,走進去站在院長(她正在給一個害肺病的青年診病)的麵前說:

“我知道在診病時間不應該談別的事情,不過我還有幾句話,我一定要談出來,才能痛快……”

金千裏自動的把話停了停,因為他發現了女院長忽然從肺病患者的脊背上抬起頭,以十分吃驚的眼光注視著他;同時那位肺病患者,和那位正在給一個老婆子洗眼的女護士,也以同樣吃驚的眼光向他看著。但金千裏沒有停頓多久,又繼續說了起來:

“我的信是寫給張護士的,她也是中國人,回信不回信都沒有什麽。我要問一問她為什麽把我的信交給一個外國人,讓一個外國人把原信退還我,奚落我!我,我是一個堂堂的中國青年,你們這辦法太傷了我的自尊心,我要問一問你們是什麽意思!”

女院長愣怔一下,隨即從耳朵上摘下聽診器,簡單的回答說:“好的,請你跟我來,讓她本人回答你。”

女院長把金千裏帶進一間同門房緊連的會客室,讓他在那裏等候。她親自把張慧鳳找了來,並且這樣的介紹說:

“這是給你寫信的那位先生,他有話要問你。”說畢,她就把嘴唇咬得緊緊的站在一邊,眼光十分冷酷的落在金千裏的臉孔上,一腔不做。

金千裏惶惑的從椅子上跳起來,一雙出汗的手無處可放的插進到褲子口袋,一時想不起來適當的話。他看見:張慧鳳一見他就臉孔通紅,嘴唇顫抖,腮上的肌肉輕輕**,而且眼珠發紅,充滿淚水,表現著憤怒的、威嚴的、受了委屈的,和拒人於千裏之外的那種神色。從前他把這一雙眼睛比做明淨的、含蓄的、美麗的海水,如今他對著這雙眼睛不由的膽怯起來,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小孩子等待著母親責罰。最後,為要打破這無法下台的可怕局麵,他在喉嚨裏吞吞吐吐的顫聲說道:

“我的信上並沒有別的意思,我覺得你不應該把它交給別人……”

“你應該知道俺們醫院中的規矩,”張慧鳳截斷他的話頭說,“你不應該隨便給一個不認識的女孩子寫信!”

“請你不要誤會。”金千裏聳了聳肩頭,顯得硬邦起來,於是他提高了聲音說:“我給你寫信的意思隻有一點:希望你生活得更有價值。”

“我覺得我一向做的事情都是為上帝服務,為人類服務,不見得不比你的工作有價值。隻要我的良心對得起神,對得起人,我不管將來怎樣!”

“你的意見很好,為什麽不把這意見在信上告訴我,卻把我的信交給院長退還我?”

“我不願意和不認識的人通信!”女護士一說完自己的話,不管對方還有沒有話說就把身子一轉,又快又決絕的走出去了。

金千裏腳步踉蹌的,垂著頭走出醫院。一直到騎在馬上,離開湖岸為止,他沒再回頭看一眼。

他狠狠的在馬屁股上抽了一鞭,白馬駒在大路上飛奔起來。路上的遊人小心的給他躲開路,從後邊欣賞他的白馬駒,和他的波動的脊背。他一股氣跑有三四裏,翻過了一座小山,在一個四周無人跡的半山坡上停止,跳下馬來,躺在毛茸茸的青草地上,把胸前的扣子解開,用兩隻手壓著發燒的臉孔,痛苦的咬著牙齒。馬駒在附近貪饞的吃著野草,偶爾抬起頭,豎著耳朵,發出來精神飽滿的一聲長嘶。金千裏又慚、又悔、又恨。他希望敵人的飛機馬上飛來,把這座醫院,這座城市,連他自己,和那些曾看見他走出醫院的人們,都一起炸為灰燼。於是他從地上坐起來,眼光茫然的落在地上,腦海裏馳騁著一股讓一切毀滅的幻想。足足過了半點鍾,他重新抬起頭來,深深的呼口悶氣。對麵山坡上的蒼綠的小鬆林,夾雜在林中的鮮豔野花,以及從綠絨一般的草地上發出來的新鮮氣息,從明媚的天空射下來的暖和陽光,慢慢的被他感覺到,使他的胸腔漸漸的輕鬆一點。又過了一會兒,他隻氣自己的行為不檢點,對張慧鳳反而給以衷心的同情和原諒了。

“她並沒有什麽錯處,”他心裏說,“她是受了宗教和封建意識的麻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