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總部在午夜撤退出城,遷移到離城二十裏遠的太山廟裏。為了想清楚的看一眼這座城市在陷落前的最後情形,金千裏叫小勤務兵照顧著行李隨大隊先走,自己一直等到太陽出來後才隨著最後的一批同事動身。他騎在自己的白馬駒上,腰間掛著一個皮囊和一支左輪手槍。因為已經有兩夜晚沒好好睡眠,腦殼裏悶沉沉的像填滿了潮濕的木頭一樣。
上馬出發以前那種捉摸不定的空虛感覺和因撤退而生的悲痛情緒,在心上早已逐漸的強烈起來,使他變得差不多像白癡一樣,動作遲緩,而且沉默。快走近城門時候,金千裏用含淚的眼睛回頭望一望已經變成廢墟的五裏長街。幾個傷兵跟在他們後邊走來;一隻後腿受傷的老黃狗,蹲在街旁的磚瓦堆上,向走過麵前的傷兵們抬頭望著,發出來幾聲蒼老的、喑啞的、像哭訴一樣的、緩慢無力的吠叫。“多淒慘,”金千裏心中歎息說,“簡直成一座死城了!”
剛走到城外的小街上,忽然那散布恐怖的警報聲響了。為著避免飛機發現目標起見,金千裏把馬韁向右一勒,離開隊伍,抄著麥田間的小路奔馳起來。三分鍾後,金千裏跑到了緊靠江邊的叫做萬山的小山腳下;在馬屁股上加了一鞭,白馬駒迅速的越過山頭,又飛一般的跑下山坡。在山凹處的古廟前勒住韁繩,金千裏輕捷的跳下馬背。啊,出乎意外的,金千裏發現了那位叫做張慧鳳的女護士同一位中年婦人站立在他麵前的古柏下邊。他和她四目相對,不自然的點點頭,都窘得說不出一個字,臉孔通通紅了起來。過了片刻,金千裏才呼吸急促的說:
“啊,你們……要到什麽地方去?”隨即他把眼光避開了張慧鳳,打量著站在她背後的,手裏拿著《聖經》的女教士。昨天晚上突然而發的自我譴責,這時被忘得幹幹淨淨。
“我們很早就到這裏來躲警報。”張慧鳳慌窘的回答說,“我們醫院裏昨天落了炸彈了。”
於是他們都不好意思的低下頭去,談話中斷了。金千裏玩弄著手中的馬鞭子,在肚裏枉然的搜尋著話頭。張慧鳳的眼光落在馬蹄上,心跳得非常厲害,不自主的用力的咬著嘴唇。她背後立著的女教士,約摸有三十多歲,淡黃色的胖臉孔,小眼角和前額上因長久的憂思而刻印著未老先衰的明顯皺紋。她是屬於那種所謂“改組派”的半新女性:頭發沒有剪掉,在腦後挽了個小小的發髻;耳朵垂上有兩個曾經被穿透的、戴過耳環的、暗黑色的小窟窿眼兒;裹傷的小腳已經是無法放開,穿一雙半舊的黑皮鞋,用棉花將前端的空間填滿。起初她對於他們的互相招呼很為詫異,但隨即猜想著這不過是一般曾經住過醫院的病人們同護士之間的普通認識;為著急於探聽出戰事消息,女教士向前邊走了一步,打破了這極不自然的沉默局麵。
“這位先生貴姓?”她怯生生的問,“是從城裏來的嗎?”
“二十二集團軍的,我姓金。”
“請問你家,現在的消息怎麽樣?”
“夜黑東津灣發現了敵人,離此地隻有四十多裏。”金千裏覺得坦然起來,大膽的在張慧鳳臉上掠了一眼。他覺得她確實可愛,如果使她有一顆革命的靈魂,就簡直是世界上最值得崇拜的女性。
“咱們這地方能守住嗎?”她們幾乎是同時問道,四個眼睛注視著他的臉孔。
“說不定。”金千裏用感慨的口吻重複說:“打仗的事情說不定!”
兩位女子交換了一個恐懼而淒然的眼光,大家一齊的沉默起來。
張慧鳳的臉孔變得灰白。好像有一股冷水從她的頭上澆下,順脊背流遍四肢,連極細微的末梢神經都微微的發涼和**起來。她的眼睛裏湧出來一股辛酸的淚水,因而那在地上跳動著的五月初夏的陽光,在她看來也變成模糊的、慘淡的、像冬天的陽光一樣淒涼。
“想不到會這麽快……”張慧鳳覺得有東西塞著喉嚨,不能繼續的咕嚕著說下去,便輕輕的發出來一聲歎息。
已經出現了飛機的馬達聲,他們不約而同的仰起頭,用眼睛往碧藍的天空和乳色的浮雲間搜索起來。飛機在城市和近郊盤旋偵察,塗著太陽徽的銀灰翅膀幾乎低掠著江岸上的綠樹梢頭;當機身傾斜時,連駕駛員的臉孔也可以看得清楚。金千裏一邊緊緊的拉著馬嚼環,使馬身緊貼著粗大的樹身;一邊目不轉睛的看著飛機。“沒有關係,”他小聲的安慰她們,“隻一架,一架偵察機。……唔,飛得很低,向那邊去了……”女教士癱軟的坐在樹根上,低著頭,閉著眼睛,恐怖的哆嗦著,像哭泣一般的小聲的做著禱告。白馬駒把噴著熱氣的鼻孔貼到她的頭發上聞了聞,隨即昂然的抬起頭,發一聲悠閑的嘶鳴。張慧鳳在馬頸上打了一巴掌,連忙從附近的田地裏拔一把半枯的豌豆秧蓋在馬背上。像在醫院中服務的情形一樣,她工作得十分迅速,自然,沒有一點兒遲疑。金千裏很受感動,更增加了對她的敬愛之情。雖然當他們的眼光相遇時,她不好意思的把臉孔向另一個方向轉去,但他們心中都感到一種患難相共的親切滋味。
飛機在城郊偵察有十幾分鍾,順公路向西方飛去。金千裏撫摸著馬駒的銀色鬃毛,轉過頭向張慧鳳瞟了一眼:
“昨天醫院中損失很大?”
“住院的傷兵和病人死傷十四名,大門外死了兩個老百姓,護士中有一位手上帶傷。”張慧鳳停一停又補充一句:“院長已經打電報給美國大使館,請求大使館向日本提出交涉。”
“沒有用,”金千裏截斷她的話,“一點用處也沒有!日本人不像中國人一樣講道理,轟炸了隻算白轟炸,說不定今天還會再來往醫院投彈。”
張慧鳳驚愕的看了金一眼,咬咬嘴唇。
“以前,”她說,“大家都認為日本鬼子不會轟炸醫院,現在大家才知道……”
金千裏把眼光直射在她的臉孔上:“現在情況已經十分緊急,醫院當局決定怎樣安置你們?”
“我們要畢業這班同學到南漳福音堂暫避,其他低年級各班同學各回各家,等秩序安定時再來醫院。外國人不走。病人們不願出院的也可以留下,不過隻限於老百姓;軍人一定得離開醫院。”
“萬一敵人占領了這地方,你們還回來照常工作嗎?你們是中國人,你們對目前的戰爭不應該像外國人一樣抱超然態度。中國人應該不為中國的敵人服務!”
“我們並沒抱超然態度,外國人也沒抱超然態度。”張慧鳳很激動的低聲分辯說。“外國人同我們都常常禱告,求上帝赦免我們中國人的罪,求上帝保護我們。”
“禱告有什麽用?禱告在客觀上隻盡了欺騙和麻醉作用,使你們不去參加救國的實際行動!請問,成千成萬的同胞受了傷得不到醫治,你們學醫的能忍心去替敵人服務嗎?”
張慧鳳片刻工夫說不出半句話。低下頭用力的咬嚼著嘴唇。
“我們治病是為上帝服務,”隨後她軟弱的喃喃說,“上帝自然會指示我們應該做什麽工作。況且我們的救主耶穌說過:‘你當愛你的仇敵’”
金千裏正要駁辯,那位女教士恰在這時候低低的念聲“阿門”,從地上站了起來,神情倉皇的向他們詢問:
“唉!幾架飛機?投的炸彈多不多?”
“隻一架偵察機,沒有投彈。”金千裏回答說。
“嗬,原來隻一架!”女教士慘然一笑,“飛機來,我就像——真沒法說,我隻知道禱告上帝!”
談話停頓了,大家不約而同的望著從路上走過來的一隊擔架。在最後的一副擔架上躺著一位十四五歲的小孩子,頭上胡亂的纏著紗布,浸透紗布的血液已經凝結,破軍服上的凝血已經幹了,兩隻小腿和赤腳從擔架上搭拉下來,隨著擔架的閃動擺來擺去。憔悴的瘦臉上沒有一絲血色,眼皮緊閉著,大概是已經昏迷,連痛苦也不能清楚的感覺到了。張慧鳳心中一酸,幾乎要落下熱淚。她咬緊嘴唇,一直用眼睛送著擔架隊走下山坡。
“你們那裏有軍醫院沒有?”她突然回過頭來問。
“有,有!”金千裏喜出望外的回答說:“如果你願意參加,我可以負責介紹。”
“好吧,必要的時候同外國人商量商量,約幾個同學去參加你們的軍醫院工作。”
“那好極了!不過現在能不能就馬上參加?”
張慧鳳搖一下頭:“現在還不能夠,以後——”她低下頭去,遲鈍的說,“以後有什麽消息請金先生通知我。”
“好的,”金千裏回答說,“不過我覺得你沒有遲疑的必要,最好是立刻參加。”
於是金千裏用充滿著熱情的、煽動的詞句,滔滔奔流似的說了起來。他說,在前線上,同胞們成千成萬的犧牲著,他們並不是為著某一個外國人,也不是為著上帝,而是為著祖國,為著正義,為著千萬人的自由幸福的未來生活。如果上帝真是人類正義的代表,是至善至美的概念,也隻有英勇的去參加抗戰,參加創造人類幸福生活的革命工作,才算合上帝旨意。成千成萬的人在前線上流著血,在炮彈底下呻吟、死亡,因為沒有人來救護,許多不該殘廢的都殘廢了,不該死的都死掉了。
“我想,”他興奮的直盯著張的眼睛說,“每一個學醫的都應該毫不遲疑的去救護他們,醫治他們。要知道,他們的犧牲並不是為著自己,而是為著中華民族的無數同胞,為著我們!”
因為他的感情過於激昂,這最後一句話差不多是伴著顫栗的哽咽衝出口,感動得兩個女信徒的心房都不自主收縮起來。張慧鳳的變成灰土色的兩頰上結滿了細微的雞皮疙瘩,發紫的嘴唇不自主**幾下,仿佛要說話卻說不出來。她用牙齒狠狠的咬住下唇,直到現出了青色齒痕。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她就把兩個拳頭緊握起來,兩顆光彩而烏黑的眼珠上滾著淚水,在帶一點男性意味的眉頭上和飽滿的前額上,流動著一種淒楚的,內心矛盾和怒氣交織的苦悶暗雲。
金千裏用熱情和興奮的雙眼追逼著她的眼睛,催促她表示態度。但張慧鳳沒有說話,轉過臉去;從山的側麵茫然的望著那非常遼遠的,遠在城市那麵的,隱約中有一帶淡黑色山影接連著灰白色薄雲的天邊。從那江水的蒼茫的白光與原野的盡頭處,沒有休止的傳過來像夏天的悶雷一樣的大炮聲,猛烈的炸彈聲,以及隱約的飛機聲。
“我希望你能馬上決定,我好同總司令談一談。”金千裏不能忍耐的催促說。
“讓我回去考慮一下,”張慧鳳回過頭來說。“我們現在就回醫院去,有什麽重要消息請你通知我。”
“好的,我希望你能變成一位民族解放的女英雄。”
張慧鳳輕輕的,仿佛下意識作用的點一點頭,隨即轉過去對她的同伴說:“走吧,我們回醫院瞧瞧,不能盡在外邊躲警報。等我給病人換過藥以後,我們再出來。”
等她們走了以後,金千裏也騎上馬往總部跑去。在路上,不時的從他的眼睛裏,嘴角邊,閃動著那實在壓抑不住的,從心的深處湧流出來的微笑,那是一種帶著甜蜜夢想的,幸福的和青春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