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下午五點鍾時候,金千裏又騎著馬順江邊轉回頭來。由於大轟炸和戰事關係,幾天來他一直處於過度的緊張與不安中,沒有充分的睡眠過,也沒有安寧的吃喝過,使他的臉孔非常顯明的瘦削和憔悴起來。但如今他的心情卻像雨後的青草似的又舒展,又旺盛,又鮮美,洋溢著生命的活力。有時他鬆懶的將拿鞭子的右手插進腰窩,讓自己的腰身隨著馬背的波動而柔軟的一搖一晃;有時,他將馬韁提一提,或者將鐙子磕一磕,讓馬駒緩緩奔跑;有時,他又抓住雪白的馬鬃玩弄著,撫摸著,像孩子一樣天真而熱情的喃喃著:“白馬駒,白馬駒,親愛的伴侶!”走過一條山溪時,金千裏從馬上跳下來,用雙手捧起溪水來將發熱的臉孔洗一洗,然後仔細的用手巾將臉和手擦幹淨。在重新上馬以前,他把鞋子上和褲管上的灰塵仔細拂去,又摘下軍帽,用指頭將頭發梳了一梳。

他想象在半個鍾頭以後,當他把總司令的歡迎意思告訴了張慧鳳,她一定會欣然的打定決心。他並且想象著他將怎樣告訴了那位高鼻子女院長這一切經過,和宣布張慧鳳要立刻自願的跟他來部隊工作,以及那位女院長聽到這些消息時可能的驚駭情形。他想象著她也許會半天說不出一句話,而最後無可奈何的用含淚的眼光望著張慧鳳像小鳥一般的飛出醫院。她也許受不住這突然的打擊而哭了起來;她也許會不讓張慧鳳走,而結果她同她吵鬧起來。但不管怎樣,他這時必須用一種不可侵犯的、威嚴的、驕傲的、故意帶一點輕蔑諷刺的態度來報複女院長,使她在失敗中感受到更大痛苦。並且像一切聰明而缺乏人事折磨的年輕人,金千裏想他同張慧鳳怎樣由目前的情形發展成終身伴侶,在戰地過著極其詩意的、令人豔羨的、雙棲雙飛的美滿生活。這一刻他的心好像一朵鮮花剛綻開,充滿著春意與幸福。

遠遠的望見醫院的洋式建築和閃著斜陽的一帶綠楊,他興奮得忍不住向空中揮一揮鞭子,低聲的唱出來前幾天在報紙上熟讀的一節詩句:

你的眼睛像

海洋深深,

請允許找回我

失去的青春!

一群抬著傷兵的擔架隊迎麵走來,金千裏勒住馬在路旁停了一刻。等他們走過後,他又繼續的邊走著邊唱下去。十分鍾後,他把白馬駒係在湖邊的柳枝上,十分驕傲和大膽的將名片交給傳達。他站在醫院門口,轉過身來望著湖麵上拉得很長的柳樹倒影,和隨波浮動的金色夕陽。帶著青年男女在會麵前的矜持與快活,他期待著張慧鳳從裏麵跑出來,在他的脊梁後先開口同他說話。但等了一會兒,那位當傳達的老頭兒突然出現在他的旁邊,將名片還給他,用一種冷淡的聲調說:

“張慧鳳沒有工夫,請你明天下午來。”

金千裏的臉色變成灰白,愣怔片刻,將名片看了又看,最後,用微微打顫的聲音說道:

“請你對她說:我來一趟很不容易,有重要消息告訴她……”

老頭兒望著他的眼睛,掛一絲無可奈何的微笑在圓圓的紫色臉上。

“外國人在她麵前,”他解釋說,“外國人不讓她見你,她沒有那個自由。外國人說請你明天下午來……”

金千裏在地上憤怒的跺了一腳,垂著頭走到湖邊,迅速的從柳枝上解開馬韁。在路上,他沒有揚過一次馬鞭,也沒有用任何辦法刺激白馬駒改變它的緩慢步伐(白馬駒已經疲倦了,而金千裏更其疲倦了)。他的眼光落在遲鈍的馬蹄上,腦筋昏昏的胡思亂想著,黃昏的影子在他不知不覺中落滿原野。

夜裏,情況變得更壞了。敵人從東北角包圍過來,騎兵直衝到離樊城十五裏的小市鎮上。太山廟隻留下參謀長和十來位必要的人員組織臨時指揮部,其餘的全部人員都隨著總司令往西方的穀城撤退。金千裏從極度的困乏中被同事叫醒,愣怔了一會兒,當他明白了一切情形之後,他吩咐疤瘌眼小勤務兵捆好行李隨著大隊走,自己瞞著所有的同事們往醫院出發了。

月色暗淡的照著坎坷的山路,金千裏的心情像鉛一般的灰暗和沉重。襄陽和樊城之間的浮橋已經被守軍放火燒了,火光照耀得天邊的浮雲變成了慘淡的紫色。從遙遠的放火的江岸上,傳過來散亂的步槍聲,炸彈的爆破聲,隱約的哭喊聲,以及汽車喇叭的慌張吼聲。好幾次金千裏猶豫的勒住馬韁,細心的向城市那方聽一陣,或觀察著迎麵而來的和打旁邊過去的匆匆人影。他有些恐怖起來,感到自己的行動過分冒險。“萬一敵人衝過來……”他不能再想下去,歎口氣,慘然一笑。但隨即堅強的決心克服了他的動搖。白馬駒在鞭子的抽打下奔馳起來。

如今鼓起來他的勇氣的並不是戀愛熱情,也不是未來生活的幸福夢想,這些,在他的創傷的心頭上已經變得非常的淡漠和渺茫,不足以左右他的行動了。現在他決心爭取張慧鳳,大部分是出於一種頑固的爭勝心理,企圖刷去他為她所遭受的許多挫折和羞辱。他甚至想著這完全是一種救國工作,好像他從前許多次把很大的精力用在爭取落後青年的情形一樣。他越想越相信自己的行為光明正大,於是他的心情舒展,眼睛明朗,而勇氣同責任心也跟著增大。但他一回想到起初的動機並不純正,便立刻慚愧得無地容身,臉孔像火燒一樣的發起熱來。他把手伸到帽子下邊,用力的揪抓著自己的頭發,揪了半天,也許有幾根頭發暗暗的被拔了下來,然後他突然鬆開手,把那塞滿胸腔和口腔的悶氣徐徐的從牙縫間釋放出來。

“要忘記過去的一切,”他喃喃的對自己說,“一切——要重新開始!”

天剛破曉,金千裏到了醫院。醫院的大門洞開著,有許多病人正往外遷移。女院長站在台階上,對抬運病人的人們絮絮叨叨的吩咐著。把馬韁往樹上係好以後,金千裏一邊用手指揩著額角上的汗珠,一邊把名片交到站在門外的傳達手裏,故意裝作不把女院長放在心上。

“會張慧鳳。”他說,“請你傳一傳。”

傳達老頭子對著他的臉孔剜了一眼,恭恭敬敬把名片轉給院長。“這位先生,”他用厭煩的口氣說,“他又來了。”院長點一下頭,走下台階,非常嚴肅的看著金千裏的臉孔說:

“你有什麽事情?”

“會張慧鳳。”金千裏冷冷的回答說。

“她現在沒工夫會客。”

“我昨天在萬山上見到她,她約我來同她談一談。”

女院長突然變了臉色,聳一下肩膀,眼睛直盯著金千裏,嘴唇微微的**著說不出話。金千裏看見這情形非常高興,嘴角邊露出來一個勝利者把強敵征服後常有的那種含著諷刺意味的一絲微笑。他向她催促說:

“請你快一點把片子轉給她,我馬上還要回總部去。”

“請你跟我來。”女院長盡量顯得鎮靜的說。把金千裏引進會客室後,她露著不可侵犯的表情站在他麵前問:“她約你來有什麽事?”

“現在情況非常緊急,她需要決定她自己的事情,不能隨別人去擺布她的命運。”

“醫院對她完全負責,用不著你幫忙。”

“豈有此理!”金千裏將右手重重的拍在茶幾上,提高聲音說:“在國家民族生死存亡的關頭,她有她自己的態度和意見,我認為一個外國人無權幹涉!”

“因為我是院長,我管得著她。”女院長用打顫的聲調回答說,“這裏不是你發泄脾氣的地方,請你好好的同我講話。”

“我也請你把態度放客氣一點,不要帶著那種輕視中國人的傲慢神氣。現在的中國不同從前一樣!”

女院長怔了一怔,隨即改換了口氣說:“對不起,她現在恐怕沒工夫見你,請你明天再來。”

金千裏從椅子上站起來,堅決的回答說:“說不定幾個鍾頭內敵人就會衝過來——”

轟隆轟隆的大炮聲突然而起,震得殘破的玻璃窗微微作響。在大炮間隙中,可以聽見稠密的機關槍聲。金千裏知道敵人在開始拂曉攻擊,一種混合著恐怖和興奮的感覺襲擊著他,他不禁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我冒著絕大的危險跑來,”他繼續說,“非要同她見一見不可!”

“好的,我去看她是不是出來見你。”

金千裏用差不多向外冒火的眼睛,看著女院長匆忙的從會客室走了出去。他興奮的走來走去,傾聽著十五裏以外的槍炮聲,幾乎要忍不住流出眼淚。

張慧鳳提一個藍色的小包袱,正從宿舍樓上跑下來,和院長在樓梯上打個碰麵。她停住腳急急問道:

“院長,現在就站隊出發吧?”

“那個人又來找你,你打算見不見他?”

“誰?”張慧鳳驚駭的注視著院長的眼睛,一陣心跳。

“那個姓金的……”

張慧鳳的臉色一紅,低下頭去,覺得小腿骨空了起來,趕忙用手去扶著欄杆。院長注意到她的表情,嚴厲的盤問說:

“你約他現在來見你嗎?”

“我——沒有!”

“我想你沒有見他的必要;你們見麵是不好的,我已經替你回絕了。”

“是的,我沒有見他的必要……”張慧鳳看著腳下旋轉的樓梯低聲說:“他沒有告訴你一點戰事消息?”

“你不應該操心打仗的事情,醫院會對你負完全責任。”院長把鼻梁上金邊眼鏡整一整,用教訓的口吻補充說:“打仗是你們政府的事情,不在你的職務範圍以內。現在——”她望了一下手表,“唔,已經四點一刻了。”

女院長匆匆的走向會客室,對金千裏說張慧鳳不願會他。金千裏氣憤得渾身發顫,向前邊走了半步,冷笑一聲,用粗野的口氣說:

“告訴你一句話,喂,一句話:你不允許我見到她,我決不離開這會客室!”

金千裏的出乎女院長意外的倔強態度,竟使她大大的感到狼狽。她在中國居住了二十多年,很少遇到這樣一個對外國人說話無禮、極不馴順、不容易對付的中國人。隻在北伐時候她吃過中國青年的氣,但記憶早已在她的心上淡忘完了。

“你要知道她是信奉上帝的,”她用溫和的口氣說,“她不能有不合上帝旨意的行為。”

“請你向愚人們去宣傳上帝,但是我隻有一句話,我必須要見見張護士!”

“先生,我沒有多的工夫同你說話,請你走!”

“這是中國的土地,我走不走你無權過問!”

雙方相持不下的啞然片刻,女院長終於稍微的讓了一步,說:

“如果你有話必須告訴張慧鳳,請你寫在紙上,讓我交給她。”

“寫在紙上?”

“是的,寫在紙上。”女院長說畢後焦急的望一下手表。

金千裏也望一下手表,說聲“好吧”,伸手進口袋去掏取記事本子。但女院長連忙把那張在手裏卷折得不像樣子的名片放在他麵前的茶幾上,說:

“這裏有一張你的名片,請你快一點。”

金千裏手指微微的顫著,在褶皺不堪的名片背後潦草的寫道:

“情況緊急萬分,望前途珍重,勿忘祖國!”

女院長接過去寫好的名片看了看,匆匆的向院裏走去。金千裏仿佛又辦完了一件大事似的,走到大門外停了停,深深的呼了一口氣。正當他解下馬韁準備動身時,張慧鳳和她的同學們各人提著各人的小包袱,排著隊從院裏走了出來。一位外國牧師和兩位中國職員,還有十幾擔行李挑子,跟隨在行列末尾。

張慧鳳從金千裏旁邊走過時向他偷偷的瞟一眼,隨即把頭一垂,腳步立刻零亂了,不自主的衝撞著前邊同學。金千裏也同樣的不敢再望她,淒然的把頭扭向旁邊去。等他再轉回頭來時,看見行列已經走遠了,女院長站在門口的台階上,那一張褶皺的名片仍然在手裏拿著。金千裏的頭頂上冒起火來,大踏步走到她麵前,問:

“你,你為什麽不把我的名片交給她?”

女院長駭了一跳,注視著他的鼓動著的雙頰和憤怒的眼睛,向後邊退了一步。

“我認為她們已經動身了,沒有把名片交給她的必要。”她遲鈍的替自己分辯說。

“你用的手段太不光明,完全是一種卑鄙的欺騙行為!”

“請你原諒我,”女院長回答說,“我做的事情全合乎主的意旨。”

金千裏覺得吵下去也不是辦法,隨即將名片要回,撕得粉碎,拋在她的麵前,喃喃的謾罵著,騎上馬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