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當天下午,前線上稍稍的穩定一點,正麵敵人退卻了三十多裏,但北邊靠近河南省的戰線上卻消息依然混沌。指揮所派一名通信兵到南漳去傳送公事,金千裏寫下了下麵的一封信托他送去:

慧鳳小姐:

您曾說願到本部服務,總司令頗表歡迎。究作如何決定,望速複!匆祝

旅安!

金千裏敬上

又,國事危急至此,逃避不是生路,隻有奮鬥才是辦法!

在南漳城內,金千裏認識一位信教的劉老太太,她的女兒是他的一位朋友的新婚夫人。為了提防這封信被外國人和牧師們檢查或扣留起見,金千裏拜托那位老太太親手轉交;並且為使她能明了信的內容,他故意沒有把信口封住。到穀城住了兩天,前線上的情況又變得緩和起來。金千裏候不著南漳回信,心中很焦急,一分鍾比悠悠長夜還要難熬。第三天他騎著馬跑到南漳,劉老太太迎著他驚訝的說:“哎呀,金先生,這麽熱的天,你親自跑來!”金千裏背誦著他早已準備停當的答話,說部隊裏急需要救護人才,他不親自來恐怕沒辦法。最後他問候老太太的健康,並誇說她看起來比春天時候更加精神。

“托福,托福,靠上帝保佑,”老太太回答說。“你們軍隊生活實在太辛苦,我看你近來瘦得多啦。”

“戰爭一吃緊,生活就不會安定,當然瘦。”

“你們青年人真是勁頭足,為著請一個救護人才竟親自跑到南漳來!張慧鳳在護士學校中成績頂好,這一次她就跟你走嗎?”

“我想同她見麵談一談,作最後決定。那封信她看後有什麽表示?”

“我沒有看見她。我把信放在她的桌上。這兩天她沒來看我,我因為忙也沒到福音堂去。我想她會寫信給你的……”

“現在我想同她談一談,可以不可以請她來府上一趟?”

“好,好。”老太太扭過臉朝院裏喊道:“王大姐,你別慌淘米。你到福音堂去請張慧鳳來一趟,就說從穀城來了一位金——”

“不必提我,”金千裏立刻糾正說,“隻說老太太請她來有話談。”

“不提你?……啊,王大姐,不要提金先生,隻說我有事請她馬上來。她住在東邊偏院裏,你看見她就會認識。咱們在襄陽時她要認給我做幹女兒,你忘記了?……對啊,就是那位長得很好看的,有兩隻虎靈靈的大眼睛。”

女仆去了以後,老太太就向金千裏詢問起打仗的消息來。但金千裏的答話非常遲鈍,時常帶出來心不在焉的樣子,甚至答的並不是對方問的。老太太雖然很愛談話,看見這情形,卻也不得不使談話時時間斷,到最後竟至於沉默起來。一會兒,王大姐從福音堂回來了,說張慧鳳沒有空兒,不能來。“她不得空兒?連這個小事都辦不妥,還敢指望你辦別的事情!”老太太憤憤的埋怨說。“她說她不能夠來,你為什麽不說有個金先生有事要見她?她一定是想著我是找她來吃飯,能推就推脫過去。我得親自去一趟,指望心裏沒眼竅的人辦事真不行!”她從椅子上站起來,對客人說:“金先生,你等一等,我去帶她來見你。你不抽煙嗎?”

老太太去了一會兒,轉來時臉色很陰暗,一進門就氣呼呼的說:

“奇怪,你們年輕人作事情真是荒唐!”她頹然坐下去,繼續說:“我要她來,她說她沒空兒——我去的時候她正躺在**睡懶覺,說不定有什麽心思……我說你特意來找她。她說請你直接同外國人去商量,她不同你見麵。金先生,她以前到底同你說過她想到軍隊裏工作沒有?”

金千裏低下頭去,沒有說話,腦筋完全麻木了。女仆王大姐在廚房裏注意的偷聽著老太太的每一句話,知道老太太也碰了釘子,非常快活的拍了拍屁股,誤把火鉗子從地上拿起來放在鍋台上。

“都錯在你這位老太太身上了!”王大姐肚裏咕嚕說:“聽說你把信沒封好,放在桌上,給她的同學們偷看了,大家都對她開玩笑,氣得她哭了一場,把信也撕了。你自己壞了人家的事,還往我身上發脾氣!”隨即她把黑油油的臉孔扭向窗子,大聲問:“老太太,炒什麽菜呀?”

“你看著辦,今晚有客呀。”老太太回答了女仆的問話後,又望著客人的臉孔說:“事情的底細我一點兒不知道,她對我說話的口氣非常壞。金先生,到底‘船是在哪兒灣著啊?’”

“也許有誤會,”金千裏遲緩的小聲說,“我想是有人阻撓她,她受了打擊。”

“唉,你們年輕人的事情……”老太太沒有繼續說下去,含有深意的笑了一笑。

晚上金千裏雖然十分疲乏,然而失眠了。每次想到老太太的最後半句話和別有意味的微笑,想起來總司令會問起他張慧鳳的問題,想起他所嚐受的一切侮辱,他就渾身出汗了。到後半夜熱度增得很高,頭也開始疼痛了。他伏在枕頭上斜看著床前地上的稀薄月色,悄然歎息一聲,喉嚨裏喃喃著說:

“唉,有病了!”

正是這同一晚上,當大家就寢以後,張慧鳳一個人還留在院裏乘涼。她有時在石子鋪的小徑上走來走去,有時對著天邊的殘月或一顆孤零的寒星默默的凝視很久。露水從湛藍幽深的夜空裏悄悄落下,使她的肩頭上感到潮濕和涼意;於是她悄聲的走進屋子,點著蠟燭,在桌邊坐了下去。

同學們都睡得很熟,從枕頭上發出來均勻的,沒有一點煩擾的平靜呼吸。那位同張慧鳳睡在一張**的同學李蓮,身上的單子踢在一邊,舒展的伸開著發育成熟的豐滿身體。從她的胸部到腿部,那種極其柔軟的、顯明的,豐滿而含春意的線條,和那種單純而勻稱的藝術結構,使人看見後會聯想到文藝複興時期的繪畫或雕刻。張慧鳳的眼光無意的落在這件美術品上,注視了半天,忽然覺得不好意思起來,走去替李蓮將單子蓋在身上,並且輕聲的嘲笑說:“這麽大的姑娘,不害羞!”但當她再坐到桌邊以後,越發不可遏止的胡想起來,想著從來不曾老實想過的那些平素認為**邪的罪惡念頭。她的眼睛裏射出害羞的、醉意的、熱情而又悵惘的奇異光彩,臉頰上泛著微紅,突然的微笑一陣,但隨即又突然懺悔的一皺眉頭,沉重的歎一口氣。

她決心不再胡想,翻開《聖經》,打算把心裏邊紛亂的邪念一齊驅走。隨即一翻,翻到《路加福音》第一章,小聲讀道:

第一章……他叫有權柄的失位,叫卑賤的升高……

她覺得這一段索然無味,不願再讀下去,隨即又亂翻一陣,最後翻到《詩篇》,那裏有許多地方被她用鉛筆畫過紅線,在現在看來每一句都格外新鮮有味。她把心沉下去,悲聲的,哀禱一般的讀了起來:

耶和華啊,求你可憐我,因為我軟弱。耶和華啊,求你醫治我,因為我的骨頭發顫。……耶和華啊,你要到幾時才救我呢?耶和華啊,求你回轉我,搭救我,用你的慈愛拯救我!……

她虔心虔意的,一段一段的念下去,一直把所有畫過紅線的地方全念完。在開始時她的心思非常沉重,到最後覺得眼前又明亮起來,心裏也輕鬆寧靜得多了。但是稍過一會兒,她的心緒重新紛亂起來,好像任何力量也不能阻止她胡思亂想,而任何事物,甚至連清爽的空氣或寂寞的蟲聲,都刺激著她不能不胡思亂想。當第二次下決心要剪斷這一切邪念時,她把雙手握在胸前,閉起眼睛,開始沉痛的默禱起來。“無所不在,無所不有的主嗬,我太軟弱了。我實在經不起試驗,求你使我的心思寧靜……”

但是,不管她多麽想擺脫煩惱,她的思想總不能集中,不能安靜,也不能將那姓金的從心中趕走。把意義大致相同的語句翻來覆去的重複了半天,結果她發現竟沒有一句話道出自己心裏的真正痛苦,到後來甚至是言不由衷。於是她隻好迅速的結束禱告,睜開眼睛。

一種神秘的衝動力驅使她拿起蠟燭,彎身往桌下找昨天一怒而撕毀的信紙碎片。李蓮在**偶然翻轉一下,駭得她非常心虛的要抬起身子,結果因為過分慌張的原故,頭頂沉重的碰著抽屜,蠟燭也幾乎被她弄滅。停了一會兒,聽屋裏毫無動靜,她才又繼續的尋找起來。找了半天,她終於從牆根下蜘蛛網上找到了像指甲那麽大小的一張紙片;翻過紙片來對蠟燭一瞧,發現了一個不完全的鋼筆小字。“金!”她心裏叫道,“他的署名!”她捏著紙片小心的抬起身子,放下蠟燭,膽怯而仔細的欣賞著那個不全的字,心口不由自主的跳了起來。她第一次感到那種神秘的,像夢一樣空幻而捉摸不定的希望閃爍在她的眼前,眼睛立刻在朦朧的戀愛的幸福中燃燒起來,她第一次確鑿的發現了人生不能逃避的另一個階段,並且發現她自己再也不會是一個蒙昧無知的少女,再也不能保持著童年的單純和天真了。

像所有聰明而富於感情的女孩子一樣,緊跟著發現了自己是一個已經成熟的姑娘之後,她立刻對童年的消逝不勝惋惜。她心情悵惘的看著蠟燭,輕輕的歎息一聲,把紙片送火上燒掉,眼睛在淚水中模糊起來。她很明白金千裏是這結果的惟一製造者,是他——開始打亂了她生活的寧靜秩序,是他——用不斷的追求葬送了她的童年。但她並不恨任何人,反而覺得自己在這世界上太孤零,太軟弱,太需要一個人能談一談心事,給她意見,給她安慰和鼓勵。當她把金千裏想作代表邪惡與罪孽的魔鬼時,她同時覺得這位魔鬼竟然有不可抗拒的**力量,而且她分明要逐漸的變成為他的俘虜。好些日子來她的心中就有宗教和愛情這兩種力量在衝突,由隱而顯,由前哨接觸變成為主力決戰。雙方決戰的勝負雖然在此刻還未判明,但她已經深切的意識到,在最近一兩天來,她愈是為著神的意旨要把“他”從心裏推出去,她的心裏就愈顯得空虛和寂寞,和若有所失的漠然悲哀。常覺得坐不是,立不是,心緒煩亂,萬事不如意,甚至對吃飯也不感興趣。反而當金千裏在她的心中代替了神的位置時,她就在一種說不來的害怕和煩惱中,發現了新鮮的、快活的、興奮的、更充實的生活的力量與希望。如今,她求神的幫助和搭救,然而神是沒有力量的,她的靈魂在這一刻顯然又被魔鬼占有了。

她後悔起黃昏時候的事情來,恨自己不該那麽無情的以決絕的口氣拒絕了劉老太太。她想著,也許從此後金千裏會永遠不再來找她,也許永遠沒有男子再對她獻出來同樣的火一般的熱情,也許從今後她將永遠過著空虛的、寂寞的、沒有安慰也沒有刺激的單調生活,而那就是所謂犧牲了世俗幸福走向天國的永生之路!她如果不被愛情所刺激,也許她還不感到生活的空虛之苦。如今花已綻開了,如何能叫它變成蓓蕾?火已經點著了,如何能叫它再恢複冷寂?她在懊悔的情緒中痛苦的思前想後,一會兒突然又忍不住深深的歎息一聲:

“唉!他,他不會了解我的心!”

蠟燭燃完了,最後的一點火光也顫抖著熄滅了。張慧鳳凝視著窗上的月色和輕輕搖晃的一支竹影,久久的沉思著,靜得像一座雕像。忽然,她想到大轟炸的淒慘情形,想到最近幾天來的戰爭消息,忽然又想到在醫院中認識的許多負傷官兵,忽然想到成群的難民,忽然又想到那些常常使她暗中羨慕的、從事救國工作的、活躍的男女青年,最後又想到她自己的未來生活。未來的生活像一支花在霧中搖曳,思想就像是一隻飛舞倦了的小蝴蝶,飄然落在花枝上,暫時的停下了。她想象著她同“他”像那些活躍的青年一樣,過著使她認為是神秘的、新鮮的戰地生活,於是她仿佛看見了許多極其美麗的、英雄的,像夢一般捉摸不定的生活場麵,不由的興奮起來。在這些熱情的想象中,她覺得金千裏非常可愛,是一位值得崇拜的英雄人物;同醫院中的先生們比起來,他簡直是一隻白鶴,而他們是一群愚蠢的鴨子。……但過了一會兒,她心中突然一冷,發現自己所想象的全是邪念和罪惡,而院長和教師們的莊嚴麵影,以及她非常熟悉的耶穌和先知們,都突然出現在她的麵前,將金千裏的影子代替。同時,仿佛有聲音在空中對她說:“我要教導你,指示當行的路。我要定睛在你身上勸戒你。”(見《詩篇》第三十二篇,她剛才讀過的。)於是她像一個受了嚴厲譴責的小孩子,脆弱的伏在桌上,開始懺悔,悲哀而且害怕的抽咽起來。

過了一刻,心裏邊又平靜一點,她慢慢的抬起頭,眼睛重新凝視著窗上的月色。她又感覺自己在這世界上太孤零,太沒有依靠,假若有一個母親便不會這麽可憐。她記不得她早死的母親是什麽樣兒,隻記得別人告訴她說母親死的時候很年輕,在村裏是一個好看而又賢慧的女人。根據這極其抽象的一點材料,她以無限戀念和崇敬的情緒默默的推想著——不如說是在心裏雕塑著——母親的真實容貌。一會兒,母親的麵影在窗紗上顯現了,她差不多像聖母瑪利亞一樣的年輕而美麗,溫柔而沉靜,一樣的有一雙聰明的大眼睛,含著輕微的憂思,母性的慈愛,和無限神聖的崇高情意。母親望著她,用一絲靜靜的微笑撫慰她,好像是已經完全了解了她的煩惱和痛苦。她止住呼吸,也不敢眨一下眼皮,隻怕有任何細微的動作會使這神聖的影子消失。兩滴晶瑩的淚珠從張慧鳳的臉頰上靜靜的滾下來。她真想猛的投進母親的懷抱,把一年年積壓的思母之情和目前的種種苦惱,都痛快的用熱淚從心裏衝洗出來。但她的身子才不過稍微一動,麵前的幻象立刻消逝。張慧鳳打個哽咽,輕輕的歎息一聲,站起來打開窗子,向院裏的樹影間和縹緲無邊的天空找尋著母親的影子。她在那遼遠的天幕的邊際處看見了一顆孤零的寒星,但是那失去的影子不再出現了。她想著剛才浮現在窗上的影子也許是一位天使在向她顯現,也許是上帝借著母親的相貌在給她啟示,於是她越發聚精會神的向湛藍幽邃的天空凝視,企圖發現更其神聖的秘密出來。

她的心中逐漸的清爽和寧靜起來,像秋雨洗過的早晨的宇宙。不自覺的把兩手握在胸前,她喃喃的讀出來《聖經》的一句名言:

神是我的盾牌,他拯救心地正直的人……

第二天早晨,天剛破曉,金千裏就站在劉老太太的窗外辭行。沒等到老太太起來送他,他已經牽著馬走到街上。在路上他盡是喝水,沒有吃任何東西。到穀城已是黃昏時候,金千裏已經病得很難支持了。同事們扶著他躺到**,給他救急水喝,用針挑破他的兩邊鬢角,但都沒有阻止病勢的繼續發展。夜裏,金千裏燒得昏昏迷迷,不住的說著胡話。醫生起初認為他是患的傷暑症,兩天以後又發現轉成了回歸熱。隻好把他抬送到軍醫院中。

半個月的日子過去了,總部在幾天前已回到原來的城市了,但金千裏仍然在穀城醫院中的白**躺著養病。他靠在枕頭上偶爾回想起張慧鳳,眼睛裏仍不免浸出傷心的清淡淚水,心頭上泛起來隱隱的辛酸滋味。

“她簡直是一塊冷石頭,毫無感情!”他在肚子裏歎息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