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他像把一塊石頭丟進古井,金千裏放棄了一度狂熱的戀愛念頭。每次想起來這一段浪漫生活,他悔恨得渾身出汗,不住的罵著自己。他下定決心病好時離開總部,重新過一種戰鬥的革命生活。當精神清爽時候,他坐在**,帶著慚愧與興奮的心情,給故鄉的同誌和敵後的朋友們寫信,把他的計劃告訴他們。他寫給那些在敵後工作的朋友們的信,總是充滿著無限熱情。他寫著怎樣的想念他們,羨慕他們,希望不久就能同他們一道生活。為著在病**躺得無聊,他向朋友借一本新近傳到中國的莫斯科中文版《聯共黨史》,準備在醫院中細細的把它讀完。

疤瘌眼小勤務兵陪他住在軍醫院,同工役們睡在一起,不時的跑來望望他有沒有事情。自從這孩子做他的勤務兵,差不多已經有四個多月,金千裏從來沒注意過他的身世和前途。近來當金千裏悶的時候,他就找一些閑話同疤瘌眼胡扯,才發現這孩子非常的聰明可愛。疤瘌眼是一個十五歲的沒依沒靠的孤兒,上過兩年鄉村小學,十二歲的時候被舅舅帶進棗陽學生意,武漢失守後就跑到軍隊裏來。由於一種同情心和責任感,金千裏開始熱情而誠懇的教育這孩子學習。疤瘌眼雖然聰明,卻有點頑皮,不肯好好的坐下來用功讀書,得機會就跑出去同醫院外的野孩子胡鬧。金千裏用話鼓勵他,說是隻要他肯學習,將來送他進幹部學校。疤瘌眼最希望將來能做一個下級軍官,這種難得的允許使他十分的感激和興奮。還不到一星期工夫,疤瘌眼讀會了一本《士兵讀本》,並且懂得了一點關於抗日的基本道理。起初他站在金千裏麵前時總是怯生生的,不敢隨便說話,幾天之後,有不懂的問題就敢提出來請求解答了。“秘書,”他立直身子問,“啥叫‘帝國主義’?”金千裏放下手中的那本曆史名著,給他詳細的解釋了這個名詞之後,他就眨著眼睛快活的走了出去。他在院裏一邊走,一邊摹仿開會時呼口號的調子叫著:

“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金千裏忍不住倚在枕頭上微笑起來,對自己又播下的種子非常滿意。

有一天,金千裏派疤瘌眼到二十裏外的那個叫做老河口的商埠買東西,午飯後疤瘌眼帶著一個黃臉的青年回到醫院。金千裏一看見這位青年就又驚又喜的叫了起來,抓著客人的瘦弱的一隻手,連聲的問:“你怎麽來了?你怎麽來了?”客人興奮得在床前走來走去,報告他尋找金千裏的經過情形。疤瘌眼快活的為客人倒了一杯開水,站在一邊不住的眨著那一隻完好的眼睛。

黃臉的青年客人名叫楊健,是金千裏的同鄉,最近因為作救亡工作受打擊,在故鄉站不住腳,跑到戰區來尋找工作。在旅館裏住了一個星期,工作還茫無頭緒。他去問過了幾個政工隊和宣傳團體,人家因為他患著肺病,都不肯讓他參加。午飯後正在一家書店閑看,遇見疤瘌眼進去買書買報。他看見疤瘌眼帶的符號,向疤瘌眼打聽金千裏的消息,疤瘌眼就帶他來了。他本來還隻有二十二歲,抗戰前兩年的監獄生活,使一個活潑結實的小夥子變成了又黃又瘦的癆病鬼,眼窩深深的陷了下去。但是一談到政治問題和故鄉的救亡工作,他就興奮得在地上走來走去,臉頰發紅,一邊罵一邊講著。他愈是興奮,愈是容易咳嗽,不時的用指頭捺著心口,到門後向痰盂裏咯出來一絲臭痰。有時他也坐下去搓著兩手,眼光盯在金千裏的臉孔上,發出來一陣苦笑。

“怎麽,你能不能替我找一個工作?”他終於把目前的工作問題鄭重的提了出來。“在這樣的大時代我一天也閑不住,再沒有工作我就要瘋了!”

“做什麽工作好呢?”

“不論什麽工作都可以,能夠到前線去更好。”

金千裏沉吟一下,對他的朋友皺皺眉頭,說:“我覺得你暫時還是養病要緊。萬一不能夠恢複健康……”

“唉!這問題我在心裏已經想了幾千遍!實在討厭,大時代沒來的時候,天天盼望它快來;大時代既然來了,卻他媽的患了癆病!千裏,假若我不是在監獄裏弄壞了身體,我不是吹牛的,我一個人可以做幾個人的工作。你想想我從前,我……唉,他媽的!”

“暫且住家裏養病好不好?”

“養病!這年頭是養病的年頭?如果叫我住家裏吃吃睡睡,不看書,不看報,不工作,我會死得更快!”

“你的病現在怎麽樣?是不是好一點?”

“這兩個月沒有以前咳嗽的厲害,大概還可以支持幾年。如果有適當的工作,精神愉快,我想比躺在**更有效。所以你必須馬上替我介紹工作,或者你幫助我一筆路費。”

“到什麽地方去?”

客人笑了笑:“到北方去。”

“聽說那裏生活很苦,你的身體能支持得住?”

“既然在那裏能夠學習,能夠工作,為什麽怕吃苦?老金,你是富裏生富裏長,我是從窮困中磨煉出來的,咱倆就有這點兒不同。”

“我是關心你的身體,你就挖苦我,哈哈……”

“並不是挖苦你,老金,”客人咳嗽了一陣說:“你讀的書比我多,談起理論來我簡直不能同你相比,但苦幹的精神你不如我。”

金千裏雖然覺得這句話有點刺耳,把頭搖幾搖表示他不能同意,但心中卻泛起來慚愧之情,臉皮微微的發起熱來。

“老金,你說我批評得對不對?——你的思想同你的生活是矛盾的!”

“對,對。”金千裏用手摸著發熱的臉頰說,“幾個月沒聽見這樣深刻的批評了。”

“那麽你對我走的問題有什麽意見?”

“路費不成問題,你準備什麽時候走?”

“今天住在此地旅館裏,明天回河口,後天就動身吧。”

金千裏忽然思索了一下說:“把疤瘌眼帶去好不好?”

“為什麽?”

“他很聰明,並且天天盼望著能夠上學。”

“很好,帶著他我路上就多一個同伴。不過你的病還沒好,讓他離開你可以嗎?”

“不能為我一時方便就不顧他的前途。”

“好,好,金千裏不愧是金千裏!”客人伸出來一個大拇指頭快活的叫起來,隨即在地上不停的走來走去。

金千裏把疤瘌眼叫進屋來,問他是否情願跟楊先生去入學受訓。疤瘌眼本來剛才在窗子外已經聽見他們提到他自己身上,但直到現在還不敢完全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回答。等金千裏又重新問一遍之後,他的腮上的肌肉忽然微微的**起來,眼睛裏充滿著感激的熱淚,哽咽的喃喃說:“我,我,我願意去。”於是他興奮的眨眨眼皮,胖胖的臉孔上綻開了驚喜交織的天真微笑。

客人在金千裏的病室中吃過晚飯,到城裏去找一個旅館住下。當天晚上,金千裏坐在**給他們寫了幾封介紹信,並且在信上報告他也決心脫離目前環境,將來到朋友那裏去一道兒生活。幾封信寫畢之後,他躺下去疲倦的呼出來一口長氣,從嘴角湧出來一股輕鬆的笑。但細想著這位癆病青年的堅決意誌,又不免暗暗的慚愧起來,於是他用力的撕著他自己的很久沒有梳洗的頭發。過了一會兒,金千裏忽然發現了一種“愛”的哲理,重新又高興起來。他把這新發現反複的想來想去,非常得意。為恐怕明天忘掉,他就伏在枕頭上把它寫在一個本子上麵。

人往往因為有了“愛”,他才覺得自己的生活有意思,所以“愛”就是生命的內容。

停一停,他把這一句念了兩遍,又繼續寫道:

但“愛”的對象是不同的。有人愛上帝,有人愛錢,有人愛名,有人愛全人類,有人隻愛一個人,又有人愛他的微小的事業。每個人都把他的生命寄托在他的“愛”上,像張慧鳳把一切交給宗教,像楊健把一切交給革命。各人都為完成他自己的“愛”而生活著,戰鬥著,一直到死,到臨死他還要把“愛”的精神留給別人。一切殉教者,一切偉大的烈士,都是為了“愛”而顯出他的偉大來。愛國,愛人民,愛我們的苦難民族,愛抗日救亡的偉大事業,這是當前最崇高的、最神聖的“愛”。一個人如果什麽都不愛,這人的生命是最空虛的,最無聊的,他將感到生活的毫無意義。然而什麽都不愛的人也往往有一種特殊的“愛”,那便是“死”。

他放下筆,休息一下,隨即把上麵所寫的讀了許多遍,每個字都在肚子裏咀嚼得爛熟。當重新後悔著過去那一段浪漫生活時,他喟歎一聲,又想起來一點意見,不過並沒有寫在本子上,隻從喉嚨裏喃喃的說了出來:

“愛的對象可以常常轉變的;我在半月前把一切交給戀愛,現在又要把一切交給革命。”

第二天早晨,金千裏打發他的朋友楊健和疤瘌眼向河口出發,把所有為治病借來的幾十塊錢全數交給了楊健。疤瘌眼背著自己的簡單行李,站在金千裏麵前辭行時眼淚幾乎從眼睫毛上落了下來。金千裏眼望著他們出了醫院大門後,感到一陣微微的淒酸滋味,寂寞的向枕上靠下。看護進來時,他把一隻心愛的金戒指從皮包裏取出來,笑著說:

“請你替我把這個東西賣出去,沒有錢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