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自從那兩個分隊開來之後,牛全德的朋友添多了。除在遊擊隊中有他的舊日的朋友之外,另外和幾位宣傳隊的同誌也搞得很熟,又因為陳洪的關係認識了不少老實的青年農民。隻要能抽出來一點空兒,牛全德總是要這兒跑跑,那兒跑跑,瞧朋看友。朋友們也常來看他,弄得他忙上加忙。可是牛全德是不怕忙的;在他看來,隻要有朋友就有世界。

人們對牛全德的交遊廣不知是嫉妒還是羨慕,都用一種微笑的眼光看牛全德忙忙碌碌地接見朋友。副班長陳洪對他說:

“老牛,你的朋友真多呀!”

分隊長也說:“牛全德的交遊真廣!”

指導員有一次就笑著問他:“牛同誌,你怎麽那樣喜歡交朋友?”

“回指導員的話,”牛全德立正說,“人在世界上過的是什麽?還不是過的朋友嗎?”

看見指導員對他的朋友多不但沒有責備的意思,反而口氣中帶有稱讚的味兒,牛全德高興透了。他覺得朋友多非常光榮,有一次拍著他的胸脯說:

“操他娘,咱牛老大混了半輩子,生下來沒有一畝田半畝地,全是靠朋友。我小時沒父母,老年沒兒女,靠朋友生長,靠朋友送終!”

雖然牛全德喜歡朋友,喜歡各種各樣的朋友,但自從指導員來了以後,用牛全德自己的話說,也就是遊擊隊來了“政治”以後,他沒有敢再去跟那些賭博漢朋友來往,也沒有得機會去看那位“壞女人”。現在,這些朋友的地位在牛全德的心中遠不像從前重要。但既然是朋友,牛全德有時候也不免想念他們。尤其是那位“壞女人”,牛全德很是可憐她,總覺得他自己應該對她負什麽責任似的。為著他不敢親自去找她,他就悄悄地派張有才往街上去探一下她的情形。

“兄弟,勞你駕去一趟,”牛全德扒在張有才的肩上小聲說,“瞧她這些日子餓瘦了沒有。你隻偷偷地溜去看一看,不要讓別人知道;小心一點,如今可不同從前!”

他從口袋裏掏出來一張一元的新法幣,用兩個指頭捏著法幣的一角,抖擻抖擻,那法幣就在他手裏嘩嘩地響著。然後,他把法幣交給張有才,笑著說:

“隻借到這一塊錢,給她量麥吧。”他彎腰從地上拾起來一根紙煙頭,寶貴地藏進口袋,帶一點牢騷地說:“要不是幹遊擊隊打鬼子,憑我牛老大這一條好漢,還能會困到這步田地嗎?唉嗨,如今,他媽的不用提了!”

張有才受了班長的囑托,心中很為難地出發了。他裝著路過的樣子,來到“壞女人”的小屋門口,看見門外放著一張小方桌,上邊擺了些紙煙和一點糖,有一根用包穀須搓的火繩在地上燃著。“壞女人”坐在門裏邊,低著頭正在紡棉線。她的臉上沒有粉,沒有胭脂,不過鬢角上仍貼著黑色的頭疼膏藥。張有才準備同她打招呼,但沒有張嘴就臉紅了。

女人抬頭來向張有才望一眼,看見他似乎怪麵熟,微微地有點吃驚,隨即停止了紡線。

“你這位同誌要買紙煙嗎?”

“我不買紙煙,”張有才站在門口說。“我來街上有事情,牛班長叫我順便拐到這兒看看你。”

“啊……來屋裏坐坐吧。”女人說,慌忙從紡車邊站了起來。

張有才不好意思進屋去,站在門口又怕被別人看見了也不好,很是為難。但他結果還是決定在門口說話,裝做是買什麽東西的。他拿起一盒紙煙,眼光盯著煙盒上的畫兒說:

“你現在又賣紙煙,又紡線子,日子還能夠過得去吧?”

“噯,你這位同誌,你坐下吸煙吧。”女人很親切地遞過去一根紙煙,臉皮忽然地有點紅了。“從前我是沒有辦法才——才——走錯了路。自從宣傳隊來了以後,他們知道我是逃日本流落到此地,外廂人也是這一次打仗陣亡的,很是可憐我,幫我很大忙。現在日子還馬虎過得去,一厘一厘地就會好了。”

張有才看見遠遠地有人走來,心中十分慌張,把接到手中的紙煙和火繩,和剛才拿起來欣賞廣告畫的紙煙盒,一齊丟到桌上去,趕快從口袋裏掏出那一張一元的法幣遞給“壞女人”,吃吃地說:

“這是牛班長給你的。他近來也窮得沒有辦法。”

“我不要,”女人搖頭說,向後邊退了一步。“我知道他很苦,你拿回去叫他零用吧,說什麽我也不要!”

張有才急起來:“你快點接著,我急著回去哩!”

女人擺擺手:“我真的有錢用,請你給他帶回去!”

張有才把鈔票往桌上一扔,轉身就跑,一麵跑一麵扭回頭來說:

“他說叫你拿著這塊錢量一鬥麥子暫且吃著,以後他有了錢還會送來的。”

“你別慌走!你等一等,你等一等!”女人急著從桌上摸起來兩盒紙煙,追趕上去說:“你把這兩盒紙煙帶回去你們抽……別慌走,我還有話呀!”

張有才隻好站住,但堅決地拒絕要紙煙。那女人沒有再勉強,就換了一種關切的口氣說:

“你回去告訴牛班長,叫他不要再為我操心。我知道你們很忙,紀律又嚴,我不能夠去看他,什麽時候他順便來街上,叫他來坐坐……”

“我一定把話帶到。”

“啊,聽說他近來變得很規矩,是的嗎?”

張有才看見一個女“宣傳隊”已經走近了,隨口答應一句話,拔腿就走。已經走了十幾步,張有才聽見那女人還站在原地方,向他囑咐說:

“你見了牛班長,就說是我說的,叫他沒事的時候來玩玩呀。”

回到隊上,張有才把經過悄悄地報告牛全德。牛全德大大地詫異起來,心中狐疑地說:

“她紡花,賣紙煙……誰給她的本錢呢?”

“我沒有詳細問她,”張有才回答說。“她隻說宣傳隊很幫了她的忙。”

牛全德把頭搖一搖,他不相信宣傳隊裏會有人平白地給她本錢。越想越疑,他又問:

“有沒有一個男人在她的小屋裏?”

“我沒有進屋裏,好像裏邊沒有人。”

“那個小家夥呢?”

“哪個小家夥?”

“那個小柯杈子。”

“沒有看見。”

牛全德生氣地說:“我派你去辦這件小事情,你辦的是個!”

張有才的臉紅了,覺得牛全德的臉色可怕。為要想把問題岔開去,他賠著笑臉說:

“她現在沒搽粉,沒抹胭脂,看樣子很是正派。她說她從前有一個丈夫打日本陣亡了,真的嗎?”

“哼,你真是不會辦事!”

牛全德認為準是有人割了他的靴靿子,暗暗地咬牙切齒。他決定馬上親自去看看究竟,如果真有人不言一聲兒割了他的靴靿子,他一定用一顆洋點心對他報複。但他正要向分隊長請假的時候,指導員又召集各班的班長開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