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說是走著瞧,一轉眼又是三天啦。
就在這三天頭上,有兩個分隊從別處來了,還有一個宣傳隊也跟著來了。兩個分隊和宣傳隊都駐紮在小街上,於是,這一帶地方就大大地變了樣兒,不再死氣沉沉了。
小街上,村村落落,隻要是出眼的牆壁,出眼的石碑,到處都寫著抗日標語,有用石灰寫的,也有用紅土寫的。宣傳隊員們走到各處去,扮演著宣傳故事,辦民眾學校,教孩子們唱抗日歌曲,作家庭訪問,用親切的態度、誠懇的態度、煽動的言詞,講說著抗日的道理和新聞。
宣傳隊員們也跟遊擊隊員們常在一塊兒。他們一塊兒開會,一塊兒唱歌,一塊兒幫助老百姓做活。宣傳隊員們給遊擊隊員們講各種時事問題,給他們上課,有時像先生,有時像朋友。道理越講越明白,遊擊隊員們的心竅大開了。
紅蘿卜對宣傳隊很感興趣。有一天,當幾個宣傳隊員走過後,紅蘿卜拉著張有才坐在草地上,醬紅的臉孔上堆著笑,歎息說:
“哎嗨,這些‘宣傳隊’懂得真多!說的話多有筋骨!”
“你現在想家不想呢?”張有才望著紅蘿卜的臉孔問。
“家怎麽不想呢?”紅蘿卜回答說。“可是有國才有家,日本鬼子沒有滾怎麽會安居樂業?”
“可見要想大家能夠安居樂業,應該先齊心齊力地打鬼子,是不是?”
“那當然。那還用說嗎?”
“嗨,紅蘿卜,你現在才完全明白!”張有才快活地叫著說。“你真是變了!怪道我近來不大看見你一個人不聲不響地納悶了!”
“我有時還納悶。”紅蘿卜笑著說。
“我為什麽沒看見你皺著眉頭呢?”
“一納悶我就趕快向寬心處想,一想就不愁了。”
“你怎麽往寬心處想?”
“怎麽想?我想日本不會永遠占下去,總有把他們打走的時候。隻要日本鬼子滾,你想想,我有田地、有女人、有孩子,還怕沒有舒服的日子過?”
“你怎麽知道日本不會永遠占下去?”
“平平白白地來占了人家的地方,天下哪有這道理?”
“要是大家不打他,他還不是永遠占下去?”
“為什麽不打?隻要老百姓懂得打他的道理,誰還不願打?好比從前打奉軍一樣,老百姓心一齊,遍地起漫,一窩蜂爭著上前,整師的人都在咱這兒三下五去二地給打垮了。老百姓‘起反’都是逼起來的;逼得沒辦法,哪一個還怕死?”
張有才從草地上跳起來,抓著紅蘿卜的肩膀用力亂搖,快活地大聲嚷叫:
“呀!紅蘿卜!我真是想不到你也會說出來這樣的話!”
“大家都懂,咱這個人不是二百五,為啥不懂?”紅蘿卜用平靜的聲調說,望著他的朋友笑。
“你真是!你真是!……我真是沒有想到!”
張有才又連連地把紅蘿卜搖一陣,從新坐下去,向紅蘿卜伸著手說:
“快把你的旱煙袋拿出來讓我吸一袋,我心中高興得沒有辦法!”
“旱煙袋沒在身邊,藏起來幾天啦。”
“我不信,讓我搜搜。”
張有才伸手在紅蘿卜的腰間摸一摸,果然沒有摸出旱煙袋,奇怪地問:
“旱煙袋為什麽不帶在身邊?”
“隊長跟班長都不喜歡我拿著旱煙袋,”紅蘿卜解釋說,“指導員也說在站崗跟開會時不要吸煙,我就把旱煙袋藏起來啦。有時癮得嘴裏流水,就偷偷地吸一袋,不讓他們看見。咱既是在幹遊擊隊,不守規矩不是不好嗎?”
“噢!我不曉得你連旱煙癮也戒了!”
“這不算戒,咱以後回到家去還吸哩。鄉下人歇息時吸袋煙可以解乏,不吸煙有屁的事情?”
一個老頭子肩頭上搭一根旱煙袋,背抄著手,從東邊慢慢走來。紅蘿卜雖然不知道這老漢姓什麽,但知道他住在西邊不遠的小村中,於是就打著招呼說:
“你忙啊,回家去嗎?”
“啊,沒有下操嗎?”老頭子也招呼說。
“坐下來歇歇吧。”張有才招呼說。
“你是打街上回來嗎?”紅蘿卜問。
“打街上回來的,”老頭子回答說,“是你們中隊長叫去開會哩。”
老頭子站在小路上,離紅蘿卜們有兩三步那麽遠,從肩上取下來旱煙袋,一麵裝煙一麵說:
“你們的遊擊隊真好呀,處處都是為老百姓著想。”
“坐下來吸袋煙吧,”張有才說,“日頭還高著哩。”
老頭子用火鐮打著火,裝好一鍋煙,向前邊走一步,把煙袋讓出來,問紅蘿卜和張有才:
“你們兩位誰先吸?”
張有才用下巴向紅蘿卜挑一下,說:“讓他吸,他原來很好吸煙。”
“你剛才不是想要吸煙嗎?”紅蘿卜問道。
“我是想吸著玩的,還是你先吸吧。”張有才說。
紅蘿卜接過來旱煙袋,噙在嘴裏,把煙袋鍋中的煙末吸著,然後望著蹲在麵前的老頭子問:
“開的啥子會?”
“連著這兩天,天天開會,”老頭子說,“昨天是選保長,今天是選聯保主任。從前都是上邊指派的,自從你們的中隊都來到以後,連甲長都另外選了。這一選,老百姓可算是沒話說了。”
“你是什麽?”張有才馬上問。
“我是甲長,”老頭子回答說。“你們的官長真想得周到,連老百姓沒有想到的他們都想到了。真的,你們一兩天要幫助老百姓栽紅薯秧嗎?”
“栽紅薯秧?”紅蘿卜拿著煙袋說,“我們還不知道哩。”
“這是你們的官長在會上宣布的。說是怕老百姓忙不過來,明後天要幫老百姓栽紅薯秧啦。”
“這也是應該的,”張有才解釋說,“老百姓跟遊擊隊本來是一家人。”
“可是從來就沒有這樣愛護百姓的軍隊!”老頭子停一停,又說:“你們的指導員說得真對,老百姓好像水,遊擊隊好像魚。可是從前的軍隊都不是這樣想的!”
老頭子同他們在草地上談了一會兒,等紅蘿卜把一鍋旱煙吸畢,就帶著煙袋走了。紅蘿卜望著他走遠了以後,轉回頭詢問張有才:
“你對宣傳隊的女同誌看慣看不慣?”
張有才的臉紅了,笑著說:“別的沒什麽,就是對他們男女膀靠膀走在一道,有時男的跟女的握手啦,打鬧啦,看不慣。”
“唉,我也說,咱們的遊擊隊跟宣傳隊哪兒都好,就這些新派頭咱不順眼。”
聽見從小街上傳過來一陣歌聲,他兩個交換了一個眼色,都把頭扭向左方,靜靜地聽了起來。紅蘿卜剛才因為手中突然沒有了旱煙袋,就無聊地拔起一根小草用指甲隨便掐著,如今他的粗手指不知不覺地停止活動;他聽著聽著,那根掐傷的小草就從他的手中落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