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近來有兩種變化使牛全德一方麵感到威脅,一方麵不敢不提起勁來。一種是紅蘿卜的變化,另一種是村裏老百姓的變化,同樣都出乎他意料之外。
紅蘿卜近來不再像過去憂鬱,也可說他比過去活潑得多了。起初,像下操啦、開會啦、唱歌啦、識字啦,在紅蘿卜看起來都是挺麻煩的,對他是多餘的。他覺得這些花樣兒別說他學不好,就是學會了也沒有多大用處。他認為他隻是一時不得已才幹遊擊隊,隻要一旦能回家,他回去做莊稼才是本行哩。可是紅蘿卜如今不這麽想了。
如今,紅蘿卜懂得了打日本不是一件簡單的事體,也許得打上一年兩載,三春四冬,都沒準兒。雖然他還不能算是已經死心踏地地幹遊擊隊,但他也知道短期內別想回家去做莊稼了。紅蘿卜抱著“當天和尚撞天鍾”的想法,就隻好拿出來一點精神學習,免得隊長、班長、指導員和同誌們不高興。過著過著,紅蘿卜對“新花樣”漸漸地習慣起來,也漸漸地發生興趣。他帶著惶惑和新鮮的感覺,老老實實地學習著新的生活。人們都看見他在變,牛全德也看見他在變了。
“乖乖兒,”牛全德心裏說,“他還想跑到老子前邊呢!”
在牛全德的眼睛裏,紅蘿卜是不應該被大家稱讚的,他隻應該永遠地像老鱉一樣地縮起頭來,任人們踩在腳下。如今看見紅蘿卜竟然也“進步”起來,牛全德不僅詫異,還有點吃醋。不過為保持他的身份起見,他決不流露出吃醋的表示。當有人在他的麵前提起紅蘿卜時,他隻好說:
“隻要他能夠跟著進步就好啦,我是巴不得他越變越好!”
雖然他心裏討厭紅蘿卜,但表麵上他近來對紅蘿卜竭力求好,仿佛舊怨完全地消失似的。這倒不是因為看見紅蘿卜有進步他才改變了過去的態度,而是因為牛全德有他自己的一套想法。當指導員來到以前,牛全德在操場上也沒有彈過紅蘿卜一指頭,那是因為他恐怕別人會疑心他假公報私。牛全德是堂堂正正的英雄漢,殺人殺到明處,可不能讓別人小看。指導員來到之後,一則牛全德不敢再像往日一樣的吊兒郎當,一切都毫不在乎,二則他的心思被“新花樣”占滿了。紅蘿卜看見牛全德對他的態度大變,從心上移去了一塊石頭,所以也顯得活潑起來。
當牛全德看見紅蘿卜“變了”的時候,同時也發現在本村和附近鄰村裏的老百姓也有了顯著的變化。
好幾天他沒有時間和心思去跟老百姓打交道,像坐在鼓裏一樣,外邊的事情他全不知道。有一天,分隊長和指導員忽然把他和陳洪叫進去,那位做民運工作的同誌也在那裏。分隊長對他說:
“牛同誌,我們的民眾工作已經展開,很需要一位同誌幫助這位李同誌工作。”分隊長向那位做民運工作的同誌望一眼,介紹說:“這位是牛全德班長,這位是副班長陳洪同誌。”
牛全德心裏很糊塗,想著,做什麽工作呢?正在遲疑著沒有回答,指導員接著說:
“我們要把本村和鄰村中的壯丁都加以軍事訓練,想派陳洪同誌暫時幫幫李同誌的忙,你兩位覺得怎樣?”
“不管怎麽辦都行,”牛全德回答說,“隻要分隊長跟指導員覺得需要老陳去幫忙。”
“陳同誌有什麽意見?”指導員轉向陳洪問。
“我沒有意見,”陳洪說,麵帶著同意的微笑。
“那就這麽決定啦,”分隊長說。“陳同誌,你現在就跟著李同誌去,他會告訴你怎樣工作。一個人固然要忙一點,不過三兩天內我們就有大批的工作同誌來,到那時就好啦。”
姓李的顯然很高興,趕忙接著說:“好,陳同誌,你現在就跟我去,我們兩個把工作討論一下。”
牛全德回到班裏,對這事有一種新鮮感覺。他心裏想,遊擊隊跟從前的軍隊到底是不同啦。從前的軍隊駐紮在一個地方,隻知道騷擾百姓,欺負百姓,紀律頂好的也不過是“公買公賣”,但背後依然做許多不講道理的事情,決沒人想到把老百姓組織起來,訓練訓練。他心裏想,遊擊隊到底不同,新花樣真是多呀!
他笑了。他覺得參加這樣的遊擊隊蠻有意思。
過了半個多鍾頭,陳洪興衝衝地回來了,從地鋪邊摸到一枚空殼手榴彈,急急忙忙地拔腿就走,顧不得同牛全德談談話兒。可是牛全德怎麽肯放他走呢?牛全德拉住他的手,笑嘻嘻地說:
“老陳,火燒著你的屁股眼了麽?為什麽急得這樣很?”
“讓我趕快走,”陳洪說,“李同誌在等著我,壯丁隊快下操了。”
“喂,我問你,那個姓李的這幾天幹些什麽事?他在什麽地方住?”
“他住在保長家裏,人倒是非常能幹。”
“都搞些什麽把戲呢?”
“他辦一個民眾夜校,現在又叫我幫助他訓練民兵。”
“乖乖兒,”牛全德歎息說,“村裏搞出這麽大的新花樣,老子還不知不曉哩!”
當遊擊隊下操的時候,牛全德果然看見陳洪同那位李同誌帶著一大群老百姓在另外一個場上操練。陳洪一會兒教他們擲手榴彈,一會兒教他們瞄準射擊。晚上陳洪回到隊上來,牛全德忍不住向他詢問:
“怎麽樣,老陳,成績如何?”
“還好,那位李同誌很滿意,我也很滿意。”
“天天操?”
“是的,每天下午操一次。”陳洪說。“我對這工作很感興趣。假若分隊長允許的話,我願意以後專做這一類工作。”
牛全德帶一點感觸地說:“指導員常說抗戰也是老百姓翻身的年頭,還說過山西有許多地方的老百姓變得怎麽好怎麽好,看起來都是真的。從前我總以為他故意吹的。”
“所以我們得正正經經地幹,要不然就要被這個浪子打沉了。”
陳洪的這句話原是順口說出的,並沒有特別用意,但在牛全德聽起來卻好像是警告他的。他沒有生氣,不過整整的一晚上心中不舒服。在陳洪說這話以前,他從沒有想到他“玩槍杆”會被淘汰,正如沒想到紅蘿卜竟然會“進步”一樣。現在他才突然意識到這時代變得太快,快得可怕,快得幾乎叫他抓不住。他越想越不是滋味,心中猛一發急,烘烘地出一身熱汗。
牛全德雖然任性,但是個要強的人,不願意落在人後。他想,他牛全德是從十六歲就闖江湖,稱英雄好漢已經半輩子的人,如果到現在落在人後,簡直要使他羞死。仿佛看見許多人在背後說他閑話,估量他要被淘汰,牛全德忽然把牙齒一咬,將紙煙頭猛地投到門外去,肚子裏憤怒地說:
“屌毛!咱們走著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