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從指導員那裏走出來,牛全德顧不得去找“壞女人”,趕快和班裏的同誌們開會。
“我們馬上準備,”牛全德對大家說,“明天天不明就到地裏,跟第一、二班來個競賽!”
大家一聽說明天要下地去幫老百姓栽紅薯秧,就像要下他們自己的地裏似的,快樂得亂跳亂叫。有些人是做慣了莊稼活的,好久來沒做活感覺手癢和心癢;有些人雖然混過軍隊,多年不摸摸鋤把了,手心上的皮褪去了,但一聽說要去替老百姓栽紅薯秧,也立刻感到了無限興奮。
“我一天能夠栽三畝地!”一個人吹牛說。
“我一天能栽五畝!”第二個跟著吹。
“我從前一天內栽過十畝!”另一個吹得更凶。
“喂喂,我們大家都不要瞎吹。”牛全德大聲嚷著。“我們本班裏也來個比賽,頭一名發給獎賞!”
大家一窩蜂似的嚷叫著表示讚成,但是有人問:
“班長,第一名獎賞什麽?”
“自然要獎賞好東西,”牛全德不假思索地回答說,“我去問指導員跟隊長要。要是他們不肯給,我牛全德自己負責任。”
“好哇,我們的班長萬歲!”
牛全德看見大家是這麽高興,這麽愛戴他,他把“壞女人”的問題忘到了九霄雲外,心上開花了,比賭贏大堆錢還要快活。從口袋裏摸出來半截煙卷和一根折斷的火柴頭,他故意像賣弄本領似的,用牙齒將火柴一咬,喀吧一聲那火柴頭著起來了。他點著煙頭,用力地吸了兩口;等煙頭燒著指頭時,仍不肯將它拋掉,用指甲掐著煙頭又深深地吸一口,因此那煙頭就像故意要報複似的將他的嘴唇皮燒了一下。
“假若你是第一名,”牛全德望著陳洪小聲說,“你猜我獎你個什麽東西?”
“你獎我個什麽東西?”
“我獎你個好東西,看,這麽粗,這麽長,”牛全德用手比著說,“撲楞楞,火頭魚!”
“滾你娘的去!”陳洪笑著罵,在牛全德的脊背上打了一拳。“喂,快討論應該準備的工作,馬上就天晚啦!”
牛全德又繼續主持討論,將工作分配清楚。散會後,陳洪負責去約集花戶,告訴他們明天要幫他們栽紅薯秧啦,讓他們將一切家夥都準備停當。看太陽還有屋脊高,牛全德趕快向分隊長請了假,匆匆向街上走去。他心裏真快活,常常地忍不住笑。
“像這樣的屌隊伍,”他得意地對他自己說,“一無餉,二無糧,單憑有‘政治’也不行,全得靠感情,瞧人家瓦崗寨才是樣子!”
春末夏初的傍晚,夕陽斜照在將熟的麥穗上,原野顯得特別的靜謐而美麗。在麥田裏,在開花的豌豆地裏,在一道溪水旁的矮樹林裏,斑鳩在叫著,杜鵑也在叫著。斑鳩的叫聲是和平的;杜鵑的叫聲也是和平的,完全不像舊詩人們所說的。真的,連牛全德也不再生氣了,杜鵑還有什麽悲哀呢?
牛全德滿心地盼望著同那個很久不見的人兒會麵,一邊走一邊低聲地哼著小曲子。有一股神秘的勁兒來在他身上,他變得非常的年輕了,快活了。他想著他不應該對她吃醋;想著將來娶她做老婆,像別人一樣的成立一個家。他想著將來他也同別人一樣的有兒有女,那是多麽美的滋味呀!
牛全德越想越快活,於是夕陽格外的美麗了,原野格外的可愛了,晚風格外的溫柔了,杜鵑的叫聲也格外的,格外的引起他的興致了。
他裝做買什麽東西的神氣,大搖大擺地走到了小屋門口。一看沒有人注意他,他就趕快地溜了進去。女人正在門口紡棉線,看見他溜進來,又高興又帶點吃驚。她一邊紡棉線,一邊抬起頭來問:
“你怎麽今天得閑了?”
“閑倒並不閑,我想你想得心慌呀!”
“真的嗎?鬼才相信!”
“我要哄你,叫老子挨個槍子兒!”
牛全德露出來很饞的樣子,繞過紡車,將一隻手搭在女人的肩上,打算順著她的胸脯摸下去。女人把他的手一推,臉色正經地說:
“別胡鬧,叫別人看見了什麽樣子!”
牛全德笑了,說:“媽的既然幹這行買賣,你還要撇清哩!”
“你規規矩矩坐下去,”女人停住紡車說,“咱們談幾句正經話好不好?”
“有什麽正經話同我談?”牛全德心中有點不舒服,逼著問:“談談也好,是不是有人割了我的靴靿子?”
“你別再胡扯了!”女人站起身來說,用指頭摸一摸頭疼膏藥,隨即拿紙煙遞給客人。“以後你再來就得規規矩矩的,別再像從前那樣。你自己很窮,剛才打發人給我送來一塊錢,我看你還是帶回去吧,我現在馬馬虎虎地包纏住了。”
“怎麽你嫌錢少嗎?”
“不是,你不要見怪。我現在既然能夠包纏住我自己,你又不是有錢的,我受你的錢心裏不安呀!”
牛全德擦著火柴,怔了片刻,把火柴投到地上,強捺著心頭怒火,竭力用平靜的聲調盤問:
“別瞞我,你近來新認識的有錢朋友是哪一個?”
“我猜到你會多心!”女人笑了一下,摸一下頭疼膏藥。
“快說!”牛全德露出凶相,問:“你是不是叫別人包了?”
“沒有。我近來不幹那買賣了。”
“沒有?你這些本錢是哪裏來的?”
“宣傳隊上的先生們說我是‘抗屬’,他們憐念我……”
“什麽‘抗屬’?”
“他們是這樣說的,因為我的外廂人是在蘆溝橋打仗陣亡的。”
“他們憐念你該怎麽樣?”
“他們,他們,不叫我再幹那事情,幫助我一點本錢,我才擺了個紙煙攤子。”
牛全德的氣有點鬆了。他從新擦著火柴,點著紙煙,在凳子上坐下去,喃喃地說:
“這就對了。我也說沒有誰吃了豹子膽,敢不言一聲兒割了老子的靴子。”隨即他向女人的臉上吐個煙圈,嬉皮笑臉說:“不接客我很讚成,我將來要娶你做我的壓寨夫人。”
女人笑一下,低下頭去,摸一摸頭疼膏藥,退後兩步,倒坐在門檻上邊。她盡摸著她的頭疼膏藥,摸著摸著就把它們從鬢邊角上撕下來了。
牛全德看見女人比從前上膘了,顏色也好了,格外地動他的心,他幾次想把女人拉到懷裏,關一關屋門,但因為看女人的正經神氣,心上的欲火就熄了,他不好意思再拿下流的話語調戲她,可是又不願馬上就走,就抽了幾口煙,正正經經地問:
“喂,小妞子到哪裏去了?”
“你問她呀?”女人又抬起頭來,眼睛裏閃耀著快活的光彩。“她現在可好啦,能夠唱十幾個救亡歌啦。”
“唔,她在哪裏?”
“你猜呀?”女人說,聲音裏充滿了母性的快慰和驕傲。
“送給誰做童養媳婦了?”牛全德心不在焉地說。
“你這個人!”女人用責備的口氣說。“告訴你,宣傳隊的先生們都很喜歡她,白天她就在宣傳隊裏玩,學認字、學唱歌——啊,你在想什麽心思?”
“我在聽你說話哩。”牛全德笑了笑,心裏說:“這個宣傳隊真有意思!”
“她現在還有一個幹老子,待她很親。”
“誰是她的幹老子?”牛全德趕快問,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女人看出來他的神色不對,索性拿出泰然的樣子,坦白地回答說:
“俺們從前做過鄰居,那時候我還是一個不懂事的小姑娘。幾天前他找女人替他補鞋子,恰恰就找到我這屋裏來,俺們又見麵了。”
“以後他就常常來?”
“那有什麽關係呢?”女人說,“他也是一個好人,這紡車就是他替我買的。”
“他是誰?你打算嫁給他是不是?”
“他現在是小妞的幹老子,你何苦要吃飛醋?”
“他到底是哪個雜種?”
女人習慣地摸一摸貼頭疼膏藥的地方,皺著眉頭說:“人家並沒有得罪你,你為什麽要破口傷人?”
“你怎麽,你還要護他麽?”牛全德把拳頭在桌上用力一捶,罵:“操你娘,天生的爛髒貨,不講交情的東西!”
女人緊緊地咬住嘴唇,低下頭去,似乎在望著牛全德腳上穿的破草鞋。兩珠眼淚在大眼角滾了一陣,一閃,澆在她麵前的地上。
牛全德把煙頭向她的身上猛一投,從凳子上跳起來,咬牙切齒地望著女人說:
“哭什麽?你以為拿眼淚能把老子的心泡軟嗎?……老子向來殺人不眨眼,你以為老子會輕饒你!”
“你別這樣對待我,”女人顫聲說,“我也是個人,我已經不同從前了。”
“什麽!”
牛全德暗暗地吃一驚,瞪一下眼睛,重坐到椅子上去。他的攻勢已經被那女人的不可侵犯的態度碰回來,不過仍故作威嚇的口氣罵:
“老子一定要宰了你這個忘恩負義的爛髒貨!”
“請不要對我發脾氣,”女人仰起臉孔說。“我現在是靠著兩隻手過生活,不願意再受誰的氣。你從前對我好我知道,可是咱兩個既不是正式夫妻,我的事你管不著!”
“你難道以為我不能殺你麽?”
“有本領最好是去殺鬼子,何必在一個女人麵前逞威風?”
牛全德想不到這女人竟變得這樣倔強,竟會說出這樣的話,頂得他簡直不知道怎麽好了。愣了片刻,他用緩和的口氣問:
“他是幹什麽的?”
“他是第二分隊的一個班長,跟你們班裏的紅蘿卜沾點兒親戚。”
“嗬,就是姓趙的那個雜種!”牛全德忍耐著憤怒說。“你怎麽認識紅蘿卜?”
“他帶著紅蘿卜一道來過。”
牛全德的眼睛裏冒著火星,幾次打算跳起來一腳把女人踢死,但他一則覺得女人還不是他的真敵人,二則怕先惹出禍事來不好等機會向那位姓趙的報仇,隻好氣得渾身打顫,沒有發作。最後,他抓起桌上的瓦茶壺,猛力地摔在地上,站起來走到女人的麵前,咬牙切齒說:
“瞧著吧,老子不一刀殺死你們三個人不算人養的!”
他恨恨地向女人的臉上吐一口唾沫,一抬頭,向外一走,腦門重重地碰在門楣的橫木上,碰得他眼睛發花,碰得從門楣上落下來許多塵土。但是他不覺得很疼痛,一麵用手去摸腦門,一麵彎著腰走出小屋。他一邊走一邊罵著。夕陽變成一隻死人的眼睛了。原野變得單調乏味了。斑鳩和杜鵑在哭著,溫柔的晚風停止了。牛全德從沒有這麽樣地生氣過,他的心要炸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