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這一天,指導員竟然沒有叫牛全德,使牛全德的心裏老大不舒服。他疑惑指導員對他已經有成見,不高興同他談話;疑惑指導員聽了分隊長的話,打算叫他卷行李,沒必要同他談什麽;還疑惑當紅蘿卜同指導員談話時會暗暗地告了他一狀,因此指導員故意把他放最後,等閑的時候再找他細細地訓他。不管怎樣,牛全德是班長,又是分隊中的台柱,竟然沒有被指導員特別重視,他心裏自然要大不舒服。
“好吧,”他心裏生氣地說,“不跟老子談話拉倒!咱老子賣硬的,到操場上跟火線上才叫你認識認識!”
其實沒有叫去談話的還有許多人,不過牛全德認為他同別人不能夠一例看待,把他同那些不重要的人物一例看待就等於在他的臉上撒灰。他越想越氣,在心裏恨恨地罵:
“哼哼!老子十六歲就混軍隊,大軍頭見過千千萬,如今參加了這個小雞巴遊擊隊,陰溝眼兒裏還要翻船哩!”
本來他曾經立誌少喝酒,少賭博,少出外,但此刻心中一煩惱,也就不管他自己的禁條和軍紀了。他決心去喝酒解悶,於是不言一聲地從院裏走出去了。
幾分鍾以後,牛全德站立在村中惟一的小雜貨鋪的櫃台前邊,用指關節重重地敲在櫃台上,向正在櫃台裏邊納底子的掌櫃婆命令說:
“喂,打四兩酒來!”
掌櫃婆用一雙小時候被天花弄斜了的眼珠子望望他,滿不高興地放下手裏的鞋底子,站起來,從桌上拿起來一隻粗瓷大白碗,走去打酒。牛全德看得一清二楚的那碗沿上帶著飯噶,還粘著一塊紅薯皮。他楞了掌櫃婆一眼,咧咧嘴唇,說:
“碗擦一擦嘛,多不幹淨!”
掌櫃婆一言不發,從桌上抓起一條抹布擦起來。那條擦碗的抹布早就被油膩和灰垢浸透,認不出原來的顏色,而是那麽不黑不藍的一團,發散著難聞的氣息。他注視著掌櫃婆的手,聽著銅頂針碰著碗沿兒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音,心上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特殊感覺。
“再來一百錢的落花生,要脆的!”牛全德又吩咐說,把手指的關節捏得吧吧地響著。“唔,你家掌櫃的是去趕集了?”
掌櫃婆的小嘴噘起來,沒有答理。打出酒以後,她故意把指頭晃一晃,讓打足的燒酒向缸裏灑出一點兒。
牛全德對掌櫃婆的這一手看得很明白,但沒有生氣,反在心裏邊嘻嘻笑著。隔著櫃台接過來燒酒和花生,他貪饞地向掌櫃婆的小小的鼻子上和泛著青春的紅潤的臉蛋上盯了一眼。年輕的掌櫃婆敏感地低下頭去,退回到原來的地方坐下,咕嘟著嘴,拿起鞋底子納了起來。
“唔,”牛全德心裏說,“媽媽的,又不是大姑娘,還害臊哩!”
大口地喝下去幾口燒酒,牛全德開始感到快活起來。仿佛有什麽小蟲子在他的心頭上蠕動,仿佛有什麽力量在他的渾身的血管裏作怪,仿佛有什麽神秘的火焰在他的眼睛裏燃燒。隔著櫃台,牛全德貪饞地望著掌櫃婆,望著掌櫃婆的垂著劉海的白色前額,望著掌櫃婆的拿針的手指頭,望著掌櫃婆的因呼吸緊張而忽起忽落的兩個**。他渾身燃燒地望著她,嘴角邊掛一絲邪氣的笑。
“你家掌櫃是個好人,”牛全德嬉皮賴臉地喃喃說。“他,他至少比你大有二十多歲吧?”
掌櫃婆沒有看他,沒有理他,用力地向地上吐口唾沫,把小嘴噘得更高了。
牛全德又喝了幾口燒酒,嚼了一陣花生,還故意將一顆花生仁彈到掌櫃婆的腳前。
掌櫃婆把身子猛一轉,轉給牛全德一個側麵。
牛全德沒有為掌櫃婆的釘子生氣。他心裏十分舒服。他繼續嘻嘻地笑著,繼續地盯著掌櫃婆,繼續喝酒。酒喝完了,花生吃光了,按說該走了,但他的腿生了根,他的身子依然倚靠在櫃台上邊。
他的心裏熱烘烘的,有點緊張,咚咚地跳了幾下。點著了一根紙煙,他忽然用極不自然的聲音說:
“我說,一個人坐在鋪子裏怪冷清的……”
掌櫃婆轉給牛全德一個脊背,但忽然想到牛全德會順手偷走什麽小東西,又趕快扭轉身來。她顯然很緊張,從臉到脖頸完全紅了。
牛全德的氣喘得很不勻,咽下去一口唾沫。掌櫃婆像磁石一樣,吸引著牛全德的眼睛,吸引著牛全德的心。牛全德的心在激烈地動搖著,在雲天霧地中飄著,衝著,好像不屬他管了。
“掌櫃婆,不想法子散散心嗎?嘻嘻,好花正在開的時候哩……”
“牛班長,俺家男人不在家,你少同我閑磕牙!”
“嘻,嘻,惱了嗎?……俺是說著玩兒的。”
“沒有事少在你姑奶奶麵前放屁!”
掌櫃婆的臉變成青色,一個字就像一個鐵釘子。牛全德的全身忽然冷了,眼睛裏的火焰忽然熄了,飄著的心忽然靜止了,連宇宙也好像忽然變得暗然無色了。牛全德竭力裝做不介意,勉強地笑著,一隻手夾著紙煙,一隻手揉著花生殼,喃喃地解釋說:
“你莫生氣,我是說著玩兒的。”
掌櫃婆又用力地向地上吐口唾沫,說:“哼,瞎了你的眼!”
牛全德再也不好停留了,就帶著氣地說:“沒關係……記賬!”
“本錢小,不記賬。”
“不記賬沒有現錢。”
“沒有錢你就喝酒?”
“反正我不會少你分文!”
掌櫃婆用斜眼珠看他一眼,咕嘟著小嘴說:“上次欠的賬還沒還,又來欠賬,好意思張嘴!”
牛全德裝做沒聽見,悵然地走出小鋪子,仿佛身子失去了重心似的。在小鋪外停一停,他聽見坐在櫃台裏邊的女人又低聲罵了一句:
“幹遊擊隊的沒有一個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