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收操以後,牛全德瞧見兩位陌生人來到隊上,都穿著半舊的草綠布製服,年紀在二十五歲上下。牛全德拿眼一估量,心裏雪亮,就帶著輕蔑的口吻問張有才:

“你曉得這兩個家夥是做什麽買賣的?”

“我看好像是學生,”張有才回答說。“你說是做什麽買賣的?”

“兩個都是賣膏藥的。隊長怕咱們不能夠打鬼子,特意找兩個賣膏藥的來幫幫他的忙。”

“唏!我不信!”

“不信?瞧吧,膏藥馬上就要向你推銷了,你還在發迷哩!”

這剛來的兩位青年中有一位是大隊部派來的政治指導員,一位是做民運工作的,都是“青救”的幹部,和分隊長是老朋友。他們來到之後,立刻就同分隊長開了一個會,決定了急待著手的一些工作。會一開畢,分隊長就召集各班站隊,聽政治指導員講話。政治指導員所講的同分隊長平日所講的沒有大出入,不過多報告了一點外邊的戰事消息,和他在山西幾個月的一些見聞。牛全德對他在山西的見聞很感興趣,不過又不敢太相信,總懷疑天底下沒有像他說的那樣好的遊擊隊,也沒有那樣好的老百姓。會後,牛全德用胳膊彎碰碰張有才,笑著說:

“怎麽樣?我說這家夥是一個賣狗皮膏藥的吧,對不對?”

“噢,我以為真是賣膏藥的!”張有才恍然大悟地說。停一停他又繼續說:“人家說的真好!像人家說的那種遊擊隊才真配稱做老百姓的武力,真算做革命的武力!”

“看看,他的假膏藥可已經有一個買主啦!”牛全德說,哈哈地笑了起來。

“怎麽?你說指導員是在哄人麽?”

“不哄人,有點騙人。老子十六歲就混軍隊,東西南北跑了十幾省,別說沒見過那樣好的遊擊隊,為什麽連聽也沒有聽說過?”

“可是他生編的怎麽會編得那麽圓?”

“我也不能說他是完全生編的,不過也不可全信。你想,人家那邊的遊擊隊縱然好,可是也不能好到天外呀!”

牛全德的話剛落地,還沒有來得及抽支紙煙,分隊長又把各班長叫到麵前,說指導員要和每一個同誌個別談話,要大家都不要請假出去,除非有特別的重要事情。牛全德小聲地咕噥說:

“不是剛才已經訓過話麽,還有什麽可訓的?”

分隊長看他一眼,解釋說:“因為他是政治指導員,負的責任非常大,所以要認識隊上的每個同誌。”

“他能夠在隊上住幾天,點幾次名,還怕不能夠都認識?”

“你別管,”分隊長笑著說,“你等著他叫你得啦。”

牛全德本以為指導員應該從班長叫起,隻要他被叫去談過話,他就可以溜出去散散心了。想不到指導員是拿著點名冊子亂叫的,不一定叫著哪個,這使牛全德有點發急。但連著好幾位同誌被叫去談過話出來都是高高興興的,這情形就開始引起了牛全德的注意,想知道指導員到底在賣些什麽新膏藥。他向被叫去過的一位同誌問:

“他同你談些什麽?”

“談些家常,”這位同誌回答說。“他問一問家中情形,後來又問我從前當過兵沒有,為什麽現在來幹遊擊隊,還問我參加遊擊隊以後覺得好不好。”

“你怎麽回答呢?”

“他問一句我答一句,不懂的地方他替我解釋,總叫咱明白為止。”

“沒有人挨罵麽?”

“罵什麽?指導員一直是笑眯眯的,沒有拿一點架子。”

牛全德開始對指導員的這一套感到興趣,不完全當做賣膏藥了。他點著一支煙靜靜地抽著,一麵抽煙一麵在心裏準備著指導員問他的時候他如何回答。

“窮孩子出身,”他心裏回答著第一個問題,“起小就窮,蛋淨光。”他隨即覺得在長官麵前說話要檢點一點,就改為:“報告指導員,我出身很窮,祖上什麽家產也沒有給我留。”

“家裏還有些什麽人?”他心裏代指導員發問。

“報告指導員,我隻有一個人。”他心裏又回答說。

“從來就沒有老婆麽?”

牛全德心中一怔,猶豫片刻,就決定回答說:“有,不過沒有帶回來,連孩子留在外邊,戰事一起來就隔斷了音信。”

“你從前幹過軍隊?”

“報告指導員,我是十六歲就混軍隊……”

他一問一答的在心裏思量著,不知不覺的兩支煙都抽完了。雖然指導員還沒有叫到他,但他已經把一套問答預備爛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