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早飯後,分隊長要召集全體訓話。
在集合之前,牛全德把第三班的弟兄們先訓了一番,告訴他們聽長官訓話時應注意的一些規矩。然後,他轉過來望著陳洪,非常自信地說:
“老陳,咱們這一班一準會露一鼻子!”
“為什麽會露一鼻子?”
“隊長一準會稱讚咱們的:‘噫,你們第三班的弟兄真懂規矩!’……啊,老陳,軍隊在平時就是講一個禮節,講一個規矩,你說對不對?”
陳洪望著他笑笑,沒有做聲。
“咱們的遊擊隊好好兒整頓一下也好。”牛全德心情暢快地繼續說。“從今天起,咱們這一班就開始下操,操練得整整齊齊的。操娘的,露一鼻子!”
陳洪感到有趣,問:“你打算操練些什麽?”
“才上來自然要拔慢步,那是基本。來,我考考你:拔慢步有幾個字?”
陳洪斬釘截鐵地回答說:“遊擊隊重的是紀律跟戰鬥技術,不注重形式教育。”
“呃,呃,你說這話倒也有道理。不過,老陳,我再考考你:捷克式步槍的有效射程是幾千米達?”
當全體都集合在分隊長麵前的時候,果然隻有牛全德的一班人表現得比較整齊,嚴肅,懂規矩。分隊長頻頻地拿眼睛在牛全德的臉上溜,好像很滿意的樣子。
牛全德感到很光榮,身子挺得像筆管一樣直,心頭上纏繞著驕傲的笑。
不知是哪一位愛開玩笑的人,用手偷偷地摸一下他的屁股。牛全德肚子裏罵了一句:“操你妹妹的!”但他並不生氣,也沒回頭,身子依然像筆管一樣直。
分隊長叫大家稍息,開始說:“各位同誌……”
牛全德的一班人刷地立正了。
別的兩班人也跟著立正了,但聲音並不整齊。其中有些莊稼人還覺得不好意思,拿眼睛亂看別人。
“稍息,”分隊長點了點頭。“我今天要向大家談一談整頓本隊的幾項事情,還有一個很好的消息要向各位宣布。”
在講話中間,分隊長著重在軍民的關係一點,指出遊擊隊目前的真正危機不在槍支少,人數少,而在得不到人民的同情和擁護。他從近來的許多謠言談到附近發生的幾次搶劫案,還說到幾天前在村邊也發生了一次搶劫案,劫走了老百姓的一個包袱。分隊長對這事非常生氣,兩個小而有光的眼睛不住地看來看去,好像要從這些同誌間找出來誰是匪徒。
“這事不管是不是我們的同誌做的,”他說,“都當然寫在我們全體的賬上,使民眾反對我們,不相信我們的救亡目的。如果這一類的事情再繼續發生幾回,不要說日本鬼子和皇協軍會毫不費力地打垮我們,就是民眾也會自動地起來解決我們。所以,我希望大家都切實地想一想我們的責任,我們的環境!”
牛全德覺得分隊長的眼睛總在往他的臉上看,話也好像是專對著他說的。他心裏很害怕,剛才的一番得意化為烏有了。
紅蘿卜覺得分隊長說的話句句都好,有些話是他早就在他的心裏藏著而說不出的。他心裏想:不怪乎人家是讀書人,人家當校長,瞧人家把道理吃得多透!
牛全德偶然向旁邊瞟一眼,發現紅蘿卜麵帶微笑,偷偷地向他窺望,並且向地上吐口唾沫。牛全德在心中恨恨地罵:
“我操你八輩兒老祖宗!”
分隊長繼續地講著話,關於紀律上的,訓練上的,並且還催促各班從明天起就舉行小組會和識字運動。但分隊長的話在牛全德的耳朵裏十分模糊,他一直在想著向紅蘿卜報複的問題。
“媽媽的,可惡!同老百姓勾結起來造老子的謠……”
他看了看紅蘿卜的紅臉孔,那張紅臉孔靜靜地朝著隊長,沒有再向他窺望。一會兒,紅蘿卜又幹咳一聲,往地上吐口唾沫。牛全德把仇恨的眼光移射在隊長臉上,肚子裏大聲說:
“請問隊長,一個兵在官長訓話的時候可以咳嗽吐痰麽?”
分隊長忽然結束他的講話,說:“大家都聽明白了沒有?”
“明白!”牛全德和弟兄們齊聲回答。
分隊長又問:“我說的是不是?”
“是!”
分隊長突然向牛全德背後的一名弟兄問:“我剛才都講了些什麽?”
那位被問的弟兄向左右看了看,睜大著又慌又窘的眼睛,答不出一個字來。
這情形完全出乎牛全德意料之外。他氣得滿臉通紅,恨不得一腳把那個丟人的笨貨踢死。
紅蘿卜也有點驚慌,他想著那位弟兄要倒黴了。又想到他自己可能也被問,他的手指頭就輕輕地顫抖起來。
幸而分隊長沒有動怒,也沒有再問別人,無可奈何地苦笑了笑。
“好的,”他說,“凡沒有聽清的,下去問一問別的同誌。”
紅蘿卜放下心來,好像有一塊石頭落到地上。
停一停,分隊長又說:“現在我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大隊部已經允許派幾個同誌來幫助我們做政治工作和民運工作,大概兩三天內就要到了。”
這消息使全場突然間浮動起來,有些人的臉上閃爍著喜悅的光彩,有些人卻茫然地望著別人。分隊長對他的報告又補充一句:
“我們很需要政治,很需要全新的革命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