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紅蘿卜心坎裏沉甸甸的,眉毛頭沉甸甸的,褲帶上插著旱煙袋,一句話也不說,從院裏走了出去。自然,屋裏和院裏的空氣對他太不適合了:有些人們好像沒有心肝似的,失掉家鄉以後還那麽快活,那麽愛說趣話,愛學唱歌,還有那麽多的閑精神!
從早晨聽過分隊長的訓話以後,紅蘿卜雖然覺得分隊長的話差不多句句入理,但對於全新的生活卻有點害怕。那些什麽訓練呀,小組會呀,識字教育呀,政治員呀,一切新花樣都給他添一種新的憂愁。任何新花樣,大改變,對他都是煩擾和多餘的。因此,他在熱鬧場合感到空虛,在同誌間感到孤獨。
“已經三十多歲的人了,還要開頭兒認識字呀……”他想著,心頭上起一種淡漠的悲哀。
沒有人問他要到什麽地方去。站崗的也沒有問他一聲。一切都表現著誰也不管誰的、沒有紀律的樣子。他們差不多都沒有軍裝穿,各人穿著各自原來的衣服。紅蘿卜依然是一個土頭土腦的莊稼漢,坐在打麥場裏的石滾上,慢吞吞地抽著旱煙袋。
油菜花在麵前黃得耀眼。風柔軟得像姑娘們的手指頭,輕輕地撫摸著紅蘿卜的臉皮和耳朵楞。紅蘿卜的心裏卻沉甸甸的,感不到一點春意。
一隻黃鶯藏在柳樹的綠蔭裏,用婉轉的歌聲找尋朋友。紅蘿卜的腦海裏悶騰騰的,感不到黃鶯的歌聲悅耳。
但紅蘿卜卻突然注意到牛全德跟陳洪一道,從附近不遠的大路上走過去,一邊走,一邊談話。
“操他娘,”牛全德的聲音說,“惹老子惱的時候,啥事情都幹得出來。我牛全德,嗨,媽媽的,生來就愛鬧一點小別扭,把天戳個大窟窿我心裏也不會打個寒戰!”
“何必那樣發脾氣?”陳洪說。“又沒人明白地指出是你,分隊長對你也滿不錯的呀。”
“老子什麽都明白,別以為老子坐在鼓裏!”
“你明白我的雄!”
紅蘿卜的心口怦怦地跳著,豎起來耳朵聽。直到牛全德和陳洪走過一片茅屋以後,他的心才慢慢安靜下來。他抽著煙袋,十分煩惱,心裏想著:
“還是把鞋底子一磕走啦好,遊擊隊不是咱這老實人幹的玩意兒,讓牛全德們去胡混日月!”
他的眼前又浮現出女人的影子,孩子的影子,小毛驢的影子……
“也許在山裏會佃到一塊地吧?”他想。“唉,哪怕是巴掌大的一塊地叫我種我也樂意!”
於是他垂下頭去,喃喃地歎息說:“誰來了咱是誰的百姓。隻要讓我安分守己地做莊稼,天塌了我也不問!”
一隻突如其來的手在紅蘿卜的肩頭上拍一下,把紅蘿卜從夢想中拍醒轉來。紅蘿卜吃驚地抬頭一看,發現這拍他的不是別人,而是農民張有才,那個被牛全德稱做“兄弟”的年輕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