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回街裏去,推開一家酒館的鋪板門,一群人正擠擠壓壓地圍繞著一張方桌壓寶呢。

出寶的倌寶戴一頂油膩得發明的瓜皮帽,用一塊寶舊藍布手巾遮在眉頭上,為的是使人們不容易看見從他的眉毛上或眼睛裏不自禁流露的特別神色。

人們都專心一意地在寶上,沒有誰留意牛全德。隻有那個開寶的看見了牛全德,向他賠著笑輕輕地點一下腦袋。牛全德擠到開寶人的身子後,小聲問:

“夥計,撈得不少吧?”

“還好,運氣平和。”

“我也要壓幾寶,”牛全德忽然說,笑容裏含著威脅,好像他有十分把握使寶倌輸錢。

“老大哥,咱仃兒們不是外人,過不著。”開寶人趕快賠笑說,口氣既親切又恭敬。“沒錢花的時候言一聲,隻要你兄弟贏的有。”

出寶人也扭轉頭來,遞給牛全德一根香煙,親切地罵著說:

“忘八蛋,我以為你是誰呢?老子剛剛轉運氣,別來胡纏吧。沒有零花錢隨便拿點去,咱仃兒們還犯得著鬥心眼兒麽?”

牛全德很想賭博,心頭上跟螞蟻爬著的一樣,癢得難過。但兩個寶倌的話都很夠朋友味,使他沒法去參加賭博。站在桌子邊觀看一會兒,牛全德忽然想起來他已經有一天一夜沒回隊,確實也該回隊了。“走吧,”他咬咬牙,下了決心對自己說,“今晚決不再下場,趕早回隊吧!”

他看見寶倌背後的桌子上放著一瓶酒,連問一聲也不問的就拿在手裏了。

他看見不知誰的一隻手電筒放在櫃台上,也毫不猶豫地拿在手裏了。

於是他又向賭場中投了一眼,心滿意足地走了。

野外刮著涼涼的晚風,星星從天空撒下來幽淡的微光。牛全德覺得身上很清爽,腦筋很清爽,對著瓶嘴大口地喝了一口酒。

他把舊軍衣(隊裏很少人有這樣一套軍衣)從身上脫下,搭在寬闊的肩膀上,大聲地唱起歌來。那是一支比他的軍衣還要陳舊多年的,從軍閥時代流傳下來的惡劣軍歌。

燕人張翼德,

當陽橋上等。

喀哩喀喳響連聲,

橋塌兩三孔。……

忽然,他的麵前十來丈遠出現了一個黑影子,像人又不像人,有一個大得可怕的腦袋。

但牛全德不怎麽害怕。牛全德是從破廟、曠野和殺人場上磨練出來的人,是起小就走慣了黑路的人。牛全德的心裏隻有一點兒發毛,有點兒不安靜;但那沒關係,他馬上就以威臨一切的氣勢向黑影子喝問:

“誰?”

黑影兒沒有回答,走得更快了。

牛全德心裏發疑,一麵邁開了大步追趕,一麵用手電筒向前一照,一道白光直射出去。

原來那是一個形跡可疑的老百姓,肩頭上扛著一個大包袱。

“站住!”牛全德又大聲喝叫,“不站住老子一槍打死你!”

那個老百姓略微停一停,從腋下丟下來一包東西,隨即帶著大包袱跳進麥田裏,拚命地逃開了。

牛全德沒有追趕,隻注意著被丟下的那包東西。他走近去把它拾起來,打開一看,裏邊包的是幾雙半舊的女人鞋和裹腳布,和幾件小孩子穿的粗布衣服。牛全德有點兒失望,把小包袱從新包好,像踢皮球似的踢進麥田裏。但隨即他又把它找回來,夾在腋下。他覺得這事情有些滑稽,便忍不住咧著嘴笑了起來。

第二天,他把這小包子送給那位貼兩片頭疼膏藥的“壞女人”,帶著謙虛的口氣說:

“喂,這可是‘千裏敬鵝毛,禮輕情意重’,別嫌壞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