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陳洪同紅蘿卜招呼後,匆匆地走上街,在一家小酒館中找著牛全德。牛全德緊抓著陳洪的一隻胳膊,像拖一個犯人似的,把他拖進一間幽暗的小屋裏。
“真混蛋,”牛全德大聲罵,“老子等你半天啦!”
“我有事,我有事。”陳洪連忙分辯說。
“‘事大事小,放下就了。’從來隻有人找事,沒有事找人的。你鱉兒子遲遲不來的原因我知道:反正你眼裏沒有我牛全德!”
“放屁!你昧著良心說話!”
“不準強嘴!”牛全德把手槍從口袋裏掏出來,向桌上猛一摔,嚴厲地命令說:“再多說一個字,老子槍斃你!——來,堂倌!堂倌!——老陳,”他的口氣忽然變得很親熱,“你今天不喝四兩,老子可要拔掉你的寒毛哩!”
“混蛋,你為什麽要拔掉我的寒毛?”
“呃,我心疼你,”牛全德用軟溜溜的低聲說,“打你不是怕你肉疼嗎?”
兩個朋友都非常開心地笑了起來。
在小屋的較暗的角落裏,還站著一位新參加遊擊隊的年輕同誌,看樣子不到二十歲,胖胖的方臉孔,有一雙天真而誠實的大眼睛。剛才,他以為會有什麽不幸的事情要在麵前發生了,惴惴不安地看著他們;這時,他的胸口驀地一鬆,不由地也笑了。
“堂倌,快把酒跟菜一齊端上來!”
牛全德向站在門口的堂倌吩咐後,轉過來拍一拍年輕同誌的肩膀,麵向陳洪說:
“這位兄弟是一位有出息的人,不像紅蘿卜。”
要不是牛全德這麽一提,陳洪一直還沒有注意這個人。於是陳洪高興地喊著說:
“嗬哈,原來是你呀!”
這位新同誌的名字叫做張有才。但牛全德隻向張有才叫“兄弟”,輕易不呼喚他的名字。據牛全德這麽說:“兄弟”家裏也有幾畝地,有母親還有哥哥;“兄弟”不願意一輩子拿鞭子打牛腿,所以“兄弟”就出來玩槍了。
“老牛,原來你今天是為著歡迎新同誌請我作陪呀!”陳洪哈哈大笑幾聲,又問張有才:“張同誌家裏也有女人麽?”
張有才的胖胖的方臉孔立刻通紅了。他笑著搖搖頭,不好意思地向牛全德瞟了一眼。
牛全德簡直樂不可支了。他用力將桌子拍一下,沙啞地大聲叫喚:
“來,咱仃們喝幾盅!”
牛全德用中指在酒杯裏蘸了一滴酒,在桌麵上點了三點。這是鄉下老規矩,張有才也照樣做了。
於是他們同時把杯子舉起來,幹了一杯。張有才因為不慣於大口喝酒,喝過一杯後,鼻尖上立刻冒出來幾粒汗珠兒。
“來,老牛!來,張同誌!”陳洪端著杯子叫,“來,咱們再幹這一杯!”
張有才不肯多喝,被牛全德逼得沒辦法,隻好皺著眉頭又喝了一杯。他的胖胖的方臉孔老是在笑著,鼻上的汗珠子出得更多了。
“老陳,咱倆今天誰都不準裝孬種,要喝個痛痛快快。”牛全德伸出來一個拳頭,挑戰說:“來,來,老子跟你猜上一百拳!”
“老子不猜拳。”陳洪拒絕說,夾了一塊雞肉送進嘴裏去。
“你姓陳的為啥子裝孬種?”
“老子不是裝孬,老子怕吵鬧。”
“非猜不行,老子頂討厭喝啞巴酒!”
“算我怕你好不好?”
“不能來‘算’。要怕,就是真怕;要不怕一來,跟老子劃上一百拳。”牛全德把拳頭一直伸到陳洪的鼻子前,重複說:“來,隻來一百拳!”
“媽的,老子怕喝醉了影響工作!”陳洪不服氣地說,把牛全德的拳頭推開一旁。
“老陳,你真是混蛋玩藝兒!”牛全德帶著譏諷的神氣笑了。“我知道你又怕隊長罵,又怕同誌說,想吃魚又怕魚腥。”
“因為咱們是抗日的遊擊隊,應該特別講紀律……”
“別講你媽的那些冠冕道理吧,我的乖乖!”牛全德叫起來,不讓他的朋友說下去。“你要訓老子麽?打開窗戶說亮話,老子不聽你鱉兒這一套!”
“你為什麽不聽我說正經話?”
“老子混軍隊比你的資格老,你配在老子麵前講道麽?告你說,老子什麽軍隊都混過,什麽道理都懂得。紀律是騙騙孩子的,你鱉兒怎麽會把它當做一回事?怪了!”
陳洪無可奈何地望著牛全德,望著他嗤嗤地笑。牛全德喝了一口酒,繼續說:
“從前,我當正目的時候,也挺講紀律的。哪個站崗的敢向過路的‘屋裏人’斜斜眼睛,我看不見不說,看見了就是耳光。可是後來我才覺出我上當了。他媽的,講紀律隻有當小兵的,苦的也是這些人!當官的哪一個不帶家眷?不玩娘兒們?有幾個當官的不湖吃海喝,狂嫖濫賭?呃,老弟,”牛全德舉起酒杯子,“你年輕,還是跟我學學吧,別傻啦!”
牛全德又喝了一杯酒,吃了一個雞爪子,眨了眨熬夜熬得紅茫茫的眼睛,用十分得意的口氣接著說:
“你看,我要是跟你一樣講紀律,我也不會偷個空兒出來賭博,贏幾個錢請朋友們下館子。這就是做人的道理。講一句老實話,生活,就得自己想辦法。”
“雞子也是你自己買的麽?”陳洪問,有幾分懷疑。
“買的,當然我自己不會帶著雞子來打遊擊。”牛全德裝個鬼臉,得意地笑了起來。
陳洪的眼前立刻浮現出一個老太婆的影子,滿臉皺紋,一頭白發。她每天早晨,放開雞籠,把放出來的雞子一個一個地用指頭搗著數一遍。有時她發現雞子不夠數,就立刻充滿驚惶,充滿焦急,充滿懷疑,充滿憤恨,滿院子東找西尋。找不到雞子時,她就得一兩天坐立不安,常常咕咕嚕嚕地低聲咒罵。
“老牛,”陳洪責備說,“你實在太胡鬧了!這樣會影響……”
“老弟,別對我吹胡子瞪眼睛的。”牛全德頑皮地眨著眼睛,用筷子夾了一條雞大腿送給陳洪,說:“來,你嚐嚐這條雞大腿滋味好不好。”
陳洪又生氣,又好笑,把臉孔歪向一旁,說:
“張同誌,你說他混蛋不混蛋?”
那位年輕的新同誌隻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