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紅蘿卜在村外放哨,懷裏抱一支步槍,嘴裏噙著小煙袋,眼睛望著麵前的麥地出神。

太陽溫暖得使任何閑散的人兒都感到疲倦,使紅蘿卜懶洋洋地打個哈欠。

兩個牧羊的孩子從麵前走過,向紅蘿卜扭扭嘴。紅蘿卜沒有看見。

許多趕集的人從麵前的大路上走過,紅蘿卜也沒有看見。

紅蘿卜的麵前飄著一縷煙,煙之外是一團幻象,一團空虛。

在加入遊擊隊之前,紅蘿卜的眼前是黑的;加入以後,眼前依然籠罩著無邊暗霧。是的,莊稼不能做,安靜的生活沒有了,這是叫人多麽悲哀啊!

“這不是生活。這是胡混。混到何年何月才算到頭呀?唉,老天爺沒有睜開眼睛的時候!”

紅蘿卜憂鬱地想著,想著生活,想著生活也就是想著自己的田園。是的,蒜苗該到鋤的時候了,紅薯秧該到栽的時候了,油菜該到開花的時候了,可是他的地都在荒著!

他平素最恨田間的各種野草,它們是他的真正仇敵。然而,現在他像是親眼在瞧著的一樣,它們毫無管束地,十分猖獗地,遍生在他的菜園裏、田地裏,把莊稼壓迫得不能生長,非常憔悴;而且,這些可惡的野草還開著鮮豔的花兒呢!

他繼續淒惘地想著,痛苦地想著,悲哀地想著,想著過去的、現在的和未來的一家生活,不由地歎一口沉重的長氣。

他感慨著,感慨著一切都不照著往年的老樣兒,一切都不照著他自己的希望,一切都在破壞,一切都在毀滅……

“這是劫數,這是劫數!”他喃喃地自語著,心在暗暗地哭了。

但太陽實在太富於催眠力了。一會兒,紅蘿卜不知不覺地合上眼皮,栽起盹來。

於是紅蘿卜慢慢地忘下悲哀了。

紅蘿卜又看見了自己的小村莊、小草房、小池塘,池塘邊的柳蔭下拴著他的小黃牛和小毛驢。這一切都是活現現的,和真實的沒有兩樣,和從前太平時候也沒有兩樣。

他聞見了新犁起來的黃土的香氣,牛糞堆發出的香氣,麥苗和豌豆秧的香氣,油菜花的香氣,還有從樹上和草上發出的混合香氣……

於是紅蘿卜的紅臉皮上綻開來一絲微笑。

於是紅蘿卜的紅鼻尖微微地動了幾動。

旱煙袋依舊在他的嘴裏噙著,可是火已經熄滅了。口水從嘴角偷偷地流出來,流在煙管上、下巴尖上,又從下巴尖拖下來一條長絲子,輕輕地搖曳著。

忽然,看見鄰家的一隻老母豬走進他的菜園裏,他立刻拿了一根棍子追趕過去。正在這當兒,有人在他的耳邊叫著:

“紅蘿卜!紅蘿卜!”

紅蘿卜驀地睜開眼睛來,看見陳洪站在麵前的小路上,兩隻眼睛嚴肅地望著他。

“紅蘿卜,放哨的時候可不能睡覺啊!”

紅蘿卜趕忙站起來,從嘴裏取下來旱煙袋,用手背擦去口水。

“你上街哇,副班長!”紅蘿卜不好意思地笑著招呼說,心裏有點怯怯的。

等陳洪走了以後,紅蘿卜又憂愁地坐下去,回想著剛才的夢。

忽然,女人的影子在他的眼前一閃。女人還是老樣子:頭上頂一片藍粗布,不斷地用布角揩著一對紅沙眼。

紅蘿卜竭力地不想女人,但孩子們的影子也忽然在他的眼前一閃。孩子們還是老樣子:大孩子長得跟小公牛一樣健壯,隻是頭上有禿子,而且眼睛有毛病;小孩子的臉皮跟爸爸的一般紅,鼻涕拖到嘴唇上。

紅蘿卜不願想孩子,但同時卻想起來他的母親,他的黃牛,他的一切。於是他的眼圈兒濕潤了,肚子裏歎息說:

“咱一輩子不惹是生非,可是禍從天上掉下來,從天上掉下來!”

不敢再想下去,他趕忙從地上站起來,把沾在屁股上的塵土拍了拍,又歎了一口長氣。

然而他越是不要想,心裏越亂得厲害。許多問題,許多人物,連牛全德也在裏邊,同時出現,亂紛紛地出現在他的眼前,他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