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蘿卜從前並不叫紅蘿卜,他的名字原叫王春富。同誌們因為他的皮膚是紅紅的,身材是短粗的,聯想到他的蘿卜地,就給他取下綽號叫紅蘿卜。這綽號一叫開,他的本名反而不響了。

起初,紅蘿卜跟著女人逃避到山裏邊,寄住在孩子的外婆家裏,原希望過幾天就會平穩的;隻要戰事一過去,他就可以帶著女人和孩子回家啦。但過著過著,他的希望完了。城廂內和城附近是日本人和皇協軍的勢力範圍,離城稍遠一點兒是遊擊隊的勢力範圍,到處是亂糟糟的,到處是雞犬不安。紅蘿卜常常地問他自己,問他的女人,問他的孩子,問所有跟他相識的人,還問他所看不見的老天爺:這樣亂法,什麽時候是頭呢?

所有的回答都是一樣:遠著哩,遠著哩,現在才剛剛開始呢!

雖是住在山裏邊的親戚家裏,可是紅蘿卜差不多天天逃難。保公所,聯保處,還有附近的雜牌遊擊隊,常常來派公事,催款子,抓壯丁,或者要夫子,每次來都是如狼似虎的,又是打人,又是捆人。紅蘿卜是一個怕事的人,一有動靜,他就慌手慌腳地牽著他的小毛驢,帶著女人和孩子,逃往四無人煙的山溝中躲起來。一躲就是大半天,不管渴也罷,餓也罷,刮風和下雨也罷,他都得忍受著。有時夜裏起來逃,逢著下雨,黑洞洞的,看不見一點路徑。一家人互相揪抓著,還要揪抓著一個小毛驢,不管溝呀崖的,連滾帶爬,逃往不容易被人家找到的地方。等他們回來的時候,渾身上下沒有一片幹,不是像落湯雞,就是像泥母豬。

不管是聯保處,保公所,雜牌遊擊隊,日本人或皇協軍,隻要看見百姓逃就要亂放槍。有一次,一顆槍彈唧嚀一聲從紅蘿卜的耳邊穿過,打在麵前的一棵小樹上,樹身斷了。紅蘿卜嚇了一個坐蹾子,半天腿軟得不能站起來。後來還是女人把他從地上攙起來,繼續又走。他們逃到一個山凹裏,坐在一些小樹和茨條下邊。紅蘿卜喘了喘氣,向女人說:

“來娃娘,我看不如咱們帶著孩子上陝西討飯去,這樣的日子不是人過的!”

女人沒做聲,淚水忽然充滿了眼眶,低下頭,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這樣提心吊膽的日子咱從來沒有過過,”紅蘿卜又說,“逃到陝西去,哪怕受點餓,也比較心裏安靜。”

“房簷下不是躲雨的地方,”女人說,“我也不情願在娘家長住。我爹我媽倒不說什麽,就是我嫂子多嫌我們,常常地比雞罵狗,黑臉白眼的,叫我忍受不下去。”

“既然這樣,咱們還是走啦好。”

“可是咱們還有地,還有房子……”

“是的,沒有一個可靠的人可以托付,咱們走就沒法走!”

“我也看,咱們不能把家產扔掉!”

“唉,想走不得走!”

夫妻倆想不出好的辦法,麵對麵哭了起來。哭了後從新商量,依然商量不出來什麽好結果。到很晚很晚的時候,他們又無可奈何地牽著小毛驢,帶著又饑又渴的兩個孩子,轉回到親戚家裏。

後來,紅蘿卜碰見了那位沾親的小學校長,談起自己的被炸和眼前的生活情形。小學校長說:

“逃難不是好辦法。逃到什麽時候為止呢?我現在正在組織遊擊隊,我看你不如跟我一道吧。”

“跟那些遊擊隊一樣嗎?”紅蘿卜不信任地問。

“不。我們的遊擊隊不但不擾害老百姓,還要保護老百姓。”

“不擾害老百姓?”紅蘿卜覺得奇怪。“那麽吃什麽呢?”

“自然有辦法,不一定要擾害老百姓才能生活。”小學校長又慫恿說:“春富老表呀,你想一想,要是想幹遊擊隊就去找我。我不勉強你。”

“要開往遠處麽?”

“不。隻在本鄉本土。”

“唉,隻要不離開本地麵,幹一個時期倒也中。”隨即紅蘿卜又天真地笑著說:“我想啦,我恐怕不行吧,老表?”

“打日本就是救國家,救地方,又是替你的老母親報仇,為什麽不中呢?”

“我一則不會玩槍,二則膽子不大……”

“噢,這都容易!”小學校長笑起來。“膽子會越練越大,玩槍也是練習的。”

又談了一會兒,紅蘿卜對於參加遊擊隊已經心裏有點兒熱乎了。不過,他不能馬上就完全決定,還得跟來娃娘商量商量。來娃娘是個懂事人,在心裏一琢磨:反正莊稼一時不能做,親戚家也不能長久住,讓他幹一時遊擊隊倒也不妨。

“你願去就去吧,我不攔你。”她說,“如其日後叫人家抓夫做壯丁,倒不如跟著校長去當遊擊隊。隻是,”她又說,“你當了遊擊隊,不要欺負老百姓,打仗的時候也不要太上前呀!”

就這樣,紅蘿卜暫時拋棄了多年的習慣和生活,帶著沉重的心事參加了遊擊隊。但真是“冤家路窄”,幹了遊擊隊就偏偏遇著牛全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