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蘿卜的家住在城邊的一座小莊上。家裏,有從祖父手中傳下來的幾間小草房,有從祖父以來不斷添配的各種農具,在大門外還有一個小小的菜園子。

他的出身和牛全德完全兩樣,牛全德自來沒有像這樣一個美滿的家。

牛全德的童年時代是住在土地廟裏,沒有父母,沒有家產,靠一位賭博漢叔叔過活。從叔叔那裏,他學會了賭博和生活的知識。後來叔叔死了,他除掉承繼了一副紙牌和六顆色子(骰子)之外,別的什麽也沒有。叔叔本來是有一條破被子和幾件破衣服的,但都被債主們搶光了。

有一天,人們看見小牛全德穿著一件大得不相稱的破棉袍,口袋裏裝著一副紙牌和六顆色子,大搖大擺地走出村子。一位坐在村邊曬太陽的老頭子用昏花的眼睛望一望小牛全德,向地上吐口濃痰,喃喃地說:

“小家夥,你的靠山倒啦,好好兒討飯吧。唉,你為什麽不預備一根打狗棍子呀?”

牛全德聳聳鼻子,沒有說話,順手從地上摸起來一塊瓦片兒向樹上的老鴰打去。老鴰一飛,牛全德一趕,不提防踩著袍子襟,踉踉蹌蹌地打個前栽。老頭子關心地望著他,望著他唱著梆子腔一晃一晃地消失在大路溝裏。

誰曉得這個小流浪漢打的什麽主意呢?他既不是去討飯,那麽說他是去散步吧,可以的,因為他平日遊逛慣了,也許到晚上仍然會回到土地廟;說他是在搬家吧,也可以的,因為他的全部家產都帶在口袋裏,也許從此就不再回來。

過了好久,人們才知道那一天小牛全德既不是散步,也不是搬家,而是往城裏吃糧去了。

離別了故鄉十多年,當年的老頭子差不多死光了,壯年人都老了,孩子們都結過婚,而且生兒養女了。但風塵歸來的牛全德仍然沒有一個家。雖然牛全德常驕傲地說他在外邊曾有一個女人和兩個孩子,卻沒人肯十分相信。假若他在外邊也有一個家,他為什麽一點也不思念呢?

常常思念著家的倒是紅蘿卜。他常常垂著腦袋,鎖著眉頭,歎息一聲,咕噥說:

“什麽時候鬼子才退走呢?……唉,地要荒得不成樣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