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支小小的遊擊隊才建立沒有多久,內部亂得跟懶婆娘的頭發一樣。

分隊長原是一個熱心救國的小學校長,本縣青年救國會的重要分子,並沒有帶兵經驗。縣城一淪陷,軍隊一撤退,就有遊擊隊在四鄉紛紛成立。有的遊擊隊是縣長直接率領的,保護著各機關和官紳家眷,住在離城很遠的深山裏,偶然也出來到城邊擾亂一下,不過出來的重要任務還是催糧和催款。有許多小股遊擊隊是屬於地方紳士們的,如像區長和聯保主任之類。他們各有自己的遊擊隊,互相聯合,又互相傾軋,仇殺。青救會起初就料到這些武裝力量不可靠,在縣城快要淪陷時決定自己建立真正的抗日武裝。這位小學校長,就在這緊要關頭從城裏走到鄉下,很少人知道他的行蹤。等他再出現時,他就變成一支遊擊隊的分隊長了。

分隊上有二十幾支槍,長的、短的、好的、壞的都有。一部分槍是分隊長利用他的人事關係發動起來的,另一部分是在我們的大兵團潰退時趁機會拾的。他覺得在草創時候很需要像牛全德這樣人物,於是就讓牛全德做了班長。牛全德也確實能幹,他一參加後就馬上吸引了幾支好步槍,而且跟著槍支而來的都是火線上過硬的小夥子。

紅蘿卜比牛全德早來不久,和分隊長沾一點拐彎親戚。他跟牛全德是同村人,不過他們誰也瞧不起誰,看起來好像有深的冤仇。牛全德疑心紅蘿卜在隊長麵前扒他的灰,所以一遇見紅蘿卜就要挑戰。

“媽的,老子玩的槍比你見過的還多得多,你還想在老子的眼裏撒灰麽?可笑!”

牛全德認為他自己是老行伍,見過世麵的人,別說他不把紅蘿卜夾在眼角,就連分隊長也沒有被他重視。他參加遊擊隊,一小部分是出於一種直覺的愛國觀念,不甘心做鬼子順民,大部分是因為想找一個出頭之地,渾水摸一摸魚。一遇到什麽不如意,牛全德就要找一個對象來發泄一下,而紅蘿卜就成了他的固定的出氣筒子,常常平白地受他欺負。

“操你娘,算什麽貨色啊!”有一次他毫無理由地罵紅蘿卜。“你要會拿著槍去打日本,烏龜還會上樹哩!”

紅蘿卜恨得要死,拚命地咬著牙根,裝做沒聽見,隻敢在肚裏說:

“我不還嘴,你罵的都算罵你自己的!”

看紅蘿卜掛起免戰牌,牛全德感到很空虛。他打算去撞“敵人”一膀子,但“敵人”已經低著腦袋走開了。

“紅蘿卜是好人。”大家很同情地批評說。

這位好人一定很痛苦吧,你看他在沒有事情的時候,老是垂著腦袋,鎖著眉頭,不言不語地抽著煙袋,想著心事。

“喂,紅蘿卜,你為什麽老是同牛全德合不來?”陳洪有一次抓著紅蘿卜的肩膀問,“是從前打過架不是?”

紅蘿卜搖搖腦袋,一邊抽著旱煙袋,一邊從地上拾起一根麥秸棒,用指甲慢慢地掐著。停了半天,他才說:

“沒有辦法合得來,他從小兒就不是一個安分守己的做活人。”

“大家都曉得你是一個老實人。”陳洪安慰說。

“這年頭不宜做老實人,”紅蘿卜慨歎說,“老實人沒有用!”

紅蘿卜怯怯地向陳洪望了一眼,又搖搖腦袋,出口悶氣,不再言語了。他心中很難過,想著:

“唉,還是住在家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