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太陽透過玻璃窗照在紫色的綢被上,金千裏懶懶的從**坐了起來。夜裏他做了一個很有趣的桃色夢,這時他擁著被子,默默的回憶著,從心的深處湧出來一股微笑。過了半個鍾頭,他才跳下床,仔細的梳洗一番,換好黃色的華達呢軍服,坐在沙發上吃茶。他期待著張慧鳳跑來找他,注意著每一個從窗外走過的腳步聲;幾乎每一秒鍾他都在準備著她推門進來,並且準備著跳起來迎接她,把她攫在懷裏。但一直從六點半等候到八點左右,依然看不見張的影子,金千裏忍不住焦急起來。從昨天下了汽車,金千裏到如今還沒有抽出時間去拜訪朋友,也沒有到總部留守處去看一看同事。他準備在今早見了張以後,關於結婚和遠行的事情得到了最後決定,然後再出去到各處走走。如今他不知道應該去找張慧鳳還是去拜訪朋友,急得在屋裏走來走去,時時發出來無可奈何的苦笑。
他看了一下表,下了決心去拜訪朋友。但剛剛一隻腳跨出屋門,忽然又轉了回來,頹然的坐進沙發,把帽子拋在一邊。“唉!”他肚裏歎息一聲,解勸自己說:“何必冒火,再等一等吧!”他決心再等候五分鍾,因為他恐怕張慧鳳會在他剛剛出去後跑來。他注視著手表上的分針,五分鍾過去了,他憤懣地歎一口氣,又展限了三分鍾,隨後又展了兩分鍾。等第二個五分鍾過去以後,金千裏重新戴上軍帽,拿了手杖,準備出去。他對於她的遲遲不來覺得非常怪,決定暫不去拜訪朋友,先到婦女會找她一趟。快到婦女會門口時候,他把心頭上的火苗往下按一按,決定不在她麵前露出來一點慍色。但出乎意料的,張慧鳳不在會中。據會裏的同誌說,她跟別的同誌們一道去慰問傷兵了。
“怎麽,慰問傷兵去了?”金千裏肚裏叫道:“真是豈有此理!我,我……”
他覺得張慧鳳太對不起他,沒有全心全意的愛他,像他愛她的程度一樣。
“我為她嚐盡了千辛萬苦,情願受一切犧牲。我為她從幾千裏路的大後方跑到前方來……她竟然會對我這樣冷淡!”
金千裏在婦女會的大門外愣怔片刻,隨即把頭一擺,腳步非常沉重而迅速的向江岸走去。當跳上劃子坐穩以後,他稍微鬆了一口氣,肚子裏喃喃的說:
“好,我要給她一個小小的報複!”
金千裏所決定的報複辦法是一天不回旅館,好使張慧鳳找不著他。但是,兩個鍾頭還沒有過去,金千裏自己就軟化起來,終於覺得自己的生氣毫無道理。他如饑如渴的想要同他的愛人會麵,再也不能夠同朋友們專心一意的繼續談話,時時輕皺眉頭露出來心不在焉的樣子。朋友們拉他到館子吃午飯,他推辭不過,隻好跟去,但心緒簡直像熱鍋台上的螞蟻似的焦急不安。他一麵同朋友們吃酒,一麵想著同張慧鳳的以後生活。昨晚上那些計劃,那些希望,那樣熱情的重大決定,如今都慢慢的動搖起來。首先他覺得自己不適宜過太艱苦的生活,也不能太使生活紀律化。他很久以來就有一個觀念,認為革命的文化人和革命的政治工作者,在生活上是有相當差別的,即前者在私生活上不妨舒適一點,自由一點,不必苛求他像後者一樣。在重慶住個時期,這意見越發的言之成理,而且也找到不少實例。況且他認為自己隻算是革命的同路人,如果勉強改變目前的生活,或勉強把自己投進人民群眾中,一定會有新的精神矛盾,新的苦悶。“我有我自己的崗位,”他心裏說,“應該在不好的環境中堅持工作,在逆流中站得穩穩的,去西北等於進革命的客廳裏躲避風雨!”在離開重慶之前,同幾個朋友們計劃辦的雜誌已經進行登記手續,看情形很有希望。這雜誌既有書店肯發行,又有一群朋友合作,好機會不應該輕輕放過。“決意回重慶!”他在肚裏叫道,“切實的做點工作!”他想到雜誌出版後的種種事情,又不免興奮起來。越想越覺得昨晚的打算僅隻是一時衝動,正如他過去每次心血**時所有的打算一樣,一到冷靜時仔細一想,連他自己也覺得可笑。此刻,像拋掉一隻破鞋,他把去北方的決定從心上丟開了。
一走進自己房間,金千裏就問茶房有沒有人來找過他。茶房告訴他有兩位女同誌剛剛來一趟,留一個紙條兒走了。金千裏要過來紙條兒一看。上麵是張慧鳳潦潦草草寫的兩行小字:
今早晨聽到一個壞消息,所以上午沒有來看你。下午三點鍾請你等候我,有事情同你談談。
金千裏坐在沙發上把兩行小字仔細的讀了幾遍,一麵後悔自己不該上午出去了整半天,一麵費心的猜測起來。他猜測著那所謂壞消息,也許是張慧鳳的家中出了意外事情,也許是她聽到敵人要向這方麵進攻的秘密情報。然而這樣的猜測都似乎不在情理。等不到約定的時間,金千裏在兩點半鍾時候跑出了桃源別墅,去看張慧鳳究竟得到了什麽消息。他在婦女會的會客室中等候了四五分鍾,才看見張慧鳳臉色發暗,眼睛裏含著當感情激動時常有的模糊淚水,匆匆的從後院出來。
“啊,我們現在正在開會,你回旅館裏等我好不好?”
“大概什麽時候可以開完會?”
“快了,”張慧鳳回答說,“大概還要十幾分鍾。”
“我坐在這裏等著你,開畢會一道走吧。”
“那也好,”張慧鳳咬一咬嘴唇說,“對不起,我去開會了。”
金千裏呆坐在會客室中足等有二十分鍾,他的未婚妻才夾著一件草綠色的軍裝大衣,神情興奮的跑了出來,同他一起去桃源別墅。在大街上金千裏問她聽到了什麽消息,她搖搖頭沒有回答,若有若無的歎一口氣。金千裏又看了看她的臉孔上流露的那種興奮而帶有憂慮的神情,肚子裏越發的狐疑起來。
“上午你同誰一起到旅館找我?”金千裏一邊走一邊問,打算用這句話尋找出一點線索。
“她馬上就來,”張慧鳳笑了一下,“一見麵你就知道。”
“我認不認識?”
“見過一次麵。”她說,“我想你大概已經忘啦。”
“誰呢?”金千裏焦急的問。“又是像昨晚一樣的叫我亂猜!”
張慧鳳笑著說:“她不讓我告訴你,反正一見麵你就會想起來的。”
平常對什麽問題都可以了解的金千裏,現在完全像置身在五裏霧中。不過這種故意使他莫明其妙的事情,他認為也很有趣,反正他已經看見她的臉上浮出來快活的笑,這比能了解宇宙間一切神秘還更使他安慰。他不住的瞟著張慧鳳,覺得她無處不可愛,於是他的心花綻開來,而且簡直是迎著春風搖曳了。
“你昨晚上騙得我真苦,”金千裏用抱怨的聲調說,“我以為你真的跟別人發生戀愛呢。”
“可不是真的麽?”
“那樣的戀愛正是我所希望的,我不吃醋。”
“你真大方!”張慧鳳快活的說,“我希望你能夠永遠愛他。千裏,你越愛他,我也就越愛你。”
走進了旅館房間,兩個人坐在昨天所坐的那一張長沙發上,互相交換了一個富有含蓄的笑眼。金千裏的被情欲燃燒著的一雙眼睛,在她的偏側的半麵臉孔上,小而好看的耳垂上,柔細的頭發上,嫩白的脖頸上,以及圓圓的肩膀上,滴溜溜的轉動著。他的心撲通撲通的跳著,有時好像跳到喉嚨管,被他連口水一起又咽下胸腔。他的腦海被情欲燃燒得糊糊塗塗,想不起來有什麽要說的話,也想不起來向張慧鳳詢問她所聽到的“壞消息”,眼前和心上隻有一個她。他差不多要為她瘋狂,準備向她的身上突然撲去,從她的頭頂直吻到腳趾。張慧鳳注意到他的表情,害怕而且不好意思起來,低下頭去玩弄著指頭。這情形差不多繼續了好幾分鍾,金千裏再也耐不下去,決心動作起來,用微微打顫的悄聲叫:“慧!……”張慧鳳恰在這時候忽然扭過臉來,用憂慮的眼睛向他望一下,並且說話了。
“喂,”她說,“我們的婦女會要解散了!”
這句話使金千裏怔了一下:“什麽解散了?”
“我們的婦女會。”張慧鳳咬一咬嘴唇,又說,“還有別的幾個青年團體。”
“啊!”金千裏開始明白了,又漫不經心的問:“為什麽要解散?”
“因為——因為當局害怕青年人做救亡工作!”
金千裏偎著張慧鳳,並不感到震驚,問道:“這就是你所說的壞消息!”
“嗯,”張慧鳳點一下頭。“一整天同誌們都非常……”
“上午你為什麽不早點來看我?”
“早晨得了這個消息,我心裏非常難過,便跟著同誌們去慰問傷兵去了。”
“唉,你簡直不曉得我是怎樣的等著你來!”
張慧鳳又望了他一眼,微微一笑,說道:“假若我們的團體真的被解散了,同誌們大部分都要走掉,差不多都希望到敵後工作。”
“你跟我一塊兒去重慶,是不是?”
“怎麽又要去重慶?”
“慧鳳,你變了,變得同從前不一樣了!”
“是的,我自己也覺得自己變了。我希望我能夠變成一個新的女性,不辜負你對我的期望和教育。你批評批評,我的弱點在什麽地方?”
“你從前老老實實的,現在會故意玩弄人,開玩笑。”
“我怎麽同你開玩笑?”
“你本來心裏願意跟我去重慶,為什麽故意表示不願意?”
“你怎麽知道我的心思?”
“當然,我承認女人的心思是一個神秘的王國,但是我相信我了解你比了解我自己還要清楚。”
張慧鳳又微微的笑了一笑:“我希望我們彼此都能夠十分了解才好。”
“我能夠!我能夠!”金千裏一麵向張慧鳳移動身子,一麵叫著。“我十分了解你,我,我……”金千裏伸出一隻手去抓張慧鳳的胳膊,另外一隻手搭在她的肩頭上,想把她摟抱起來。“你簡直不了解我愛你愛到什麽程度,”他感情激動的喃喃說,“我願意為你……犧牲一切!”
張慧鳳的臉孔紅起來,看著他的眼睛問:“願意犧牲一切?”
“是的,犧牲一切!不管你提出來什麽要求,我都願意接受!”
“真的?”
“真的!”他把她完全摟抱起來。“為著愛,我連生命也甘願獻給你!”
“我不相信你肯接受我任何要求。”她咬咬嘴唇,小聲說:“不要胡鬧,有人在窗子外邊,快點坐好!”
“你什麽要求我都願答應,要我死我馬上就死!”
“我要求你……”
仿佛聽見有人在門上敲了幾下,張慧鳳把話停住,聽了起來。但是金千裏什麽也沒有覺察,催促說:
“你說完吧,我一定可以答應。”
“我要求你跟我一道離開此地,往北方去。”
“我,我……”
門突然推開了,隨著一陣天真的笑聲跳進來一位胖胖的、穿草綠軍服的、非常活潑的女同誌。張慧鳳立刻從金千裏的懷裏掙脫出來,抓住那位進來的女孩子,把臉孔藏在她的肩頭上,一麵用拳頭捶她的脊梁,一麵生氣的說:
“你為什麽不早一點來!你為什麽不早一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