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上午跟我一道來的就是她!”張慧鳳把進來的女同誌介紹給金千裏說:“你還認識麽?”

“啊啊,是不是……”

“我是李蓮。”那個女同誌很大方的說,“從前也在護士學校。”

“啊,原來是李小姐!”金千裏跳了起來,“一穿上軍服,我簡直不認識了。你什麽時候從醫院出來的?”

“去年冬天,”她說。“你大概連做夢也不會想到吧?”

“呃呃,真想不到!”金千裏轉向張慧鳳埋怨說:“我曾經有一封信上問到李小姐,你為什麽從來沒有提過她一個字?”

“你問她自己。”張慧鳳笑著說。

金千裏看著李蓮:“為什麽?”

“我不準她提到我。”

“為什麽?”

“我想叫你再看見我時出你意料之外。”李蓮說畢後就跟著格格的笑了起來。

金千裏在沙發上坐下去,繼續問:“醫院中近來是什麽情形?”

“同學們有一些變得很好。”李蓮回答說,“我跟慧鳳時常把好的書報托人偷偷的帶進去,所以她們進步很快。”

“噢,一粒種子撒下去,竟然收獲這樣多!”

“你是慧姐的先生,她是我的先生,我還是你的徒孫呐。”

大家一齊都笑了起來。金千裏想起來許多由他的幫助而成長起來的男女青年,散布各地,臉孔上不覺流露出快慰和驕傲神色。當大家笑過後,他自己又靜靜的繼續了一個長久的微笑。

“我是一個播種者,”他搓著手說,“我所播下的種子有的才發芽,有的已經開花結果,傳播著新的種子。”

“金先生,”李蓮天真的說:“你要是能夠和青年們常在一起才好呢!”

“我自己也是青年,但一年多來,我的心簡直老了。”金千裏用一種憂鬱的聲調慢慢的回答說。“我受了許多打擊,環境使我不得不同青年朋友們離開,使我對於事情看得較深刻,生活態度也老練起來。我時時刻刻希望變換生活環境,希望再回到青年群中。不過我雖然離開青年,卻並沒有放棄我應做的工作。我利用我目前的地位影響別人,教育別人。一言以蔽之,繼續做一個革命的播種者。反正革命是多方麵的,各人站在自己的崗位上,問心無愧得了。”說完以後,金千裏又深深的歎一口氣,臉孔上浮出來一陣苦笑。

兩個女青年都受了他的感動,十分同情他心裏蘊藏的無限悲哀。在一兩分鍾內,他們都沒有繼續說話,並且不約而同的想起婦女會和別的許多青年團體要被解散的消息,心中越發的感覺淒惘和沉重。張慧鳳把嘴唇咬了一會兒,忽然抬起頭來,告訴金千裏說:

“你有一封信在我的口袋裏,信皮上寫著由我轉交。”她把信交給金千裏時又加上一句:“是從敵後寄來的。”

金千裏拆開信看了一遍,就把信交給張和李。看著她們讀信,他喃喃的說:

“一個了不起的青年,害肺病的朋友。他的名字叫楊健。”

“害肺病能打遊擊麽?”張從信上抬起頭來問。

“雖然害肺病,可是他的工作熱情很高。你看,朋友們都希望我能去他們那裏!”

“那我們一道去不是很好麽?”

“我也去!”李蓮把信放在桌上叫道,“金先生,我跟你們一道去!”

金千裏笑了起來:“女孩子總是一首詩,愛把別的地方想象得像夢一樣美麗,其實你們到了遊擊區未必就能夠吃得了苦。”

“隻要別人能吃的苦我也能吃;你不要瞧不起女性!”李蓮不客氣的說:“我看你才是不能夠吃苦哩!”

“你憑什麽批評我不能吃苦?”金千裏笑著問。

“就憑你住闊的旅館,穿講究的衣服,提一根漂亮的手杖。”

金千裏的臉孔有點微微的發熱,但他竭力裝做十分坦然的神氣,安靜的解釋說:“穿衣服是為著適應環境,與思想無關。在重慶如果穿的不講究,你去找朋友就找不著;傳達會上下打量你一眼,不給你傳。”

“那我就幹脆不去找人,免得受腐化的傳染!”

金千裏忍不住大聲的笑了起來。他把楊健的信重新拿在手中看著,慢騰騰的說:

“假若你們到了重慶,你們會和別的太太小姐一樣穿起旗袍和高跟鞋來。”

“所以我們偏不去重慶,”李蓮搶著說,“我們決定到敵人後方去!”

“什麽時候決定的?”

“剛才開會決定的。”

“好極,好極。”金千裏把楊健的信放在桌上說,“你將來實在有無限希望。不過女孩子總是愛幻想,愛虛榮,不肯腳踏實地的去幹,常常是口頭革命。”

“你完全是批評你自己的!”李蓮不高興的低聲說。

沉默了半天的張慧鳳,一邊聽著他們的談話,一邊在心裏計劃著怎樣把團體的決議告訴金千裏,使他能夠同她們一道北上。當聽到李蓮說出來“腐化”這個詞兒時,她一方麵感情上很不高興李蓮對金千裏說話不知輕重;一方麵卻不由的對金千裏的生活態度感到慚愧。當金千裏從重慶回來以前,她決沒有想到他會變化到這種地步,竟然和自己周圍的青年同誌們距離得猶如南極和北極。她不敢再想下去,也不願金千裏同李蓮的抬扛發展下去,深怕多發現出來他的弱點會使她心裏難過。她知道李蓮過於天真,心直口快,當她在場時她不好同金千裏正式“談判”去敵後工作的問題,於是她不等他們的談話結束,忽然看著李蓮笑了笑,小聲說:

“快要開飯了,咱們走吧?”

“不要走,”金千裏攔住說,“就在我這裏吃晚飯。”

“不,我要過江去,”李蓮說,“慧姐留在這兒吧。”

“你過江有什麽事情?”張慧鳳不好意思的拉住她的袖子問。

“我媽媽剛才派人來叫我,不曉得有什麽事情。”

“看見老太太時請替我問候,”金千裏說,“明天我去看她。可是你不能等吃過飯再過江麽?”

“不行,晚上還要開小組會哩。”李蓮擺脫了張慧鳳,向他們笑著點點頭:“好,再見,再見!”

李蓮走後,金千裏拉張慧鳳坐在沙發上,撫摸著她的手,凝視著她的眼睛,甜蜜的小聲叫道:

“慧鳳!……”

“嗯?”

金千裏沒有什麽話,又停了片刻才問:“你曉得李蓮為什麽不願同我們一道吃飯?”

“她不是說過她母親叫她有事麽?”

“不,她是怕做蘿卜絲啊。”

“……”張慧鳳低下頭去,躲開了金的眼睛。

“你的手為什麽這樣軟、這樣光呢。”

張慧鳳抽回手,輕輕的歎口氣說:“你怎麽不同我談一點正經話呀?”

金千裏又抓住她的雙手:“一對愛人坐在一起,為什麽要談些幹燥無味的話?”

“我就愛聽幹燥無味的話!”張慧鳳點頭說。“你看,同誌們都在忙著正經工作,咱倆坐在一起浪費時間,你不感到難過麽?”

“你為什麽把人生看得那麽單純?”

“可是,現在是抗戰時期啊!”

“在抗戰中並非絕對不要人過愛情生活,隻要愛情不妨礙救國就行。”

“現在你同我坐在一起胡鬧,”張慧鳳溫柔的一笑說,“就妨礙了我的工作,你不承認麽?”

“我絕對不承認。”金千裏頑皮的搖著頭說,驀不防在張慧鳳的臉腮上吻了一下。

“討厭!”張慧鳳小聲叫,躲開了一點。“這一年來你把我當作了一塊畫布,忽然用紅筆一抹,忽然用綠筆一抹,隻求發泄你自己的感情,全不管你抹在畫布上的顏色多不調和!”

“我覺得我塗抹在畫布上的顏色諧和極了。每一筆觸都含著我的生命,都是用我的血液調好了顏色畫上去的,所以有時稍微的顯得強烈。假若你喜歡淡藍色,淡紫色,或朦朧而渾厚的乳白色,我一定給你,但要在結婚以後,那時候我們的生活會像藍天一樣的和平和安靜。”

“我覺得我所希望的,你未必能給我,縱然你已經答應了也未必能實踐諾言。”

“張,你完全誤解我!”金千裏抓緊張慧鳳的胳膊叫。“我為你什麽打擊都情願忍受,你的希望也正是我的希望。我連自己的生命也情願獻給你。你為什麽這樣的不相信我?”

“昨天你曾經答應同我一道往北方去,現在我從你的態度上已經看出來你不會同我一道去。你不但不會同我一道去,也不會放我自己去。現在,我真是痛苦……唉,我這個人太不夠堅強了!”

“不,張,我並不取消我的諾言!我將來一定同你一道去,但是現在確沒有去的必要。我留在大後方有比去北方更有意義的工作可做,為什麽要輕易轉移陣地?今天上午我把這問題冷靜的考慮了一番,覺得我不應該逃避困難,放下工作,懷著浪漫的情調去到北方。如果每一個救亡工作者都不肯堅持崗位,大後方的工作叫誰來做?”

“我承認你的話有一部分道理,可是我為著自己的學習必得往北方去,最近就去,你是不是願意一道?”

“那得先結婚,”金千裏要求說。

“不,不到北方我不結婚。不結婚我還有一半自由,結婚後我連那一半自由也被你剝奪淨了。”

“我絕對尊重你的自由,可是第一得先結婚,第二得同我去重慶住一年半載……”

“算了,”張慧鳳難過的阻止他說。“不要再說下去了!咱們一見麵就吵架,多麽不好!這些問題我們今天暫不談,談也不會有結果,何必弄得我們連一次愉快的會麵都沒有?”

“是的,我們還是不談的好!”金千裏也痛苦的說。“我原來就看出你個性很強,現在我簡直有點怕你!”

“我覺得我比你差得遠了,”張慧鳳歎口氣說。

“從前你總說我是你的先生,可是,張,你現在快變成我的先生了。”

“為什麽?”

“你比我理智,比我冷靜,處處爭取主動。你把我像皮球一樣的忽兒拋到天空,忽兒投到地上;你隻用腳尖一點,我就在你的麵前咕嚕嚕亂滾;將來你還會把我一腳踢開的……”

張慧鳳忍不住笑了起來,說:“你的口才太好了,又會講理論,又會描寫。”

“我說的話完全是實在的。”金千裏在張慧鳳的手上吻一下,接著說:“拿昨天來說吧,你說你近來另有一個愛人,簡直把我傷心壞了。你真有點殘酷,為什麽逗著我吃醋呢?”

“你真的吃醋嗎?”

“不!”金千裏趕忙說。“你已經告訴我‘他’就是‘救亡工作’,我對你找到這個新愛人滿意極了。”

“你真的不吃醋?”

“既然他是我介紹給你的,我當然決不會吃醋。”

“我就怕你口頭上寬宏大量,心上卻想要把我獨占。”

“你真會挖苦人!”

金千裏突然把他的未婚妻抱到懷裏,狂吻起來。好久好久,他們都不敢再提起現實問題。張慧鳳在說不出來的悵惘中接受金的撫摩和親吻,她心中矛盾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