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羅蘭住進了講習班

吃過晚飯以後,張克非到女生宿舍來找張茵說話,同時看一看為什麽不見林夢雲和黃梅吃飯。他先到小林們的寢室門口,一看裏頭沒有一個人,卻多了一張床和一張桌子,知道是羅蘭已經搬來。他和張茵站在一棵芭蕉下談了幾句,見院裏人來人往不斷,很不清靜,張克非提議說:“小林們都沒在寢室中,我們到她們屋裏談一談。你去把朱誌剛也找來,”他摸了一下口袋又笑著說,“順便到我的桌子上拿樣東西——飯後一支煙,長生不老丹。”說著,他就滿麵微笑地走進了小林們的寢室,擦一根火柴把桌上的煤油燈點著。

張克非一邊等待張茵,一邊欣賞著羅蘭的床鋪和桌子。羅蘭的床鋪靠近窗子,上邊鋪著剛剛洗過的白鋪單,鋪單的四邊和中心有著簡單而美觀的藍、紫兩色圖案。床頭斜放著一條又薄又輕的絲綢被子,銀灰色的緞子被麵上簡簡單單地繡著一枝紅花,一隻黃鳥,顯然是蘇繡或杭繡的上品,藝術趣味高雅。一對枕頭是白府綢的,在枕頭的一角繡著一朵鮮紅的玫瑰花和一個花蕾,兩三片綠葉。床前麵放著一把椅子,一張桌子。桌上鋪了一張白單子,放了一塊玻璃磚,磚下壓著一片殷紅的五角楓葉、幾張風景照片和羅蘭自己的半身像。桌子一端擺著一個藍色素淨無花的細瓷膽瓶,瓶中插一枝半開的千層碧桃。至於文具和書籍之類,都放在窗台上和抽屜裏邊,顯然還沒有經羅蘭自己整理。張克非正打算伸手去翻一翻羅蘭的書籍,朱誌剛同張茵走了進來。

朱誌剛是一位十九歲的男學生,長臉,近視眼,唇上和頰上生著毛茸茸的嫩毛。抗戰前他和張茵都在北平讀書,參加過北平學生的一二九愛國運動,並且參加了民先。張克非叫他們來講習班中上學,實際上是要他們在同學中起核心作用,將散漫的同學轉變成有組織的力量。今天因為張克非聽到了一點謠言,所以特別把他們找來談話。張克非從張茵手裏接過來他的半盒香煙,燃著一支抽了兩口,望著他的兩位學生問道:

“怎麽樣,你們聽到什麽消息沒有?”

“什麽消息?”張茵問道。

“關於講習班的消息。”

朱誌剛低下頭去,用手指在桌麵上隨便畫著,好像在思索著什麽問題。張茵摸不著頭腦,沉吟片刻,回答說:

“這幾天我一直忙著,沒聽到什麽消息。張先生聽到了什麽消息?”

“我聽到一點謠言。”張克非又望著朱誌剛:“你聽說什麽謠言沒有?”

“我聽說有一些人對講習班不很諒解,”朱誌剛抬起頭來,帶著興奮的低聲說,“疑神疑鬼,說七說八。不過我覺得也不必擔心這些謠言,怕謠言就別救亡!”

“謠言固然不足怕,可是我們自己也應該檢點自己。地方上的事情非常複雜。目前咱縣的新生的力量剛在萌芽,經不得風吹雨打。”

“張先生,”張茵接著問,“他們將來會不會讓我們的講習班停辦?”

“按現在情形看,情況還不至於壞到這步田地。不過,從全國說,破壞團結抗戰和製造摩擦的頑固勢力對目前的形勢並不甘心,本縣也是如此。如果頑固勢力繼續抬頭,講習班被迫停辦的可能性是有的。”

張茵問:“我們應該抱什麽態度?”

“我們應該一方麵提高警覺性,一方麵趕快打好工作基礎。講習班開學已經一個多星期了,由於同學們是陸續來到的,所以在生活上還有些散漫,特別是小組會內容都還空洞。在男同學方麵,老朱雖然已經做了不少工作,但還是不夠深入,還不夠符合我們原來的期望。你們感到在工作上有什麽困難沒有?”

張茵說:“女同學方麵因為人少,工作不容易發展,王淑芬是個莫名其妙的人,幾乎談不上有工作熱情。小林原來就很好,隻是我總覺得她有點膽小,好像生怕多走了一步似的。我決定多幫助她讀點理論書,有機會時同她作一次深刻的談話。”

“你可不要駭住她呀!”張克非笑著說。

張茵有把握地笑著回答說:“不會的。小林同我的感情很好,可以談心裏話。當然,我同她談話時也不能不講究技巧,隨便就來一個開門見山。”

“你覺得有什麽困難沒有?”張克非轉望著朱誌剛問。

“困難當然有,”朱誌剛手托著長臉說,“不過困難都好解決,工作慢慢地就會開展的。我現在擔心的是工作還在剛開始時候我們的講習班就會吹台。張先生,你看外邊的種種謠言和惡意攻擊有辦法製止沒有?”

“在有頑固分子和以破壞抗戰為職業的分子存在的地方,想完全製止謠言和中傷是不可能的。但我們也不要在工作上邊犯性急,性急了反而壞事。在目前工作基礎還沒有打穩的時候,我們總要盡可能使別人找不到借口,少讓人亂造謠言。”

兩位學生聽了張克非的話立刻都覺得心頭上沉重起來,互相望望,一時間默默無語。張克非抽了幾口煙又望著朱誌剛說道:

“你以後編壁報時小心一點,刺激地方上紳士們感情的文章都不要再登載,‘新名詞’也盡可能少用。我現在隻是提醒你注意,”張克非平靜地微微一笑,“倒不是說情形已經弄得怎麽嚴重。好,你去吧,我同張茵再說幾句話。”

朱誌剛走了以後,張克非就轉向張茵,笑著說道:

“朱誌剛是不是很愛小林?”

“我不知道,”張茵笑了一下,“好像有一點。”

“那麽他們將來能不能成功呢?”

“不敢說。”

“為什麽?”

“因為同時有好幾個人向小林進攻,小林同誰都好,又同誰都不談戀愛。”

“小林比較愛哪一個?”

“表麵上看她這幾天跟朱很接近,不過那大概是因為工作關係,事實上她不大能同他戀愛。同學們都叫他‘馬頭牌’……”

“女孩子們的事情真沒有辦法!”

張克非笑了一陣,把煙屁股摔到地下用腳踏滅,然後又接著說道:

“說正經話,不探聽你們的私生活了。你同黃梅談過話沒有?”

“還沒有深談過。不過我覺得她很有希望,將來一定是一個能幹的同誌。”

“你應該馬上同她熟起來,幫她學習,有機會時不妨同她多談幾次話……”

張克非的話還沒有說完,有一位男同學站在寢室的門口叫他,說是有一位軍官找他說話,請他趕快到辦公室去。張克非的心中充滿了狐疑,站起來問道:

“他找我有什麽事?”

“不曉得有什麽事,”那位學生回答道,“請你快點去,他找你很急。”

張克非遲疑片刻,不聲不響地咬著牙根,邁著大步,匆匆地走了出去。張茵獨自發了一陣呆,心中七上八下,回到自己的寢室去了。

三個女孩子在館子裏吃過飯,因為黃梅要順便買點東西,又在街上耽擱了一會兒,快快活活地走進學校。黃梅比小林和羅蘭都高出半個頭頂,走在中間,三個人親密地挽著胳膊,一邊走一邊唧唧咕咕地說著笑著。走過辦公室的前邊,正要向女生宿舍院裏拐的時候,迎麵碰見了張茵輕腳輕手地從女生院的角門出來。原來張茵在寢室中放心不下,打算到辦公室看一看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順便把一本書還給羅明。

“張茵,”小林抓住張茵的手腕叫道,“你做什麽去?”

“我到辦公室去。張先生跟羅先生在教務處吧?”

“都沒在,”三個女孩子同時回答說,“我們看過的。”

“誰在辦公室?”

“沒有一個人。”小林說,“你找張先生跟羅先生有什麽事?”

“也沒有什麽事,閑玩的。”

“小羅搬進學校來了,你知道吧?”

“知道。剛才張先生到你們屋裏坐了半天,我也去參觀了。”

“小羅的床鋪漂亮吧?”

“討厭!”羅蘭擰了一下小林的耳朵說,“誰有你小林漂亮!”

林夢雲躲到張茵背後,忍不住格格地笑了起來。正在嬉笑間,張克非突然從她們背後出現,故意用嚴肅的口氣問道:

“喂!吵鬧什麽?”

四個女孩子都嚇了一跳,隨即同時叫道:

“張先生!”

張克非掛下笑臉說:“羅蘭,你搬進學校來為什麽也不通知我一聲?”

“我請我二哥通知你,他沒有提嗎?”

“他成天忙得馬不停蹄,也許把這件事兒忘到狗國去了。喂,剛才你們三個到什麽地方去了?”

“小羅請吃小館子,”林夢雲說,“是歡迎新同誌黃梅的。”

“好,好。為什麽不多找幾位陪客?”

“下次再吃小館子一定請你做陪客。”羅蘭回答說。

“好,別忘了。哈哈哈哈……”

“張先生,你剛才到什麽地方去了?”張茵接著問道,“怎麽小林說沒有見你在辦公室呢?”

“我到街上去送一個人,就是剛才找我的那個軍官。”

“他同你認識麽?”張茵又問。

“不認識,不過有朋友寫了封介紹信。”

“有什麽事?”

“他在××師政治部作科長。我們準備請他來作一兩次講演,他已經答應了。”

“是不是陶先生說的那個姓魏的?”小林問。

“就是的,”張克非點頭說,“他才到此地。我聽說他的思想很進步,也很熱情。”

“啊,我還怕出了什麽事情呢!”張茵鬆了口氣說,“假若在抗戰前,突然有一個陌生人來找,總是凶多吉少。現在,到底是抗戰啦。”

張克非沒工夫同她們多說話,轉身向男生宿舍走去。四個女孩推推擠擠地走進寢室,聊著閑話。張茵注意著黃梅的一舉一動和談吐,對黃梅的生活和學習表示十分關心。她本來給黃梅的印象就很好,現在使黃梅越發地覺得她親切可愛。“她好像一個大人似的,”黃梅心裏說,“懂得又多,工作又努力,為人又極其穩重。”同黃梅們玩了一會兒,張茵因為還要讀書,就回到自己屋裏。羅蘭忙著整理自己的書籍和文具,也不同小林玩了。林夢雲想起來男同學魯輝揚問她借唱歌本子,便挑出來兩本新買的拿在手裏,拉一下黃梅小聲說:“去找一位男同學,你跟我一道去吧?”黃梅點點頭,同小林廝跟著走了出去。她們剛走到窗子外,羅蘭在屋裏問道:

“你們倆往哪兒去?”

“去給魯輝揚送歌本去。”小林停住腳步說,“你也去嗎?”

“等一等!”羅蘭叫道,因為她害怕一個人留在屋裏。

“快來吧。我以為你不肯去呢。”

“你們出去也不告我一聲,故意想瞞我,”羅蘭一邊往外走一邊埋怨說,“總有我報複你們的時候!”

黃梅和小林在窗外嗤嗤地笑了起來,等著羅蘭一道。剛走出角門,她們聽見有人在小花園中咕咕噥噥地小聲說話,便互相好奇地呶呶嘴,悄悄地躲在黑影裏向說話的地方瞧看。這時候月亮雖然沒有出來,但靠著星光,她們可以看出來在一株桂花樹下的石頭上有兩個人影坐在一起。這三個女孩子也不敢說話,也不敢自由呼吸,更不敢多看,互相拉得緊緊的,彎下腰身,溜進角門,短促地喘著氣,輕腳輕手地跑回寢室。她們順手掩上門,大家站在一起,互相望著,臉孔一個紅似一個,都帶著一半驚惶和一半微笑,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小林的微笑十分勉強,她拚命地咬著嘴唇,直到在下唇上咬出青色的牙痕。她聽見羅蘭的心跳聲音,怕她們也聽出來她自己心跳,趕忙噓一口長氣,又勉強微笑一下,頹倒似的坐到她自己桌邊。

“怪有趣的!”黃梅笑著悄聲說,“你們認識這兩個家夥麽?”

小林低下頭沒有做聲。羅蘭用嘴向隔壁一努,聲音很不自然地(帶著輕微的顫抖)說:

“男的沒看清,女的是王淑芬,跟張茵住在一道的那個。”

“啊,對的,我也看像是她。”黃梅知道那個戴金戒指的女同學是王淑芬,急忙問:“夢雲認識那個男的麽?”

“我不認識,”小林搖著頭說,微微一笑,笑得有點淒然。隨後她在肚子裏對自己說:“也許是我看錯了……”

羅蘭本來認出了那位男的,但她不願在小林麵前說出;現在看見小林神情如此,就趕忙向黃梅使個眼色,繼續去整理東西。黃梅會意,不再打聽下去,忽然想起來羅蘭的表姐吳寄萍,向羅蘭問道:

“明天什麽時候你帶我去看吳表姑?”

“明天下午去,說不定她還要請我們吃館子哩。”

黃梅躺到**看起書來,寢室中登時顯得特別寂靜。林夢雲心裏充滿著捉摸不定的悵惘情緒,從枕頭下拿出來日記本子,用鋼筆慢慢地寫著日記。因為心緒不好,她不斷地寫出錯字,有時她把寫錯的字仔細塗抹成四邊整齊的小方塊,有時她用小刀把錯字刮去,再用指甲蓋把紙麵研光,然後把改正的字填補上去。雖然她眼睛裏含著汪汪淚水,但她還是像往常一樣的輕咬朱唇,兩頰上掛著隱隱約約的一絲笑意。她默默地寫了許久,忽然抬起頭來,向羅蘭看了一眼,柔和地小聲說道:

“小羅,明天見寄萍姐時請替我問好。”

昨天晚上羅蘭一則因為初搬進學校住過於興奮,二則因為在花園中看見一對男女同學的幽會(這在小縣城中是少有的)受了些微刺激,一直到雞叫頭遍時候才矇矇矓矓地合上眼皮。早晨醒來,精神疲困,強掙紮著吃飯上課。下午本來還有兩節課,她因為實在頭昏腦脹,隻上了一課就扯個故向張克非請了兩個鍾頭的假,留在寢室中蒙頭睡覺。黃梅和林夢雲看見她精神萎頓,臉色蒼白,眼睛裏充滿苦悶,早就心中納悶,疑惑她是因為昨天在鄉間喝了涼風而得了感冒,此刻見她正正經經地請了假蒙頭睡覺,越發地擔心起來。她們手拉手跟進寢室,向羅蘭問道:

“你是怎麽了,身上感到不舒服嗎?”

“稍微有一點不舒服,頭很沉重。”

“是不是昨天下鄉感冒了?”黃梅向床前走近一步,又問道,“發燒麽?”

“沒有什麽,讓我睡一覺就好了。”

林夢雲伸手摸了摸她的前額,雖然沒覺察有發燒的現象,仍很擔心地問道:“昨天夜裏你睡得不好?”

“不很好,”羅蘭說,“我突然換一個新地方,總得一兩夜睡不好覺。”

“我看倒不是換新地方關係,”小林笑著說,“倒是因為你的心思太多了。”

羅蘭冷笑一聲:“哼,俺又不愛人,人又不愛俺,俺自來沒有什麽心思!隻有被人愛又被人不愛的人,才會傷心失眠哩!”

小林不覺臉紅起來。但她深知道羅蘭的脾氣,不願意用話報複,隻好微微一笑,忙來個順風轉舵,向黃梅說道:

“你聽聽她的嘴幫子多硬!咱們該上課去了。”

黃梅聽出來她們說的都是話裏有話,不便插言,就拉著小林,望著羅蘭,嘻嘻地笑著說道:

“好好睡一會兒,俺們上課去;回來咱們還要一道上街哩。”

她們掩上門出去不久,羅蘭就睡著了。夢見自己在一條幽靜的山徑上走著,山徑兩旁的鬆樹遮天蔽日,從山腰瀉下的山泉,在清淺的小溪中汩汩流著。她不曉得自己打什麽地方來,往什麽地方去,為什麽一個人在這陌生的鬆林中徘徊,隻是覺得很寂寞,而且有點害怕。忽然有兩個怪模怪樣的人,穿著黑衣服,戴著黑氈帽,從後邊匆匆地走來,眼睛裏射著凶光。等這兩個人走近時,她看見他們腰間都插有手槍,恍然想起來他們是去找張克非的,於是她就飛奔著去給張克非和別的先生報信。那兩個人見她奔跑就緊緊追趕。她跑得快,他們也追趕得快,相離總是一丈多遠,幾乎可以抓住她,但總是不曾抓住。她一麵狂呼,一麵跳著,跳著跳著就飛了起來。她一跳一跳地飛過樹頂,飛過深穀,飛過許多大小山頭。不知怎麽景物一變,山和穀都沒有了,她在城裏飛著。飛過了許多牆頭、屋脊、大街、小巷,終於飛過城頭,逃開了那兩個怪人的追捕。她不敢休息,不知怎的又飛出城外尋找同誌們,她一麵在掛心張克非和別的先生們,一麵在曠野上繼續飛著。這時候,她特別感到原野的美麗可愛,感到生活在自由的原野上是多麽幸福。向後一望,城市已經遙遠得隻剩下一片黑影,她鬆了一口氣,慢慢地落到地上。有人在遠處喚她的名字。她抬頭望去,看見先生們和同學們都在一個村子邊向她招手,呼喚,周圍擁擠著許多群眾。她狂喜得落下熱淚,加快腳步向村邊跑去;正要跑到同學中間,忽然有人從後邊猛力一推,把她推倒地上,於是她帶著眼淚從夢中醒了。

睜眼看見黃梅在她麵前站著,她揉揉眼皮,伸了一個懶腰,無精打采地問道:

“怎麽,可下課了?”

“下課了,”黃梅說,“小姑,快起來看吳表姑去,我已在張先生麵前請假了。”

“我已經對你說兩次,你以後叫我的名字吧。我不喜歡你叫我小姑;那樣一叫,咱們兩個就多少有點隔膜了。”

黃梅笑著說:“我問你叫你小姑是從小兒叫慣的,一時改不過來。”

“從前是老賬本兒。從前,我在你的眼睛裏是地主家的小姐,佃戶家的人總得對主人矮一輩兩輩,不敢以平輩相看。如今是進行民族解放戰爭嘛,大家都是同誌,還講那些前朝古代的舊規矩!”

“你這個人真是天真透頂,說進步起來簡直連頭發絲都要革命!其實隻要思想合,感情好,稱呼你小姑也不會就有隔膜;思想不合,感情不好,叫什麽也是貌合神離。”停一停,黃梅又說:“我知道你不把我再當做佃戶的女兒看待,你實心實意地喜歡我,希望我們都忘了從前的那種關係……”

“是的,你真聰明!”羅蘭忽地坐起來,攔住她說,“我們應該建立起一種新關係,同誌和朋友關係,徹頭徹尾的全新關係!”

“你讓我說完。我覺得稱呼隻是一種形式;問題是在內容,在實質,不在形式,不在表麵。打從我的老爺時代起,同你家就發生了東佃關係。我從會說話的時候起就問你叫小姑,問你父親叫大爺,這都是照著傳統的老規矩,是一種形式。我從前討厭你,恨你,那是實質。咱們是互相敵對的兩個階級的女兒。如今,因民族到了危急存亡關頭,民族解放鬥爭將我們召喚到一起了。你同你二哥待我很好,當成了自己人,我也非常地愛你,敬你。這是我們之間的新關係,新內容。我仍然叫你小姑,那是舊形式,不改也不要緊。馬上改稱呼,我反而不習慣……”

羅蘭打斷黃梅的話頭說:“喂喂,我說黃梅,你這姑娘,一點文學趣味也沒,又向我講起大道理來了。我問你,不是內容決定形式麽?

為什麽還要稱我‘小姑’?我們是同誌關係!”

黃梅爭辯說:“固然是‘內容決定形式’,但也不能夠理解得那麽機械。當然,事實上我家早已經丟掉了你家的田地,不是府上的佃戶,從今以後,我們之間的關係是朋友加同誌,這是實質,也是內容;但是據我看,形式上保留一點傳統也沒大妨害,橫豎我從小兒叫慣了的。你說是嗎?”

“你這人,你還要對我講大道理!聽說你從前上學的時候就喜愛演講。好啦,哪一天請你上台講一次才讓你過過癮哩。”

“見鬼,誰演講了?你真是會挖苦人,難道連說話也是演講?”

“你一排子說了那麽多新名詞,左一句‘內容’,右一句‘形式’,又是‘實質’,又是‘現象’,不是很像演講麽?我知道你這幾個月來在家看了一本什麽哲學書和一本什麽‘入門’,開口閉口就運用起辯證法來,將來讀的理論書多了,說起話來才像演講哩!”

被她這麽一說,黃梅感覺些微的不好意思,趕忙把話頭扯到正題上,說道:“咱們別盡管說閑話耽誤正事,快洗洗臉一道走吧。”

“可是稱呼的問題還沒有得到解決。”

“你隨便,要我怎麽稱呼我就怎麽稱呼,好不好?”

“這就對了!”羅蘭快活地叫著說,撩開被子跳下床來,“從今以後,你叫我的名字或叫我‘小羅’,隻當著我父親麵叫我‘小姑’。這就是俗話說的‘瞞上不瞞下,瞞官不瞞私’。懂嗎?好,同誌,就這麽一言為定!”

黃梅隻是笑著點頭:“好的,好的。”

羅蘭到廚房去打了一盆清水,端進寢室。黃梅出神地望著她洗臉,照鏡子,擦雪花膏,心裏茫然地想道:“她的眉毛和眼睛好看得像畫上的人兒一樣,皮膚多嫩啊!”等看見羅蘭向門外潑水時候,她心裏又不覺歎息說:“嘿,洗一次臉何必用那麽多的香皂!”羅蘭把被子草草疊好,跟黃梅一道走出學校。剛剛要轉到街角,她們聽見有人在背後叫道:

“黃梅,小羅,等一等!等一等!”

她們停住腳回頭一看,心裏都覺得有點奇怪,互相的丟個眼色,羅蘭搶著回答說:

“哈,我以為是誰呢!”

從後麵趕來的也是兩個女孩子:那個叫她們的是林夢雲,另一個就是昨晚上在花園中和一位男同學幽會的王淑芬。林夢雲和王淑芬手拉手兒,一邊走一邊說話,比往日格外地顯得親密。

“你們往哪兒去?”黃梅等她們走到跟前的時候問道。

“往同學會去看陶先生。”林夢雲回答說。

“那我們一道走,”羅蘭說,“見陶先生時請替我借一本新刊物,要文藝的。”

這所謂“同學會”是抗戰初期從北平和天津等地回來的學生們臨時組織的救亡團體,全名稱叫做“平津流亡同學會”,領導著全縣的青年運動。小林們要去看的那個陶先生是一位青年詩人,最近才從北戰場回到故鄉來,打算住一陣轉往武漢。四個女孩子一起說說笑笑,走到同學會門口時小林和王淑芬兩個進去,黃梅和羅蘭往右邊轉進了一條背巷,婦女會的大門遠遠地出現在眼前。

“有些事情真叫人莫名其妙,”羅蘭一邊走一邊小聲說,“小林應該恨淑芬才是,可是她今天偏偏同她格外好起來。”

“是的,我現在簡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聽你昨天說的話分明是‘門神裏邊卷灶爺’。我猜想著一定是小林愛的那個人被王淑芬奪去了。今天原想要向你打聽明白的,一直還沒有找著機會。現在看見她們兩個那樣親密,小林那麽喜歡王淑芬,原來我的猜想是錯了。你快告訴我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兒?”

“反正很奇怪,誰曉得船在哪兒灣著!”羅蘭笑一下,很神秘地小聲問:“你真是不認識那個男的麽?”

“我才來三天,怎麽會能認識?況且又是晚上。”

“那個男的叫魯輝揚,”羅蘭說,“他追了小林很久,平素小林對他也不錯。昨晚上忽然發現魯輝揚同王淑芬幽會,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小林為什麽不吃醋呢?怪!”

“看樣子小林昨晚上很不高興……”

“是呀,昨晚上我也看見她很不高興,為什麽今天又同王淑芬這麽好呢?”

她們一麵說一麵走進了婦女會,看見吳寄萍正低著頭在院裏徘徊,想著心事。院子裏十分寂靜,有一隻小鳥兒在屋脊上啾啾叫著。一跑進院子,羅蘭就跳著叫道:

“萍姐,來客了!”

吳寄萍吃了一驚,驀抬頭見是羅蘭帶著一個女孩子走來,便立刻轉驚為喜,向她們笑著迎去,揮舞著雙手叫道:“歡迎!歡迎!”因為她說話太急,半口唾沫噎進氣管,忙用一隻手按著胸脯,連連地咳嗽幾聲。隨後她緊抓著黃梅的手,端詳著她的五官端正、有兩道劍眉的紫檀色麵龐,興奮地說道:

“整整十年不見,你長成一個大姑娘了!大樣兒還沒有改變,鼻子跟眼睛我都還記得,隻是眉毛比從前黑了。從前你梳一個小辮子,紮著紅頭繩兒,你還記得麽?”

黃梅站在吳寄萍的麵前像一個小孩子似的嘻嘻笑著,不知說什麽話好。羅蘭正要接嘴,吳寄萍又搶著說道:

“想著從前我們在一道整天打打鬧鬧,就像是回憶著一個夢。這十年的變化真是大,咱們都變了,世界也變了,特別是我自己的變化更大!”

吳寄萍一肚子感慨沒有話可以表達,不覺眼圈兒紅了起來,歎了一口氣。黃梅說道:

“吳表姑,要是在街上碰見,除非別人告訴我,我真是不敢認你了。”

“你是不是看我有點蒼老?”

“一點也不蒼老!十年前……”

“我的心蒼老了,”吳寄萍截斷她的話,小聲說,“特別是這一年多,我覺得我的心老得非常快。”

羅蘭笑著說:“萍姐,你今年才二十三歲,為什麽口口聲聲說自己老呢?”

“你們都還是小孩子,”吳寄萍淒然一笑,“不懂得的事情多著哩。”

黃梅回憶到十年以前,那時候吳寄萍還是一個天真活潑的小姑娘,愛說愛笑,愛打愛鬧,苗條的身材,十分結實。現在的情形完全兩樣。現在她雖然長高了許多,比小時候越發俊俏,但稍微顯得瘦弱蒼白,而眼角眉梢縱然在歡笑時也藏著幾分憂鬱。她覺得羅蘭有許多地方類似她的表姐,特別是眼中所表現的那種深深隱藏的某種神情。關於吳寄萍近幾年的生活情形,她已經知道一點,現在拉著手四目相對,也不覺心中湧滿了淒涼情味。

“走吧,”吳寄萍拉著黃梅同時看了一眼羅蘭說,“到我屋裏坐去。”

“你們婦救會今天為什麽這樣冷清?”羅蘭詫異地問道,“好像這院裏隻有你一個人,連一點聲音也沒有。”

“同誌們都到民教館開座談會去了。我因為一則身上不舒服,二則等著你們來,沒去參加。”

黃梅問:“今天開什麽座談會?”

“抗戰中的婦女問題。”

黃梅看著羅蘭說:“我們在這裏坐一坐也去民教館參加座談會好不好?”

“沒有什麽可聽的,”羅蘭帶著輕蔑的神氣說,“我就不愛聽那些抗戰八股!”

“不要去,”吳寄萍笑著說,“參加座談會的機會多著哩。我問你,黃梅,這十年來你是不是還記得我們的童年生活?”

“有時也想起來。”

“我想在這十年中你一定對我和蘭充滿著憎恨,想不到會有今天這種情形,是吧?”

黃梅笑了一下,低下頭說:“你也來向我提這些陳話了!”

“萍姐,”羅蘭叫道,“你現在還想騎她的脖子麽?”

這句話引得吳寄萍噗嗤一聲笑了起來,在羅蘭的腮巴上擰了一下,罵道:

“頑皮的事情隻有你記得清楚!”

大家雖然笑著,但想起童年往事都覺得不勝悵惘。到寢室以後,一個老媽子來倒了三杯開水,遞給吳寄萍一封快信。吳把信拆開看過,扔進抽屜,垂下頭去不說話了。黃梅本來是一個快活人,如今看見吳寄萍是這般情形,也不敢隨便說話,心上沉甸甸的,拿眼睛無聊地在屋裏四下瞧看。沉默了一會兒,羅蘭走到寄萍背後,伏在她的肩上問道:

“剛才是誰的快信?”

“寄芸的信。我托他替我打聽一下胡的消息。”

“胡有消息麽?”

“你可以看看芸的信。”吳寄萍從抽屜中把信拿出來交給表妹,淡淡地說,“芸老是在信上報告一點渺茫的消息。其實我是早就死心塌地地不再希望了。”

在羅蘭讀信當兒,吳寄萍低頭回憶著過去生活;往事一幕幕地從眼前閃過,心中打陣地隱隱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