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下鄉宣傳

“烏鴉叫了,”黃梅一麵揉著眼睛,一麵在心中對自己說,“再叫三聲就起來。”

烏鴉又叫了三聲,叫聲開始稠密,黃梅已經從**坐起來了。她迅速地穿好衣服,跳下床,把被子胡亂地收拾一下,拿著自己的洗臉盆和毛巾,不聲不響地往廚房走去。廚房中還不很亮,剛剛有大師傅起來點火,站在灶前不住地打著哈欠,揉弄著幹澀的眼皮。一看見黃梅走進廚房,大師傅不高興地向她看了看,喃喃地說道:“洗臉等一等,還沒有溫水。”黃梅說她要用冷水洗臉,大師傅又奇怪地看她一眼,就任她自己去水缸邊摸索舀水。

黃梅還沒有來得及買牙刷牙膏,用濕毛巾纏在指頭上刷了刷牙,然後潦潦草草地洗起臉來。洗過臉又走回寢室,用木梳隨便把頭發一攏,趕忙從林夢雲的桌子下取出來一本談抗戰問題的小冊子。在稀薄的曙光中,她看見林夢雲睡得十分香甜,豐滿的臉孔斜枕在帶花的西湖毛巾上,從鮮紅的嘴角流出來一絲口水和一絲笑意。黃梅在這副可愛的臉孔上看了又看,然後才走到門口去倚著門框,貪婪地讀起書來。書讀了十幾頁,才聽見起床鈴聲。

林夢雲穿上衣服,發現黃梅在門口立著看書,驚奇地向她說道:

“喂,你起得真早!”

“我也是剛剛起來的。”黃梅立刻合住書本,說,“在鄉下住慣了,一聽見烏鴉叫就想起來。”

“你在讀什麽書?是一本小說吧?”

黃梅搖搖頭:“我從你桌子下邊取的一本理論書。”

“你不愛看小說?”

“我什麽都愛看,不過我對於理論書特別愛好。”

“啊,你同我不一樣,我也是什麽都看,不過對於文藝書特別愛好。”

“我沒有文藝天才,性情和文藝不近。”黃梅又加上一句,“從前在學校中有一位國文教員就這樣說我。”

“那你同羅蘭完全兩樣!”小林說道,“她看見理論書就頭疼,隻愛讀詩跟小說,在學校中都說她的文藝天才很高。”

她們相互間都感到十分親切,就在這簡短的談話中也是充滿著溫暖的友情,並且更增加相互了解。林夢雲把溫水端進寢室來洗臉的時候,黃梅一直注意著她的一切細小動作。在黃梅看來,沒有再比小林的一雙手腕更令人羨慕了——那是雙嫩白的、豐滿的、有福人的手腕啊。

林夢雲對於洗臉、刷牙和梳頭,樣樣都做得仔仔細細,然而也並不為這些事情花費過多時間,不像一般愛修飾打扮的姑娘一樣。洗過臉以後,她告訴黃梅今天是星期日,全體同學要分組下鄉宣傳,如果黃梅願意參加,最好能跟她同在一組。被小林的友情所感動,黃梅一肚子說不出的感激和高興,走到小林麵前連聲說道:

“可以的,可以的。咱們最好在一組……”

但早飯後分組時候,她們兩個並沒有被分在一組。黃梅和林夢雲都感到十分悵惘。黃梅參加的一組由羅明領導,擔任家庭訪問和一般的口頭宣傳。小林參加的一組由張克非領導,擔任歌詠和化裝宣傳。張茵和另外幾個男同學結成一個小組,由一位叫做楊琦的教員率領,專管用石灰水在牆壁上寫標語和畫漫畫,因為楊琦自己就是一個優秀的青年畫家。正要出發的當兒,羅蘭氣喘籲籲地跑來了,臉頰通紅,比鮮花還要鮮豔。她焦急地輕皺眉頭,帶著懇求的調子向她的哥哥問道:“我參加哪一組?我參加哪一組?”張克非和羅明兩組中的同誌們都爭搶著向她呼喚,隻有楊琦的一組沒有招呼,因為他們的工作不需要人多。那兩組的同誌們熱烈歡迎她也不是相信她的工作能力強,而是因為大家都愛她的年紀最小,聰明,美麗,性格上又富於詩意。

“小羅,來,來參加我們這一組!”一邊的同誌們向她亂喊著。

“別參加他們,來參加我們這一組!”另一邊的也在亂喊著。

“參加我們!”

“參加我們!”

“我們這邊有林夢雲!”

“我們這邊……”

羅蘭在大家的叫喊聲和笑聲中弄得很狼狽,生氣地回答說:“討厭,我誰的組都不參加了!”但是她終究跑進羅明的一組,拉住黃梅,在同誌們的大笑聲中將臉孔藏在黃梅的肩上。

“真是,”她小聲說,“都愛同我開玩笑!”

那些男同學們看見羅蘭的窘急樣子,又一次快活地大笑起來。

春天的原野像錦繡一樣,陽光在綠野上跳**,青年們的歌聲在碧空中飄揚。

“多麽好啊!”羅蘭偷偷地告訴黃梅說,“我覺得……我簡直要快活死了!”

一向悶在城市中的羅蘭,一走出郊外就變得格外活潑。她時而從路旁摘下來一朵野花或一片樹葉,時而從田裏拔出來一株豆秧或一顆麥苗,時而又把采來的花呀葉呀都拋進路旁的春溪裏邊,停立在綠草如茵的溪水邊看著那些被她所遺棄的花兒葉兒向遠處漂流。偶爾有一陣歸雁啼叫著掠過青天,不住地變換隊形,緩緩地向北飛去,也會引得她停下腳步,目送著成行的點點雁影消失在灰綠色的小山背後。她對於鄉間的一切事物都不了解,甚至連名字也不曉得,不斷地問問這,問問那,說些令人發笑的幼稚話。鄉村的一切在她看來都新鮮可愛,充滿生趣,發人詩思;縱然是一段竹籬,兩間茅舍,幾聲牛羊的叫聲或雞鳴犬吠,都會使她無端感動,引起來一陣縹緲的幻想。每經過一個荒村野店,傍著山坡,臨著溪水,竹木蒼翠,鳥聲諧和,她便留戀著不肯舍去。倘若茅店後有一兩株正開的粉紅杏花,店前掛著一條很舊的青布酒簾,沿著溪水邊有一行楊柳,嫩綠的枝條迎風搖曳,此外再有孩子們在村邊放風箏,在水牛背上唱山歌或吹柳皮哨,那麽,她一定會想起來許多古人詩句,而同時就把她自己幻想成一個天才而薄命的詩人或才女。

不管是男同學或女同學,都忍不住偷偷地欣賞羅蘭,好像沒有她這錦繡的原野會頓然減色。羅蘭也覺察出同學們都偷偷望她,總是不好意思地躲避著別人目光。但一切都不能壓下去她的快活,她依然時常發笑,說一些傻得可愛的聰明話。人們平日很少看見她像昨天和今天這樣的歡樂活潑。往日,她的眼睛裏仿佛含著淡淡的憂愁,今天卻煥發著熱情的光彩,縱然在生氣時也掩不住隱約的微笑。男同學們因為羅蘭平素動不動就要生氣,不敢同她隨便開玩笑,便慫恿女同學們拿野花向她投擲。有時羅蘭把投來的花兒反擲回去,誤投到男同學身上,惹得大家對著她拍手大笑。在這時候,羅蘭滿臉通紅,半笑半惱地罵聲“討厭”,逃離隊伍,一直等到大家不再笑時,她才又喘籲籲地追趕上來。

羅明看見妹妹比往日活潑得多,滿心高興地說道:“瞧,我們的羅蘭完全變成另一個人了。”

“我嗎?”羅蘭望著哥哥一笑,皺著眉頭說:“我對於家庭,對於城市,討厭極了!像籠子一樣,那麽一個狹小的天地……”羅蘭忽然把話停住,若有所思地靜默片刻,用咒詛的語調又說:“二哥,我不僅討厭家庭,討厭城市,我尤其是討厭生活,討厭為生活而勾心鬥角的人們!”

“討厭並不是辦法,”羅明說,“我們能夠改造人類的生活才好。”

“又是你那一套枯燥無味的大道理,誰不曉得!”羅蘭表示不滿地說,“你那一套革命理論我並不是不懂得,可是我……”

她不曉得怎麽說才好,羅明替她說:

“你的理智是堅強的,可是感情是脆弱的。”

“也許是這樣吧,不過也不完全對。”

“你懂得的事情還太少,受的磨練也太少,慢慢地就會改變的。”

羅蘭覺得哥哥的話不很合乎她自己心意,便轉過臉去同黃梅說起話來。

“黃梅,你是喜歡住鄉下呢還是喜歡住城市?”

“我不知道。”黃梅回答說。

“你怎麽不知道?”羅蘭感到一點詫異,“鄉下特別好,你不愛鄉下嗎?”

“都差不多,不過鄉下人老實一點。”

“我說的不光指人。”羅蘭解釋說,“鄉下風景好,空氣好,住在鄉下就像是住在山水畫裏一樣。”

“有錢人住在什麽地方都好,”黃梅笑著說,“沒錢人住在什麽地方都不好。”

“你這個人真是太現實了!”

羅蘭不滿意黃梅的回答,談話便停頓了。她覺得黃梅雖好,畢竟是貧苦出身的鄉下孩子,頭腦太現實,而且是單純的,她所感觸的在黃梅幾乎是全不了解。她一邊采集著各種顏色的鮮豔野花,準備送人,但又不知道送給誰個。雖然許多天來她心中秘密地愛著楊琦,但楊琦卻一點也不知道。“這世界上永遠也不會有一個人真正了解我,”她心裏歎息著,“永遠也沒有人配接受我的鮮花!”想到這裏,她忽然感到生命很空虛,把手中的鮮花一朵一朵地拋在路旁。

從表麵看來,鄉村和往年一樣安靜,像一個沉沉不醒的貪眠老人。炮聲還遙遠得不能聽見,宣傳隊已經開始向貪眠的老人呼喚了。

鄉下人愛太陽也愛空曠的青天和原野,在白天很少把自己悶在低矮的茅屋裏邊。女人們多半在門外的太陽下做著針線,或坐在池塘邊洗濯衣裳。男人們有的犁著水田,有的鋤著晚麥。一些不能做活的和無事可做的老年人,穿著補丁重疊的破棉襖,靠在向陽的牆根下抽著煙管,不住地喀喀咳嗽,痰和唾沫珠掛在花白胡須上。他們有的人很少說話,仿佛在閉著眼睛假寐,停會兒“吧噠”一聲抽一口將要熄滅的旱煙管;有的人在逗著小孫子玩耍,張開牙齒脫落不全的嘴巴嘻笑著;有的人在談著閑話,關於年景豐歉,村中掌故,鎮上名人軼事,或一些值得懷念的凋零故舊,一些附近紅白喜喪的瑣碎新聞。狗和貓親熱地偎依在主人腳前,或在地上曲著身子,或拖長身子,懶洋洋地曬著太陽。

一到目的地,宣傳隊各組就分頭工作。當羅明帶領著他的一組同誌走進一個村子時,幾隻狗從地上跳了起來,向他們撲上撲下地狂吠亂咬。村人們帶著惶惑的神情向他們打著招呼,趕開狗群,聚攏在他們周圍。有些老婆子疑惑他們是“放腳隊”,趕快將跟在身邊的小姑娘藏到背後;有些人疑惑他們是來收什麽款子的,呼吸就立刻急促起來。起初隻有一些時常進城的年輕人看出來他們是來宣傳打鬼子的,向他們露出來誠懇笑臉,讓他們吸煙喝茶。

宣傳隊講說著打仗的事情和鬼子的殘暴行為,人們都把眉頭皺了起來,有些人還不自覺地頻頻點著腦袋。當同誌們把幾幅以鬼子**慘殺為題材的宣傳畫在牆上掛起來時,人群中立刻發生了小小波動,從女人們和孩子們的牙縫中迸出來忍耐不住的低聲呼喚和驚歎。但大部分的老年人卻表現得十分漠然。他們經曆過的戰爭實在太多了,每次打仗,不管是誰勝誰敗,在他們看來全都一樣:盡管打仗的主事人換來換去,百姓永遠還是百姓;百姓受苦遭殃,全沒人問。有的老年人對這群男女混雜的青年人看不順眼,用眼色阻止姑娘媳婦們同他們接近,卻分明無效。當同誌們講解著老百姓要幫助政府抗戰的道理時,老年人因為對政府不相信,就拉長臉孔,把花白的腦袋輕輕搖著;有的人還互相暗遞眼色。然而他們的阻撓是沒有力量的,羅明麵前的群眾愈來愈多,一層一層地圍繞著他,傾聽著他的演講。

羅明演講過後,這一組的同誌們就分散開,各人去尋找自己的談話對象。黃梅和羅蘭走去和幾個女人談話。正談話間羅蘭忽然看見楊琦同張茵在一座土地廟牆上寫標語,便撇下黃梅,偷偷地跑到楊琦和張茵那邊。黃梅單獨工作著;她所知道的雖然不多,但她對工作很感興趣,決心把談話繼續下去。

“老百姓為啥要救國呢?”她說道,“這就是說,國家是咱們老百姓的,咱們老百姓從今後要當家理業。從前人家把咱們老百姓看成奴才,這不讓咱們問,那不讓咱們管,隻有出力出錢有咱們的份兒,國家大事自來是無權過問。你們想,咱們老百姓幾千年來過著牛馬生活,奴才生活,自己不去管誰做主子,不去問國家存亡,不是怪可憐,怪愚蠢嗎?”

聽她說話的幾個女人,都把頭輕輕點著。一個懷裏抱著孩子的年輕女人,聽見孩子哭了一聲,趕緊把**穗子往孩子的嘴裏塞,輕拍著孩子屁股。

“咱們女人也是過著奴才的生活,”黃梅又說道,“從前的女人們不是對男人自稱‘奴家’嗎?女人們不管丈夫好壞,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隻知服從,挨打挨罵是常事,連自己的身子都不能做主。可是一代代做奴才,吃虧的是誰?還不是咱們女人嗎?”

“對啦!對啦!”有一個女人眼睛閃著淚光說,“俺家的‘外頭人’從沒把俺當個人看待,嫁他七年沒得過他一口好氣,動不動就是三拳兩腳。俺已經給他生過三個男孩子,不是沒有功勞的人!”

“女人就不算人,”另一個女人接著說,“女人就是男人的奴隸!”

黃梅說:“可是老百姓過的生活也是一樣的。不管阿狗阿貓來做主子,老百姓都要做奴才,不是太蠢嗎?要想女人們不給男人們做奴才,就得先讓老百姓也不給阿狗阿貓做奴才……”

黃梅的話剛說一半,村邊的打穀場上響起來一片鑼聲,人們的視線都立刻向那個方向轉去。最先是小孩子們歡呼著向敲鑼的地方跑,隨後男人們、女人們、羅明們,連那些最漠然的老人們,都紛紛走去。剛才相當熱鬧的茅屋前邊,如今隻剩下黃梅和幾個受了感動的女人。黃梅從草墩子上站起來,正準備要走的時候,一個女人拉住了她的衣角,用親熱的口氣要求說:

“坐下來,說完了再去!”

黃梅被女人們留住又坐了片刻,把她的談話草草結束,同女人們一起往打穀場跑去。

等黃梅跑到打穀場上的時候,有幾個老婆子正噙著眼淚從人堆中擠了出來。群眾開始在浮動著。有些年輕的男人臉色發青,腮巴上的肌肉**得非常厲害。從群眾圍繞著的場子中間傳出來打人的鞭子聲,和一個女孩子在低聲抽泣。鞭子響一下,挨打的女孩子就跟著有一聲壓抑不住的痛楚呼叫。

“是怎麽一回事呀?”黃梅暗暗地在心中問,不由得心跳得很凶,“唉,又鬧什麽亂子了!”

她沒有立刻擠進群眾裏邊去,想找一個同學或先生問個究竟。但大家沒有人理會她,她不敢說話,情緒緊張地在羅蘭的身旁坐下。她看見羅蘭十分激動,臉頰上奔流著兩行熱淚。當她正要向羅蘭詢問是怎麽一回事兒時,忽然群眾間有人從地上跳起來,舉起拳頭大聲喊叫:

“放下你的鞭子!放下你的鞭子!……”

群眾越發激動起來,立刻有許多聲音響應著大聲吼叫:

“不準打!不準打!把鞭子奪過來!”

“她沒有一點錯處!”

“把老家夥的鞭子奪下來!”

“老家夥,放下你的鞭子!”

“……”

黃梅在駐馬店讀初中的時候就有個愛打抱不平的脾氣,此時她直覺地判斷出那賣唱的小姑娘是那個用鞭子打她的老頭買來的,不禁對老頭大聲叫喊:“不許你虐待小姑娘!不許再動手!看我把你的鞭撅斷!”她突然一躍而起,要向老頭奔去,卻被羅蘭將她的衣襟拉了一下。她不敢過於魯莽,憤憤不平地重新坐下。隨即看見前邊有一位吼叫著的青年農夫,像傳說中的英雄似的,用兩手劈開眾人,跳進了場子中心。黃梅從人縫中看見一位鬢發斑白的老頭子被這位英雄一推,踉蹌著倒下地去,一支鞭子被高高地拋到空中又落了下來。老頭子在地上不住呻吟,聽受那個青年農夫的威嚇和斥罵。挨打的女孩子立在一邊悲哀地替老頭求情。

“剛才聽見她在賣唱,”黃梅想,“為什麽挨打呢?”

那個打抱不平的青年農夫兩手卡腰,粗聲粗氣地向賣唱的姑娘問道:

“這老家夥是你的什麽人?”

“他是我的爺爺呐,”賣唱的姑娘擦著臉上淚痕,哽咽著回答說,“現在一家人隻剩下俺們爺兒兩個了!”

黃梅怔了一下,覺得這女孩子的聲音仿佛耳熟。走近去再仔細一看,那副飽含著眼淚的眼睛和被鄉野的風絲吹得鮮紅的、帶著兩個酒窩的臉孔,立刻就被她認識出來。同時那個可憐的白胡子老頭,那個打鼓的夥計和那個農民打扮的憤怒青年,都被她識破了。“真是啊!真是啊!”她不覺喃喃地叫了出來,眼睛裏迸出來興奮的熱淚。

張克非靠近她的耳邊問道:“你看,效果不是很好嗎?”

“我說,我說,”她哽咽地低聲回答,“真是一個嶄新的時代!……”

賣唱的人們走了。各組的同誌們集合一起,跟在賣唱的人們的後邊走了。

村中的老頭子們仍留在打穀場上,被感動了的心像鉛塊一樣沉重。年輕人和孩子們都帶著依戀的心情把宣傳隊送出村子,立在村子邊拿眼睛繼續送行,一直到宣傳隊被公路旁的一行柳樹遮沒。群眾又悵然佇立好久,忽然一齊把耳朵側起來,靜聽那從柳樹梢頭傳來的悲傷的歌聲:

我的家在東北鬆花江上,

那裏有我的同胞,

還有那滿山遍野的

大豆高粱……

一個衰老的老太婆,手裏拿著兩個用紅薯麵蒸的窩窩頭,從茅舍中蹣跚地走了出來。她不住地喘著氣,昏花的眼睛裏淌著永遠也不會淌完的眼淚,一看見打穀場上隻剩下幾個沉默的老年人,便詫異地顫聲問道:

“啊,都走了?已經走遠了?”她搖著頭,用袖頭拭了拭眼淚。“可憐的人,我給他們取個窩窩頭來,他們可走遠了!”

“哼,他們會要你的窩窩頭!”一個老頭子用諷刺的口氣說。

“不要?為啥不要我的窩窩頭?這窩窩頭可不是很好嗎?”

“當然不會要你的窩窩頭。”老頭子陰沉著臉子說,“你以為那爺孫倆真個是從關外逃難來的?哼,人家是洋學生,是來演戲宣傳呐。”

“我不信!我不信!我活了七十多歲,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戲,從沒見過唱戲不在廟門前,不在台子上!”

老婆子顫巍巍地趕到村子盡頭,倚著一株小樹,張著缺牙的嘴巴,向那些學生們走去的方向凝望。

“唉,怎麽看不見呢?”她心中歎息說,“怎麽看不見一點影子呀!”

停一停,她忽然現出來十分高興的樣子,又自言自語地說道:

“啊,我聽見了……他們在唱哩!”

黃昏時候,宣傳隊各組又集合一起,在城外的草地上開過檢討會,唱著歌走回學校。林夢雲打開寢室門不由得愣了一下,但隨即恍然大悟,回頭來向黃梅快活地叫著:

“小羅搬來了!小羅搬來了!”

三個女孩子笑做一團,跳進寢室。小林又一麵觀賞著羅蘭的桌子和床鋪,一麵責備她:

“你這個鬼丫頭,事前為什麽不告訴我們一個字兒呀?”

“我昨天晚上特意來告訴你們……”

“你瞎扯,”黃梅搶著說,“我就沒有聽見你說你今天搬來!”

“可是,可是,我不是告你們說我有一個重要消息,你們今天就會知道麽?”

“你真會捉弄人!”林夢雲摟抱著羅蘭的脖頸說,“昨天晚上你就該講明白,卻偏偏提個頭兒又不說下去,叫俺們一直悶在鼓裏。我問你,你是不是從《紅樓夢》上學來的這個乖?”

“討厭!”羅蘭紅著臉打小林一拳,“這跟《紅樓夢》有什麽關係?”

“那當然!你昨天晚上故意來一個‘且聽下回分解’,不是從《紅樓夢》或別的小說上學來的是什麽?你喜歡讀《紅樓夢》嘛!”

“我自來沒有看過《紅樓夢》,你別誣賴我!”

“好啊,好啊,你沒有看過!”小林忽然放低聲音,看著羅蘭的眼睛問道,“小羅,你告訴我說:是誰看到林黛玉葬花那一段在書上批了許多字,後來又用墨抹了去?是誰看到林黛玉死的那一段偷偷地哭了起來,心裏邊難過了幾天?是誰……”

“是你!是你!都是你……你再說我擰掉你的鼻子!”

羅蘭雖然是個十七歲的少女,但不同於一般讀高中的女學生。她是出身於封建地主家庭的所謂大家閨秀,又受了她的一位在本縣既有進步思想也有“才女”之稱的表姐吳寄萍的影響,讀的課外閑書較多,連當時少女不許接觸的《紅樓夢》和《西廂記》也都讀過;雖然不能完全讀懂,卻能領會其中的一部分妙處。隻是在中國內地的環境中,像她這樣的大家閨秀,讀了《紅樓夢》和《西廂記》之類的古典文學名著,決不肯公開說出,也不肯公開承認。被林夢雲說破之後,羅蘭一時很窘,臉紅得差不多要浸出血來,趕快用拳頭在林夢雲的脊背上亂打一陣。小林格格地笑著,拖著羅蘭的胳膊不放,卻向站在一邊的黃梅懇求著說:

“黃梅,你看小羅欺負我,欺負我……”

等羅蘭放手以後,林夢雲微微地喘著氣向她說:

“你沒有回來,誰替你布置得這麽周到?”

“我叫老媽子同春喜替我布置的,”羅蘭說,“特別要她們趁咱們不在學校時候布置妥當,好讓你們突然一高興。”

“你父親不是不肯讓你搬來嗎?”

“昨天吃晚飯的時候我同他爭執了幾句,他看我氣哭了,才答應我搬到學校來。”羅蘭含著眼淚笑一下,添上一句,“我父親什麽都不怕,就是怕我哭。”

“你常常同他生氣嗎?”黃梅問道。

“從前沒有,隻這半年來不時地發生衝突。可是每次衝突都是我得了勝利,事後我又後悔不該惹他生氣,心裏常常要難過很久。”

“你一來,這屋子馬上就變了樣兒。”小林稱讚著羅蘭的桌子和床鋪說,“你的什麽東西都是漂亮的!”

“瞎說!你以後別專門拿我取笑!”

“誰拿你取笑來,我們請黃同誌說句公道話,看到底誰的漂亮。”

“你們的床鋪都漂亮,”黃梅笑著說,“隻有我的不漂亮,土裏土氣的。”

“哪裏!”小林叫道,“我就愛你的被子:樸素大方,帶著農村風味。”

羅蘭跟著說:“我也愛農村風味。我一到鄉下就覺得是到一個神仙世界!”

黃梅說:“什麽農村風味,不過是一則我闊不起來,二則我的性子就是一個馬虎天尊罷了。從前我在學校時候總是把別人的枕頭拿過來自己枕;等人家要走時我就枕小包袱,有時半夜裏包袱滾到地下,我就順手摸幾本書來枕。你們看我現在有了一對新枕頭,這完全是我住在鄉下無聊,耐著心做的,在我已經算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三個女孩子隻顧唧唧咕咕地說著笑著,吃飯的鈴聲響了。小林把眉頭一皺,說道:

“糟糕!我們回來隻顧說話,臉都沒有洗,手也沒有洗,可已經吃飯了。”

小林說著就預備跑出去吃飯,羅蘭拉住她說:

“別急,今天晚上我做東道,請你們吃館子去。”

“真的嗎?”小林高興地望著羅蘭問,兩個酒窩深深地陷了下去。

“當然真的,學校裏的飯有什麽好吃的?”

“好,好,讓我去打盆水來我們大家都洗,洗過臉我們就上街去。”

林夢雲咬一下嘴唇,拿起臉盆快活地跑出寢室,一邊跑一邊小聲唱著。

當三個女孩子手拉手往街上走去的時候,黃梅向羅蘭問道:

“今天在鄉下,你也不知道是演戲宣傳的?”

羅蘭說:“我怎麽會不知道?這個戲在開封我就看過,在咱們這小縣城裏演過兩次,在近郊的農村裏演過一次,今天是在本縣演第四次了。”

“啊,我以為你也當成真事了呢!”

“你怎麽想著我當成真事了呢?”

“既然你知道是同誌們演戲宣傳,為什麽你眼淚巴巴的?”

羅蘭淡然一笑說:“我當時很感動嘛。難道你不感動?”

“我起小就風裏來,雨裏去,經過的艱難困苦多啦,從死裏逃出一條命,所以到現在很少流淚。我媽常說我生就的硬性子,不像個女孩子。可是我不是沒有感情的人,常喜歡打抱不平!”

林夢雲插言說:“小黃,你不曉得,小羅的感情非常豐富,她平時聽到動人的故事會掉眼淚,去慰問傷兵時會掉眼淚,聽動人的新聞會掉眼淚,看小說會掉眼淚,獨個兒想心事也會掉眼淚。她呀,不怪乎有人說她將來會是一個多情善感的女詩人。”

羅蘭在小林的背上捶了一拳,說道:“你再說我撕你的嘴!”

林夢雲逃開了,從街邊的陰影中傳過來一陣悅耳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