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新鮮與興奮的一天
天色麻麻亮,黃梅趕快起床,梳洗已畢,把搭在風地裏吹幹的衣服疊好,把應該帶走的行李收拾停當。吃過早飯,舅舅王有富替她背一個大包袱,黃梅自己背一個小包袱,離開了村莊。約摸十點鍾左右,舅甥倆趕到了城內。一走近羅宅大門,就有一條相識的體格健壯的大花狗迅速地從地上站起來,搖著尾巴,跑到他們跟前,高興地迎接他們。坐在石門墩上吸煙袋的一位長工便站起來,親熱地同他們打招呼,讓他們進到院中。隨即,羅家的一個老媽子和小丫頭在二門裏邊望見他們,就一邊說話一邊笑著迎出來,把包袱接住,讓他們坐在二門裏邊休息,說她們的姑娘知道黃梅姑娘今天上午到,正坐在她自己的屋子裏間看小說,等待黃梅。黃梅在小椅上坐下之後,春喜便跑去告訴羅蘭,而黃梅的舅舅點著小旱煙袋,走往大門口找羅家的夥計們拉閑話去了。
羅蘭居住的地方是在堂屋的東邊,山牆相連。也是坐北朝南的三間,規製較小,習慣上叫做花廳。羅蘭一個人住了兩間,另一間由老媽子陳嫂和小丫頭春喜居住,為她做伴。羅蘭的住處布置雖然簡單,卻十分清潔雅致。花廳前有一座小小的假山,一株兩丈多高的桂樹,一株海棠,一叢翠竹,幾棵夾竹桃,還有許多盆花。西屋三間,原為幾個女仆居住,如今羅香齋過著退隱生活,那西屋隻剩下一個管做飯的中年女仆張嫂居住,此刻上街買菜剛回,正在廚房忙碌;而東屋三間,整年鎖著,放置雜物。往南本來還有許多房屋,但是有高牆隔斷,使這裏自成一座獨立的清靜小院,在西廂房南邊有月門可與正院相通。
在春喜去通報羅蘭的時候,黃梅拿眼睛向羅家二門內的院落掃了一眼,聽不見什麽聲音。她知道這僅僅是羅宅的一部分,又古老,又寬大。她聽老人們說過,羅香齋的祖父曾經率鄉勇同長毛連年作戰,保衛了城池,受到清朝獎賞。羅家的宅子原來並不很大,在羅香齋祖父手中擴大了,一部分舊房屋改建了。那時城防局就設在羅宅,東西跨院和後邊的群房院都住滿了人。在羅香齋帶民團參加“剿共”的年代裏,羅宅仍然是城防局的所在地,大門外經常站著崗哨,拴著騾馬,駐有一個中隊的鄉勇。如今鄉勇沒有了,進出的官紳很少了,加上羅家人口稀少,老主人近幾年又愛清靜禮佛,黃梅感到這宅子陰森森的,空虛而又淒涼,壓迫得她好似不能夠自由呼吸。她看見羅蘭的大嫂所住的那三間西房也很奇怪:窗關著,門掩著,裏邊隻有**發出人身子轉動的輕微聲音。“也許她病了。”她心裏說,不過她沒有敢向老媽子詢問,眼光又移向別的地方。
羅蘭跟著小丫頭匆匆地從東偏院跑了出來,三步並成兩步地跳到黃梅麵前,伸出又嫩又白的小手來歡迎她的客人。這位鄉下姑娘對於握手禮很不習慣,在急迫中站起來,把一隻微黑的粗壯的左手惶惑地伸給對方,同時臉上泛起一陣紅,喃喃地笑著說:
“小姑,我同舅舅吃過早飯才動身,一口氣走了三十裏路……媽叫我替她問候你們好。”
“要不是等你來,我早就出去啦。這裏開會,那裏開會,我不高興參加,他們非要我參加不可,整天忙得我頭疼!”
“你近來瘦了點兒。”鄉下姑娘感動地低聲說。
“隻要你去參加救亡工作,你也要瘦哩。”羅蘭忽然轉過身子去吩咐老媽子:“陳嫂,快去給客人做飯!”
“她說她是吃過早飯動身的。”陳嫂連忙回答說。
黃梅跟著說:“真是吃過飯來的。鄉下人為要下地做活,吃早飯的時候你們城裏人還在睡覺哩。”
羅蘭帶著幻想的神氣感慨說:“黃梅,唉,我要不是做救亡工作,真要到鄉下住一住!在城裏就沒有機會看見過太陽出來,哪能像在鄉下住能夠吸一口新鮮空氣!”
“就怕你到鄉下住不慣,”黃梅小聲說,“鄉下可不同城裏一樣。”
“你為什麽能住得慣?”
“哈,我怎麽能同你比?我是……”
“以後不準你再戴著從前的眼鏡看我!”羅蘭抓著黃梅的雙手,興奮地糾正她說,“咱們以後是一個戰線上的好朋友,你應該知道。隻要工作需要,我隨時都可以離開家庭;工作需要我吃苦,我相信什麽苦我都能吃!”
被羅蘭的熱情所感動,黃梅望著對方的含著淚光的美麗雙眼,嘻嘻笑著,找不出一句話說。羅蘭的進步簡直使她不能相信。她覺得這樣陰森森的古老院落同羅蘭恰恰成鮮明對照,極不調和。“想不到時代走得這樣快!”她又一次在心裏歎息,微微地感到難過,仿佛她真的已經落在時代的後麵似的。
“你相信我也能吃苦麽?”
羅蘭天真地追問一句,仍然緊握著黃梅的雙手。黃梅繼續笑著,吃吃地說:
“我,我,我想……”
她的話沒有說完,聽見西屋的窗子突然推開,有憂鬱而溫柔的女人聲在向她問道:
“黃梅,你剛才來?”
黃梅扭轉頭去,看見羅蘭的大嫂頭發散亂,眼皮虛腫,臉色憔悴,站在窗子裏邊同她說話,眼角邊掛著一絲憂鬱的微笑。
“我已經來了一袋煙的工夫了,”黃梅回答說,拉著羅蘭向窗口走去,“大嬸子,你有病嗎?”
“有一點不舒服,睡一睡就會好的。”少婦一麵說,一麵用指頭攏著鬢發,“你真好,越長越健壯!”
“你看我的皮膚很黑吧?”黃梅像一個孩子似的問道。
“黑倒並不黑,”少婦打量著黃梅的臉孔笑著說,“怪好看,臉曬得紅紅的,健康的顏色。”
“可是你比兩個月前差得多了。”
“我已經活夠了,”少婦忽然含著眼淚說,“現在隻等著死了。”
黃梅嚇了一跳,收斂了臉上笑容,看著少婦的眼睛發愣,不知道說什麽才好。羅蘭用埋怨的口氣向嫂子大聲說道:
“嫂子,你為什麽一味忍耐,不聽我跟二哥的參謀?”
少婦十分淒楚地笑了一下,正準備回答羅蘭的話,聽見前院中傳來兩聲帶著威嚴的老人咳嗽,她顯然不願讓老人看見,立刻一麵關窗子一麵小聲說道:
“你羅大爺回來了……就說我頭暈沒有起來,小妞妞同奶媽出去玩了。”
羅蘭急著要把黃梅帶到抗敵工作講習班同羅明見麵,趁她父親在前院中同黃梅的舅舅說話,就帶著黃梅從後門跑了出去。
“我嫂子受我哥的欺侮不知道反抗,”她走出後門時說道,“天天生暗氣,不舒服時就躲在屋裏蒙頭睡覺,也不吃飯!”
抗戰工作講習班設在一個因避轟炸而遷往山中的女子中學內,距羅蘭的家有半裏遠。一走到學校門口,黃梅就禁不住心跳起來。平日她是多麽渴望著換一種新的環境和生活,現在當她所希望的事情出現在麵前時,反使她有點兒惶惑不安,像鄉下人第一次進城一樣。她心口怦怦跳著,緊跟在羅蘭背後,一雙興奮的眼睛不住地向各處瞟來瞟去。學校的房子非常高大,大部分都空著,既看不見成群的學生,也聽不見喧嘩的人聲,這使她感到奇怪,同時也鬆了一口氣。
羅蘭帶她到講習班的辦公地方,那是三間較小的房子,裏麵放著三張床鋪和兩張方桌。一位青年站在中間的方桌旁用油印機印刷著講義,另外有兩位坐在靠窗的方桌那裏,一邊談著話,一邊編寫壁報。他們看見她們到來並不停止工作,隻是笑著點點頭,隨隨便便地打著招呼。羅蘭也不把黃梅向他們介紹,也不打擾他們的工作,向全屋掃了一眼,把她的鄉下朋友的手腕輕輕一拉,從辦公室退了出來。
“我二哥在上課,”她低聲說,“我同你到教室去瞧瞧。”
她們走進一個偏院,看見一座教室中坐有三十多名學生,正在聽羅明講課。同羅蘭輕腳輕手地走到教室門口,黃梅第二次心跳起來,臉上發熱,遲疑著不敢進去。羅蘭把頭探進門裏邊向講台上望了一下,回頭來悄聲說道:“咱們進去聽一聽。”於是她拉著黃梅,偷偷地溜進教室。
看見他妹妹帶著黃梅進來,羅明在講台上高興地叫道:“呀!你來了!”隨即他向同學們介紹說:“這是黃梅,我們的新同學。”一陣熱烈的掌聲從教室中響起來,使黃梅不得不趕快站起來,顯得狼狽,簡直不知道怎樣是好。在有些驚惶、緊張和激動中,她看見全體同學——那在她眼中隻是模糊紛亂的一大群——都快活地轉動著眼睛,一麵看她,一麵點頭。她的心更加劇烈地跳起來了。不知怎的,她被羅蘭牽到座位的最後一排,靠著一根石柱子坐了下去。羅蘭坐在黃梅的旁邊,忽而望一望同學們和她的二哥,忽而回頭來望著黃梅,吐一下舌頭,快活地笑著。她很少像今天這樣活潑。今天她像是懂事又像是不懂事,既嬌憨而又羞怯,引得同誌們越發忍不住向石柱邊看她和黃梅。後來她發現有幾個男同誌用發亮的眼睛在看她,她馬上把頭一低,臉頰紅得像雨後的鮮花一樣。黃梅的脊背緊貼在石柱上,也被看得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兩隻手不停地互相搓著,從端正的鼻尖上浸出來幾粒細小的汗珠。
不久,教室裏平靜下來。同學們拋下了石柱邊的兩位女同誌,重新津津有味地聽著羅明的時事分析。
黃梅臉上的餘熱還沒有退淨,但心口已不再亂跳。她抬起眼睛,觀察著坐在麵前的全體同學的背麵和側麵。同學中大部分都是男的,隻有四五位女同學,所有這些同學中沒有一位是土頭土腦的鄉下孩子。女同學們都有白嫩的臉皮和嬌小的白手,有一位的左手上還戴著黃金戒指。她開始感覺到這裏並不是住著窮家小戶的山村,並不是佃戶姑娘的世界,並不是她所理想的抗戰學校。片刻之間,她心中的熱情冷去一半,微微地煩惱起來,感到了局促不安。
多虧一個陌生的少女把她從灰心失望中拯救出來。那少女坐在她的右邊不遠地方,臉孔豐滿得像一輪明月,勻整潔白的細密牙齒輕咬著鮮紅的下嘴唇,隻要嘴角一動,臉頰上會現出來一個酒窩,一雙明亮的、有雙眼皮的大眼睛靜靜地注視在黑板上,一會兒又移到羅明的身上,仿佛是在專心聽講,又仿佛在回憶著有趣的童年生活。黃梅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的眼神和微笑竟會有這樣甜、這樣可愛。那若有若無的微笑是溫柔的、聰明的、天真而又含蓄的,可理解而又不可理解的,含著少女們藏在心靈深處的崇高情操和一切神秘。這微笑像一絲春風溫暖了黃梅的心頭,她剛才對於新環境所起的失望和煩惱,都被這一絲春風吹散。
欣賞了一會兒那陌生少女的笑容,黃梅把眼光移到陽光閃耀的窗台上,心裏說:“這姑娘多麽可愛啊!……”一位男同學恰在這時候從黃梅前邊站起來,向教員提出來一個問題:
“中國將來應該是一個什麽樣的國家?”
“毫無疑問,應該是一個自由幸福的民主共和國。”羅明十分幹脆地回答說。
發問的同學坐了下去。課堂上不斷有新的問題跟著提出。黃梅用心地聽了一會兒,覺得大家所討論的問題都不是她急於要知道的和能夠全然了解的,於是她這裏瞧瞧,那裏看看,最後眼光落在一張貼在牆壁上的漫畫上,久久地不再移動。她沉入暗淡的回憶之中,課堂上的人語聲在耳旁逐漸地變得模糊。
漫畫愈看愈朦朧,忽然在牆壁上跳動一下,跟著就不停地顫抖起來。眨眼工夫,漫畫消失了,眼前的牆壁也換成了一堵古老的土牆,牆頭上生長著青草。一行一行的,用石灰和紅土寫的標語。啊,那些幾年前由紅軍寫在牆上的、能夠鼓起人們生活勇氣和戰鬥熱情的標語,重新顯現出來。土牆開始不停地晃動,標語也不停地忽然增大或縮小。過了片刻,標語和土牆忽然沒有了,黃梅的眼前浮動著許多模糊的幻影,忽而是童年時的小學校、小學教員,忽而是一些帶著刀槍的農民,還有她所認識的“少年遊擊隊員”,忽而又是咆哮的群眾場麵。她從咆哮的群眾中看見了她的父親、哥哥、叔叔,還有幾個麵貌老實的舊時鄰人……突然,不知為什麽課堂上爆發出一陣大笑,把她眼前的幻影驅散。她慌忙地向羅明和同學們臉上掃一眼,發現大家都正在嗤嗤笑著,沒有人對她注意。她又去看那位咬著嘴唇微笑的女孩子,看見她現在微微地張著小嘴,臉頰上的酒窩陷得更深了。
下課後,黃梅和羅蘭被留在講習班同大家一起吃午飯。羅蘭對這好意的招待雖不拒絕,但這裏的飯菜她曾經領教過一次,想起來就要暗暗地搖頭皺眉。不過,抗戰以來,吃苦是每一個救亡工作者必有的美德,羅蘭為避免別人批評她不配做一個進步女性,也隻好硬著頭皮高高興興地留下吃飯。尤其當著黃梅麵前,她更想表現出她也有吃苦精神。“黃梅,我們就留在這裏吃午飯吧,”她說,“大家在一道吃飯挺有趣哩。”黃梅微笑著點點頭。
教職員和學生都擠在一起,蹲在地上。大約七八個人算是一組,在地上圍成一個圓圈,中間放一碗豆芽,一碗豆腐,一小瓦盆青菜湯。大米是以較廉的價格買來的,裏麵含著淘不淨的稗子和沙礫。在開始吃飯之前,大家照例要合唱一支救亡歌。有幾位同學不約而同大聲提議:“請小林指揮!請小林指揮!”隨即先生和學生們都紛紛附和。
被請作指揮的小林並沒有立刻站起來。大家繼續呼叫著,催促著,一齊把眼光投向一位少女身上。那少女蹲在地上,攤開一雙肥嫩的小手遮起自己的臉孔,從指縫間閃著一雙半被遮掩的、羞怯的、微笑的、美麗的大眼睛。同學們催促了一陣之後,她才放下手,露出鮮紅的、帶有酒窩的豐滿臉孔。兩綹柔發垂下來拂著雙鬢和耳棱,更顯得臉頰可愛。黃梅認出來這就是她在教室中注意的那位姑娘,忍不住偷偷地向羅蘭說道:
“我在教室中看見過她……就是她!就是她!”
這位被呼做小林的姑娘在許多男女同學的歡呼聲中站起來,舉起來一雙小巧的白手,做出要開始指揮的樣子,但突然遲疑了一下,改變計劃,又不好意思地用雙手遮住臉孔,從人堆中逃了出去。
同學們大笑著,嚷叫著;有人準備把小林拖回來,但被生活指導員張克非禁止了。他自己擔任指揮,先唱了幾句譜子,隨後喊出口令,大家一齊跟著他唱了起來:
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
把我們的血肉
築成我們新的長城。
……
這戰鬥的歌曲雖然十分流行,但對於剛從一個閉塞的山村出來的黃梅還十分新鮮,使她非常激動,幾乎要流下淚來。剛才在教室中她回想起來的那些童年往事和曾經唱熟了的《國際歌》,又一次迅速地從心上閃過。仿佛又呼吸到革命風暴的氣息,她的胸口緊張得透不過氣。同時,她仿佛看見了自己的未來生活,此時對她雖然還模糊和陌生,然而她分明意識到那是一種嶄新的生活,艱苦的生活,是充滿著熱情和戰鬥,充滿著英雄故事和驚濤駭浪的偉大人生。她睜大了一雙濕潤的眼睛,茫然向周圍望著,眼光掃過了許多動著的頭、眼睛和臉孔。她忽然又想起父親和哥哥們,在肚子裏哽咽著說:
“假若他們還在世,多麽好啊!……”
她的心中一酸,險些兒掉下來激動的眼淚,於是她眨一眨眼皮,不敢再想。歌子快要唱完,黃梅發現隻有她自己沒有參加這合唱的一群,覺著有點兒不好意思。在一種半意識的狀態中,她的嘴唇也跟著別人張了幾張,然而卻沒有發出來什麽聲音。
歌子唱畢就開始吃飯。正在這時候,舅舅王有富同春喜從外麵來了。他們是奉老地主的命令來找羅蘭和黃梅回去吃飯的,羅明卻把王有富拖住不放,一定留他在一起吃飯,打**喜回去說不要等候。王有富高低不肯同有身份的人們在一道吃飯,三番五次地向廚房逃去,都被羅明和學生們拖了回來,還因此引起來一陣嘩笑。在吃飯中間,黃梅一邊小心地吃著,不讓一粒米落到地上,一邊不住偷偷地觀察著周圍的人們。她看見羅明和學生們,還有兩三位教職員,都麵帶笑容,吃得很快,仿佛在競賽似的,隻有羅蘭吃得很慢,用筷子仔細地在碗裏揀著,揀一會兒才吃下去一嘴兩嘴。舅舅把臉孔埋在飯碗上不敢抬頭看別人一眼,吃得又快又多,幾粒白米粘掛在黃色的短胡楂上。他輕易不吃菜。有一次他用筷子夾起來一塊豆腐,快要送到嘴邊的時候,因為手顫得厲害,豆腐從筷子裏滑落下去,落在他的**的、生著一個小水瘡的、滿是灰垢的腳背上。當豆腐落下去的時候,舅舅的嘴唇猛一收縮,嚇了一跳,隨即向別人偷偷地瞟一眼,立刻伸出粗糙肮髒的手指去把落在腳背上的豆腐拾起來,連吹也不吹,帶著灰塵送進嘴裏。黃梅把這情形看得很清楚,並且還看見有一位學生在用好奇的眼光瞧著舅舅,幾乎要笑了起來,她不由得臉孔一熱。
“你吃得太慢了。”黃梅扭轉頭來向羅蘭低聲說。
羅蘭笑了笑:“我一點也不餓,鄉下人吃的也是這樣嗎?”
“不,鄉下人現在都沒有米吃,蠶豆還沒熟,全指望豌豆秧子跟野菜過活。”
“據說野菜裏含的維他命很豐富,並且可以醫治胃病。”
“可是常吃野菜,臉就會黃起來。”黃梅帶著幾分歉意地笑著說,因為她對於維他命的問題知道得太少了。
晚上,當大家正在教室中開會的時候,黃梅把行李搬進了學校。張克非幫助她在女生寢室中把床鋪收拾停當,囑咐她早點休息,便匆匆地跑回教室。黃梅靠在被子上,眼睛在各處溜來溜去,有時傾聽著從教室中傳來的說話聲音。自從她回到故鄉以來,同農民一樣的養成了早睡習慣,每到晚飯以後,眼皮就沉重得像墜著千斤石,並且不住地打著哈欠。今天走了三十裏崎嶇的山路,進城後又沒得好好休息,很早就覺得渾身困乏,希望痛痛快快地睡到**。可是靠到被子上以後她反而眼睛明亮,精神興奮。新的環境和新的感覺把她的瞌睡趕走了。
這是一個打掃得很清潔的小房間,已經有一位不知姓名的同學住在裏邊。在她的右手有一個特別整潔的床鋪,床頭斜放著一條疊得特別整齊的淡紫色的薄被子,被子上放著一對枕頭,枕頭上蒙蓋一條漂亮的西湖毛巾。**鋪一條白洋布單子,單子上既看不見一星兒灰塵,也沒有一點褶皺。黃梅好奇地揭起來漂亮的西湖毛巾,發現枕頭是用上好的白府綢做成的,鑲著淡青色軟緞寬邊,繡著精細的花卉圖案。靠近枕頭有一張小書桌,桌麵上鋪著一張白紙。墨水瓶和簡單的幾樣文具以及一盞洋油燈,都放得整整齊齊。桌下麵的木板上放著筆記本和書籍,有些書籍用牛皮紙包在外邊,免得弄破或弄髒封麵。黃梅從**坐了起來,偷偷地翻一下這些書籍,其中有四分之一是救亡歌曲,有一半是文藝,其餘的是屬於政治、經濟、抗戰問題、哲學和社會科學。這裏邊有幾本是黃梅最近讀過的,其餘的小冊子,每一本的書名都引起黃梅的極大興趣,巴不得有機會瀏覽一遍。尤其是那些理論書籍,正是她平素所夢想的,卻從來不曾見到。好像發現了寶庫似的,黃梅索性把這一堆書籍拿出來,坐在床沿上,將書籍放在膝上,翻翻這一本,翻翻那一本,一切都好,一切都是她所需要讀的,因此她反而不能挑出一本書專心去讀。
“這是誰的書呢?”她想道,“我應該快點認識她,好問她借來讀。”
黃梅把那些屬於文藝的和音樂的書放在桌上,留下理論的繼續翻著。她發現在書裏邊有些地方用鋼筆畫著細曲線,在特別重要的句子旁邊畫著雙曲線,書頭上也偶然批注著蠅頭小字。不管是作為記號的單曲線或雙曲線,或批注的蠅頭小字,都是非常的清秀整齊,一筆一畫也不肯潦草。差不多每一本書的扉頁上都用鋼筆工工整整地寫下來主人的名字:“夢雲”;名字下注著:“一九三×年×月×日購於×城”。這一句注語往往分做兩行寫,每個字隻有半個麥粒兒大小。黃梅對於“夢雲”這個名字仿佛在什麽地方曾經聽見人們叫過,然而卻一時想不起來。正對著這一個似曾熟識的名字出神的時候,忽然從教室裏傳來一個女孩子獨唱的美妙歌聲,立刻把她的全部注意都吸引了去。歌聲非常圓潤,隻有春天的黃鶯才可以仿佛比擬。但聲調很低,最後忽然細下去,像一絲柔發,慢慢停住,隻剩下若有若無的餘音在月色彌漫的空院中**來**去,在黃梅的耳邊繚繞不散。黃梅不自覺地抬起頭來,凝視著寢室門外的幽靜月色,差不多忘掉呼吸。
歌聲停止後又經過片刻寂靜,才聽到教室中爆發出一陣掌聲。黃梅從茫然神往的情形中醒轉過來,喃喃地對自己說:“一定是她!一定是她!”於是那帶著酒窩的豐滿臉孔又浮現在她的眼前。她心裏高興地叫道:“就是這個夢雲,又叫做小林,如今我同她住在一個房間裏!”她知道晚會馬上要結束,趕快把手裏的和桌上的書籍整理好,放回原處,脫掉外邊衣服,抻開幹淨的粗布被子,在自己的**躺下。
同學們又合唱了一支《鬆花江上》,散會了,亂紛紛的說話聲和腳步聲湧出教室,散滿庭院。黃梅偷偷地向門口望著,等待著那個有唱歌天才的姑娘進來。
四個女同學像一群歸宿的麻雀似的,唧唧喳喳地走回宿舍院子來。走進黃梅寢室來的果然是那位被人喚作“小林”的女孩子,她一看見黃梅就快活地笑著點頭,很親熱地向黃梅問道:
“剛才搬來的?”
“剛才搬來的。”黃梅回答說,從**坐了起來。
“你今天走累了,是不是?”
“不累,不累。”黃梅忍不住問道,“剛才是你在唱歌吧?”
小林咬著嘴唇點點頭。“俺唱的不好,”她有點靦腆地笑著說,“你怎麽知道是我唱的?”
黃梅說:“我猜的。你唱得真好!”
被稱讚的女孩子的兩頰上泛起來一陣嫩紅,隨即又咬了一下嘴唇,小聲說:
“俺真是唱得很不好,笨死了!”
其餘的三個女同學都在隔壁房間裏說著,笑著,好像對於剛剛搬來的這位新同學並不關心。林夢雲靠著書桌坐下去,向隔壁的房間叫道:
“張茵,快來呀!”
那個叫做張茵的女孩子在隔壁清脆地“哎”了一聲,跑了過來。林夢雲向張茵說:
“我給你介紹一位新同誌。”隨即她又轉過臉望著黃梅問:“你是姓黃吧?”
“我叫黃梅。”
“她叫張茵,”小林介紹說,拉著張茵在自己旁邊坐下,“張茵有一個外號……”
張茵臉一紅,向小林使個眼色:“真討厭!你敢說我把你嘴撕叉!”
小林望了黃梅一眼,忽然把臉孔埋在張茵的肩膀上,格格地笑了起來。張茵在她的胳膊上輕輕地打一巴掌,帶著譏諷的口氣說:
“看你快活的!對了,今天晚上有人給你做伴,你可不再怕鬼了,怪道你這麽高興!”
“那當然,”小林抬起頭來說,“以後可不怕你們嚇我了。”
黃梅越發覺得林夢雲天真可愛,忍不住向她問道:“你為什麽不找個同伴住在一起?”
“都怨小羅了!”小林埋怨說,“她天天說要搬來同我一道住,可總是離不開家,弄得我一個人住這間空屋子。張茵們都是壞蛋,我越害怕她們越愛嚇唬我。”
張茵反駁說:“誰要你那麽喜歡羅蘭?這就是給你的小小懲罰!”
“你們都說怕同小羅脾氣合不來,我不同她住誰同她住?”
“對了,可見並不是我們壞,是小羅的脾氣跟你合得來。”
“都好,”忽然張克非的聲音在門口說,“小羅好,你們也好。”
生活指導員走到小林門口,因為看見這位新來的學生還沒有睡覺,就搭腔說了一句,走進屋來,站在小林的書桌邊同黃梅說話。
“黃同誌,你的家在什麽地方?”
黃梅第一次聽見人稱她“同誌”,感到非常新鮮、幸福和光榮。她帶一點興奮的樣子說:
“我沒有家了。我的家原來是在山裏,現在我同母親都寄住在舅舅家裏。”
“為什麽沒有家了?”
“那,說起來話長。”黃梅笑了一笑,不願作詳細說明。
張克非又問:“在舅舅家裏每天做些什麽工作?”
“有時幫舅母做點活兒。不過舅舅和舅母總把我當做客人,說我是讀書學生,不肯讓我做笨重一點的工作。”
“有時也讀書吧?”
“鄉間沒有什麽書可讀的,隻近來才讀了幾本。”
“日常愛做些什麽事情?”
“苦悶透了!我整天想出來,可是媽媽不肯放我出來;在家中時常同媽媽爭吵,結果還是我得到勝利。”
聽見黃梅的話說得簡截爽快,張克非在心中大為稱讚,拿眼睛向小林瞬了一瞬,頻頻地含笑點頭。他覺得這位從鄉下來的姑娘很是有趣,比別的女孩子們要坦率大方,她的性格如她的外表一樣可愛:樸素而且健康。停一停,他又問:
“那麽在鄉下到底用什麽消遣?”
“到山上放羊。”
“什麽?”張茵問。
“放羊,”黃梅非常孩子氣地笑著回答說,“有時也放牛、砍柴。”
張克非和張茵都忍不住笑了起來。林夢雲笑眯眯地望著黃梅的臉孔,對這位新來的朋友非常滿意。等大家笑畢後,她突然向黃梅問道:
“你今年幾歲了?”
“十九歲。”
“那你還是我的姐姐哩。張先生,”林夢雲扭過頭去看著生活指導員,“你猜我幾歲了?”
“我猜你今年十八歲,對不對?”
小林又咬著嘴唇,點一下頭,酒窩深深地陷了下去。
“張先生,誰告你說的?”
生活指導員的回答還沒有出口,門口有一個女孩子的聲音叫著說:
“林夢雲還是我姐姐哩,比我大三個月!”
大家回頭一看,原來是羅蘭同羅明走了進來。小林看著羅蘭把含笑的大眼一瞪,低聲埋怨說:
“你……嚇了我一大跳!”
羅蘭非常快活地說道:“黃梅,我特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這消息真好,簡直叫我高興死了!”
“什麽好消息?是關於小黃的嗎?”生活指導員問。
“不,是我自己的事情。不過,同她也有關係,同你也有關係,同這屋裏所有的人都有關係。”
“奇怪,”張茵笑著說,“到底是什麽事情?”
“真快活,”羅蘭在地上頓著腳說,“我今天一定要失眠!”
黃梅不耐煩地催促說:“你說呀!別把人盡裝在悶葫蘆裏!”
“明天,明天……啊,我不說了,明天你們就會知道了。”
羅蘭忽然改變了計劃,把要說的事情咽下肚裏去,越發叫大家莫名其妙。羅明一直站在她旁邊嘻嘻笑著,大家都把眼光轉移到他的臉上,要求他說明白到底是什麽消息。
“二哥,你別說!別說!”羅蘭叫道,不準她二哥開口。她隨即又走到黃梅身邊:“你還記得我表姐不記得?”
“哪一個表姐?”
“吳家的表姐,小的時候常跟我們在一道玩,你忘了麽?”
黃梅眨著眼皮想了想說:“唔,沒有忘。她現在在什麽地方?”
“她在婦救會工作,聽到你來了非常高興,叫我明天帶你找她玩去。”
“差不多十年沒有見,恐怕看見她也不會認識了。”
“可是她說她還記得你的麵貌。”
“吳表姑比我大五歲,我隻在有一年暑假裏看見過她。我記得她很愛看書,也很文靜。你家老太爺很喜歡她,在親戚麵前稱讚她是個才女。她早就結婚了吧?”
羅蘭說:“結婚啦。不過說來話長,今天不談吧。明天你見到我寄萍姐,也不要向她詢問一個字,免得她心中難過。”
黃梅聽見羅蘭的話,又看見她的神情,想著吳寄萍的婚姻一定是不幸的,便不敢打聽了。停頓片刻,她也轉向羅明問道:
“上一次我來城裏,怎麽會沒有看見她?”
羅明說:“她從外邊回來還不到一個月。”
“她現在還愛笑愛鬧嗎?”
羅蘭說:“她現在一點兒也不愛笑愛鬧,你一見就知道,完全變樣了。”
黃梅關心地追問道:“變成什麽樣了?”
“沉默,憂鬱。”
“為什麽?”
“有病。”
“什麽病?”
“兩種病。”
“兩種什麽病?”
“一種……,你這個人,打破砂鍋璺(問)到底,我不說了!”
“又是說半截兒不說了!”黃梅急著問,“兩種什麽病?說一說有什麽關係?”
“關係倒沒關係,不過我現在不高興談她了。”羅蘭若有所感地收斂了臉上笑容,皺皺眉頭,望著羅明說:“二哥,走,送我回家吧!”
張克非趕忙向羅蘭要求:“那麽你把那個‘好消息’告訴我們好不好?”
“等明天你們自然會知道,”羅蘭回答說,拉著羅明跑出了寢室,“再見,明天見。”
“真神秘,”張茵小聲批評說,“說一件事情跟做詩一樣。”
張克非和張茵也走了出去,同時熄燈鈴在院中響了起來。
隔壁的同學們都已經睡去,院中冷清清的聽不見一點人聲。林夢雲關好門窗,在桌上攤開了一個本子,伏下頭去寫了起來。黃梅感到十分疲困,連打了兩個哈欠,趕忙脫去衣服,躺進被窩。但她總是不能入睡,因為鄉下人從來沒有在燈光下睡覺的習慣,縱然是屋中亮著一盞洋燈(煤油燈)也不行。“不睡覺麽?”她向林夢雲小聲問道,“你在寫什麽?”
林夢雲停住筆,向黃梅歪著頭微微一笑說:“記日記。你每天不記日記嗎?”
黃梅是不愛記日記的。在學校讀書的時候,為應付國文教員的督責起見,不得已也隻好硬著頭皮記日記,但是記不到三天五日,隻要教員逼得不緊,就不再記下去了。
“我不愛記日記,”她說,“記日記又麻煩又沒有意思。”
“為什麽沒有意思?”
“第一耽誤時間,第二不能夠記得忠實。”
“為什麽不能夠記得忠實?”
“為什麽?”黃梅笑了起來,“因為假若你把看到的,想到的,都忠實地寫在日記本兒上,萬一落在別人手裏說不定會惹禍哩。”
“自己的日記怎麽要讓別人見?”
“這年頭,連你自己的身體和生命都沒有一點保障,通信也要受檢查,還說日記本兒能保險不落在別人手中?”
這句話打動了林夢雲的平靜心境,她把頭輕輕地點一點,默想片刻,又伏在桌子上寫了起來。她寫完了一頁,看見黃梅仍然在睜著眼睛,於是她抬起頭來說:
“茅廁在左邊,出了角門一轉就是。”
“我知道。”黃梅很感激地說。
“因為你才來,我怕你夜裏起來的時候找不到。”
“她多麽細心啊!”黃梅心裏歎息說,“一點也不驕傲!”
從遠遠的街上傳來了悠揚的三弦獨奏,林夢雲立刻從桌邊站起,走去把窗子打開。她靜靜地站在窗口,咬著嘴唇,凝望著對麵城頭上的幾點疏星和一抹白雲,傾聽著三弦的彈奏聲音。皎潔的月光把幾枝海棠花影帶進窗子,在少女的胸前輕輕搖曳。她聽著三弦聲從圍牆外慢慢走過,漸漸遠去,一直到不能再聽見為止。然而林夢雲的意興未足,仍然靜立在窗口不肯離開。黃梅抬頭望望她的豐滿的臉頰,又望望月亮,不覺微微一笑,心裏說:“這姑娘真有意思!”過了一陣,林夢雲懷著被感動了的心情,虛虛地掩上窗子,回到桌邊坐下,將額上垂下來的一縷柔發掠到耳後,拿起筆凝思片刻,卻沒有馬上繼續寫日記。這時,我們可以看出來,在她的眼睛裏仍然含著被三弦聲感動了的純潔光輝和縹緲的想象。沉默片刻,她轉過頭來對黃梅說:
“這個彈三弦的前天和昨天晚上都打牆外邊過了一趟,”她轉望著黃梅說,“能夠天天晚上過一趟才好哩。”
“為什麽這麽晚了還有人彈三弦?”
“這是賣唱的。一定是一個老頭帶一個小姑娘,逃荒來到這裏,光白天賣唱吃不飽肚子,晚上還想找點生意。”
“這麽晚了還有人聽唱麽?”
“這是城裏,跟鄉下不同。說不定有在家請客吃酒沒有散席的,或者請幾個人在家打牌的,抽大煙聊天的。這些人說不定一時高興,會花幾個錢聽聽彈唱。”
“噢,原來如此!要是沒有人聽彈唱呢?”
“那也沒有辦法。並不是每天晚上都能夠找到生意。”
“唉,怪可憐的!”
“你不愛好音樂麽?”
“我,說不準,也愛好也不愛好。”
“你在學校裏愛好什麽呢?”
“你一定愛好演講吧?”
“你怎麽知道?”
“我猜的,”小林用眼睛和酒窩笑了起來,“你的臉孔和神氣表現出來你很精明能幹,所以我猜你一定在學校裏是一個活動分子。”
“可是我一點也不能幹。”黃梅謙虛說,“張茵很能幹吧?”
“她呀,她外號叫做小水牛,你想想她能幹不能幹?”
“為什麽叫做小水牛?”
“她不說廢話。比任何人做的工作都多。”
“這個外號真好!”黃梅低聲說,又忽然笑了,低聲問,“你有沒有一個外號?”
“俺沒有。”小林搖搖頭,咬著嘴唇笑著,重新在本子上寫了起來。
這一陣談話本來又把黃梅的瞌睡驅散了,但她因為不好意思打擾小林,隻好把眼皮閉了起來。屋裏和院裏都非常寂靜,隻剩下窗上的花影和燈下的人影還在微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