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太陽快要出山了
在河南境內的大別山下有一個小村莊,三麵靠山,一麵臨著起伏不平的廣漠原野。村莊裏居住著四五戶貧苦農家,幾座低矮的破瓦房和一些舊茅屋躲藏在茂盛的翠竹、蒼鬆和雜樹中間;香花茨和柘茨密密地將村莊環繞三麵,形成了有花有香的天然圍牆。屋後的山坡上長著幾百株桐油樹,如今正開著粉紅花子。桐油樹林外緊接著暗綠的鬆樹林,向峰巒綿延的大山上伸展去,籠罩著朦朧煙靄,黑森森不見邊際。從兩個山峰間奔下來一道泉水,在半山腰被一塊大石遮斷,隨後又從陡峭的懸崖上傾瀉下來,形成一道瀑布,銀光閃閃地掛在空中。這泉水又奔流了一段路,在山腳下猛栽進很深的小石潭,寶石綠的水麵上翻起來白色的浪花和水沫,在陽光下閃著銀光。水出石潭,流入小溪,繞過香花茨和柘茨構成的村莊圍牆下,在村前匯成一個大池塘,又在亂石間低唱著,從一座小石橋下穿過,奔向原野。
池塘岸上,站立著幾株枝條嫋娜的垂楊柳,近看柳葉兒鮮明耀眼,遠看像一堆堆輕輕浮動的煙霧。一株葛藤纏繞在一株高大的半已枯死的槐樹上,柔軟的長條上掛著一嘟嚕一嘟嚕的紫花,伴著嫩綠低垂的柳枝兒在空中搖搖擺擺,在湛清的水麵上**來**去。四五株高大的梨樹聳立在垂柳外邊,雪白的花兒正開,在微風中散播著淡淡的芳香。一頭閑散的黃牛藏在垂柳的綠蔭裏,用舌頭舔著不滿月的小牛犢,掛在它脖子下邊的大銅鈴發出來慢吞吞的、安閑而幽遠的丁冬聲。小牛犢完全被這種溫柔的撫愛和催眠的鈴聲所陶醉,靜靜地站在母牛的前邊,垂著頭,眼睛矇矓地帶著睡意,斜望著地上的芳草和落花出神。
一位帶著孩子氣的農家姑娘,穿著一件天藍色的粗布短上衫,一條紫紅色的寬筒褲;卷起袖口,露出來一雙健壯的半截胳膊,坐在柳樹下捶洗衣裳。捶衣聲響亮均勻地從青石板上發出來,飛出村外,傳入空穀,在鬆林掩蔽的懸崖間響著回聲。有時她好像有所期待地放下棒槌,一麵用雙手在石板上搓著衣服,一麵抬起頭向村前的路上張望,觀察著從村邊羊腸小路上走過的陌生麵孔。其實她並不是在期待著誰的到來,她隻是由於生活的突然變化,精神上顯出十分興奮不安。她心裏交織著快活與悵惘的情緒:快活的是她就要開始踏進充滿著熱情與希望的新世界;而悵惘的,一則是她掛心著母親從今後要感到寂寞,二則是她對於這座安靜的小村莊,以及村中的親族和鄰居,難免起一種留戀的惜別之情。然而這種惜別的悵惘之情畢竟抵消不了她心中的快活和興奮,所以時常在沉思中會忽然忍不住抿嘴一笑。
從池塘邊抬頭向山上望去,望見那被瀑布分開的兩個山峰,一邊是寂靜的黃昏暗影,一邊是跳**的金色夕陽。幾隻青灰的水牛和一群白羊,舒適地散步在夕陽斜照的山坡上,有的白羊進入比較稀疏而蒼翠的、低矮的小鬆林中。放牛羊的孩子們坐在石頭上或牛背上,一問一答地唱著大別山中的古老情歌。歌聲纏綿而淒涼,緩緩地落到暮靄蒼茫的山穀裏和原野上,會使有的人懷春,有的人憂鬱,還能引發回憶,也引起人縹緲幻想。洗衣少女本來是不愛唱歌的,但被牧童們的歌聲所感動,也不知不覺地低聲地唱了起來:
三根絲線一般長,
做個飄帶送小郎。
郎哥莫嫌飄帶短,
短短飄帶情意長。
她忘其所以地,不能自製地,把這個短短的情歌反複地唱來唱去,手中的棒槌輕輕地在衣服上一起一落,很自然的給歌聲打著拍子。當牛羊和孩子們回到村中,山坡上和池塘邊的歌聲都停止時,夕陽已經落下山頭好長一陣,天上隻剩下燦爛的幾縷晚霞。
“梅啊,”一個半老的女人聲音在柴門外麵憂鬱地低聲叫道,“該回來吃飯啦,還沒有洗完麽?”
被呼喚的洗衣少女停下工作,抬頭向柴門望去。雖然聽到這呼喚聲她心中一酸,但她卻勉強地用一種帶點頑皮的、快活的聲音回答說:
“媽,你又急了,我還沒有把衣服洗完哩!”
少女帶著感情地向母親提醒說:“你忘了麽,媽?我今天夜裏把衣服晾幹,明天一清早就跟著舅舅走了。”
母親在門口輕輕地歎息一聲。停一停,她又自言自語地喃喃說:
“飛吧,向遠處飛吧!翅膀已經長硬啦,要媽也沒有用了……”
這姑娘名叫黃梅,佃戶出身,從苦難中成長起來。遠從曾祖父的時代起,她的家就給城裏的一家姓羅的大戶耕種田地,一代代用血汗浸潤著山中土地,度著安分守己的貧苦生活。七年以前,在大別山中農民叛亂和流血的時代裏,黃梅的父親和兩個哥哥都被這叛亂的狂潮卷進去,相繼在叛亂中犧牲了。年紀輕輕的小叔父,比她隻大十歲模樣,隨著叛亂的主力突圍西去,以後也杳無消息。母親帶著她從死神撒下的血腥網眼裏逃出來,離開故鄉,逃難到靠近平漢鐵路的一個小城中暫時住下。母親有時給人家洗衣服,有時又替成衣鋪或鞋鋪做一點零碎針線,母女倆過著和叫化子差不多的饑餓生活。後來遇著一位同鄉,把母親介紹進當地女學校做了娘姨,生活從此才安定下來。在大別山的暴風雨年代裏,黃梅原受過兩三年小學教育,曾被那些造反的村人們誇讚為“少年遊擊隊”的優秀隊員。如今這位佃戶的小姑娘也做了這女學校的貧苦學生,常常在同學們麵前遭受白眼,下課後還要含著淚幫母親做點兒雜活。夜間,黃梅點著燈拚命讀書,而疲倦的母親就在她背後的黑影中躺著流淚,思念著死去的丈夫和兒子,思念著居住了幾代的小村莊。有三四年工夫,母親迅速地衰老起來,而黃梅長成一個可愛的少女了。她以自己的聰明和能幹,加上各種功課都好,贏得了一部分同學的敬愛。但有的同學嫉妒她,有的因和她的思想見解不同而疏遠她,討厭她,有的因她母親的地位而瞧不起她,這些“反對派”常常在背後麵前用種種語言譏諷她,提醒她別忘了自己出身貧賤。她常常同這些同學們發生衝突,越鬥爭越變得倔強起來。
到逃難出來的第四個年頭,黃梅已經是初中三年級的優等學生。這年年底,正當西安事變發生的時候,學校裏起了一次風潮,黃梅被學校開除,母親也被這學潮連累解雇。於是她們嚐受了不少的艱難困苦,重回到故鄉來了。然而她們雖然有故鄉,曾經用幾代人的血汗灌澆著故鄉的土地,但土地和房屋都是屬於地主的,如今回來後仍然連一塊打老鴰的坷垃也沒有,隻好到王家灣寄住在舅舅家裏。舅舅王有富是一個走樹下怕樹葉兒打頭的老實人,一麵耕種著自己的一小片田地,一麵做羅家的世代佃戶。在大別山暴風雨的年代裏,他雖然也有一個兒子參加赤衛隊犧牲;一個兒子隨徐向前的紅軍西去,至今沒有消息;他自身和另外兩個當時年紀較輕的兒子雖然也參加了叛亂,但沒有顯著“罪惡”,尤其以他本人平日尚能“安分守己”和老實務農,在國民黨進行“清鄉”的血腥日子裏,得到了地主的原諒和照顧。
地主羅香齋在縣城裏是一位老派紳士,做事情很有魄力。他所以能成為全縣最有聲望的老紳士,主要的是依靠他的家產大,門第高,以及當年鎮壓農民叛亂時的努力和功績。當年在長毛作亂的時候,羅香齋的祖父以舉人身份在地方上組織團練鄉勇,立過戰功,受到曾國藩的特別賞識。羅氏的家聲從那時起就顯赫起來。羅香齋的父親雖然沒有功名,不能創業,但是個能夠守成的地主和讀書人。在軍閥混戰和土匪如毛的年代裏,這位嚴守“耕讀傳家”古訓的紳士因受了土匪的綁架,贖回後驚駭而死,家道中衰了十年光景。大別山的紅色風暴起來之後,羅香齋變成了本縣的民團領袖,從無數反叛者的血泊中建立起他自己的威望和地位。暴風雨一過去,羅香齋因為一則身體多病,一則閱曆較深,產生急流勇退思想,所以不願多過問地方公事,就把兵權交給了他提拔起來的親信人物,自己掛了個慈善會會長名義,半隱居了。
羅香齋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大兒子名叫羅照,已經結了婚,生了孩子,閑住在家中不務正業,羅香齋常罵他是“不肖之子”。第二個兒子名叫羅明,抗戰前在北平一所名牌大學讀書,北平淪陷後由天津乘海船逃到山東,在省城裏搞了一陣抗日的“平津流亡同學會”,然後回來。他今年隻有二十二歲,秉受了父親遺傳給他的剛毅和豪放性格,卻不同意父親的許多見解。為著在許多重大問題上的見解有出入,父子間不斷地發生衝突。但羅明自幼讀書聰明,有誌氣,是羅香齋希望所寄的好兒子,一貫受父親寵愛,因此父親對他的活動並不采取過多幹涉的態度。“一切都由你,你們是新時代的人物了。”父親總是用這句帶有諷刺意味的話再加上一聲歎息,表示他對羅明的不滿和無可奈何的心情。
雖然黃梅的父親和哥哥們曾經參加了農民叛亂,同羅家為敵,但羅香齋對老佃戶留下的寡婦弱女卻並無冤仇。因為幾代的東佃關係,加上羅香齋在“剿共”中殺的無辜農民過多,退隱後開始念佛,每想起這劫後餘生的母女時常不免動惻隱之心。自從黃梅和她的母親返回山中,老主人曾經囑咐人給黃梅母親帶幾次口信,叫她帶女兒進城來讓他見見。倔強的黃梅總把老主人的好心關照看做是貓哭老鼠,一年多來同母親隻去過城裏一次。那是在兩個月以前,羅香齋的母親下土的時候,羅家派人來接黃梅的母親去幫忙做活,並要黃梅一道去城裏玩玩,說是一家人都很想她。舅舅和表哥們都堅持著她母女倆應該進城一趟,母親也答應了,黃梅雖然竭力反對,但胳膊扭不過大腿,終於被母親和舅舅拖進城去。看見自小就被她全心敬愛的母親突然甘心向主人低頭,甚至內心裏希望著主人救濟,黃梅傷心得幾乎要痛哭起來。從小孩子的時候起她就懂得了反抗和憎恨,經過的苦難愈多,她在童年時期從革命風暴中所接受的反抗思想愈變得頑強,這成了她性格中的主要特點。許多年來,她不僅把羅香齋當做永遠不能妥協的階級敵人,甚至每次想起來小時候常常欺侮她的羅明兄妹,也憤恨得咬牙切齒。
但經過這一次進城之後,黃梅對羅香齋一家人的看法有不少改變。她看見羅明同他的父親並不一樣,前者是一位有熱情和正義感的進步青年,後者依然是可惡的封建地主和紳士,父子間經常發生衝突。羅明的哥哥羅照變成一位毫無出息的敗家公子,整天在外邊吃酒打牌,有時候徹夜不歸;但他的太太卻是一個值得同情的溫柔少婦,除丈夫和孩子之外她不知道生活著還有另外的什麽希望。黃梅特別喜歡羅明的妹妹羅蘭,她已經是一位很懂事的少女,美麗而有天分,充滿著幻想,略帶著憂鬱,同羅明一樣有新的頭腦。每一次羅明同父親衝突起來,羅蘭總是站在她哥哥一邊。在寒冷的飄著雪花的晚上,黃梅常看見他們為救國的工作出去開會。在初春細雨的日子裏,她看見過他們在泥濘中遊行宣傳。起初她對於他們兄妹兩人的行動深感驚奇,隨後朦朧地看出來他們所從事的是一種新鮮的愛國事業,暗暗地對他們的活動產生了羨慕和崇敬。
有一次羅明問她願意不願意參加他們的救亡工作,這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使她十分發窘,登時臉頰飛紅,不知道如何回答。在惶惑中沉默片刻,她口不隨心地喃喃答道:
“俺,俺不配……”
“你這話真奇怪,”羅明摸不著頭腦地說,“你反對救國麽?”
這位山村姑娘本來對羅明所談的救亡工作是有些理解的,又有一些疑問,不是完全理解,但絕無反對意思,隻是一時不知道應如何回答才好,所以回答時詞不達意。經羅明又逼著反問一句,她不能多考慮,隻好不管三七二十一,慌張地回答說:
“我既不配反對,也不配參加。”
“為什麽不配參加?”
“因為國家是你們有錢人的國家。”
羅明和他的妹妹忍不住大笑起來。羅蘭笑得流出眼淚,揮著手連聲叫著:
“回答的真有趣!真有趣!有趣極了!”
黃梅被笑得很不痛快,臉頰漲紅,按捺不住平日的倔強脾氣,憤憤地說:
“這道理本來很明白,有什麽可笑的?鄉下的農田山林到處都是地主老爺的,城市中的工廠商店到處都是資本家的。從中央到州縣,到鄉鎮,各級各樣的大小衙門都是替有錢人們設置的,各處的軍隊都是為鎮壓老百姓使用的。國家!國家!國家對窮百姓有什麽好處?窮人們連飯都沒有吃的,哪有工夫管別的事情!”
黃梅的這幾句衝口而出的話使羅明感到十分新鮮和吃驚。使他感到新鮮的是,在他所接觸的眾多從事救亡活動的青年學生中,還沒有聽到一個人能夠一針見血地將半殖民地半封建國家的基本性質批評得這樣深刻。使他感到吃驚的是,這位山村姑娘能夠有這樣深刻的和帶著革命感情的批評意見,不是來自什麽書本上,而是來自她自己的生活感受,和她在童年和少年時期所受的大別山革命風暴的思想影響。他望著黃梅笑著,考慮著如何改變她的片麵性認識,引她到抗日救亡的道路上來。但是正在他笑而不言的時候,羅蘭突然向黃梅笑著問道:
“按你這麽說,那麽萬一國家亡了呢?你甘心做亡國奴麽?”
黃梅被問住了。她確實不滿意這個國家,但是做亡國奴,讓日本或任何帝國主義統治中國,她決不甘心。但是這道理比較複雜,她過去不曾認真思考,所以她望著羅蘭,心中有點茫然。
羅明用親切的態度說道:“黃梅,你剛才說的幾句話很有意思,但不能成為你不關心抗日救亡的理由。我們正確的態度是,既要發動全民抗日救亡,打敗日本帝國主義,將日本鬼子趕出中國,也要喚起民眾,改造我們的國家,革除一切不合理的社會製度。這兩大任務是相輔相成的,但目前首要的任務是抗日救亡。你說是麽?”
黃梅不覺點頭,說道:“我不是說我們窮人不應該抗日救國,我的意思是,我不願意在抗日勝利後,還是有錢人騎在窮人身上,窮人仍然像往日一樣過牛馬生活。”
羅明說:“噢,不會的!不會的!我剛才所說的兩大任務,是我們這一代人的神聖的曆史使命。抗戰勝利後的中國必然是一個嶄新的中國,決不允許廣大勞動人民仍像今天一樣地生活!黃梅,這一點你要相信!”
黃梅感動地望著羅明,心中暗說:“說得真好!”其實,近幾天來,她同羅明兄妹在精神上已經發生了某種聯係,不再像從前那樣將他們看成是一般反動的地主家的少爺小姐,而是朦朧地覺察出他們目前的救亡活動很有意義,值得欽佩。她也覺察到羅明兄妹對她的關心是真誠的,也完全是以平等地位待她,跟她幼年時候在羅家遇見的情況全然不同。現在羅明的話使她的心中猛然開竅,開始知道羅明們對中國前途的有些想法竟然同她的心願相似。她原來所懂得的隻是一個清楚而簡單的道理:她是貧農的女兒,和地主豪紳家的少爺小姐思想感情是絕對不同的,階級對立是天然的,沒辦法消除的。而現在,這個她一向認為是極簡單的問題,須要她重新看了。當羅明又一次問她願不願搞救亡工作以後,她搓著手掌想了片刻,想不出能夠使自己滿意的見解,便笑一笑,爽快地回答說:
“我並不反對救國,不過不曉得我能做什麽工作。”
羅蘭立刻抓住了黃梅的手,找不出適當的話語表達她心中的快活。她像一個孩子似的在地上跳著,望著黃梅的眼睛叫著說:
“那麽你就留在城裏吧!留在城裏吧!”
黃梅感動得說不出話,輕輕地點點頭,但跟著又把頭搖了一下。
“救國並不是某個階級的事情,”羅明向她講解說,“人民生活的改善,社會的進步,都和民族的解放密切相關,不能分開……”
黃梅低下頭去,靜聽著羅明翻來覆去地講解著救國道理。有時她抬起臉孔來向羅明兄妹看一眼,有時咬一咬嘴唇,有時表示領悟地點點頭或微微一笑,但不敢再說一句話,像一個小學生站立在老師的麵前聽課一樣。羅明的理論她雖然還不能徹底了解,但是她感到他的每句話都非常新鮮而有力,她不能從他的話裏發現出一點毛病。當羅明的解釋結束之後,她的腦海裏仍然在盤旋著她開始領悟的一個極簡單而又極實在的,放著光輝的樸素道理。
“在目前,我們是麵對著一個強大的帝國主義國家作戰,民族的利害遠超過了階級的利害,各階層都應該團結起來。”
她想著羅明的這句話,以前的思想越發從根本上發生動搖了。她繼續在心中暗想,在她的童年時代,她聽到的口號是“階級利益高於一切”,那道理是多麽熟悉,而現在聽到的是“民族利益高於一切”,這提法多麽新鮮!難道“階級利益”和羅明所說的“民族利益”不是互相衝突嗎?她頓然間無端地悲哀起來,覺得幾年來世界在她的周圍飛快地變化著,躍進著,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無情地把她拋棄到後邊了。
“你到底怎麽決定呢?”羅明望著她親切地問道。
她沒有回答,低下頭去,由於心中激動,竟然有兩滴綠豆大的淚珠滾到眼角。停一停,她用了很大力氣才把頭微微一點。
由於羅明他們在城裏的工作還沒有展開,黃梅在羅家殯過老太太後又跟著母親回到鄉下。兩個月來她在舅舅家裏期待著換一種新的生活,從她那農家姑娘的心坎上產生了許多天真的樸實夢想。她夢想著她將來也會整天整晚地忙於開會,宣傳,演劇,講演,還有許多她所不很清楚知道的救國活動。她常常一個人坐在池塘邊或山坡上沉思默想,有時想著她的未來生活,有時想著她新近才曉得的一些道理。她不是那種愛好空想的女孩子,因此她能把新近曉得的道理同她所接觸到的許多現實問題連在一起去仔細思量,時常發現新問題;發現得愈多,理解得越發深刻。從城裏回來時羅明送給她六七本抗戰小冊子,她起初亂讀一氣,巴不得把所有的小冊子都一口吞進肚裏,隨後她挑出兩本最重要的小冊子,仔細地、從頭到尾地讀了一遍。於是,很快地,一種比較明確的認識,也可以說是新的信仰,在她的心裏建立了。
她懂得了新的道理,感到了十分驕傲,常常將這種新道理向周圍的人們講解。人們雖然被生活的重擔壓得喘不過氣,但對於在遙遠地方打仗的事情也很關心,閑的時候很高興聽她講解,向她打聽著戰事消息。隻有母親對於黃梅近來的變化有點擔心,常常想起大別山土地革命時代的陳舊記憶,憂愁地歎一口氣,含著哽咽說:“梅啊,我隻有你這一個**,別再讓媽媽傷心吧!”黃梅聽了母親的話就頑皮地笑起來,回答說:
“媽,你放心,抗日救國是不犯法的。”
“不犯法?”母親懷疑地小聲說,“到犯法的時候就遲誤了。”
“你真是糊塗!難道救國還不應該麽!”
“世界上‘應該’的事情很多,可是媽隻剩下你一個親人了……”母親忽然落下眼淚,低下頭抽咽起來。
今天飯後羅明同一群學生來鄉下宣傳,說城裏辦了個救亡工作講習班,已經開學半月了,希望黃梅去城裏學習,生活費由他供給。黃梅正等待著這樣機會的到來,眼眶裏充滿了感激與興奮的熱淚,毫不遲疑地答應了他。母親對女兒的進城雖然不放心,但既是小主人親自來叫,也隻好勉強同意。她決定暫且把這隻悶得可憐的鳥兒放出去,半月後她親自到城裏瞧一瞧,如果瞧出來有什麽不妥,她隨時把鳥兒叫回來,關在籠中。
半天來黃梅一直在忙著整理行李,到現在才開始洗她明天要帶走的幾件衣裳。她心中充滿快活,一片燦爛的夢想在麵前的池水上**漾,像夕陽一樣的閃著金光。
又過了一陣,西天上的紅霞漸漸變了,變成暗灰色,融進了黃昏的山影和暮靄,隻有最高山頭上的幾縷晚霞還沒有褪色。雞子上宿了。農人們背著鋤,牧童們牽著牛,趕著羊,羊咩咩叫著,牛的脖子下響著銅鈴,陸續從山坡上走回村子,散入各家柴門。隨即,山鵲和烏鴉也成群地從曠野飛回村莊,在炊煙和暮靄裏飛旋一陣,紛紛地落在樹枝上,竹枝上,茅屋脊和柴門上,又噪叫一會兒,漸漸地安靜了。宿在樹上的烏鴉,偶然帶著睡意地拍一下翅膀,或蒼啞地輕叫兩聲,好像人們有時在夢中發出囈語。
村民們都開始吃晚飯了。
黃梅的大表哥端著飯碗驅散了柴門上的宿鳥,走到池塘邊,向她說道:
“梅,吃飯啦,還沒有洗完嗎?”
“不要等我。我不洗完決不吃飯。”
“難道明天太陽就不再出來麽?”
“不,今晚上得把衣服晾幹,明天清早就走了。”
“為什麽走這麽急?”
“羅家二少爺昨天告我說,救亡工作學習班已經開學啦。我明天非走不可。為了抗日,我巴不得立刻就進城學習!”
她把“學習”兩個字說得特別重,隨即得意地抿嘴一笑。
第二天,窗紙還沒有發亮,雞子剛叫頭遍,黃梅就急著起床,整理行裝。母親被她驚醒,從枕上抬起頭來說:
“梅,你夜晚睡得很晚,現在天色還很早,再睡一會兒吧。”
“媽,不早啦,太陽快出山啦。”
“唉,不是太陽快出山,是你快出山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