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吳寄萍
吳寄萍在本縣女學生中自幼有聰穎出眾之名,十五歲時在省城讀高中,十七歲時回家一趟,因為鄉下荒亂,在城中舅舅家住了一個暑假。第二年高中畢業,同表弟羅明和同鄉學生胡天長等到了北平,考入一個有名的私立大學,成為該校中國文學係的一名高材生。到北平時,正是察哈爾抗戰結束之後,日寇侵略華北的氣焰日益囂張,吳寄萍和羅明、胡天長等都投身於北平學生的抗日救亡運動,她還和同學們辦了個進步的文藝刊物。
當時陶春冰也在北平,已經是一個小有名氣的青年作家。吳寄萍在開封時因偶然的機會,同陶春冰見過一麵,他在她的心中暗暗地留下了深刻印象。陶春冰在北平時候,住北大附近的沙灘一帶,胡天長、吳寄萍和羅明都住在西城,雖然相距較遠,卻常有見麵機會。陶春冰在心中很愛寄萍,寄萍也很愛他,幾乎達到崇拜地步,但是他們都不把各自的愛情說出口來,深深地埋在心中。後來陶春冰患了肺結核病,離開北平,回到家鄉住些日子,又轉到開封附近的一個進步的私立中學校住了很久,大概有兩年的時間沒去北平,也未同她通過一封信。有一天他按捺不住自己的思念之情,正要給吳寄萍寫一封簡短的問候信,忽然得到消息,知道吳寄萍已經同胡天長成了夫妻,這封信便不寫了。
吳寄萍同胡天長同在一個大學讀書,在同學中都是比較活躍的救亡工作者,由於工作關係,來往密切,很自然地變成了一對戀人。經過一二九學生運動,吳寄萍和胡天長決定了恩愛終生,永不分離。當時吳寄萍最大的苦惱是來自她的家庭。當她還隻有三歲時候,她父親就替她許了婆家,男方是一個姓張的大鄉紳的兒子,和她同歲。她稍微懂事以後,在新思潮的影響下,堅決反對這一樁包辦婚姻,家人一提起這門親事她就哭鬧,賭氣連飯也不吃。然而不論她如何哭鬧,都不能使父親表示同情。她決定拚命讀書,等到長大再說,後來她又以考大學為理由,拖延結婚。如今她同胡天長發生了生死不渝的愛情,怎麽辦呢?為這件事,她反複思忖了上千遍,終於下決心將她同胡天長的戀愛寫信告訴了她的家庭,要求父母同意他們訂婚,同時與張家解除婚約。她母親由於疼愛女兒,又聽說張家的少爺從小不肯讀書,所以對此事無可無不可。但是她父親堅決反對,一則認為向張家提出退親的事絕不可能,二則認為吳家是書香門第,決不許女兒在外邊講婚姻自由,私訂終身。何況她父親十分清楚:胡天長的哥哥在北伐時候為革命而死,胡天長本人在家鄉上中學時也被認為是“左傾分子”。他給女兒回信,斷然拒絕了她的要求,不許她再同胡有任何來往,否則就休學回家。但不管父親的反對怎樣厲害,要想讓他們的愛情結束,已經是不可能了。
一九三五年嚴寒的十二月裏,胡天長和吳寄萍臂膀挽著臂膀,參加了兩次偉大的請願遊行。在第二次遊行中她和胡都在水龍的噴射中滑倒在地。她的身上又被人踏了一腳,幸而胡和另一位同學在紛亂中把她從地上救了起來。她在醫院中住了一個星期,治好了外傷和感冒,但身體一直沒有複原,從此得了個幹咳的毛病,下午經常輕微發燒,雙頰紅暈。一則由於沒有經驗,二則由於胡天長介紹她加入了民先,她每天除上課外總在忙碌和興奮之中,所以對身體沒有注意。日子久了,病情逐漸顯著,日漸消瘦,無力。胡天長陪著她去醫院找醫生檢查,才知道是患了肺結核病。第二年秋天,胡天長為著救亡工作的需要,要離開北平,前往西安。那時她瞞著家庭,事實上已經同胡結成了夫妻。這是組織派胡去西安加強那裏青年運動的骨幹力量,所以他充滿了興奮情緒。吳寄萍雖然在患病,但也是把神聖的工作看得比愛情更高。在將要分別的那幾天,畢竟是青年戀人,她幾乎一刻也不能離開他,他也同樣地不能離開她。特別是她的病很使他放心不下。兩個人沒事的時候躲在公寓裏,感覺得特別難割難舍。有一次胡替她擦去眼淚,在她的每隻眼睛上吻一吻,笑著說:
“萍,咱們也太感情了!”
她靜靜地望著胡的眼睛,沉默片刻,跟著淒然地笑一笑,說:
“雖然我理智上讚成你走,可是……唉!”
胡天長走後,吳寄萍覺得宇宙間頓然空虛,好像失去了魂兒一樣。在一個月裏,她幾乎沒有一夜不失眠,睡熟以後又常常夢見胡,白天不想吃東西,飯和菜到嘴裏如同泥土。她的月經已經很久不再來了。起初她以為是肺病影響月經停止,但又想著病情還不會如此嚴重。客居小公寓,沒有一個老年婦女可以請教,有時不得不噙著眼淚在心中說:“要是媽在身邊就好了!”又過了不久,她開始感到四肢無力,越發不思飲食,頭暈目眩,經常嘔吐,喜歡吃酸的東西。她的心中猛然一驚:“莫非是……?”她瞞著同學,一個人到醫院找醫生檢查。醫生笑了笑,告她說是“有喜了”。這個診斷的結果是一個可怕的消息,她的心頭一陣亂跳,滿臉通紅,幾乎在醫生的麵前暈倒。
回到公寓以後,吳寄萍蒙頭哭泣,想不出任何辦法。她自己還在上學,又患了肺病,如何能照料小孩?尤其不好辦的是她同胡天長尚未正式結婚,這個不幸的嬰兒既不能送回她自己家中,也不能送到胡家。特別是她父親的封建思想十分嚴重,倘若知道她未結婚生了小孩,一定會活活氣死。不要說她父親決不會允許她將小孩兒帶回家去,隻要聽說消息,準定會斷了她的經濟來源,同時會來封信不承認她是女兒,說她是玷辱了吳家一門的清白家風。她也反複考慮過要求醫生打胎的問題。但是她知道一則醫生決不會同意為她打胎,二則她也沒法對醫生說明她是沒結婚懷孕。她佯稱患感冒睡了三天,暗暗地哭過多次,終於下決心留下胎兒,等待著胡天長的消息。她想,隻要胡有確實地址,她不管自己的身體有多麽不好,路途有多麽困難,她一定趕快找胡,既是為了他們的愛情,也是為了他們的嬰兒。幸而當表弟羅明和幾位平日比較接近的男女同學知道了她的情況以後,不但沒有一個人歧視或嘲笑她,反而都很同情她,願意給她幫助。羅明尤其稱讚她的反封建家庭的勇氣和決心,答應在經濟上盡力量給她幫助。還有許多熟識的民先隊員,尤其是女同誌,都對她十分關懷。民先組織的負責同誌也對她做思想工作,幫助她很快地明白了應該將反對封建家庭的控製同她所從事的民族解放鬥爭聯係起來看。她的思想堅強起來了。
雙十二事變以後,她每天懷著興奮的心情等待著胡的音信,偏偏有很長一段時間得不到胡的一封來信。她的肚子已經大了起來,隻好休學,但又不能回家。一九三七年初,一個風雪交加的黎明,她在醫院中生下了一個女兒。幸而有羅明和同學們關心照顧,及時將她送進醫院,母女都很平安。孩子滿月時候,吳寄萍收到胡天長托人從延安帶來一信,說他已經於雙十二事變和平結束後到了延安,在抗大學習軍事,對她的病十分掛念,也掛念她是否已經生產。信很短,字跡也比平日潦草,顯然是在十分匆忙中寫成的。吳寄萍將這封來之不易的短信反複閱讀,感到無限的欣慰、甜蜜、快活,每次看過信之後就從**將嬰兒抱起,連著親吻嬰兒的雙頰,或逗著嬰兒玩耍,有時忍不住向嬰兒問道:“噢,噢,我的乖乖,你想爸爸麽?你想看見爸爸麽?……你一定很想吧?是吧?快告媽媽說!……”她又是許多夜夢見胡天長,巴不得能夠到延安同他見麵,也讓他看一眼他們的孩子。
雙十二事變以後,國內的局勢雖然開始鬆動,但是從國民黨統治區的各地向延安寄信仍然檢查很嚴,往往會被扣留,而從延安寄出來的信件受到的檢查更嚴,被扣留的更多。往往不談政治的信件也被國民黨毫無道理地扣留,燒掉。吳寄萍本來希望按照傳統習俗,由嬰兒的父親起個名兒,但現在由於不可能馬上團圓,通信也不自由,她就隻好自己為嬰兒起名望西。當她將嬰兒的名字告訴羅明以後,羅明高興地抱著嬰兒叫道:
“好呀,萍姐!延安在北平的西方,讓你的小寶貝向西望吧,望吧!哈哈哈哈……”
一九三七年的春天,一方麵,進行了將滿十年的大規模的內戰已經停止;另一方麵,日本帝國主義要吞並華北以及滅亡中國的形勢一天比一天險惡。在此新形勢下,全國青年和各界人民的抗日救亡運動空前高漲,而在平、津兩大城市的學生,表現得更為突出。平津學生在近三年中親眼看到了日軍的瘋狂挑釁,日軍特務機關派遣所謂日本“浪人”在各處製造事端,並且親眼看見了在日軍的卵翼下,漢奸殷汝耕成立了所謂“冀東自治政府”,硬將北平以東、緊挨通縣的二十二個縣劃了出去,成為脫離中國政府管轄的漢奸政權。北平學生在這三四年間,親眼看見了馮玉祥領導的冀察抗日同盟的出現和瓦解,看見了負責對日寇執行妥協投降政策的何應欽坐鎮北平,將參加冀察抗日同盟軍的名將吉鴻昌在天津逮捕,押到北京槍斃,以鎮壓將領中的抗日情緒。在這些暴風雨將臨的年頭裏,北平的學生和廣大群眾還看到宋哲元的二十九軍在喜峰口奮起抵抗,打退了日寇的進攻,激起全國人民的熱情聲援和慰勞。北平的愛國青年和軍民,在那些年頭,懷著憤怒的心情,親眼看見南京政府對日本帝國主義者不敢抵抗,一味喪權辱國的種種事實,接連簽訂了喪權辱國的《塘沽協定》和《何梅協定》,又將蔣孝先的憲兵第三團派駐北平,專門鎮壓學生愛國運動和逮捕共產黨。大家還親眼看見了日本帝國主義得寸進尺,永無知足,公然提出了“華北五省特殊化”的無理要求……
在這種民族危亡之勢一天比一天嚴重的情況下,全國人民都感到了中國不奮起抵抗沒有生路,而平津兩大城市的學生對形勢感受得最為直接。到一九三七年的春季,凡是比較關心大局的人們都有抗日戰爭的爆發迫在眉睫的預感,再也不能安心於課堂和圖書館了。
形勢愈緊迫,北平學生的救亡運動愈蓬勃發展。不僅民先組織和黨的組織有較快發展,而且有很多學生,為著抗日救國都渴望投奔革命聖地,悄悄地離開學校,經曆關卡險阻,奔赴陝北。吳寄萍雖然身體有病,又有孩子拖累,但是她也盡力做一些救亡工作。不幸的是,她在北平生了孩子的事已經被她的家中聽說。母親對她又生氣又可憐,常常背著人痛哭流淚。父親在內宅當著她母親的麵頓腳大罵,摔碎茶碗,咬牙切齒,發誓不允他的女兒回家,認為她已經死掉。不僅恨罵,而且一狠心,確確實實地斷絕了對她的供給。幸而羅明兄妹和她的弟弟吳寄芸都很同情她,每月撙節下一點錢保證她母女在北平的生活。羅蘭和寄芸都在省城讀高中,按月將錢匯到北平。母親不像父親那樣狠心,兩個月以後,托故進城回娘家住幾天散散心,她背著老頭子將款子帶到城裏,交羅明的大嫂親自到郵政局,將款子匯給寄萍。寄萍的母親不識字,由羅明的嫂子給寄萍寫了一封信,告訴她家中情形,囑咐她好生保養身體,姑媽會背著姑父繼續給她匯錢;等三兩年姑父的氣消了,可以將孩子帶回家來。
有了母親寄來的一筆款子,吳寄萍接受羅明的建議,將公寓的單間房子退掉,另租兩間,雇了一位娘姨,幫她照料孩子和做飯、洗衣,使她能夠養病和準備功課,如果不打仗,下半年繼續回學校讀書。雖然她極其想念胡,但是如果身體不好,她是不肯往延安去的,那樣會給組織增添麻煩,也給胡增加拖累。
三十年代,肺結核病還沒有特效藥物,隻能依靠靜養,死亡率很高。所謂靜養,就是住在療養院,吃比較富於營養的食品,長期躺在**,有時依照醫生和護士的要求,曬曬太陽,在院中作適當散步。但是這樣養病,需要有較好的經濟條件。吳寄萍既然已經失去父親的諒解和供給,依靠不當家的母親暗中匯款接濟,不可能既養活她的小孩,又供給她到西山去長期住肺病療養院。她同羅明商量,羅明雖然熱情支持她住療養院的想法,願意多問父親要點錢,幫助她解決困難,但究竟不是長局。在這年放暑假之前,日軍在平津一帶不斷地舉行作戰演習,挑釁事件不斷出現,日本人和由日軍操縱的所謂“朝鮮浪人”在華北各地猖狂活動。這一切都表現出平津一帶將爆發重大事件。就在這時,她的咳嗽加重了,而可怕的是在痰中發現了血絲!當第一次發現痰中有血絲時,她恐怖得麵無人色,渾身戰栗,十指發涼,癱軟地坐在床邊,好似聽到了她被宣判死刑的消息。她想到自己不能同胡天長再見一麵就會死去,想到她死後留下一個可憐的嬰兒如何撫養。她想著自己所患的不治之症,想到親人,尤其思念母親和胡天長,不禁蒙頭痛哭。那時時局緊張,羅明和同誌們特別忙碌,既要準備應付不測事變,又要籌備貫穿著救亡精神的北平學生西山夏令營,很少有時間來看寄萍。有好些天,她托人給羅明捎口信,帶條子,要求表弟速來一見,都無回音。直到七七事變爆發,羅明才在第二天黃昏時前來看她。但是她的一切打算都要重新考慮了。
由於受到國際民主統一戰線保衛馬德裏的巨大影響,北平學界在地下黨的領導下堅決支持宋哲元的部隊保衛北平的戰爭,連日進行宣傳、動員和慰勞傷兵的緊張活動,一部分學生要求參加部隊,上火線同日寇作戰。吳寄萍暫時不管她的病情正在發展,幾次不聽羅明勸阻,跟隨同學和同誌們去慰問傷兵,每次都在前門大街一帶看見從南苑和盧溝橋兩地撤退下來的傷兵,有的抬在擔架上,有的身上凝結烏血,拄著樹枝,一瘸一瘸地走路。吳寄萍和同學們夾雜在市民中向傷兵們熱烈鼓掌,呼喊口號,到街心攔著路遞送茶水和吃的東西。每次,寄萍都激動得熱淚奔流。每當此時,她把自己的疾病和生活上的各種困難,甚至連胡天長,都忘到九霄雲外。
南苑和盧溝橋相繼失守之後,宋哲元放棄了北平。吳寄萍的愛國熱情和興奮突然間化為絕望。一旦失去了精神支柱,她自己感到身體很不好,隻好躺在**休息。羅明和幾個好同學前來看她,商量如何應付新來的艱難局麵。當時大家最擔心日軍進城後會對愛國學生進行大搜捕和屠殺,羅明和十幾位好同學迅速決定,離開住慣了的西城的學生聚居地方,搬到後海北邊的一個僻靜地方,也將吳寄萍搬了去。大家分散在三四條小胡同中,相距不遠,以便有消息互相傳知,有事情互相聯係。將來如何找機會逃出北平,大家還沒有好的計劃。羅明看見寄萍十分憂愁,安慰她說:
“萍姐,你隻管放心。隻要我們大家能逃出北平,絕不會把你留下。”
“可是我有病,還有一個小孩……”
盡管對羅明她是信得過的,可是她逃出北平的特殊困難是明擺著的,因此她暗中想著,今生可能不會再見到她念念不忘的胡天長了。有時她抱著嬰兒,含著眼淚問道:
“噢噢,我的寶貝,我的乖乖,你的爸爸在哪兒?他在哪兒?”
……
當吳寄萍低頭傷心著往事的時候,羅蘭早已把吳寄芸寄來的信仔細地讀了一遍,仍舊折疊好裝入信封,放進抽屜。又沉默了片刻工夫,吳寄萍聽不到羅蘭對這封信發表意見,就抬起頭來說道:
“我以後絕不再托人打聽胡的消息,也不再抱任何希望。我自己心中比誰都明白,托人東打聽,西打聽,不過是想得到別人安慰,真也滑稽!”
“你何必這樣絕望?”羅蘭說,“中國的戰場是這樣大,從長城以北到長江以南,誰曉得他到哪個地方了?你天天焦急著得不到他的消息,他在戰地裏還不是同你一樣焦急!”
“假若他還活著,為什麽連一封信也不給我?”
“他怎麽曉得你逃出了北平?”
吳寄萍歎一口氣,連連地咳嗽幾聲,走到門後去向痰盂中吐一口痰,又怯怯地向痰上看了一眼;看見沒有紅的,神色稍微地安靜一點,重新坐下去苦笑一下,說道:
“不要再談這沒有意思的問題了,自己不知道哪一天死,還掛心著別人的死活!”她隨即轉向黃梅,問道:“你來講習班學習,覺著生活怪新鮮吧?”
黃梅點一下頭:“我覺著很興奮,很有意思。”
“你將來出了講習班打算參加什麽工作?”
“我還沒想過,”黃梅天真地笑著說,“不過我什麽工作都可以做,最好能夠到前線去。”
“好嘛。我要是身體沒病,也早在前線了,誰高興悶在此地!”
“萍姐,我,你猜我打算怎樣?”羅蘭看著她的表姐問。
“你將來八成到後方上大學。”
“屁!我才不到後方哩!”羅蘭把小嘴噘了一噘,“你別隔門縫看扁呂洞賓,認為我不能夠往前線去!”
“我想你吃不了那種苦,”吳寄萍笑著解釋說,“縱然暫時可以勉強,但不能夠長久支持。那裏是殘酷的現實,不是你幻想的詩的境界。”
羅蘭說:“我就不愛聽這樣的話!苦是人吃的,既然別人能吃,我為什麽就不能吃?”
吳寄萍笑著說:“有一種植物是在曠野的烈日和狂風驟雨中生長起來的,冬天還會受到嚴霜摧殘,飛雪寒凍。黃梅比你明白。黃梅,你說是麽?”
黃梅說:“萍姑說的,在鄉下這一類植物最多。它們不怕烈日,不怕風雨,也不怕牛羊踐踏,嚴霜大雪隻能凍落它們的葉子,凍不死它們的根。我就愛這樣的植物。”
吳寄萍接著說:“另外有一種植物雖然能開美麗的鮮花,能發出醉人的芳香,但是它們是在溫室中培養起來的……”
羅蘭打斷表姐的話,說:“我現在不同你空口說空話。咱們騎毛驢兒看賬本,走著瞧。平凡的生活我早就過厭了,你當我還想回學校讀死書?”
“我倒是滿心滿意地希望你改換生活,”吳寄萍接著說,“也不枉生在這偉大時代。”
聽了這話,羅蘭高興起來,忙拉著她的手說:“所以我希望你早點病好,我們一道出去,去得越遠越好。”
吳寄萍看見羅蘭是這麽天真,和黃梅交換了一個眼色,兩個人都抿著嘴笑了起來。隨即她又想起來自己的不治之症,便陡然心中一酸,收斂了臉上的餘笑,眉頭一皺,感慨地長歎一聲,把頭垂下去輕輕地搖了幾搖。停一會兒,她抬起頭來喃喃地哽咽說:
“當偉大時代還沒有來到的時候,我天天盼望著它的來到,如今它來了,我卻……”
她又深深地歎一口氣,苦笑一下,用手絹沾了沾濕潤的眼角。等感情稍微平靜一點,她望著對麵屋脊上的燦爛夕陽,像自言自語般地小聲說:
“我近來特別感覺生命的可愛,特別羨慕別人的健康。健康就可以多做事,使生活充實,為民族的救亡事業貢獻力量,還能親眼看見抗日戰爭的勝利。唉,我要能活到戰爭結束的時候才好哩!黃梅,”她回頭來看著黃梅說,“人有種種不同的死法,我都想過。以害病來說,最痛快的是腦充血,栽倒下去便不省人事,或者患惡性瘧疾或狂症傷寒,燒得昏昏迷迷地死去;最痛苦的是害肺病,一天一天地向死神接近,毫無挽救,直到斷氣的一刻還心中清清楚楚。以被殺來說,最痛快的是在很緊張的戰鬥中被敵人一槍打死;最痛苦的是被逮捕去下在監裏,束手無策地等著砍頭。我現在就是命中注定明明白白地等著死,一分鍾一分鍾地挨延時候,感受著別人所不能了解的痛苦和悲哀。但是有什麽法子呢?”她咂一下嘴唇,又苦笑一下。
“你何必把自己的病看得這麽嚴重?”黃梅解勸說,“應該把心放寬,少做工作,多休息,慢慢就會好的。”
“你不懂,”吳寄萍有點兒興奮起來,“我的病隻有我自己明白,不可期望的奇跡我絕不期望,難道欺騙自己就可以起死回生不成?”
“我並不是叫你欺騙自己;我是勸你多多休息。據說隻要好好休養,有一點肺病是不礙事的。”
“我不是這樣看法。我覺得越是有肺病,越應該加倍工作,拚命工作。”
“為什麽要故意糟蹋身體?”羅蘭反駁說。
“就因為我知道活不了多久,所以才應該一天當兩天用;如果我再活一年,事實上我就算活了兩年。”
“隻要心境放寬,”黃梅又勸道,“中國人害肺病的人非常多,常言道‘十人九肺’,不見得患了肺病就死。萍姑,隻要把心放寬,好好養病,為什麽就會死呀?”
吳寄萍苦笑一下:“在目前科學昌明時代,像我這樣的肺病當然是可能治好的,不過那要看害在什麽人身上和什麽環境。”
“環境固然要緊,可是你自己……”
不等黃梅說完,羅蘭突然跳到吳寄萍的麵前說道:
“萍姐,你這樣糟蹋身體,假若你到快死的時候胡天長回來了呢?”
這一句話說得吳寄萍低下頭去,半天沒有做聲,過後黯然一笑說:“傻丫頭,哪有那麽巧啊!”突然有兩滴眼淚從睫毛上閃了下來,她趕快用手絹擦去。
黃梅和羅蘭看見這種情形,不敢再勸,互相望一眼,心中都有點發酸。羅蘭後悔自己不小心說錯了話,不好再勸寄萍,將嘴唇輕咬片刻,隨後向黃梅小聲說道:
“你不曉得萍姐真是把身體不當身體:她已經辦了個婦女識字班,最近還要辦失學兒童補習班,見天早起還要寫長篇小說哩。”
“什麽長篇小說?”黃梅驚奇地問道。
“她不讓我看。大概是寫她自己的生活,裏麵還包含著一二九學生運動。”
“抗戰開始以後的事情不寫嗎?什麽題目呢?”
“書名字還沒有定。抗戰以後的事情也寫,據說要一直寫到胡天長回來為止。”
“那才有意思哩!”
黃梅的話剛剛出口,隻聽院子裏有人笑著叫道:“哈哈,我來做陪客來了!”這聲音裝得怪腔怪調的,把正在說話的兩個女孩子都駭了一跳,和吳寄萍(她已經連二趕三地擦幹眼淚)同時向窗外望去。一望見那位叫著要做陪客的原來是羅明,她們都拍手笑了起來。羅蘭和黃梅歡呼著迎接他,吳寄萍也笑著說道:
“快進來吧,就是等著你哩。”
羅明走進屋來,羅蘭笑著問道:“二哥,誰告你說俺們在萍姐這裏?”
“你們以為什麽事情可以瞞住我嗎?我隻要掐指一算,連你們夜間做的什麽夢都可以算得出來。”
“又吹牛!”羅蘭撇撇嘴說,“你一定是聽張先生說的。萍姐沒給你下請帖,你自己找來做陪客,不要鼻子!”
“你二哥的鼻子長得很靈氣呢,”寄萍說,“隻要我有一點請人吃飯的動機,他就先聞到香味,風雨無阻,不早不晚地趕來,死皮賴臉地要做陪客。”
“逢天陰下雨,”羅明說,“我情願自備雨傘膠鞋,淋濕了衣裳與主人無涉。”
羅明說得大家又哈哈地笑了起來。吳寄萍因為笑得太猛,不免又捧著胸口咳嗽一陣。隨後她用手心摸了摸發燒的兩頰,向大家叫道:
“走吧,走吧,我們到杏花村去,別盡管閑扯淡了。”
“萍姐,”羅明不十分相信地問,“你真是要請客嗎?”
吳寄萍回答說:“你要是不信你就走吧,我並不一定要拉人陪客。”
“嘿!萍姐真的請客呢!”羅明像孩子般地叫道,隨即又扭過頭去看著他的妹妹和黃梅說:“你們真是應該感謝我——萍姐本來是無意請你們吃館子,經我這一說,她才決心請了。”
“誰說!”羅蘭說,“萍姐前天就告我她要請黃梅吃頓飯,你還以為是你提醒的。哼,你托了俺們的福,還不感謝俺們呢。”
“你別傻,不是我來提一提,萍姐真不會請你們吃館子。前天也是我向她提的!”
羅蘭急起來,向寄萍問道:“萍姐,你到底是不是因為他的緣故才請俺們?”
“讓你二哥瞎吹吧,看他螞蟻戴眼鏡,臉麵倒不小!”
羅蘭一麵嚷著,一麵用指頭在臉上劃著羞羅明。吳寄萍催促道:
“走吧,走吧,再耽擱一會兒我就不請了。”
他們一路說笑著出了婦救會,轉到熱鬧的正街上。快要走到杏花村門口,羅明忽然站住說:“萍姐,我另外還有個約會,不能夠敬陪末座了。”大家起初隻以為他是說著玩的,都故意不理他,隻管向館子裏邊走去,後來回頭一看,見他真的向左邊揚長而去,才覺得奇怪起來。吳寄萍忙趕了上去,在背後叫道:
“明弟,你搗的什麽鬼?”
“我真是另有約會,”羅明站住腳步回過頭來說,“決不騙你。剛才因為時間還不到,我順便拐到你那裏瞧瞧,並不是真要做陪客。”
“你整天忙得跟火燒屁股一樣,現在又有什麽約會?”
羅明走近來湊近她的耳朵咕噥了幾句,她把頭輕輕地點一點,說道:
“你趕快去吧,現在已經是五點半了。”
黃梅和羅蘭都不曉得什麽緣故,暗暗詫異,但因為館子門口亂哄哄的都是人,也不便詢問,便一道走了進去。
她們選了一個幹淨桌子坐下,要了飯菜,開始用紙花擦著筷子、羹匙和醋碟。黃梅一麵擦筷子一麵問道:
“羅先生為什麽跑掉呢?”
吳寄萍笑而不答,卻拿眼睛向旁邊的桌上瞬著。羅蘭也急著問道:
“真的,我二哥為什麽不來了?”
“我告訴你們,你們可不能隨便說啊,”吳寄萍小聲說道,“他和楊琦……”
“等一等,等一等!”羅蘭忽然小聲叫起來,“你們瞧,他們三個在那個角落裏坐著呢!”
吳寄萍和黃梅向羅蘭指示的地方望去,隻見林夢雲、王淑芬和魯輝揚三個人坐在一起吃飯。黃梅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情,不覺衝口而出地說道:
“真奇怪!他們三個人怎麽會聚在一道?”
“那有什麽奇怪?”吳寄萍淡淡地說,“小林同魯輝揚本來是很接近的,我就看見過小林同魯輝揚好幾次在一道吃小館子。”
“你不曉得,萍姐,”羅蘭說,“現在他們的關係已經變了。”
於是羅蘭把昨晚在花園中看見的新聞悄悄地告訴吳寄萍。寄萍也覺得十分有趣,抿著嘴向小林們望去。可巧林夢雲偶然間轉頭閑瞧,不期和吳寄萍們的眼睛遇在一起,怔了一怔,隨即臉一紅,叫了起來。魯輝揚和王淑芬聽見小林的叫聲一齊抬頭,也跟著叫了起來。雙方麵都快活地笑著,互相招著手,呼叫著,惹得旁邊桌上的客人們都含笑地向兩個桌上的六個青年來回打量。吳寄萍說道,“走,去看看他們吃的什麽。”她隨即帶著黃梅和羅蘭走了過去。
小林們忙著向她們讓座,各人爭著把自己的筷子用紙花擦淨遞給她們請她們吃菜。黃梅和羅蘭都不客氣地揀自己喜歡吃的吃了兩口;吳寄萍因自己有肺病,不肯使用別人的筷子,又向堂倌另要了一雙來夾了兩片豬肝填進嘴裏。
“你們誰是東道?”吳寄萍放下筷子問道。
“我是東道,”小林回答說,“我同王淑芬到同學會去看陶先生,沒碰著,可巧碰著魯輝揚,就請他們一道來吃飯。”
“你為什麽要請客呀?”羅蘭注視著小林的眼睛問道,嘴角和眼角含著深意的微笑。
“難道請客還一定要有什麽理由麽?”小林回答說,為躲避羅蘭的眼睛,用手指頭攏了攏垂在額上的蓬鬆短發。
“請客當然都有理由。比如萍姐今晚上請客,是為她同黃梅有將近十年沒見麵,所以才請黃梅吃飯,叫我作陪。你不請張三,不請李四,偏請了淑芬和魯輝揚;早不請,晚不請,偏在今天請——這裏邊一定有個道理。”
林夢雲的臉頰一紅,假裝鎮靜地問道:“你說有什麽道理?”
“你們的事情我怎麽能知道呀?”
“你要是胡說我就擰你的嘴!”小林抱住羅蘭的脖子說,做出準備用手擰她的姿勢。“平常我們在一塊兒吃飯不知多少次,難道都有個理由麽?你快說吧,說不出來我撕叉你!”
寄萍恐怕羅蘭說話沒輕重,弄得林夢雲和王淑芬下不來台,忙叫道:“蘭,不要混人家,咱們的菜已經端上來了。”說畢,拉著黃梅就走。小林順勢把羅蘭推了一把笑著說:
“滾吧,滾吧!小羅,我晚上捶死你!”
“看咱們誰捶死誰!”羅蘭說,“從此以後你變成一隻孤雁,我反而有黃梅幫助,還能夠怕你不成?”說了後,就得意地逃開了。
林夢雲沒聽清“孤雁”兩字,說:“別興得過火,看黃梅跟我們誰一鼻孔出氣!”
王淑芬和魯輝揚早就心裏邊感到不安,及聽了羅蘭最後這句話,越發像坐在刺蝟的身上一樣。他暗暗地望了她一眼,她也暗暗地望了他一眼,不期四目相遇,都紅了臉孔,低下頭去。林夢雲本來還能夠平心靜氣,經羅蘭風言風語地一挑逗,態度上也不像以前自然。幸而她的本性平和,能夠遇事忍耐,所以一分鍾過去後又恢複常態,用筷子夾了一塊鮮白的魚肉送到王淑芬碟子裏,說道:
“她們這一混,把咱們的菜也混涼了。”
“等一會兒咱們也去混混她們。”魯輝揚喃喃地說,瞟了小林一眼。
“咱們才不去混她們,”小林和王淑芬同時說,“咱們吃過飯快點回學校去。”
那邊桌子上,吳寄萍們一邊吃著,一邊小聲地研究著小林為什麽請她的情敵吃飯,但總是研究不出來什麽道理。
“別再研究了,”黃梅說,“咱們何必‘看戲掉眼淚,白替古人操心’,還是談一談別的事吧。”她隨即轉過去向寄萍問道:“你剛才說羅先生隻說了半截,到底他為什麽不來?”
吳寄萍向周圍望一眼,小聲說:“為著你們講習班的事情,他今晚上同楊琦合請一部分地方紳士,聯絡聯絡感情。”
“是不是又有人在造謠言?”羅蘭關心地問道。
“好像有吧,”吳寄萍藏頭露尾地淡淡說道,“不過我也不大清楚。反正在這個混蛋地方,有些人看見青年就頭疼,看見別人救國就疑神疑鬼,這是不能免的。”
“難道他們甘心作亡國奴嗎?”黃梅憤憤地說,不覺聲音稍大一點。吳寄萍忙給她使個眼色。她伸一下舌頭,又笑著說道:“國家快亡了,有的人偏偏反對救亡,真叫人又氣憤,又傷心!”
吳寄萍笑了一下說:“地方上的事情非常複雜,將來叫你氣憤的時候多著呢。”
在她們正談話時,小林已經會過賬,同著王淑芬和魯輝揚走過來向她們打個招呼,回頭就走。她們又繼續吃了一會兒,也離開杏花村。羅蘭要回家看看,要黃梅陪她一道。但黃梅最不願意看見羅蘭的父親,也不願碰見羅照,正在猶豫,吳寄萍在一旁說道:
“走,黃梅,跟我去談談,別陪羅蘭了,讓她自己回去吧。”
黃梅高興地同意了。她這次進城以前就聽到別人談吳寄萍的一些情況,使她對寄萍懷著同情和敬佩。今天見麵之後,寄萍的不同於她所看見的一般女學生的高雅和穩重風度,在隨便談話時流露的知識修養,以及對她的出自真心的關懷,都給她很好印象。尤其她所聽到的吳寄萍的不幸遭遇,也使她很想知道關於寄萍的更多情況。在走往婦救會的路上時,黃梅小聲問道:
“萍姑,北平淪陷以後,你身上有病,又帶著一個七八個月的小孩,是怎樣逃出來的?”
吳寄萍說:“你急什麽!到我的屋裏坐下談嘛。”
吳寄萍畢竟是有病的人,盡管她見了黃梅很高興,也引起她少年生活中的許多美好回憶,但還是感到疲勞,感到兩頰比平時更加發燒。她坐在**,幹咳幾聲,然後將身子靠在被子上,示意黃梅在她的對麵椅子上坐下,然後噓口長氣,微微地笑著說:
“看見你長成這麽大的姑娘,我真高興;又聽明弟說你很能幹,性格很剛強,跟一般女孩子不同,使我更加高興。中國在這十年中的變化很大,我們身上的變化也很大。尤其在國難深重的年代,階級形勢的變化,中國青年人思想的變化,使你來到城裏進了救亡工作講習班,也使我們倆重新見麵,發生了同誌感情。你說我怎能不特別高興?”
“萍姑,你真好。希望你永遠做我的老師。說實話,從前小的時候,我們和蘭姑在一起玩耍,有時惹你惱了,你揪我的頭發辮,有時騎在我的脖子上,也有時你打我一巴掌,還有時你狠狠地瞪我一眼,這一切都印在我的心裏,使我不能忘記。有幾次我還瞪你一眼,恨得咬牙切齒,但是我噙著眼淚忍受,不敢罵你,不敢用石頭砸你。大別山中鬧蘇維埃革命的那幾年,我已經懂事了,聯係到階級鬥爭的道理,我認為這也是階級鬥爭的表現,地主家的小姐和農民家的女兒之間永遠沒有平等,我根本不應該同你們一起玩耍。地主家的小姐永遠要騎在農民家的女兒脖子上是出於階級本性。要想改變這兩個階級的關係,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
寄萍笑著問:“你現在還是原來的認識麽?”
“萍姑,當然不同了。要是我還是原來的認識,就不會坐在你的床前同你這樣談話了!”
吳寄萍突然從床沿上坐起來,愉快地笑著說:“黃梅,你真好,說話真爽快!果然是時代變了,我們之間的關係也變了。要不然,你不會坐在我的床前同我談心,我也不會很想看見你,誠心實意地叮囑蘭妹把你拉來見我,請你吃館子。如今看見你果然已經長成一個大姑娘,性情又爽快耿直,將來準會在抗日救亡戰線上做許多工作,你想不到我多麽高興!”
“我見了萍姑,心裏也十分高興。希望萍姑好生養病,等抗戰勝利以後,身子健康了,生活幸福了,小說也寫成出版了,那多好呀!到那時,我會是你的忠實讀者。萍姑,請你寬心。我相信我的希望一定能夠實現!”
寄萍在微笑中含著淚花,心情悵惘地說道:“希望是希望,現實是現實,誰曉得我能不能活到抗戰勝利以後?誰曉得我的小說能不能寫成?誰曉得我能不能看見幸福生活?我的病是不會好的!”
“我對自己的身體很清楚。自由幸福是屬於中國人民的,但不是屬於我的。我但願在自己的生命結束之前盡我力量做一點救亡工作。至於長篇小說,雖然在陸陸續續地寫,但不一定能夠寫成。”
“你為什麽不相信你的病能養好呢?”
“我對自己的病心中清楚,不願將實況告訴羅明兄妹,一則怕他們為我操心,二則怕他們將實話告訴我的母親。害癆病是害怕勞累的,我從北平逃出來,在幾次奔波中吃了苦,使我的病情加重了。”
黃梅問道:“日軍占領北平以後,你是怎麽逃出來的?”
“宋哲元的軍隊放棄了北平以後,日軍沒有馬上入城。直到八月八號,日軍才開進北平城,同時平津間鐵路通車。我同羅明和一些同學趁著開始通車的那天,搭車逃往天津。那天,一列火車滿滿地坐著逃走的學生。陶春冰也是那一天逃出來的,同我們一個車廂。他這個二十幾歲的人,留著胡子,穿一身藍布大褂,不像是學生。火車很慢,每站都停。站上有日軍持槍站崗。別人都不敢下車走動,隻有陶春冰敢下車,搖著破扇子,在月台上來回走動。他的態度很沉著,站崗的日軍看看他,也不盤問。”
“日軍為什麽放北平的抗日學生逃走,不進行大逮捕和大屠殺?”
“是的,當時我們在北平的抗日學生也有這種擔心。宋哲元一退走,留下張自忠代理市長,北平成了一座空城,隻有警察維持治安,日軍隨時可以進城。我同羅明,還有幾個好同學,趕快從西城學生聚居的地方離開,搬到後海北邊一條非常偏僻的小胡同。那時候日寇還妄想用一步步蠶食的辦法滅亡中國,所以在軍事之後,采取緩和的占領政策,不引起平津和華北人民的恐怖和仇恨,也避免激起全中國人民的憤怒抗日浪潮,出現中日大戰。後來八一三淞滬抗戰爆發,中日戰爭已經不可避免,所以去年十二月間占領南京時進行震驚世界的野蠻的大屠殺,連婦女兒童都不放過,聽說屠殺了足有三十萬人。日寇要血腥屠殺中國人,嚇唬他們不敢再進行抗戰。”
“噢,怪道北平的學生都能夠平安逃出!萍姑,你到了天津以後呢?”
吳寄萍淡淡一笑,說:“你要打破砂鍋璺(問)到底呀!”她輕輕咳嗽幾聲,將痰吐進痰盂,又向痰盂中望了一眼,神色愁苦,回頭說道:“黃梅,我累了,需要躺**休息休息,今晚不再談了。”
黃梅很想知道吳寄萍如何從天津逃回開封,又怎樣往延安找胡天長未曾見到,今年開春後又如何不得已將嬰兒留在延安,帶著日漸沉重的癆病回到家鄉,然而今晚是不能問了。她站起來說:
“萍姑,你該休息啦,我改日再來看你。”
黃梅笑著點點頭,替病人倒半杯開水放在桌上,然後依依不舍地點頭告別,走出小屋,回身將門掩好,踏著朦朧的月色往羅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