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談心
黃梅同羅蘭回到學校的時候,林夢雲正一個人坐在寢室寫信。她一聲不響地伏在桌上,幾縷短發鬆散地從鬢角搭拉下來,有一縷恰蓋住一邊酒窩。因為她的睫毛又黑又長,臉孔又向下俯著,看不出來她眼睛的神情。但隻看她那麽靜穆,竟至連黃梅和羅蘭走到麵前也不知道,可知她寫信是多麽聚精會神。黃梅和羅蘭在她麵前站了一會兒,都不願驚動她,互相交換了一個眼色和微笑,悄悄離開,各人往各人的桌邊走去。黃梅在找火柴時毛手毛腳地碰倒了一隻茶杯,小林驚得一跳,猛然抬起頭,一看見是她們,隨即又安靜地微微一笑,說道:
“你們倆跟做賊一樣,回來了也不吭一股氣兒。”
黃梅說:“我們看你在用心寫信,怕驚動你嘛。”
羅蘭一麵點燈一麵接著說:“誰曉得你在寫什麽信?萬一是一封秘密的信,看見了豈不是連俺們也覺得不好意思?”
“你這丫頭今天是瘋了,偏喜歡對我嚼舌頭!”林夢雲站起來卷著袖子說,“小羅,你再說一句壞話我就捶你!”
“好姐姐,別吹胡子瞪眼的,我不說了好不好?”
林夢雲裝做威脅的樣子:“你隨便說吧,有膽量的隨便說!”
羅蘭笑嘻嘻地跑到黃梅身旁,黃梅以為她是來求救,忙把她摟抱住,誰知她對著黃梅的耳朵說道:“你看小林的胳膊多好看,又白又胖!”又說:“你看看她那眼,她那酒窩兒,一點不像是生氣的樣子,全是裝的!”話沒說完,黃梅和小林都忍不住嗤地一聲笑了起來。
林夢雲三步兩步地跳到羅蘭麵前,在她的胳肢窩和腰窩裏亂撓起來。羅蘭起初還一麵笑一麵求饒,到後來隻有笑和喘氣的工夫,在黃梅的懷裏拚命地滾著,轉著。黃梅把手一鬆,她就順勢溜下地去,鑽在桌子底下蹲著,不敢出來。林夢雲伸手摸了摸她的光嫩的臉頰,又去擰她的耳朵,一麵問著:“你還嚼舌頭不嚼?你還嚼舌頭不嚼?”羅蘭兩手護著耳朵,一言不答,隻顧上氣不接下氣地喘著。林夢雲怕她惱了,說道:“好吧,饒了你這一遭吧。”於是攏了攏頭發,咬著嘴唇,走回到自己桌邊。半天,羅蘭從桌子底下不聲不響地鑽了出來,半惱不惱地紅著臉,含著剛才笑出的眼淚,噘著嘴走到小林麵前,轉過臉讓脊背對著她,帶著哭聲說道:“再撓吧!再撓吧!你不撓是個狗!”林夢雲起初以為她真的惱了,嚇得不敢挨她;後來看出來她隻是像小孩子一樣故意撒嬌,就用指頭往她的腰窩裏輕輕一戳,果然羅蘭腰一閃一扭,忍不住格格地笑著轉過身子,用小拳頭向小林的身上亂打一氣。林夢雲的頭上和肩上挨了幾拳,無處躲藏,隻好撲上來將羅蘭的身子和胳膊完全抱住,於是兩個人一起滾在**,笑做一團。
晚自習的預備鈴剛剛一響,兩個女孩子就從**爬了起來。林夢雲從床下的箱蓋上取出一把小小的牛角梳子,先替羅蘭攏攏頭發,然後也把自己的頭發攏好,又把**的單子整了一整,把桌上未完成的信放在桌子下邊,然後向黃梅和羅蘭問道:
“我們到教室中看書還是留在寢室看書呢?”
原來講習班中對於自習的規定相當自由,不管同學們去教室用功也好,在寢室裏用功也好,不加限製。生活指導員和別的教員在各處走來走去,為的讓同學們有問題時提出詢問。在自習時間同學們都得看書,不管什麽書都可以,生活指導員隻禁止看那些對青年有害無益的書。如果在自習時間寫文章,編壁報,畫宣傳漫畫,或三兩個同學在一起討論問題,生活指導員也都讚成。所以林夢雲問了一聲,黃梅回答說她要到教室中去,羅蘭卻願意一個人留在寢室。林夢雲把要看的兩本書拿在手裏,等著跟黃梅一道。第二遍鈴響了以後,她們肩靠肩地往教室去了。
“小林,你剛才給誰寫信?”在教室坐定之後,黃梅小聲問道。
“給我的弟弟寫信,他跟著學校到後方去了。”
“你父母在什麽地方?”
“父親在教書,跟弟弟在一道。母親在鄉下住,有時也進城。我們鄉下有莊子,城裏還有生意,所以母親隻好留在家裏。”
黃梅本來還想順便問一問王淑芬和魯輝揚的事情,但話到口邊,見朱誌剛向她們走來,便趕忙把要說的話咽到肚裏。
“我今天下午找你們沒有找到,”朱誌剛說,“你們到哪兒去了?”
“我們上街了,”小林說,“你找我們有什麽事?”
“下一期壁報的文章不夠,請你跟黃同誌都寫篇文章。”朱誌剛一麵說一麵把眼睛轉向黃梅:“星期四集稿,不管寫什麽都好,字數最好在一千字以內。”
“我什麽都不懂,我會寫個屁!”黃梅叫道,“要我有資格在壁報上寫文章,起碼還得一百年!”
“黃梅同誌不要客氣,”朱誌剛態度十分誠懇地說,“大家都是學習的,本來都寫不出好東西。據羅先生說,你這兩個月看書很多呢,有時談起話來也有見解。”
“他才見鬼哩!我自來沒有寫過文章,突然提筆,筆像石滾一樣重。自家丟人事小,登在壁報上叫全校丟人事大!”
“別客氣,別客氣。隻要讀了很多書,又有生活經驗,還怕寫不出好文章?”
“統共就讀那一堆小冊子,都是生吞活剝地吞下肚裏,還沒有理出來一個頭緒,哪能管用?”
“這幾天我們從你的談話中知道你懂得很不少,張先生也是這麽說。”
“別耍笑我,真見鬼。我還是四十八裏不點燈呢!”
黃梅雖然自認為不會寫文章,無奈朱誌剛誠心實意地要求她隨便寫一點,小林又從旁幫言,她“試一試”的興頭便被他們三言兩語地挑動起來。她已曾留心看過學校中和街上的壁報內容,覺得有些文章寫得好,有些也很平常,並不放在她自己眼裏。她原本不是一個縮頭縮腦的女孩子,如今既推脫不過,便想了一下,爽快地說道:
“好吧,我試一試,能用不能用我不負責。”
朱誌剛見黃梅已經答應,自然是滿心歡喜,忙又向小林求道:
“小林,你也寫一篇好不好?”
“怎麽又輪到我寫了?”
“‘能者多勞’,誰要你會寫文章!上次你發表的那篇小散文,大家都說好,連楊琦先生也說有屠格涅夫的味道。就照那樣的小散文再來一篇吧,好不好?”
小林豐滿的臉頰微微發紅,兩個酒窩陷了下去。她咬著鮮紅的下嘴唇遲疑片刻,然後靦腆地小聲說:
“我怕寫不好。我寫成以後你替我改一改好不好?”
“好說。我怎麽配替你改文章?”
“我說的是實話。你不答應替我改一改,我就不寫了。”
“好,好,”朱誌剛笑著答應說,“你寫好後找楊先生看一看,或者送給張先生看一看,豈不更好?”
“那就不值得。我的文章是見不得人的。你別對我耍滑頭,改不改由你!”林夢雲說了後就把嘴唇咬了起來。
“好的,好的。星期四下午交給我。別忘了替我催催小黃同誌,她的文章你負責。”
朱誌剛正要走往自己的座位去,林夢雲又叫住他,小聲問道:
“你為什麽不去請小羅寫文章?”
朱誌剛搖著長頭說:“不找她,不找她。她高興的時候,你不找她寫她也要寫;她不高興的時候,你給她作揖磕頭她也不寫。我對誰都有辦法,就是對她一點辦法也沒有。”
“我告訴你一個法子,”小林悄悄說,“以後你要是想同小羅交涉,不如找楊先生跟她說,她對楊先生的話特別願聽。”
“羅先生同她說話響不響?”
“有時響,有時不響,那要看她高興不高興。”
“好的,”朱誌剛點點長頭,“我去找楊先生,托楊先生拉她寫一篇文章。”
“現在不必,”小林說,“這兩天因為黃梅來了,她比誰都高興,你自己找她準成。”
“我就怕碰一鼻子灰。好吧,我就去碰一碰試試,不成就拉倒。”
朱誌剛興衝衝地走出教室,第三遍鈴聲響了。同學們紛紛走進教室,亂了片刻才慢慢地安靜下來。過了一會兒,林夢雲看見朱誌剛得意地走回教室,忙拿眼睛向他詢問。朱誌剛笑著點點頭,歸了座位。小林也低下頭去,眼光落在書頁上,從嘴角和酒窩邊流出來恬靜的微笑。
黃梅沒有注意到朱誌剛回到教室,正攤開一個新買的筆記本子,一麵看書,一麵將重要的摘記下來。由於大家稱讚,她越發立誌要拚命讀書,巴不得一口氣把所有的好書讀完。她本來計劃著遇到好的地方整節整段地抄下來,以備需要參考時隨時翻閱。但是過了不久,她開始厭煩起來,因為一則她抄得太急,時常不是漏掉一兩句,便是抄錯字兒,不得不添添改改;二則往往發現一連好幾頁都可抄出,又感到抄起來實在麻煩;三則她性子太急,抄了幾段筆記之後,覺得抄筆記太費時間,反不如一氣讀下去較為痛快。一個鍾頭沒過,她就改換了一個新的方法,隻扼要地記下大意,寫出心得,不再逐字逐句地死抄原文。讀著讀著,她就隨著書上所寫的意思亂想起來,想了一陣,忽然嚓的一聲把筆記本子撕下一頁,在上麵寫下一個文章題目:《農民應怎樣參加抗戰》;又在旁邊注一行小字:“本星期四下午交稿,別忘了。”她把這一頁拿在手裏看了看,十分高興,把它夾進書裏,滿意地微微一笑,重新看起書來。
在進入講習班的這一個多星期中,黃梅已經跟男女同學們混得很熟,同學們都喜歡同她接近。關於王淑芬和魯輝揚的事情,她一直忘記打聽。有一天林夢雲同她坐在寢室裏說閑話,忽然鬼祟地笑著問道:
“小黃,你曉得男同學們對你怎樣評論?”
“見鬼!我管他們怎麽評論?他們隻愛在別人背後胡嚼蛆,挑人家眼兒!”
“他們並不是罵你的,你猜猜,你猜猜。”
“我不猜。沒頭沒腦的,猜個屁!”
“你猜猜,”林夢雲搖晃著黃梅的肩膀說,“猜對了我給你買糖吃。”
“是不是說我給壁報上寫的文章太壞?”
“不是。是關於你的態度方麵的。”
“說我粗野?”黃梅像恍然大悟地說。
“不是。你再猜。”
“啊呀,見鬼!你愛說就說出來,不愛說就讓它在肚裏長毛,別叫我平白無故地絞腦汁兒!”
“可是我說出來你拿什麽孝敬我?”
“孝敬你個屁!”黃梅罵道,“不捶你就是好的!”
小林想了一想,扒在黃梅的肩頭上,小聲說:
“他們說你非常可愛……”
“滾你的蛋!”黃梅臉一紅,在小林的腿上擰了一把,說道:“說正經,他們到底怎麽批評我?”
“不是批評,是背後議論。”
“管他是批評,是議論,連你也統統見鬼!”
林夢雲裝做生氣的樣子說:“是他們說你可愛,又不是我說你可愛。你叫我把他們的評論告訴你,我還沒開個頭兒,你就動手動腳欺負我。好吧,我不說了!”
小林從黃梅的身邊站起來,噘著小嘴,拉長臉孔,向自己的床邊走去,顯然是不想說了。
黃梅立刻站起來追趕上去,摟住小林的肩膀,把她按在**,說道:
“你說不說?……不說,我就在你胳肢窩裏掏麻雀,叫你這個愛笑的姑娘好好兒過過癮。”說著就把一隻手向小林的胳肢窩裏試著伸去。
“我說,我說,”小林笑著答應說,忙把兩隻胳膊拚命地夾緊起來,“你讓我坐起來說……把你的手拿過去,最好是別挨我。”
黃梅把小林從**拉起來,同她膀靠膀坐在床沿上,催促說:“快說吧,我不招你。可是你自己要是添枝加葉的,小林,小心我叫你笑斷脊梁骨!”
“他們說,”林夢雲用指頭攏了攏垂散到眼睛上的頭發說道,“小羅有小羅的可愛處,黃梅有黃梅的可愛處,你們兩個人的可愛處是不同的……”
“為什麽把你自己漏掉了?”
“別打岔,你打岔我就不說了。他們說——你可別惱——單看你某一部分,比如眼睛、鼻子、嘴,都並不怎樣好看,但是五官端正,整個看來卻很好看。你是健康美,充滿著生命力,麵部表現的是大方、精明、剛強、能幹。——黃梅,你說他們這樣評論對不對?”
“對個屁!他們無聊透頂了,拿咱們女同學開開心。你這話是聽誰說的?”
“你別問是聽誰說的,反正這是許多男同學的共同意見。”
“好吧,”黃梅說,“等我打聽出是誰說的,我一定要把他的舌頭拔掉!”
“小黃,還有呢,我不敢說出來。”
“男同學們還放了什麽屁?”
林夢雲隻是笑,不敢說出。
黃梅急了,說道:“別這麽吞吞吐吐,有什麽不敢說的?……討厭!”
林夢雲又遲疑片刻,隻好說道:“一個男同學說……小黃,你可別惱火啊……”
“見鬼,我吃不了你!”
“這個同學說,小黃的眼睛有神,黑白分明,可惜眉毛搭配得不好。要是生一雙女孩子的眉毛,這眼睛一定非常好看。”
“什麽是女孩子眉毛?”
“要細一點,彎彎的,就是自古以來人們常說的那種蛾眉。”
“見鬼!這可是父母生的,誰也沒有辦法。他們還怎麽瞎說?”
“他們說,小黃生的男孩子眉毛,叫做劍眉。他們還說……噢,我不說了。”
“你敢不說!快說實話,我不會吃你!”
“他們說,小黃照鏡子的時候一定會感到遺憾。”
“遺憾?”黃梅一笑,接著說:“哼,我還為我的一雙劍眉驕傲哩!”
林夢雲對黃梅的神氣和意外回答原沒想到,起初一驚,隨即感到黃梅真有趣,格格地笑了起來。
黃梅沒有笑,坐到小林的身邊說道,“男同學真無聊,媽媽的,剛才還有一件事情才見鬼呢……”
“什麽事情呀?”小林問。
黃梅臉紅起來,忽然自己覺得呼吸窒塞,從口袋裏掏出來一張已經揉皺的紙條,遞給小林,吃吃地說:
“你瞧瞧,媽媽的真無聊!”
小林接過紙條看了看,問道:“你知道他是誰麽?”
“不敢寫自己真名字,用兩個英文字母代替,鬼才知道他是哪個王八蛋!”
“可是你怎麽得到這張紙條子的?”
“怎麽得到的?剛才我到教室中取我的筆記本子,打開一看,看見了這條子,大概也是才放進去的。”
“你想他是誰?”小林又仔細地端詳著筆跡問道:“是不是沈嵐那家夥給你的?”
“我也猜是他,除掉他沒有第二個人。他看我這幾天同他還談得來,也時常玩玩鬧鬧,媽媽的就順竿子上來了。”
林夢雲望著黃梅的眼睛問道:“說實話,你準備怎麽回答他?”
“不回答。這個條子我留下擦屁股用的,要不也早就撕掉了!”
“他要是再給你寫信呢?”
“沒膽量寫他自己的真名字的信,我概不回答。”
“他要是寫上自己真名字或是親自遞到你手裏,你怎麽辦?”
“放屁!哪有這樣不要臉的人?”
“男同學十個有九個都是臉皮厚得可以挖防空洞,他們才不在乎害臊不害臊哩。”
“那呀,嗨,遇著我,他們可算是把點眼的藥吃到肚裏了。”
“你怎麽辦?”
“我幹脆當麵告他說:‘同誌,對不起,我並不愛你。”’
小林格格地笑了一陣:“別吹牛!沈嵐在同學中比較起來是一位呱呱叫的角色,人品不錯,工作能力又強,我看,哼,他真要死皮賴臉地纏著你,你,我不說了……”
“那你才不曉得我的脾氣哩,”黃梅撕著那張紙條子說,“我現在並不需要愛,等我需要戀愛的時候,我一定打主動仗。”
“怎麽個主動?”
“我要愛就愛,不愛時誰給我磕一百個頭也不成。我,很幹脆。”
“真的?”
“你不信?我們可以打賭,你將來瞧!”
“我不相信。女孩子談戀愛的事情可不那麽簡單。”
“誰同你說著玩兒?”
“你真是一個痛快人!”林夢雲十分敬佩地稱讚說,“這樣,才不會吃那種沒良心男子的虧哩!”
她仿佛有許多感慨似的低下頭去,眼睛裏泛起來若無若有的稀薄淚水。雖然她像平常一樣的臉頰上帶著微笑,但那是勉強的苦味的笑,從這微笑中你感不到春風似的溫暖和快活的夢想。突然間,黃梅有點傻了,用眼睛打量著林夢雲,心頭上畫出了一個問號。
不過半分鍾,黃梅就對小林的心事猜到了八九,趕忙拉著她,同時用一隻手撫摸著她的柔軟滾圓的肩膀,俯下頭從側麵望著她的嫩白脖頸,湊近她的耳朵突然問道:
“你同王淑芬是情敵不是?”
林夢雲的臉色刷的紅了,一直紅到耳後。她沒料到黃梅會這樣問她,簡直不像女孩子談話的口氣和態度。她小聲罵道:
“你要死的,說出了這樣屁話!我怎麽會同王淑芬是情敵?是哪個嚼舌的這樣說的?”
黃梅笑著說:“我已經把自己的秘密告訴了你,你也把你自己的秘密講一講才是道理。你要是不說,咱兩個從今後涼水開膠,誰也別同誰說一句體己話。小林,這問題已經在我的肚裏悶了幾天啦,你告訴我,我決不告訴任何人。”
“又是小羅這死丫頭有影沒影的亂造謠言,再不然就是張茵說的!”
“你別管誰說的,我隻問你,你從前同魯輝揚的關係好不好?”
“普通的朋友關係。”
“真的嗎?”
“真的。”
“屁,針叫線穿著哩!”
黃梅忍不住把那天晚上在花園中所看見的事情,當時回到寢室中又看見小林的奇怪神情,以及羅蘭關於這事情的明言暗語,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說得林夢雲低著頭一言不發。
“我同小羅都不明白,”黃梅繼續說,“既然魯輝揚和王淑芬那樣對不起你,你為什麽還要同他們來往?為什麽第二天還請他倆吃館子?”
小林的頭越發低垂下去,狼狽地咬著嘴唇,隻不言語。
“講給我有什麽關係?”黃梅搖晃著小林的肩膀要求說,“悄悄地講給我聽吧,別叫人急得心慌!”
“那你可不能告訴小羅和張茵啊。”林夢雲低著頭小聲要求說。
“我決不告訴任何人,快說吧。”
“要告訴別人說呢?”
“我要是牙縫裏走露一個字,讓我的頭發梢上疔瘡。”
林夢雲抬起頭來向黃梅的臉上看一眼,搖搖頭,說道:
“頭發梢上沒有長疔瘡的,可見你靠不住。”
黃梅趕忙修正說:“讓我的舌頭爛掉,請老天爺作證。”
“現在沒有神,你另外賭個咒。”
“我要是不替你守秘密,我是個這麽大的,”黃梅用兩手比做一個碗口大的圈兒,“圓的,會動,生在水裏。”
林夢雲見黃梅說得誠懇,就把她同魯輝揚的關係以及請魯輝揚和王淑芬吃飯的原因,從根到秧,仔仔細細講說一遍。原來她和魯輝揚是小學同學,後來又同在省裏上中學,自來感情都算不錯。魯輝揚曾經好幾次向她求愛,她都沒有接受,並不是她討厭他,而是她有一個想法,打算在高中畢業後,上了大學再談戀愛。同到講習班來以後,魯輝揚又向她表示過一次,她回答他:“別無聊,等抗戰以後再說吧。”魯輝揚碰了這個釘子就開始另圖發展,同王淑芬接近起來。他雖然平素對王淑芬並不滿意,但一則為要報複小林,二則也是急需找一個異性朋友,就顧不了王淑芬的許多弱點。王淑芬向來對工作缺乏熱情,愛睡懶覺,像生鏽的機器一樣,撥撥動動,不撥就停頓下來。張茵給她起一個外號叫“睡美人”,實際上她算不得美;假若把羅蘭比作李商隱的詩,把小林比作達·芬奇的畫,從王淑芬的身上就不容易使我們感覺到藝術趣味。不過當少女們剛剛發育成熟,縱然生得不美,隻要不過分醜,對青年男性都具有一種神秘的**力量。何況王淑芬同人說話時兩隻眼睛懶洋洋的,半睜不睜,帶著三分睡意,二分媚態,自然也相當地能招人愛。遇見魯輝揚向她追求,王淑芬實在是求之不得,於是水到渠成,很快地就秘密幽會,發展到那天晚上的那樣關係。林夢雲對於魯輝揚和王淑芬的接近,從一開始就注意到了,不過他們的戀愛是那樣容易成功,魯輝揚是那樣決心愛王淑芬,卻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那天晚上回到寢室之後,林夢雲本來傷心得真想痛哭;寫完日記睡到**,左思右想,心中像一窩亂麻一樣。有時她想原是她自己拒絕了魯輝揚,並不是魯輝揚背叛了她,又想著現在許多人向她追求,像魯輝揚那樣的對象有的是,隻要她想接受別人的愛,決不會缺少好對象。這樣一想,反覺得剛才的傷心有點不必。但過了一會兒,她依舊忍不住傷心生氣:傷心的是人事變化太快;生氣的是王淑芬明曉得她跟魯輝揚關係很密,不應該趁火打劫,全不顧素日情誼。想了半夜,她認為最好同魯輝揚和王淑芬之間不要露出來一點裂痕,免得別人在背後胡造謠言。第二天她拉著王淑芬往平津同學會去玩,正遇見了魯輝揚,她忽然想到:“好吧,要大方就大方到底,讓他們自己慚愧!”在那次吃館子的時候,她心中還壓著難言的痛苦;但過後不久,她原諒了他們,就慢慢地完全平靜了。
“要是小羅,”林夢雲報告完這段故事後又說道,“她一定恨死他們,絕不會像我一樣的原諒他們,反過來還請他們去吃館子。”
“要是我,”黃梅接著說,“我也許會原諒他們,但是不會請他們去吃館子;也許……”
林夢雲忙用肘尖碰了黃梅一下,把她的話止住。跟著,羅蘭匆匆地跑進來了。
羅蘭是一個十分敏感的姑娘,一進來就看出來黃梅和林夢雲正在背著她談體己話。她不高興地說道:
“嗨!你們在說什麽體己話?為什麽鬼鬼祟祟的,我一進來就不說了?”
林夢雲回答說:“為什麽不說了?當然不說,怕你聽見了不想聽呢。”
“你們到底在咕嚕什麽?”
“你真想知道麽?”
“當然想知道知道。”
林夢雲拉著羅蘭的手腕說:“我們正在研究你愛誰,你就來了。”
“討厭!”羅蘭奪回手來,拉下臉孔說:“好話不背人,背人沒好話,就知道你們狗嘴裏吐不出象牙!”
羅蘭走回到自己桌邊,端起瓷茶壺倒了一杯冷開水正要往肚裏灌,林夢雲趕忙望著她大聲叫道:
“小羅,不能喝!不能喝!”
羅蘭怔了一怔,笑著說:“不礙事,我常喝涼水,渴的時候用手捧著泉水喝個飽,也沒見幾個人肚子疼,出毛病。”
“你不曉得,”小林用笑眼望著她,低聲說:“小羅,你的身體素來不結實,動不動就要發燒,小心點總是好的。”
“不要緊的!”羅蘭又任性地摸住茶壺說,“我應該鍛煉鍛煉,鍛煉得什麽都不怕,將來還要打遊擊呢!”
“將來是將來,”林夢雲把茶壺放到一邊說,“現在害病了怎麽好呢?你忘了你昨天還有點發燒嗎?”
“呃,我已經忘了!”羅蘭故意說。
“我可沒有忘,別不聽話!”
“小林,你真是一個好姑娘!”黃梅插嘴說,“別人有一點小毛病你就這樣地掛在心尖上。將來,將來在你的小家庭中不知道你要怎樣體貼溫存呢!”
“我要撕你的嘴!”小林罵道。“嗨,過幾天恐怕連男同學都要受你欺負呢!”
黃梅隻看著小林的酒窩嗤嗤地笑著,並不還嘴,看得林夢雲不好意思起來,臉皮一紅,轉過去對羅蘭說:“還是小羅好,黃梅有時候就不像一個女孩子!”她知道大家都有點口幹,趁機會拿著水壺出去了。
羅蘭趁機會向黃梅問道:“你倆剛才談的什麽悄悄話?”
“談的王淑芬和魯輝揚的事。”
“小林很傷心麽?”
“並不傷心。”
“她很恨魯輝揚麽?”
“也不恨。她要是恨他們,就不會請他倆吃小館子了。”
“不管是怎麽想的,像這樣請情敵吃館子的事,我就不做!一個女孩子,像這樣強裝出溫柔賢慧就是窩囊!”
“所以你是羅蘭,她是林夢雲,不是一個人。”
羅蘭笑了,說:“唉,你這個人!要是你遇到這種混賬事兒,你也像小林一樣麽?”
“第一,我不會遇到這樣混賬事兒;第二,比起抗日救亡的大事,這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兒,我在心裏罵幾句也就算了。”黃梅聽見小林的腳步聲,改換話題問道:“你剛才是去婦救會了?”
“我去看看萍姐,她的身體很不好。”
“唉,世界上竟然沒有醫治癆病的特效藥!”
林夢雲進來了。聽見羅蘭和黃梅談吳寄萍的病,她替她們每人的麵前倒了半杯開水,說道:
“吳寄萍有知識,有誌氣,可惜患了這種病。要是有特效藥多好!”
羅蘭說:“有好藥也不行。萍姐的心你們不曉得,她日夜都在痛苦中,光操心也會要她的命!不僅胡天長至今沒有確實音信,還有她的剛滿周歲的小女兒寄養在延安,她日夜為孩子揪心揪肝,常常在暗中流淚,有時痛哭,有時從夢中哭醒……”羅蘭忽然聲音中含著哽咽,雙目潮濕,歎了口氣。
“她為什麽要把小孩兒留在延安?”黃梅問。
“我萍姐和明哥們在天津英租界住了三天,坐輪船逃往山東龍口。小輪船上坐滿了平津流亡學生,連甲板上也坐滿了。日本兵艦在大沽口排了一道警戒線。船上的大副遠遠地望見日本的兵艦就吆喝甲板上的學生們都下到艙裏。萍姐為著受不了艙裏的擁擠、悶熱,抱著小孩坐在甲板上,現在也隻好下到艙裏。穿過日本兵艦的封鎖線很遠,輪船在大海中停泊,叫學生們可以從艙中出來透透空氣。萍姐已經支持不住,頭暈惡心,由我明哥扶著,回到甲板上。聽我萍姐說,擠在艙中的學生有不少中暑病倒的;還有一個在匯文中學讀書的福建學生,一則由於在艙中悶熱得要命,二則由於出了封鎖線心中高興,從甲板上跳進大海裏遊泳一陣,重回甲板後竟然很快死了。真夠不幸!”
小林問:“寄萍同小孩沒有害病?”
羅蘭喝口溫開水,繼續說道:“我萍姐也夠可憐。輪船開行以後,海浪濺起的水珠,挾著風勢,一陣陣灑上甲板。萍姐把嬰兒緊緊地摟在懷裏,拚上自己的命保護望西……”
黃梅截住問:“什麽望西?”
小林說:“別打岔,望西是小孩兒的名字。”
羅蘭接著說:“雖然明哥和另外三位女同學都同她坐在一起,盡力照顧,可是大家離開北京的時候隻想著減少累贅,輕裝逃命,把被褥和禦寒的衣服都拋棄了。大家隻能將單衣蓋在萍姐身上,可是一個浪頭,衣服馬上濕了。八月中旬的渤海,到了夜間,海風和海水已經十分寒冷,萍姐一點辦法也沒有,她隻能緊緊地抱著望西,不讓嬰兒受寒。我明哥跟三位女同學坐在她的前邊,希望能替她擋住海風和浪花濺起的水珠,可是小輪船在海麵上顛簸,忽然向這邊傾斜,忽然向那邊傾斜,幾個人怎麽能擋住海風和浪花水珠?”
黃梅不由的歎息一聲。
“頭一天上午從天津上船,”羅蘭接著說,“在海上經過一夜,第二天下午到了龍口。船停在離海岸半裏遠的水中,用小木船將乘客渡到淺灘上,不能靠岸。我明哥替萍姐抱著小望西,萍姐抓住一位男同學的臂膀,涉著涼水走了十幾丈遠,才到了岸上。萍姐在船上已經身體很不好,經過上岸時的涉水,一到龍口就病了。”
“輪船為什麽不停靠碼頭?”林夢雲噙著眼淚問。
羅蘭說:“我不曉得。也許龍口沒有修築碼頭,也許碼頭上停著日本兵艦。”
黃梅問:“上了岸以後呢?”
羅蘭說:“萍姐帶著病和明哥們一群學生從龍口坐汽車到了濟南,知道八一三上海抗戰爆發,趕快乘火車回到開封。一到開封,萍姐就病倒了,被送進了河南大學附屬醫院。幸而我們在省城裏同學多,熟人多,還有親戚。我明哥將小望西送到一家世交老伯家中,托這位老伯和伯母照料。”
“小孩兒吃奶呢?”
“隻好臨時雇一個奶媽。”羅蘭喝口溫開水,又接著說:“明哥給吳家拍了一個電報說:‘萍已回汴,因病住院。望速匯款,由蘭收轉。’還好,不過一個星期,我姑父將一筆款子電匯到開封了。到了這時,我姑父已經原諒了她,一次就匯了一百五十元法幣。我萍姐正需要這筆錢,真是喜出望外!”
小林高興地說道:“你姑父雖然有封建思想,很頑固,但是他的女兒從北平艱難地逃回河南,到底使他動了父女之情。”
羅蘭接著說:“一則我姑父還算有父女之情,二則我姑媽接到我明哥的電報後大哭一場,逼得我姑父非趕快匯款不可。”
黃梅問:“聽說寄萍姑去延安一趟,同胡天長見麵了沒有?”
羅蘭說:“寄萍在醫院中住了半個月,把病治好了……”
“肺病呢?”
“按說她應該繼續留在河大醫院中,趁這個機會治她的肺病。醫生也是這樣建議,還告她說,她的肺結核病再耽誤就不好治了。那時我姑媽已經決定動身往開封去,把我萍姐小時的奶媽也帶去,住在開封照料她醫治肺病。還有一個難得的治病好條件,可惜我萍姐不肯利用,錯過了這個好機會非常可惜。”
“什麽好機會?”
“河南醫學院的內科主任是一位肺病專家,在全國也有名氣,同我們家中有親戚關係。我們兄妹和萍姐因為年紀小,隻聽說有這位在德國得醫學博士的親戚,卻同他不認識。他在讀大學時因為家境困難,我父親在經濟上幫助過他。後來他考取官費留學,先去英國,後去德國,得了博士學位。回國後在濟南齊魯大學醫學院教了三年書,去年接受了河大的聘請,回到本省,可是從來沒有回過本縣。萍姐在開封住醫院治病時候,他正在湖南湘雅醫學院短期講學,沒有回來,所以沒有見到他。聽說我萍姐離開開封不到一個星期,這位有名的肺病專家就回開封了。”
黃梅問道:“寄萍姑為什麽不在開封多留幾天,等著這位肺病專家回來?”
羅蘭歎口氣說:“那時,我跟明哥也勸萍姐留在開封繼續治病,不要把身體完全折騰壞了。可是她一心想念胡天長,趁著手頭有錢,要了一個介紹信,帶著小望西往延安去了。可是在她到延安的前一個星期,胡天長已經奉緊急命令離開延安了。”
“往哪兒去了?”
“往敵後去了。”
“他不曉得萍姑會去延安找他?萍姑沒有事先打個電報?”
“你真糊塗!直到今天,內地和延安之間的郵電都有困難,國民黨不但檢查很嚴,往往毫無道理地將信件和電報扣壓。胡天長沒有接到萍姐的電報,可是他想著萍姐會去延安。他向組織提出要求,等了一個星期,實在不能再等,隻好留下一封信,跟隨第二批去敵後的同誌出發了。好則我表哥吳寄芸已經到了延安,進抗大學習。胡天長將寄萍姐有肺病,可能帶著小孩到延安來的問題,對組織談了,請組織照顧,又囑咐了寄芸和幾個留在延安工作的同誌。”
“萍姑為什麽不留在延安?”黃梅問。
“萍姐在延安住了半年多,等不到胡回延安,肺病更重了。延安的條件很苦,不適合養病,而且大家擔心她可能將肺病傳染給小望西,都勸她將望西留在延安,由組織照顧撫養,她獨個兒回家鄉養病。組織也向她勸告,希望她病好後重來延安。她雖然在開封住醫院時曾得到家裏匯給她一筆數目不小的款子,猜想父親還念著骨肉之情,但沒有一句話同意她同胡天長的結合,也沒有一句話提到小望西。想來想去,她不能將望西帶回家去受她父親的白眼和虐待。為著不使小望西受她的肺病傳染,也不願將自己的不治之症傳給眾多的革命同誌,隻好把嬰兒留在延安,痛哭一場,隻身回到開封。到開封後,知道我同明哥已經回到家鄉,發展本縣的救亡工作。在開封的負責同誌也建議她回家鄉來一邊養病,一邊做一點力所能及的工作。她回來將近兩個月,因為一方麵拚命工作,一方麵經常想念著胡天長和小望西,不但她的病並未見輕,反而加重了,真叫人替她擔心!”
黃梅問:“她要住在家裏養病,由姑太太親自照料,還有女傭人侍候,飲食也方便,豈不比一個人住在城裏好得多?”
“我姑父不喜歡她,看見她就黑著臉孔,很少理她,所以家庭對於她是一座可怕的精神牢獄,給她的隻是不能忍受的痛苦,而不是溫暖、平靜和安慰。再說,她不能離開工作,離開革命的同誌們。她在家中隻住了兩個星期,就不顧母親的眼淚,堅決來到城裏,要求參加救亡工作。唉,我萍姐的病是好不了啦!”
大家的心情沉重,不再說話。過了片刻,林夢雲歎口氣說:
黃梅說:“這畢竟是個人的事。夫妻不能團圓雖然不幸,但比起去敵後發動抗日武裝鬥爭的緊急任務,畢竟是件小事。假若我是胡天長,也會是這樣的,並不是不重感情。”
羅蘭心中不讚成,撇撇小嘴,諷刺說:“你呀,小黃,你永遠不會像胡一樣!”
“你難道不相信我會去敵後打遊擊麽?”
“到敵後打遊擊你當然可以,可是你永遠不能成為胡這種人。”
“為什麽你斷定我不能?”
“你當然不能。你不會有一個漂亮妻子,不會有妻子帶著小寶寶跋涉千山萬水去找你。小林,你說,黃梅常常說話非常理智,自認為帶有男子氣概,她將來會有一位像萍姐那樣又多情又漂亮的妻子麽?”
小林恍然明白羅蘭的諷刺意思,向黃梅笑著問:“小黃,你說你會麽?”
“鬼喲!”黃梅罵道,“咱們正在談正經話,你們瞎扯到哪裏去了!”
三個女孩子都笑了起來,把壓在她們心頭上的沉重情緒稍微衝淡了。
平日睡覺時候,黃梅的頭一放到枕頭上不過片刻便睡熟了,但是今晚她久久地不能入睡。同情吳寄萍的命運雖然是她不能很快入睡的一個原因,但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吳寄萍的事引起她想起來許多問題,使她的心情很亂,久久地不能平靜。
近來,黃梅除隨著同學們上課和開會之外,羅明、張克非和楊琦都喜歡找她個別談話,好像他們都認為她是農家出身的、較有工作能力的女孩子,決定對她加意培養。她在童年時經曆了大別山的紅色風暴,一家有三口親人為土地革命獻出了生命,少年時代又跟著母親過了幾年的逃難生活,對世間事和進步道理比一般城市女孩子懂得較多,經過近來聽課、開討論會、閱讀理論小冊子,加上同羅明等同誌的個別談話,她在思想上進步很快。原來她最關心的道理是抗日戰爭就是民族解放戰爭,民族解放戰爭與解放農民,推翻壓在他們身上的三座大山有密切關係,婦女本身的問題她很少去想。今晚同羅蘭和小林一陣談話,使她對吳寄萍更加同情,恍然醒悟了抗日關係著婦女解放;要解放婦女,還有個反封建的大問題!越想問題越多,她越發沒有瞌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