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羅蘭

一連幾天,羅蘭總是像有沉重的心事似的,特別愛好孤獨,常常地默默凝思。在早晨你看見她的床鋪收拾得整整齊齊,下午再看時便常常枕被零亂,分明是她白天一煩惱就蒙頭睡覺,起來後又煩悶得無心收拾。有一天她睡過午覺醒來,屋裏靜悄悄地隻有她一個人,虛掩著門,一道陽光從門縫間斜射進來。她覺得渾身軟綿綿的,想坐起來又似乎沒有一把勁,於是連打了兩個哈欠,伸個懶腰,揉去了眼角淚水,心緒茫然地在**繼續躺著,望著那一道黃澄澄的陽光出神。她起初隻是無聊地閑看著無數的極細的灰星兒在陽光中不住地浮沉漂流,誰知看著看著,竟忽然想到了人生問題,覺得人生也不過像這些灰星兒一樣,有無數的人不曾被陽光照臨,又有無數的人生活在陽光之中。但是即使生活在陽光之中,也不免有點空幻。這陽光並不能永遠照臨,它本身沒有一刻不在變換著位置和光的強弱,過不了多長時候就得從門縫消逝,跟著而來的是黃昏的暗影和悠悠的長夜;縱然明天陽光再來,但漂浮在陽光中的灰星兒卻不知經過幾次聚散,變化,新的一次一次地代替舊的,而舊的到底命運如何,是繼續在空中漂泊呢還是沉淪下去,就不得知道。再者,這無數灰星兒當陽光照臨時候,看起來十分的幸運,活躍,但仍然不停地忽聚忽散,忽南忽北,忽然沉落,忽然浮起,忽然被一絲微風驚擾,紛紛地滾入暗處。不僅是人生如此,就連整個宇宙的變化說來,何嚐不是一方麵看來是實實在在,一方麵不免有點兒空幻?所謂星雲,和無數的灰星兒比起來,不也是很相像麽?至於人與人的關係,一切愛情,友誼,同誌,家庭,也無不是在捉摸不定中不住變化。生活好像做著一場夢,將來夢醒時,回頭一想,不過多增一點兒悵惘和空虛之感。想到這裏,羅蘭心亂如麻,不覺輕輕地歎口長氣。

過了一會兒,她懶洋洋地從**坐起來,又出了半天神,才穿上鞋跳下床去。把被子隨便一疊,往床頭上邊一撩,然後把房門打開,端著臉盆往廚房走去舀水。經過教室前邊,她看見黃梅和林夢雲正同著一群男同學在一起高談闊論,她沒有向她們打招呼,她們也沒有注意到她。她端著水回到寢室,洗漱畢,偷偷地打開床下放著的手提皮箱,拿出來上等的香粉抹在手心,趕忙把香粉盒放回原處。坐在桌邊,對著鏡子,生怕別人看見,連二趕三地把香粉搽在臉上。搽過之後,怕露痕跡,她又用幹毛巾仔細地擦去粉多的地方,使粉色同肉色分不出來。然後,她又向手心中滴一珠清水,將餘留的香粉溶化,把兩隻手抱在一起搓了一陣。她久久地欣賞著鏡中的美麗麵孔和勻稱的上身,微微突出的少女胸部和兩隻柔軟白嫩的小手,好像欣賞一件名家的雕塑或繪畫,感到一種十分滿足的快樂。但繼續欣賞下去,她不由得雲天霧地的幻想起來:一會兒她想象著將來會發生的戀愛生活充滿著幸福和神秘,一會兒又把自己想象成一位傳奇故事中的薄命才女,經曆著曲曲折折的不幸遭遇。因此,她忽然一陣臉頰飛紅,呼吸短促,心頭狂跳,不好意思再想下去,但是禁不住還是胡思亂想。她這樣對著鏡子,出神了很久一陣,才被一陣腳步聲驚醒,慌忙推開鏡子,站起身來。

“小羅,”林夢雲在窗外叫道,“已經上課了,你難道沒有聽見鈴聲?”

剛才曾經從她的窗子外搖過兩遍鈴,不過鈴聲都像是在遼遠的曠野中響著一樣,她不曾感覺到同自己有什麽關係,聽過後也就忘了。如今被小林一叫,她恍然想起,趕忙尋找鉛筆和筆記本子,並且掩飾說:“我以為楊先生出去了呢。”說著就跑出寢室,隨林夢雲一道往教室走去。

楊琦和羅蘭的哥哥羅明是大學同學,且係孩提之交,感情極好。他多才多藝,尤其對文藝的天分和興趣都很高,除經常畫畫外,偶然也寫一首詩或一篇小說在報上發表。近一個月來,羅蘭自己也不知為什麽特別地覺得他可敬可愛,連一點細微的動作都比別人多帶有幾分意味。她看見所有的男先生和男同學總覺得順眼的很少,即便是她認為大體上順眼的,也不免有一些使她不能夠滿意之處;隻有楊琦在她的眼睛裏是一個找不到缺點的人;即便有一二缺點,不是微小得無足掛齒,便是因有這微小的缺點更增加他的可愛。一天不見楊琦,她覺得生活中像缺少了什麽似的;見了楊琦,她又盡可能地躲避著他的眼光,故意裝做一種十分疏遠的冷淡神氣。她常常生出許多幻想,近來特別愛幻想著神秘的戀愛生活,充滿了詩的場麵。而每次幻想時候,她都把楊琦想象成她自己的戀愛對象,把全部愛情都灌注到這個影子上麵,仿佛她同他真是在戀愛一樣。好像楊琦就是西洋童話故事中的英俊王子,而她就是忠貞不二的公主。可是楊琦一點也不知道他在被羅蘭愛著,一向隻把她當做妹妹看待,對她的學習特別關心罷了。

當羅蘭隨著林夢雲走進教室時,楊琦已經站在講台上,攤開他的講授大綱了。他看見林夢雲和羅蘭進來時把話停一停,含笑地看著她們坐定之後,才開始講課。他這一堂課講的是怎樣做宣傳工作,講得津津有味,頭頭是道。起初羅蘭低著頭專心聽講,一麵聽一麵記著筆記,後來她覺得楊琦不時地拿眼睛看她,她的心就不能專一起來。她不敢看楊琦的眼睛,但又忍不住渴望想看他一眼,每每趁著自己抬頭或轉臉時候,或趁同學們發問或發笑時候,她禁不住向他的臉上偷瞟一眼。倘若偶然和楊琦的眼光碰在一起,她便立刻低下頭去,久久地不再抬起,心中又害怕又**漾著幸福滋味。她不能安心地記筆記,甚至連楊琦在講些什麽,同學們問什麽問題,為什麽忽然發笑,她一概沒有留心。楊琦在講課時愛說“所以”,這差不多成了習慣,動不動就“所以”一下。羅蘭雖然不能專心一意地聽他講課,卻從不曾打耳膜上滑掉過一個“所以”,這一個詞兒對她特別有趣,也特別容易鑽入腦子。每逢楊琦在講台上無意中說出來一個“所以”,她就像有意又像無意地記一個“所以”在筆記本上;當沒有“所以”出現時候,她就在本子上畫著圖畫。羅蘭有一種天生的繪畫才能,雖然她沒有學過繪畫,但隻要高興,她可以三筆五筆畫出來一個人的頭部,輪廓和神氣差不離兒。她現在心不在焉地在本子上隨手胡畫,畫滿了大半頁,不提防被旁邊坐的小林看見,對著她悄悄地笑了起來。她駭了一跳,向小林望了一眼又看看自己的筆記本子,發現自己在本子上畫了許多雙姿勢不同的穿著皮鞋的腳。羅蘭的臉一紅,勉強對小林笑了一下,立刻把那一頁撕下來,揉成紙蛋兒,拋到地上。但又怕別人拾去,忙又彎下腰撿了起來,裝進口袋,從地上撿起紙蛋兒時候,順便偷偷地向楊琦的臉上瞟了一眼,看見楊琦注意到她的舉動,她心中一虛,以為楊琦什麽都看清楚了,立時羞得連脖子也紅了起來,心口嗵嗵地跳個不住。

下課時候,羅蘭巴不得搶在頭裏,一步就逃出教室。但一見楊琦匆匆地下了講台向門口走去,她隻好索性慢走,免得和楊琦碰在一起。誰知楊琦走到門口時候,許多同學把他包圍起來,七嘴八舌地問著地方上新近發生的問題。本來沒有什麽可問的同學們因愛聽楊琦說話,也圍上來湊熱鬧,把教室門口擁擠得水泄不通。羅蘭挽著黃梅的一隻胳膊站在外邊。黃梅每次要用力往人群的中心擠去,都被她用力拖住。等楊琦走掉以後,黃梅埋怨她說:

“要不是你拖著我,我也好擠進去問一個問題。”

“唏,天天見麵,有什麽問題可問?”

黃梅把眼皮眨了眨,笑著說:“是的,也沒有什麽特別要緊問題,不問也可以。”

她們一同走進女生的宿舍院裏,林夢雲從後邊趕了上來,撲在她倆的肩膀頭上叫道:

“小羅,我要告訴楊先生說,你在堂上不用心聽講,隻記他的‘所以’,畫他的腳……”

“討厭,”羅蘭的臉一紅,回頭來照小林的身上打了一拳,“你再多嘴我就永遠不理你!”

“那麽你們都看看我畫的這一張好不好。”小林興致勃勃地跳到黃梅和羅蘭前邊,攤開自己的筆記本子說:“我看見小羅畫楊先生的腳,我就畫他的頭,你們看我畫的像不像?”

黃梅和羅蘭看了後都說不像,急得林夢雲用鉛筆指著楊琦的頭發問道:

“這一點也不像嗎?”

“頭發倒有點像,”黃梅把筆記本拿在手裏端詳著說,“隻是別處都不像,眼睛倒像你自己的。”

“她怎麽能畫像呢?”羅蘭說,“你想,她畫楊先生的時候不曉得在想著誰個,怎麽能畫像?”

林夢雲裝做沒有聽懂她的話,要過去筆記本,孩子氣地笑著跑進寢室。黃梅因為張茵叫她,就跟著張茵一道往花園走去,把羅蘭一個人留在宿舍院中的芭蕉旁邊。羅蘭孤孤零零的沒個伴兒,覺得十分無聊,不願找人談話,也不願走進寢室,心緒茫然地站立在芭蕉前,望著巨大的綠葉出神。第二堂的鈴聲響的時候,她知道張克非這一堂因事請了假,所以她一動也沒有動,繼續對著芭蕉出神。聽見林夢雲在寢室裏小聲唱著《鬆花江上》,她心中越發增加了說不出來的淒涼滋味,仿佛預感到她自己將來也不免要失去家鄉,含悲忍苦地一年年在天涯流浪漂泊。她一邊聽一邊幻想,一邊無端地傷感起來。忽然,她咂一下嘴唇,噓一口氣,隨即用左手捧起一片芭蕉葉,在上麵寫一首小詩;剛寫了一句,忽然後悔,趕忙用鉛筆塗掉。雖然她把芭蕉葉上的句子塗掉,卻在肚子裏繼續完成這一首偶感之作。背誦了幾遍之後,她默默地走回屋去,從抽屜裏拿出來一個精致的小本子,把這首小詩記下:

你知道麽?

我有一句話,

也許僅僅是一個字,

深深地藏在心底,

嚐試了一千次,

沒有勇氣告訴你。

我決定讓這句話,

漚爛在我的心裏;

等我死了,

同我一起化成泥。

羅蘭將小詩寫出來之後,發現句子還缺乏錘煉,又改了幾個字。過一刻又看了看,越發地覺得通篇都不滿意,而且她害怕偶然被別人看見,泄露了深藏在她心中的秘密感情,於是她突然把那一頁扯了下來,撕得粉碎,拋到桌下。但是她低頭看了看桌下的幹淨地上忽然多了一些碎紙片,怕引起別人注意,又趕快用條帚掃到門後。林夢雲注意到羅蘭的情況,但沒做聲,她隻是有點兒吃驚地向小羅望一眼,繼續埋下頭去,細心地抄寫新歌曲。抄著抄著,偶爾小聲地唱出聲來。

羅蘭從來不記日記,偶爾有什麽感觸時就在一個精致的小本子上寫下幾句,也許是一首小詩,也許是一段散文。這個小本子封麵上題著“煙雲錄”三個字,從不肯讓人翻看。如今好端端一個小本子因為她無情無緒,撕去一頁,看著又是心疼又是生氣。她拿著小本子在桌上輕輕地拍了拍,慢吞吞地彎下身去放進床下邊的小箱裏。

她拿起來一本書,歪在**,看了幾頁,書從她的手裏落了下去。坐起來伏在桌上,麵前攤開一疊白信紙,握著筆想了一會兒,覺得無聊,又把筆和信紙放回原處。她用一隻手支著腮巴,久久地,久久地,凝視著窗外的一株海棠,一動不動,眼也不眨,像一個大理石雕像似的,隻有鬢角邊幾根柔細頭發偶然飄動。

當羅蘭正對著窗外的海棠出神的時候,那個叫做陳維珍的女同學拿了一把鮮花跑進屋來,向她叫道:

“羅蘭姐,我給你采了一把鮮花,你看多好看!你那瓶裏的花兒早就敗了,我替你換上好不好?”

陳維珍說著就要去把瓶裏的殘花拔掉,羅蘭照她的頭頂上輕輕拍一下,笑著說:

“慢一點兒,別冒冒失失的,小心把瓶裏水灑到桌上!”跟著又問道:“維珍,你從哪兒采來這些野花?”

“咱們學校後門外不是有一片空地嗎?”陳維珍快活地說,“那兒有許多野花,自來就沒人注意。剛才我看見楊先生一個人拿本書在空地上散步,好像有什麽心思似的,我跑去閑看看,看見了許多野花開得真好看,便采了一把回來。這幾朵映山紅是楊先生替我采的,你看,是映山紅呢。”

“你為什麽自己不要?”

“我沒有瓶子。再說,我也懶得天天換水,不如送給你好。”陳維珍嘻嘻地笑著,拿著花瓶說:“好吧,人情要做做到底,我替你換瓶水去。”

“多謝你。明天我給你買糖吃。”

等陳維珍拿著花瓶和拔掉的一把殘花跑出寢室,羅蘭微微地笑著把這一把新采的野花放在鼻尖聞了一陣。當一朵映山紅挨著嘴唇時候,她想到是楊琦親手采的,不覺心中一動,臉頰一紅,立刻把花朵從鼻尖和嘴唇邊拿開。隨後她轉過頭去,向林夢雲問道:

“小林,你看這一束花兒好不好?”

“我剛才已經坐在這兒看了半天了,”林夢雲抬起頭來溫柔地笑著說,“你以為我還沒有看見呢。”

“你看很好看吧?”

“很好看。你愛哪一種顏色的?”

“我愛——”羅蘭忍一下,終於說道:“我愛紅色的,像火一樣地燃燒。”

“你說話跟做詩一樣……”

羅蘭趕忙截住她:“那麽你喜歡哪一種顏色呢?”

“我喜歡那種白的和黃的,不,紅的也好,我全都喜歡。”

“屁!”羅蘭把嘴一撇,笑了起來。一會兒,她又感慨地說道:“這些花兒,雖然很鮮豔好看,可惜不能長開。”

正說著,陳維珍興致勃勃地拿著花瓶跑進屋來。羅蘭把花枝插好,把花瓶放在原處,欣賞了一會兒,拉著陳維珍的手說道:

“等這一把花兒開殘時你再給我采一把好不好?”

“當然可以,不過,你拿什麽回報我呀?”

“我說過給你買糖吃。”

“不稀罕,”陳維珍扭一下身子說,“你另外想一想我需要什麽。”

“好,讓我想一想。”

羅蘭想了一下,自己未開言先忍不住笑了起來。對著陳維珍的耳朵咕噥幾句,陳維珍沒有聽完就兩頰飛紅,罵了一聲“混蛋”,照她的大腿上打了一拳,從寢室中逃了出去。

羅蘭向窗外叫道:“陳維珍你別跑,我同你說一句正經話,快回來!”

陳維珍一麵跑一麵回答說:“我沒有聽見。你說給我的壞話都算說給你自己的。”

“你對著她的耳朵說的什麽話?”林夢雲問道。

“你猜猜?”

“反正不是好話,俺不猜。”

林夢雲咬著嘴唇,微微笑著,低下頭繼續抄寫。羅蘭自己也不知道這一刻為什麽滿心喜悅,隻想同人說話,隻想笑。她看林夢雲沒工夫同她閑扯,便隻好看著花含笑不語,她的嘴唇像一朵春雨後迎著曉日似開未開的玫瑰花蕾。停會兒,她把花兒又聞了聞,把灑在桌上的水珠擦幹淨,又坐下去對著那一枝杜鵑花想著心事。

從教務處的前邊傳過來一陣同學們的歡快的叫嚷聲,把羅蘭從沉思中驚醒。她回過頭去向林夢雲望了一眼,見小林也已經抬起頭來,睜著一雙虎靈靈的大眼睛,傾聽著從教務處傳來的叫嚷和笑聲。她們還沒有聽出來是什麽事情,忽然有一陣腳步聲匆匆跑來,隨即看見黃梅穿著一身草綠色的新製服跳進了寢室。

“你們看,你們看,”黃梅笑著說,“我像一個軍官不像?像一個政工隊員不像?我這製服穿上合適不合適?……”

林夢雲和羅蘭沒有回答,都跳起來抓住她問道:

“俺們的製服呢?俺們的製服呢?”

黃梅叫道:“見鬼!你們的製服你們自己不去拿,還等著丫環仆女們送來不成?”

“哎,俺也去拿俺的製服!”小林叫了一聲,歡天喜地地跑了出去。

“小林!小林!”羅蘭趕到門口叫著,“把我的也帶回來!”

黃梅在房裏一邊照鏡子,一邊急急地問羅蘭:“快看我的製服合適嗎?合適嗎?”

另外三個女孩子——張茵、王淑芬和陳維珍——都帶著各自的製服從教務處跑回來,在隔壁的房間裏嚷著,笑著,試著新衣。

為什麽姑娘們拿到草綠色的新製服會這樣高興呢?我們要從時代的思想變化看姑娘們的服飾風尚變化。

在三十年代的北方和內地,女學生一般風氣是崇尚樸素,春秋和夏季穿旗袍,顏色比較素雅。素雅的花旗袍雖然也流行,但是在北平和內地女學生中,最一般的是安安藍或陰丹士林洋布旗袍。也流行黑綢長裙,上穿淺色短褂。經曆了一二九運動和雙十二事變以後,北平學生的思想向左轉,一部分女學生的夏衣開始流行工裝,即上穿白色長袖襯衫,下穿藍色的工人勞動長褲,胸前有口袋。當然,穿旗袍和長裙的仍占大多數。到了抗戰初期,風氣又變。全國實現了第二次國共合作和全民抗戰,數不清的宣傳隊、演劇隊和政工隊,適應抗戰的需要出現了,隊員們一律穿草綠軍服,又名製服。各地方群眾性的救亡組織,在這種時代風氣中,男女青年們都換上草綠製服了。當然,在地方群眾性的救亡組織中,女青年穿旗袍和長裙的還不少,但是穿製服成為時髦了。由於這種新的時代風氣,所以羅明們辦的抗戰工作講習班也決定改穿製服了。做新製服的錢都是師生們各人自己出,隻有黃梅的製服費由羅明代出。師生們第一次拿到像軍服一樣的草綠製服,都感到新鮮和高興。尤其女同學,開始不再穿傳統的旗袍和裙子,像男青年一樣改穿軍服,最為興奮。

住在隔壁寢室的姑娘們換好製服以後,一起跑到黃梅們這邊寢室,同時林夢雲也抱著新製服從教務處回來了。於是六個女孩子聚在一起,你拉我碰,嘻嘻哈哈,咭咭呱呱,從沒有這樣快活。大家鬧了一陣,陳維珍拉著王淑芬往教務處跑去;張茵忙著幫小林換上製服,又來到黃梅身邊,向她身上左右前後端詳一遍,不覺大笑起來。

黃梅說道:“笑什麽?笑什麽?好同誌,好茵姐,快替我拉一拉衣服後襟。你看,我的製服好像是不很合適,媽媽的真氣人!……”

“你為什麽不把裏邊的長衣服脫掉?”張茵強抑製著笑聲問道。

“啊?”黃梅怔了一下,自己也笑起來:“媽媽的,怪道我覺得不合適,原來藍旗袍忘記脫下來,還在裏邊掖著呢!”

她一邊笑著一邊解製服扣子。林夢雲望著她說道:

“看你急的,別把製服扣子都扯掉了!”

黃梅匆匆忙忙地把製服脫下,脫掉掖在裏邊的安安藍舊旗袍,重新把製服穿上,向鏡子裏望一眼,顧不得再問合適不合適,拉著張茵就往外跑。張茵笑著罵道:

“外邊沒有愛人等著你,小心一跟頭把門牙磕掉!”

“黃梅真是。”林夢雲望著黃梅和張茵的背影說,“穿上軍裝就高興得跟得了荊州一樣!”

羅蘭接著說:“她呀,好像是一個小夥子,不像是姑娘性格。將來真打起遊擊來,那時她才不知道怎樣高興哩!”

林夢雲看見羅蘭仍舊穿著花旗袍,感到很奇怪,問道:

“小羅,你怎麽不穿上試一試?”

“我剛才比了比,還合適。”

“快穿上,”小林催促說,“穿上,咱們也往教務處去瞧瞧。”

羅蘭說:“我不穿。走,咱們去瞧瞧黃梅在幹什麽。”

“你為什麽不穿?大家都穿起來不是怪好玩兒的?”

“怕麻煩。等我高興的時候我自然穿了。”

“那麽我也不穿了,”林夢雲猶豫說,“穿上新製服出去,那些男同學看見又要拍手哩。”

“嚇!黃梅和張茵都不怕,你怕什麽?”

“不是怕,我不愛同他們打打鬧鬧。”

林夢雲果然把製服脫了下來,換上淺藍色陰丹士林布旗袍,用手把頭發攏一攏,拉著羅蘭往教務處走去。誰知同學們已經從教務處門口散了。林夢雲和羅蘭在教務處門口找不到黃梅和張茵們,又廝跟著往別處找去,終於在運動場上找到她們了。

黃梅和張茵正同三個男同學站在秋千架旁邊抬杠。男同學們故意說女人不能夠打遊擊,上火線,隻應留在後方工作,最好是下廚房,養小孩,把黃梅和張茵氣得隻罵他們是封建餘孽和法西斯反動思想,吵嚷得臉紅脖子粗的。陳維珍畢竟歲數小,不管男同學們怎樣故意地說出侮辱女性的反動理論,她隻一心一意地打著秋千。王淑芬懶洋洋地看著陳維珍打秋千,仿佛沒有聽見有人在旁邊抬杠似的,臉孔上帶著困倦和漠然的表情。一看見林夢雲和羅蘭走來,黃梅覺得又多了兩個幫手,越發地興奮起來。秋千架邊隻聽見她一個人的說話聲音,那三個男同學和張茵反而望著她嘻嘻笑著,插不上嘴來。

正抬杠間,那位叫做魯輝揚的男同學忽然從籃球場上把籃球猛力地投了過來,恰恰打在小林的腿上,幾乎把她打個前栽。羅蘭一看是魯輝揚打來的,首先拍著手笑了起來。旁邊的三個男同學也跟著拍起手來,並且有一個還笑著說道:“打得巧,打得巧。”王淑芬向魯輝揚看一眼,又回頭來望著小林笑了一下,笑裏邊別有深意,好像說:“哼,在我麵前搗的什麽鬼呀!”林夢雲滿臉通紅,抬起頭向魯輝揚說:

“魯輝揚!你真討厭!”

魯輝揚本來想把籃球往秋千架邊一投,把大家叫過來一塊兒玩,沒想到會打在小林的腿上,偏偏又遇著王淑芬在旁邊站著,使他加倍的不好意思。他忙走過來向小林賠著笑說:

“對不起,對不起,我真是無意……”

一句話沒有說完,黃梅已經拾起球來向麵前正在笑的一位男同學的胸口打去。隻聽咚的一聲,球又從那位男同學的胸脯上碰回來,在她的新製服上留下了一片浮灰。那位男同學向黃梅叫道:

“小黃,你為什麽打我?瘋了麽?”

黃梅說:“你們都看小林好欺負,我就愛打抱不平!”

“你為什麽不敢向魯輝揚打去?”

“反正你們男同學都是一鼻孔出氣,不管打誰都一樣。”

男同學和女同學都笑了起來。張茵指著被打的男同學說道:

“剛才小林挨了一球,你連聲說‘打得巧’,這一回打得巧不巧?”

“這不算巧,”被打的男同學回答說,“因為離得太近。”

“好,我就離遠一點兒。”黃梅又拾起球來,向後跳了幾步,回頭說:“你要我打你的頭呢還是打你的身子?”

“打身子!”男同學回答說,反而感到十分快活,情願挨打。

黃梅用力地把籃球投過來,卻被那個男同學用右手輕輕一接,挽在懷裏,又一轉身傳給魯輝揚,於是三個男同學和魯輝揚都笑著跑到籃球場裏。張茵、黃梅、小林和羅蘭,看陳維珍打會兒秋千,也來到籃球場邊。黃梅和張茵遇著機會時抓住球投一投,有時男同學們也把球傳給她們。林夢雲剛才被魯輝揚誤打了一球,經男同學們拍手一笑,特別是王淑芬對她的諷刺神氣,弄得她一肚子說不出的煩惱。但一則怕使魯輝揚臉上難堪,二則怕別人背後說三話四,她隻好站在球場邊微微笑著,看別人打球玩耍。如果球滾到她的跟前,或同學們特意把球傳給她,她就彎下腰去,從地上把球拾起來,遞給張茵或黃梅。有時她拾起球來,遲疑一陣,忽然咬著嘴唇,用力一拋,但因為她腰軟手軟,又忍不住笑,隻能拋三四丈遠,比頭頂高不了多少。黃梅和張茵看著她投球就嗤嗤笑著,不然就故意地逗她發笑。有一次她剛剛要把球向外拋,因為自己一笑,手一鬆,球從手裏落到地上,滾到張茵的腳背上邊。

“小林,”黃梅學著小林的姿勢說道,“你一定是吃豆腐長大的,不然為什麽那麽白胖、那麽軟呢?”

“她的骨頭是棉花做的,”張茵糾正說,“不信,你摸一摸她的胳膊跟手指頭。”

林夢雲滿臉鮮紅得像熟透的蘋果似的,笑著說:“你們就會拿著我開心,有膽量為什麽不惹小羅呢?”

“小羅像一朵帶刺的玫瑰花,”張茵望著羅蘭說,“看著好看,聞著噴香,就是不敢用手去摸。”

“討厭!我什麽也不是!”

羅蘭似惱非惱地罵了一句,隨即把嘴一咕嘟,低著頭迅速走開。張茵、黃梅、林夢雲三個女孩子都怔了一下,互相交換一個微笑,拿眼睛送著羅蘭的背影出了角門。

“糟糕,”林夢雲伸一下舌頭,小聲說,“小羅生氣了。”

羅蘭一路走回來沒有抬頭,也沒同任何人打個招呼。她心下本來就有著無名煩惱,並不是因聽了張茵的話而忽然生氣。不過她常常愛借一個很小的因由裝模作樣,讓別人認為她是生了氣,當場使別人不免長臉,事後使別人撫慰她或向她道歉,這樣才心中舒服。如今表麵上她一氣而走,實際心裏邊卻沒有一點氣,反覺得愉快和輕鬆。

走進寢室,一眼看見新製服在**拋著,心中一動,拿起來在身上比了一比。正在決定穿與不穿,忽然有人在門框上扣了兩下,羅蘭一回頭,看見楊琦一個人走進屋來,不覺臉一紅,心頭卜卜地跳了幾下。楊琦走到她的桌邊,笑著問道:

“小羅,我來得不湊巧,你現在要換衣服嗎?”

“不換,”羅蘭轉過身來說,“我隻是比一比。”她也不讓楊琦坐下,自己卻不知如何是好地坐了下去。

“穿上製服就成了一個女戰士,”楊琦一半正經一半玩笑地說,“等到需要時候,咱們一道打遊擊去。”

羅蘭不知道應該回答什麽話,隻勉強笑了一下,避開楊琦的眼睛低下頭去。

“你願不願將來跟俺們一道打遊擊?有點兒舍不得家庭吧?”

“不……”

“怕不怕吃苦?”

“不怕。”

羅蘭心裏邊七上八下,一方麵盤算著楊琦來找她到底是什麽意思,一方麵又責備著自己不應該低著頭不敢看他,使他覺察到她的態度和平常不同。“大大方方地抬起頭來,”她心裏命令自己說,“像從前一樣才好。”但是她心中雖然清清楚楚,身子卻不能夠聽從她自己的指揮。她的四肢好像喝醉酒又好像受了驚駭似的,沒一把勁兒。她的眼睛在燃燒,兩頰在燃燒,頭重得抬不起來。“真糟糕,”她心裏想,“我要露出馬腳了!”過了片刻,她下了很大決心,用了很大力氣,猛然把頭抬起來,向楊琦望了一眼。幸而楊琦並沒有盯著眼睛看她,倒是對她的神態無所感覺似的,在欣賞著瓶中的杜鵑花。於是她的心情稍稍地安靜一點,呼吸也感到鬆和了。

“是陳維珍替我采的。”羅蘭喃喃地說。

“杜鵑花是我采的,”楊琦回頭來看著她說,“你應該感謝我才是。”

“我……”羅蘭很不自然地笑了一下,半吞半吐地小聲說:“我不曉得是你采的。”

她不敢再看楊琦,也不敢再低下頭去,心緒有點慌亂,拿眼睛對著花兒,但一隻手又不自覺地從桌上拿起來一張舊報紙。“我為什麽要向他提到花兒呢?”她心中後悔說,“這不是故意要他猜透我的心思麽?我真是糊塗得要死!”

楊琦自小兒與羅宅有“通家”之誼,同羅蘭兄妹同學,又常在一道玩耍,卻從來沒遇到像今天這種情形。他看見羅蘭的態度變得很奇怪,已猜出了一點兒,感情不免暗暗地有些激動,感到自己的態度也變得很不自然。為著結束兩人間這種窘態,他趕忙提高了聲音說道:

“小羅,我剛才遇著你表姐,她說清明節要請我們去吃飯。黃梅、張茵,還有小林,都請你通知一聲。”

“嗯。”羅蘭停了片刻,轉過頭來問道:“為什麽請吃飯?”

“一則給她自己做生,二則陶春冰要走,大家都想在一塊兒快活快活。”

“我記得她的生日是秋天……”羅蘭沉吟一下,突然想起來,說道:“啊,一定是胡天長的生日,哪裏是她自己的生日!”

“真的嗎?哈哈哈……那才有趣!”

“我好像聽她說過,胡的生日在舊曆三月初間。”

“不管是誰的生日,反正咱們到時候去吃一頓再說。見黃梅她們時你記清說一聲,別忘了。”

楊琦被羅蘭的美貌和神情弄得心中慌亂,他竭力鎮靜著自己,對著羅蘭把話說完,連二趕三地逃出了女生寢室。

羅蘭沒有站起來送他,聽著他的腳步聲遠了以後,才慢慢地從椅子上站起來,茫然望著窗外,揉了揉燃燒得微微發酸的眼睛,又用雙手捂一陣滾熱的臉頰。“他剛才一定看見我的臉紅了,”她忽然想道,“一定還聽見我的心跳,多難為情!”越想越慚愧,越後悔,越惱恨自己,不覺用手掌在桌麵上輕輕一拍,唉了一聲。過了一會兒,她又安慰著自己說:“他不會看透我的心中有什麽苦惱的事情,大概也沒有注意我的態度上跟平常不大一樣。”這樣想著的時候,雖然她心上稍微輕鬆起來,但仍不免發癡發呆地凝望著窗外的海棠花默默出神,聽著從遠處傳來楊琦的說話聲音。

無聊中偶然向**望了一眼,她伸手把剛才拋在**的新製服重拿起來。她再一次比一比樣式,看一看針線,品一品鈕扣,覺得還算是大致叫她滿意,想要試穿的心思頓然間旺盛起來。但乍然換上和軍人穿的一樣的衣服,雖然很新鮮、很時髦,在她總感到不好意思。又遲遲延延地停了會兒,聽一聽女同學們都沒回來,院子裏靜悄悄的,她才像做賊似的,急急忙忙地解開了花旗袍,先把新褲子蹬在腿上。一絲春風恰在這時候從院中芭蕉葉和海棠枝上颯颯吹過,嚇得她胡亂地把褲腰一提,立刻掖好旗袍,麵朝裏俯在桌上,半天不敢再出股氣兒。等曉得這不過隻是一陣風聲,她自己也覺得有點好笑。為著小心起見,她躡手躡腳地走去把房門掩上,然後回身來扣好褲扣,脫下旗袍,又匆匆地把上身製服穿好。不敢迎著窗子站,便把鏡子換個方向,自己躲在門後,對著鏡子扣好風紀扣,拉展袖子和衣襟。製服很合適,她心中十分高興。雖然褲腰扣得挺緊,而且隻試一試就要脫下,但她還是興致勃勃地把預先買的皮帶從抽屜裏拿了出來,穿在褲腰上,束得緊緊的。然後,挺起胸膛,垂下雙手,從領子和肩膀欣賞起,一直到腳背,又轉過半個身子從鏡子裏欣賞脊梁。通身上下欣賞了一遍,她覺得好像還欠缺點什麽,往**一看,原來是帽子忘了。她趕忙到床邊把帽子取來,對著鏡子戴在頭上,又把頭發攏到耳後。像一個天真的孩子似的,她模仿著軍人姿勢把兩腿並攏,對著鏡子行了一個舉手禮,惹得她自己禁不住悄悄地笑了起來。

她靠著門後的牆壁,很久地對著鏡子,沉入到汪洋無邊的幻想裏。她看見四麵望不盡的是荒山,夕陽照著紅葉,秋風吹著衰草,偶爾從遠處傳過來斷續槍聲。一行人馬在崎嶇的山道上行進,有人沉默地想著心思,有人——她覺得是小林,在馬上低聲地唱著歌。她自己騎著一匹白馬,楊琦騎著一匹紅馬,白馬頭緊挨著紅馬尾巴。楊琦時常忍不住回頭看她,她穿著軍服,腰裏插著手槍,掛著圖囊,圖囊裏一幅地圖,一卷詩,一個精致的筆記本子。她好像在想著什麽,眼睛望著遠方,遠方的山頭連著青天,青天邊抹著白雲,白雲又慢慢地變成紫霞。過了一會兒,她的眼前忽然展開了一片平原,無邊的雪的平原,雪上閃耀著早晨的陽光,蒸騰著淡淡的乳色輕煙。她和楊琦騎著馬,前前後後還有許多騎馬的同誌,像一陣風似的向前跑去……

“遊擊生活是多麽的富於詩意啊!”她在馬上歎息著,聰慧的眼睛裏似乎有激動的淚。她在心中說:

“真是千年不遇的偉大時代,英雄史詩的時代!”

在她,常常在幻想中把殘酷的戰地生活變成了浪漫主義的抒情詩,用想象代替了現實,使自己在幻想中打發掉許多時間。但是她的許多不切實際的幻想都同楊琦聯係起來,隻供她自己陶醉,從不對別人流露,連在小本子《煙雲錄》上也不留一點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