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清明節的一天

羅蘭從幻想中醒來以後,恐怕黃梅們突然走回,趕忙把製服脫下,放在床頭。重新穿上花旗袍,又對鏡子看了一看,覺得旗袍也有旗袍的可愛之處,它會使一個發育健康且身材苗條的少女格外表現出線條的諧和與嫵媚。過了三天,她才正式把製服穿上,跟黃梅和小林一道從學校走到街上。在這三天之內,她曾經好幾次把新製服穿上又脫下,起初隻在屋裏穿一穿,繼而敢走到院裏,再後來敢走往教務處和運動場去。見大家都並不特別地表示詫異,她也就一厘一厘地習慣起來。

清明節這一天,天氣特別明媚,真個是萬裏無雲,一片藍天如海。吳寄萍的請吃飯訂在正午,因為她知道這一天講習班下午沒課,大家可以痛快地玩耍半天。一吃過早飯,羅蘭就急得跟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巴不得立刻上完課,一步跳到她表姐那裏。在課堂上她一直麵對著黑板胡思亂想,想著表姐的過去和現在,表姐的小孩子,表姐的愛人胡天長,又想到她的表弟吳寄芸,以及她和表弟們的童年生活。好容易等到上完課,她趕忙又是找張克非和羅明,又是邀她的女朋友,隻恐怕別人耽誤了一刻工夫。後來當動身時候,她忽然感到遺憾地咬一下嘴唇,對小林說道:

“今天要是下一點濛濛雨才好呢。”

“我就討厭下雨,”小林說,“一下雨就滿地稀泥,別想穿一雙幹淨鞋子。”

“可是清明節下一點小雨很有意思。”

“有什麽意思?你不怕踩泥嗎?”

“古詩上提到清明時節常常是下雨的,我說的是今天若能夠多少下一陣雨,咱們走在雨地裏才格外的富於詩意。要不,怎麽會像是清明節呀?”

林夢雲拉著羅蘭的手安詳地微笑著,不說話了。兩個女孩子鬢發拂著鬢發,一邊走一邊唧唧咕咕地說話,親昵得像絞在一起的雙股麻糖一樣。黃梅在背後忍不住哼了一聲,大聲對羅蘭說道:

“前天才下過雨,田裏水滿滿的,一點也不旱,你又想要雨了!”

“我隻管下雨有趣味,”羅蘭回頭反駁說,“管他田裏旱呀澇的?”

“旱啦不收成,澇啦也不收成,不收成吃什麽?叫老百姓喝西北風過日子?”

羅蘭說:“不是說‘春雨貴似油’,下得越多越好嗎?”

“稻子不怕下,可是下得多了也會爛秧。還有下多了雨,桃子跟別的果木都要吃虧。還有,”黃梅嗝鬥一聲咽下去一口唾沫接著說,“今年打春早,氣候暖,早麥都快揚花了;再下十天半月的連陰雨,別的不說,早麥就不能保險。”

“你別哄我,麥子哪可就快揚花了?”

“咱這兒舊曆四月初就能吃新麥子,為什麽不是快揚花了?”

“你才是順嘴胡說哩,”羅蘭更不相信地笑著說,“在省城上學的時候,我常到城外玩,像這樣時候,麥子還不過膝蓋兒高呢。”

“哼,虧你還是大別山腳下的人!真是城裏姑娘,不知道咱這兒啥時候長啥莊稼!省城的郊區怎麽能跟咱這兒比?一則那裏靠著黃河邊,氣候冷;二則沙土地不長莊稼,咱這兒麥苗兒漫住老鴰時候,那裏麥苗兒還蓋著被子做夢呢!”

“你聽聽黃梅,”林夢雲笑著插嘴說,“她對於鄉下事情知道得多麽清楚!俺家在鄉下也有田地,一年半載,遇機會時,我也到鄉下玩玩,可是我什麽都不懂。有一次我把稻秧子當做韭菜,惹得佃戶們都笑了起來。”

黃梅和羅蘭聽了她的話也都笑起來。笑過之後,羅蘭對小林批評黃梅說:

“黃梅哪兒都好,就是一談起話來都扯到實際問題上,是個現實主義者,缺少詩的趣味。”

“我才不愛那些空想出來的詩哩。”黃梅笑著說,向正從後麵趕來的張茵擠著眼睛。

“別要抬杠了,”張茵向她們大家說,“吳寄萍快等得不耐煩了。”

四個女孩子走出大門不遠,碰見小丫頭春喜喘著氣迎麵跑來,兩個臉蛋上熱得鮮紅。她特意來叫黃梅即刻到家裏去,因為她的母親從鄉下來了。黃梅和羅蘭聽了都非常高興。不過黃梅想了一想,恐怕見過母親後再趕到吳寄萍那裏時間來不及,便對春喜說道:

“你回去告我媽說,就說吳表姑叫我去吃飯,一吃畢飯我就回來了。”

“不行呀,她叫你立刻回去呢。”春喜拉住黃梅的袖管,又說:“黃大娘說近來鄉下忙,在城裏不敢耽擱,下午還要走哩。”

黃梅沒有辦法,隻好決定先往羅蘭家去瞧一瞧母親。她對同伴們說道:

“我去見見我媽,馬上就趕來,要不了半個鍾頭。”

“快點趕回來,”三個女孩子一齊說道,“越快越好!”

羅蘭把春喜叫到跟前,對著她的耳朵咕唧幾句,又抬起頭來向黃梅說道:

“黃梅,見你母親時就說我問候她,請她下午不要走,來咱們學校玩玩。”

黃梅答應一聲,不知母親有什麽急事進城,心中七上八下的,廝跟著春喜跑了。

黃梅的母親頭上纏一塊家機布老藍首帕,身上穿一件毛藍洋布的半舊布衫,寬鬆鬆的,在鄉下人看來是所謂“半時半古”式樣。她腿上穿一條寬大的八成新藍白線棉布褲子,紮一條寬寬的黑腿帶;腳上穿一雙毛邊厚底黑布鞋。雖然是鄉下做活人,但因為她在靠鐵路的城市住過,尤其是因為在一個教會女學校做過幾年女仆,鄉下的“村氣”畢竟去了不少,不曉得的一定會說她是一位鄉下地主家的老板娘。

她來到羅家以後,先往上房去問了老地主羅香齋的好,談一陣家常閑話,又走到羅香齋的大媳婦屋子裏。老媽子給她一根旱煙袋,她一麵吸著煙,一麵同羅蘭的嫂子談話。這位少奶奶,名字叫做李惠芳,曾在本縣裏讀過初中,思想上半新半舊,過於對丈夫溫柔服從,到現在結婚不過五年,已經在羅照手裏成了一個可憐的犧牲者,親戚鄰居中沒人不說她為人太好,背地裏替她歎氣。一連兩夜,羅照都在本城幾個賭博場和半掩門子那裏鬼混,今天五更鼓裏才醉醺醺地腳步踉蹌地跑回家來。李惠芳不但不同她丈夫吵鬧,反而溫順地替他脫去了鞋襪和衣服,照料他喝了兩杯開水,伺候他在自己旁邊舒舒服服地睡下。清早一起床,她就叫奶媽子把小孩子抱了出去,掩好房門,整一晌不讓小孩子回到屋來,也不讓貓進來,免得把她的丈夫驚醒。如今黃梅的母親同她坐在院中石榴樹下談話,也是用很小的聲音,連磕煙鍋都隻敢在手心裏輕輕磕著。黃梅的母親看見李惠芳的眼窩子比兩月前塌下很深,而且發暗,心中也著實替她難過。隻是因為羅照在裏間睡著,黃梅的母親也不敢隨便亂問,隻東一句西一句地扯著閑話,等待自己的女兒回來。

一看見她的女兒跟春喜一道跑進院來,母親差不多嚇了一跳,愣怔著不敢說話。黃梅三步並成兩步地跑到母親跟前,笑嘻嘻地大聲叫道:“媽,你來了!”母親開始笑起來,連忙搖了搖手,向西廂房指一指。黃梅會意,看著李惠芳伸伸舌頭,小聲問道:

“大叔還沒有起來?”

“走,咱們到前院說話去,”母親站起來小聲說,“別把你大叔驚動醒了。”

“不要緊的,”李惠芳攔住說:“就在這兒說話吧。”

“不啊,”母親說,“這孩子冒冒失失的,還是到前院去說話方便。”

母親把旱煙袋靠在門墩上,拉著黃梅向前院走去。李惠芳一則怕母子倆要說體己話,二則還要到廚房去照料一下,沒有跟她們一道出去。母親走出過廳時順便拉了一把小椅子放在一株杏樹蔭下,自己坐在小椅上,讓女兒緊挨著她的膝前站著。她仔細地把女兒從頭到腳端詳著,用手拉展了女兒的製服袖子、前襟、後襟,撣去褲腿上的幹泥和灰塵,隨後用慈愛而擔心的眼光注視著女兒的眼睛問道:

“你怎麽穿這套衣服啊?”

“這是俺們的製服,是羅先生替我出錢做的。媽,你看我穿上製服後不是格外顯得精神嗎?”

“唔,有精神嘛。可是,是哪個羅先生?”

“羅蘭她二哥——二少爺。”

“你問他叫二叔,別學得不懂事!”母親小聲說,把臉孔拖下來。

“他現在是俺們的先生,當然叫先生。”黃梅天真地笑著說,“連羅蘭現在也逼著我問她叫名字,不讓我再問她叫小姑了。”

“哈,你們簡直要瘋了!”母親緊握著女兒的手腕,聲音越發放低,叮囑說:“你小姑是跟你鬧著玩的,你可別沒大沒小地順口胡叫。咱家人老三四輩種人家羅宅的田地,以前吃的住的都靠著人家。該怎麽稱呼就怎麽稱呼,是從你老爺那一輩兒就規定好的,怎麽好隨便更動?如今咱娘兒倆雖然不種羅宅的田,可是第一層你舅舅家還沒有丟地,第二層你眼下來城裏上學還全憑二少爺同小姑關照……”

“別說了,好不好?”黃梅攔住她母親的話頭說,“前幾年你還不是這樣子,在舅舅家裏一住,把你完全住變了!”

母親歎了一口氣:“我沒有變,是世界變得太快。你們現在鬧的把戲叫俺們老一巴掌都不懂了。”

黃梅看見母親的表情不似剛才喜歡,趕忙拿別的話岔開她,問道:

“媽,你為什麽到得這麽晚?”

“老了,”母親憂鬱地回答說,“看見坡子就腿發軟,一年不勝一年了。”

“可是兩月前咱們那次進城來,不是半晌就到了麽?”

“傻孩子,今兒是清明節呀。”母親又歎口氣,眼圈兒微微一紅。“我先到你外公外婆墳上燒了紙,又給你爹跟你哥們燒了紙,日頭已經很高了。吃了早飯才從家中動身,還背了兩隻母雞——算給你羅大爺帶點小禮物——所以就走了半天。”

“我聽說你下午還要回去?”

“你大表嫂快要生孩子,你舅母又在病中,我前幾天就說要來,她拖住我不肯放手。可是不來看看你,我又不放心,少不得當天來當天回去。學不要上了,梅,你跟我一道回去好不好?”

“奇怪!在舅舅家悶了兩年,可出來找個讀書地方,比從前在中學時進步得快十倍也不止,還不到半月光景,為什麽又叫我不要上學了?”

“媽不放心,媽現在隻剩下這一塊心尖肉……”

“有什麽不放心的?總共離開你隻有二三十裏遠,想見麵還不容易?”

母親沉吟了一下說:“容易固然也容易;可是從前你哥哥們都在我眼皮下邊,說變就變,我怎麽得知道?我從前盼兒子,盼著盼著,一個個背著我鬧革命,鬧暴動,等我知道時木已成舟,鳥已出籠,收也收不回,管也管不住了。你爹跟你哥哥們一個個給人家打死,連屍首也不能讓我見一見……”母親開始哽咽起來,用袖頭擦著眼淚,停一停,又繼續說道:“你想,近六七年來,我們過的是什麽日子!家沒有了,人死絕了,我拉著你從死裏逃出去,討飯逃到鐵路上。也不知你記得不記得,我們差不多是淨人兒逃出去,臘月天你赤著兩隻小腳,手腳都凍爛,身上隻穿了一件破棉襖兒……”

“媽!不要說了!”黃梅瞧著母親叫了一聲,心中很難過。

“大雪天我們困在一座破廟裏,”母親繼續說,“一連三四天出不得門,肚子又餓,身上又冷,母女倆抱在一起,凍得上牙打著下牙噠噠亂響。籃子裏隻剩了半碗小米稀飯,已經凍結成一塊冰淩。媽叫你吃你不肯吃,你叫媽吃,母女倆抱著哭了起來。夜裏,媽見你餓得可憐,哄著你把稀飯帶著冰淩塊子吃下去;你起初不肯吃,等媽吃了幾口,你才吃了。太陽出來以後,媽拉著你從廟裏出來,平地上雪漫著你的膝蓋,好容易才連滾帶爬地下了一個高坡,走到一個小鎮子上。可是過橋的時候,因為你的腿腳都凍木了,又餓得頭暈眼花,一個不小心,媽沒拉住,你噗通一聲掉到河裏……”

母親越回想著過去的事情越傷心,不能再說下去,眼睛望著磚地抽咽起來。黃梅回想到過去的遭遇,難過得像亂箭穿心,不知道拿什麽話安慰母親,蹲在母親膝前,淚珠在眼眶中骨碌碌滾著。過了兩三分鍾,還是母親先收住哽咽,擦了擦眼淚,歎一口長氣,哽咽說:

“梅呀,過去的苦日子你總還記得,不用對你再說了。你要聽媽的話,別走錯一步路。常言說,要兒要女防備老。我的兩個兒子都為鬧革命被殺了,隻剩下你這個閨女啦。媽盼望你長大,盼了這麽多年,萬一你有一點兒差池,叫媽的盼望變成了笊籬打水一場空,倒不如叫媽早點兒死去的好!”

黃梅安慰母親說:“媽,你老人家隻管放心,別自己找難過了。”

“要得媽放心,”母親撫摩著她的胳膊說,“除非你同媽一道回鄉下去。”

“你老人家為什麽要這樣想呢?”

“我聽說城裏有人說你們學校的閑話,說學校不好。”

“誰說俺們的學校不好?為什麽不好?”

“媽雖然沒學問,”母親慢聲說,“可是媽的經驗多,你別拿話來哄我。”

“真是!誰哄你了?”黃梅急起來,瞪大了眼睛望著母親。“做抗戰工作,又不造反暴動,有什麽不好?”

“可是我一進城就聽到了閑話。”

“什麽閑話?你老人家別聽風就是雨的!”黃梅咕嘟一下嘴,又拉著母親的手憤憤地問道:“媽,你聽了誰的閑話?怎麽說的?你先告我說這話是誰說的,叫我看他說的有影兒沒有影兒。媽,說呀,你聽見了誰的閑話?”

“你羅大爺就說你們的學校不好,提起來不住搖頭。”

“你聽他胡說!他是……”

母親嚇得忙擺擺頭,同時伸出巴掌向她的頭上揚一揚,做出要打的姿勢,不準她再說下去。但黃梅有了話哪裏肯半吞半吐,見母親這樣,越發急起來,賭氣說道:

“他是封建餘孽,死也不同情進步青年,請媽以後不要理他!”

“我的小姑奶奶!你小點聲好不好?你要吵得羅大爺聽見麽?他老人家也是好意……”

她一麵說著,一麵向過廳門口扭扭嘴,恰看見李惠芳已經在門口站著聽她們說話。母親駭了一跳,連忙把話打住,勉強站起來向李惠芳賠笑說道:

“你看她多強,越長越不懂事了!你大嬸兒可別見怪,她一向是有嘴無心的。”

“哪裏話,”李惠芳忙走近來笑著說,“黃大嫂連我也認錯了。她說得很是,差不多算是替我說的。這屋裏除掉她二叔,誰的話你也別信。老頭子人雖然正派,隻是思想太舊,有時固執得要命。至於俺們那一位,枉披了一張人皮,就不做一點兒人事!”

黃梅本來在望著李惠芳發笑,聽完她的話就趕忙從地上跳了起來,向母親頑皮地說道:

“媽,你聽聽,你到底信誰的話呢?”

母親的心中稍安,說道:“你大嬸兒說的也是,隻是老東家既是說你們的學校不好,總是你們自己有惹人挑剔的地方,你縱然說得天花亂墜,我也是不能放心。”

李惠芳笑著勸道:“黃大嫂,依我說你不要管她。你應該任著她這樣發展下去,免得活活地把她的前途葬送。我要不是吃虧結婚早,有一個孩子絆住腳,現在也不會受這麽多的窩囊氣。都一味地聽從老人的話,規規矩矩地做好人,有什麽好處呢?”說著,她的眼睛就潮濕起來,輕輕地歎一口氣。

一隻老母雞嬎了個蛋,在內院裏咯噠咯噠地亂叫,引得兩隻鵝也拉長頸子一遞一聲地叫了起來。李惠芳怕驚醒她的丈夫,慌忙跑進去把雞子和鵝趕到後院去。黃梅的母親重新在椅子上坐下,拉著黃梅的手,把她通身上下又打量半天,又安慰又不放心,囑咐說:

“梅,媽的命都係在你身上,你可別瞞著我偷偷地去當女兵啊!”

“見鬼,又是聽些謠言!你啥時候看見過女兵了?”

“上一次來城裏我看見好幾次,說是從廣西開來的。”母親回答說,同時細察看女兒的臉上神色。

“那些都是做政治工作的,並不拿槍打仗。”

“我不管打仗不打仗,隻求你別一時高興跟著人家走,把媽舍了。”

黃梅急著要往吳寄萍那裏去,哄著母親說:“你放心,我不會參加的。”

“可是你為什麽現在就穿上軍裝了?”

“媽,你老人家真糊塗!我不是告你說過這是學校的製服麽?”

“學校製服怎麽會跟軍裝一個樣兒?”

“嗨!現在是抗戰時期,不管男女,穿軍裝是時興啊。”

母親有八分放下心來,展開眉笑了。她拿著女兒的一隻手看了看,用鼻子哼一下,慈愛地責備說:

“女孩子家總要幹幹淨淨的,你看你這手上染的藍墨水也不洗淨!”

黃梅頑皮地笑著說:“這兩天忙得連放屁的工夫都沒有,管他娘的。”

“看說話多粗魯!女孩子家怎麽這樣村?虧你還是個讀書學生!”

“嘻嘻嘻嘻……”

看見女兒在自己麵前還是一個頑皮的小孩子,母親裝做譴責的樣子噘一下嘴,跟著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她詳細地打聽黃梅在學校中的生活情形,黃梅都一一地告訴母親,又把吳寄萍約去吃午飯的事情也說了出來。母親見女兒既然生活得很好,又顯然比住在舅舅家的時候胖了一點,自然是十分高興。她快活地推著黃梅說:

“啊,快去吧,別叫人家等得焦急。見你吳表姑時替我帶個好,就說我下次再進城時一定去瞧看她。”

“那麽你下午一定要走?”

“一定走。你吃畢飯來一趟,讓我臨走時再看你一眼。”

黃梅剛要走時,春喜拿著一束鮮花從裏邊跑了出來,托她把花子帶給羅蘭。

“這是小姑叫我在後院采的,”春喜說,“她要送給吳表姑當做禮物。”

吳寄萍現在已經不住在婦救會中,兩天前搬到一座清淨的院落裏來,同婦救會在一條街上,相離不過有二十丈遠。這院落本是住一個不重要的閑散機關,最近這機關撤銷了,由婦救會借來辦了個戰時失學兒童補習班,尚未開課。兒童補習班歸吳寄萍負責指導籌備,所以她早幾天就搬了過來。今天她特意在杏花村訂了一桌酒席,明的是為自己做生和為陶春冰餞行,實際卻別有緣故,已為羅蘭猜出,但是她秘密著不肯告人。

黃梅一來,客人們算是齊了。大家一起去杏花村飯莊,占了一個單間雅座。男客有羅明、楊琦、張克非和陶春冰。女客方麵,除張茵、羅蘭、林夢雲和黃梅以外,還有在婦救會工作的兩位同誌:一個叫馮永青,有二十五歲以上,大家都叫她“大姐”;一個叫韓秋桐,二十一歲,極其恬靜溫柔,看外形隻像有十七八歲,大家都問她叫“小貓”,可是她在學校時有一個外號叫“含羞草”。這一群青年男女雖然差不多天天見麵,但因為各人工作不同,難得像今天聚在一起吃飯,所以每個人的心都快活得像迎風搖曳的鮮花一樣。羅蘭兄妹和楊琦明知道今天並不是吳寄萍自己的生日,但誰也不肯說出口,隻怕一個不小心會破壞這難得的歡樂空氣。羅蘭平素見表姐一方麵被癆病纏著,一方麵思念著孩子和愛人,一方麵又受著姑父的氣,整天像泡在苦水中一樣,心中常常替她難過;今天看見表姐的態度比平日活潑得多,好像又恢複了三年前的少女神態,笑也是真實地從心中發出來的快活的笑,不摻一點兒假,不帶一點兒勉強。羅蘭看見表姐的新變化格外高興,同時又不免暗暗覺得詫異。她悄悄地貼近吳寄萍的耳邊問道:

“萍姐,你今天怎麽這樣快活?”

寄萍望著她微微一笑,小聲回答:“今天是我的生日,好像一株將要枯死的樹又在春天發芽了。”

羅蘭聽了這句話心中驀一淒然,但還是摸不著頭腦。她正想再說話,寄萍將她的手輕輕一攥,她便不言語了。隨即,她從地上抱起來一隻純白小貓,送到韓秋桐懷裏,笑著說道:

“你姊妹倆親一親!”

韓秋桐嚇了一跳。張茵和林夢雲都拍著手笑了起來。

喝酒的壓桌盤已經端上來,大家擁擁擠擠地圍繞著圓桌坐下。羅蘭贈的鮮花插在一個帶紅花的白瓷瓶中,迎著吳寄萍的麵前放著。大家因為陶春冰將有遠行,平素又能喝酒,特別找一個大杯子放在他的麵前。大家首先一同舉起杯子來向吳寄萍祝壽,向陶春冰餞別,隨後又個別地同吳碰杯。吳寄萍一向因為病,滴酒不入唇,今天也不知不覺地喝下去一杯多,兩頰發紅,回過頭輕輕地咳嗽幾聲。羅明和張克非不敢讓她再喝,忙把大家的敬酒目標轉移到陶春冰身上。那些女孩子們名義上是和陶春冰碰杯對飲,實際上不是偷偷地找羅明們幾個男的代喝,便是隻做出喝酒姿態,端起杯子來挨挨嘴唇。三五杯熱酒下肚後,陶春冰感情奔放,大叫大笑,變得十分天真爽快,像一個孩子一樣。他要求除吳寄萍之外每個女同誌重新同他對飲,不準她們找人代替,也不準她們隻空作喝酒姿態。這群女孩子一看見要正經喝酒,紛紛地叫嚷起來,有的幹脆聲明要退出戰團,有的要求隻喝半杯或一杯的三分之一。陶春冰喝起興頭,哪裏肯依,因此就吵鬧得不可開交。後來還是幾位男同誌從中調解,決定女同誌半杯酒對陶一滿杯,故意灑一滴酒珠兒認罰一杯。先由陶春冰自己喝一滿杯,挨著是馮大姐和小貓。前一個毫不畏縮地端起來喝了,後一個皺皺眉頭,聳聳鼻子,伸伸舌尖,把眼睛一閉,也將半杯喝幹。到了羅蘭,陶春冰端著杯子叫了幾聲,她低著頭隻裝做不曾聽見,等得大家都不耐煩。黃梅和韓秋桐正要伸手拉她,她忽然抬起頭來,半笑半生氣地咕嚕說:“真是,我就討厭喝酒!”說畢像賭氣似的跳起來跑了。下邊輪到黃梅,她不等別人說話,把杯子往嘴邊一放,頭一仰,一飲而盡,並且拿杯子口對大家轉了幾轉,表明她喝得幹淨。陶春冰忙叫了一聲好,自己也把麵前的杯子喝見底,又大聲叫道:“再來一杯!”大家看見黃梅對喝酒是這樣爽快,絲毫不像別的姑娘們扭捏作態,又見陶春冰要黃梅再喝,都快活得拍手讚成。旁邊早有人替陶春冰的杯子斟滿,在黃梅的杯子裏斟了半杯。陶春冰伸頭向黃梅的杯子一望,把自己的杯子一舉,叫道:“黃梅,有種的喝一滿杯,給二萬萬女同胞做個榜樣!”有人附和著叫黃梅喝滿杯,有人要陶春冰仍遵照原定比例,免得黃梅喝醉。黃梅揮著手壓下去別人的話,向陶春冰說:

“要我喝酒,我就喝酒,別提給女同胞做好榜樣,喝酒也算不得好榜樣。我本來不會喝酒,不過我是杉木做椽子,寧折不彎。現在我們要喝就對喝三杯——你三滿杯,我三半杯——好不好?”

大家聽見黃梅的挑戰,一片聲音叫好讚同,弄得陶春冰反而猶豫起來。陶春冰已經有三分醉意,生怕同黃梅再對飲三杯以後應付不了大家的繼續圍攻。他看出大家今天是非要他喝醉不可,這些女孩子們還都是前哨接觸,真正的主力戰是在還沒有出馬的三位男同誌方麵,因此他不能不留著力量應付他們。

“算了,”他忽然向黃梅笑著說道,“我們不要吃他們的鋼,不必再對飲了。你沒有喝醉過,醉了以後難受極了。”

女同誌們看見陶春冰在黃梅麵前屈服,快活地拍手大笑,有的用指頭劃著自己的臉孔羞他,有的對他撇嘴譏誚。男同誌們趁機會對他又激又煽,逼他非接受黃梅的挑戰不成。陶春冰搔了搔頭皮,無可奈何地向黃梅說道:

“不必喝三杯啦。我再喝一滿杯,你再喝半杯,好不好?”

“不準討價還價!”同誌們紛紛叫著,同時有人給黃梅使眼色,叫道:“三杯!一定三杯!起碼三杯!”

黃梅本來好勝心強,既見對方膽怯,又經眾人鼓勵,越發興奮,不加考慮地大聲說道:

“陶先生,我同你對喝三滿杯,祝你一路平安!”

“真的嗎?”陶春冰不相信地望她一眼,隨即連聲答應著說:“好,好,都倒滿,都倒滿。哈!簡直是出我意料之外……”

陶春冰端起杯子一口喝幹。黃梅也站起來端起杯子。但當杯子將要挨著嘴唇時,林夢雲隔著張茵偷偷地把她的肘彎拉了一下,小聲問道:

“你真要同他對喝三杯嗎?”

黃梅向小林瞟了一眼,沒有回答,隨即她把杯子放在桌上,拿著酒壺將杯子添滿,同時喃喃地說道:

“小林拉我一下,灑了一滴酒,現在我把杯子添滿。既然我已經同意同陶先生對飲三滿杯,我自己的當然算數。”

黃梅說畢,重新端起杯子,一口喝完,對大家亮亮空杯底。因為她平素不慣喝酒,酒到喉中又辣又熱,又仿佛有一陣火,從心中烘烘地撲上頭頂。她難受地搖一下頭,連忙用筷子夾了一口熱菜吃下去。同陶春冰對飲第三杯時候,她覺得酒到口中已經沒有多大刺激,身子微微地起一種飄然之感,好像是駕雲一樣,眼睛看人也像是霧裏看花。她小心地扶著桌沿兒坐下去,嘴唇笨拙地勉強笑著。

“我已經喝了,以後一滴酒也不再喝了。”黃梅乜斜著眼睛望著小林,說道:“林夢雲,別笑,輪到你了。”

“還隔著我呢。”張茵笑著說,“小黃,你快吃點菜,喝一杯醋也好。”

“不要緊。你快喝酒吧,咱們是不能裝孬的。咱們決不在敵人麵前低頭,不裝孬……”

黃梅嗚嗚啦啦地咕嚕一陣,惹得左右鄰近的同誌們都望著她嗤嗤發笑。她自己也覺得露了醉態,不好意思起來。她笑了一下,就閉著嘴不再說話,心中暈暈騰騰的,連連叮囑自己:“別再胡說了,別再胡說了。”隨後,她以醉眼看別人讓酒,閉口不做聲了。

同誌們見黃梅已經有八成酒意,不再管她,都希望將有武漢之行的陶春冰多飲幾杯,紛紛向他勸酒。陶春冰今天聽到地方頑固士紳中有人攻擊講習班和婦救會的一些閑話,也對他逗留在家鄉很不放心。這些新情況使他的心中感到不快,加上他今天看見吳寄萍比往日更加清瘦,肺病顯然又重了,分明是為替他餞行強裝歡喜,所以他沒有情緒飲酒取樂,不管同誌們怎麽勸酒,他隻是笑著搖頭,用手心壓著杯口,拒絕同誌們為他斟酒。吳寄萍今天雖邀請同誌們來杏花村吃便飯,原打算同大家快活相聚,但是她因為一則身患難治之病,二則今天實是胡天長的生日,使她更加思念丈夫和留在延安的嬰兒,所以不免在她的笑語周旋中隱藏著傷感和沉重心事。當羅明和楊琦又一起向陶熱情勸酒時,她向他們擺手阻止,笑著說:

“喂喂,聽我說,你們倆不用勸了。陶先生曾經害過肺病,吐過血,如今雖然病好了,但飲酒要適可而止。”她又轉向陶,問道:“陶先生,我這話對麽?”

陶春冰趕快說:“非常對,非常對。還是寄萍一貫通情達理,不肯強人所難。”

吳寄萍又向大家笑著說:“剛才黃梅痛快地喝了三杯,十分痛快。我建議請小林喝半杯,唱一支歌子好麽?”

同誌們聽了吳寄萍的建議,一齊拍手讚成。大家既願意聽林夢雲的歌聲,也願意看一看她在飲酒時的姿態。在大家快活的吵嚷聲中,陶春冰也望著林夢雲說道:

“寄萍的提議很好。小林,我看你隻好答應了。”

當別人喝酒時候,林夢雲在一旁微微地笑著觀看,如今輪到自己頭上,又經陶春冰這麽一催,她不由得臉紅起來。她心頭噗噗地跳動幾下,輕輕地搖搖頭,溫柔地笑著說:“你知道我不會喝酒,我還是隻喝這半杯吧。”大家因為愛護小林的美妙歌喉,怕她壞了嗓子不能唱歌,都主張讓她少喝。陶春冰也十分同意,望著她點點頭,說道:“好的,既是這樣,我特許你連半杯也不要喝,把你那半杯分給我一半,你隻端起杯對大家表示一下好了。”說畢,他就俯下頭去,用嘴唇挨著自己的杯子邊打個抽兒,然後把小林的杯子端過來向自己杯中倒了一半,又端起自己的杯子來一口喝完。林夢雲在眾目環視之下把自己的杯子端起來放在唇邊,輕輕地咂一下,忙扭過身子去把口中咂的一點酒吐到地上,然後回過頭來,不好意思地伸一下舌尖,咬著嘴唇笑著,兩個酒窩深深地陷了下去。同誌們不勉強她多喝酒,隻要求趕快唱歌。林夢雲經大家紛紛要求,反而感到不好意思,滿臉通紅,低下頭去,微笑著不作回答。但是小林的性格既不像黃梅的爽朗,也不像羅蘭的倔強,經不起大家繼續催促,陶春冰也催促她,她終於慢慢地站起來,將一條垂在左肩前邊的小辮子拋向背後,冷靜片刻,開始發出了她天生的美妙歌聲。

當林夢雲唱歌的時候,全桌人都聚精會神地聽著,有的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的有細白牙齒的鮮紅小嘴,有的仰望著她的洋溢著熱情的美麗的大眼睛,沒有人再發出一點聲音。堂倌用挑盤端來一盤糖醋溜魚,尚未進門,羅明作個手勢,不讓堂倌做聲。堂倌不敢報菜,將糖醋溜魚輕輕地放在桌上,退了出去。這是陶春冰點的菜,但他隻向菜上瞟一眼,又將眼光轉向林夢雲,聚精會神地聽她的歌聲。

陶春冰的心神被林夢雲的歌聲牽引著:忽而被牽引到空中;忽而從空中飄飄****地落下曠野;忽而他覺得眼前現出來霜林紅葉,秋風夕陽,冷清清衰草荒徑;忽而又覺得眼前春景如畫,處處是芳草鮮花,一道曲折的溪水在陽光下汩汩流著,溪邊草地上散落著三四隻紅爪紅嘴的雪白鵓鴿;稍遠處,滿山坡開著紅杜鵑,懸崖上的杜鵑映入了一片清水;他還看見,一個農村少女在水邊的石頭上捶洗衣服,捶衣聲伴著古老的山歌……總之,他被林夢雲的圓嫩而婉轉的歌聲所感動,說不清究竟是他的靈魂溶進這歌聲裏邊,還是這歌聲滲進他的靈魂深處。

林夢雲唱完以後,大家鼓了掌,繼續吃菜,隨便談話,先前的熱鬧場麵變成了平靜氣氛。吳寄萍一直保持愉快神情,向客人們勸菜勸酒,但內心中隱藏著深深的淒苦。羅明和陶春冰都了解她的心情,深怕她今天過於勞累,也不讓大家互相勸酒。吳寄萍很明白他們兩人對她的體貼,有時她望著表弟微微一笑,有時同陶春冰交換眼色。陶春冰和吳寄萍各人在腦海裏都保留著往日的印象,逗起來一些不曾褪色的往事回憶,所以他們盡可能避免過多的四目相遇。他們之間曾經有過朦朧感情,羅明幾年前在北平時曾經似乎覺察出來,但未向表姐提出詢問,後來因陶春冰離開北平,表姐同胡天長開始戀愛,又發生同居關係,他當然更不問了。至於在座的其他同誌,如男同學楊琦和張克非,女同誌如相識較久的馮永青,甚至親妹妹羅蘭,都是一點兒也不知道。

當便宴結束,大家紛紛站起,即將離開時候,吳寄萍小聲向陶春冰說:

“陶先生,我很想向你請教,到我的住處吃杯茶好麽?”

“好的,好的。我快去武漢了,也很想同你談談。你那裏有六安瓜片沒有?”

寄萍笑著回答說:“我沒有六安瓜片,倒是有較好的信陽毛尖。”

“也好,我同你一起走吧。”

自從回到故鄉以後,將近二十天來,陶春冰第一次單獨到吳寄萍的住處看望寄萍,也是寄萍約他來單獨談心。陶春冰並不是對她冷淡,或者覺得同她在一起無話可談,全非如此,而是因為陶春冰認為她已經同革命同誌胡天長結了婚,生了小孩,如今身患癆病,他應該竭力避免使她回憶起沒有意義的往事,影響她的心境更不平靜。但今天是吳寄萍約他前來閑談,他猜想寄萍會有什麽重要話向他詢問,加上他一直對她懷著不一般的美好印象和溫暖,對她近來的情況又很同情和關懷,所以就欣然跟她來了。

吳寄萍請陶春冰在一張五屜寫字桌的旁邊坐下,替他用蓋碗泡了毛尖,然後用自己專用的玻璃杯倒了半杯開水,放在自己麵前。陶春冰看見桌子的一頭擺著一個擦得發亮的白銅茶盤,上邊還有三隻同樣的細瓷藍花蓋碗,帶有碗托。陶春冰端起自己麵前的蓋碗,欣賞碗蓋上畫的“鬆下問童子圖”和碗身上畫的“桐蔭讀書圖”。他揭開碗蓋,看見因為用的是暖水瓶中的開水,茶葉尚未泡好,便隻嚐了半口,將蓋碗放下,從白銅茶盤上拿起來竹製茶葉筒細看。那筒是用竹根部分刮去竹青製成,頗得古樸之趣。上刻數叢竹樹,一鉤新月。月下書齋中,一人斜倚眠榻。茶葉筒的另一邊刻著兩句六言詩:“一榻清風書動,半窗明月茶香。”陶春冰將這兩句詩讀了兩遍,仔細地品味之後,望著寄萍問道:

“你用的這一套茶具十分精雅,這個茶葉筒看來也是出自江浙一帶的名家之手。這一套茶具是你從鄉下的家裏取來的麽?”

寄萍看見陶很欣賞,高興地回答說:“我的家是住在山中的土財主,不會有這種東西。這是我舅家的東西。羅家是地方上三代有名望的官紳地主世家,保存的好東西多著哩。前幾天我表嫂李惠芳來看我,看見我這裏需要茶具待客,就從櫃子裏將這套茶具找出,親自給我送來。她知道我不喜歡俗氣的,特意選這套高雅的給我使用。陶先生,你說這是不是封建趣味?”

“我倒沒有那麽多極左思想。不管是封建地主階級留下的文化遺產,還是奴隸貴族留下的文化遺產,都可以供我享用。一切過去曆史上創造出的文化遺產,同我所要追求和要創造的革命並不是截然對立的。隻看見對立的一麵,而且將對立的一麵絕對化了,便不是曆史唯物主義思想。必須看到文化的新舊聯係,文化的繼承關係。我們所追求的革命文化,隻能在中國曆史的土壤上成長出來。”

“陶先生,你的這套見解,在今天可不時興,公開講出來,會有人讚成,有人罵你。”

陶春冰苦笑說:“我在許多問題上都堅持自己的看法,所以常受到一部分同誌的非議和責難。”

“在革命陣營中也受到非議麽?”

“革命陣營中,同誌們對於比較複雜的問題,也有各種不同的認識,不同的態度。而且常常使人痛心的是,革命同誌也都是社會的人,都是在中國的曆史條件下形成的人,我不僅看見了許多人的革命性,進步性,也看見了不少人將私心雜念,爭名利爭權位的非無產階級思想帶進了革命事業。有什麽辦法呢?革命陣營的每個人也都是社會的人!”陶春冰喝了口茶,問道:“這茶葉也是你表嫂從羅宅拿來的?”

“李惠芳叫夥計去茶葉鋪買來的。今年的雨前茶還沒上市,隻能買到去年茶葉。”

吳寄萍對陶春冰剛才說出來的牢騷話暗暗吃驚,禁不住在陶的臉上凝視片刻,看出來他的眼神中飽含著感慨情緒。但由於陶春冰的一雙大眼睛非常有神,光芒逼人,吳寄萍趕快避開了他的目光,歎口氣說:

“幾年來我一直相信斯大林的一句話,‘共產黨員是用特殊材料製成的’,其他情況我根本沒有想過!”

“在對敵鬥爭中,英勇不屈,甘願犧牲,能夠為人類的崇高理想視死如歸,應該說是用特殊材料製成的。但是人們都是階級社會的產物,並非生活在真空管中,不可能不帶有這樣那樣的弱點。但是寄萍,我對於我們的崇高理想,對於中國社會的發展道路,沒有絲毫懷疑,隻是社會實踐經驗使我愈來愈學會用辯證唯物主義和曆史唯物主義的眼光觀察社會,觀察集體,觀察個人,不再像從前那樣的單純,那樣的幼稚,那樣的充滿天真!”

吳寄萍又禁不住望了陶一眼,看見他的眼睛裏似乎含著淚水。她的心頭上感到沉重,低著頭沉默片刻。在沉默中,她忽然記起來第一次同陶見麵的印象。那是在五年以前,她同羅明都在開封讀高中。一年暑假,陶春冰回到開封小住。吳寄萍和羅明由於是小同鄉關係,慕名前去拜訪。那是她同陶春冰初次見麵,談話的時間不長。在這之前,她同羅明隻知道家鄉人都傳說陶春冰很有才華,思想左傾,在河南大學讀書時被國民黨逮捕一次,釋放後繼續讀書;又過一年,學校以“思想錯誤,言行荒謬”的理由將他開除。聽說國民黨又要逮捕他,他趕快逃到北平。他十幾歲時,在本省報紙副刊上就發表過小說和詩歌,逃到北平以後,在平、津和上海的報刊上發的作品多了起來。第一次吳寄萍和羅明在開封拜訪陶,陶給她的難忘的印象有三點。第一個難忘的印象是陶的神氣確實不俗,可以說相貌英俊,極其聰明,而且正如家鄉人們所談論的,他的一雙大眼睛炯炯有神,光彩照人;第二個使她難忘的印象是,陶春冰那一年才二十三歲,竟然對時勢問題和中國前途分析得頭頭是道,許多看法都相當精辟。後來她同羅明到北平上了大學,參加進步的學生運動,思想有了較大進步,回頭想起來陶春冰的那次談話,才明白陶已經熟練地掌握了辯證法和唯物論的思想方法。第三個使她難忘的印象是,陶春冰在同樣年紀的青年中,知識遠較別人豐富,社會問題、政治問題、文學理論問題、曆史問題,都很留心,尤其使她佩服的是,那一次不知怎樣偶然同陶春冰談到屈原,他竟然隨口將《離騷》等作品成段背出。

過了一年以後,吳寄萍和羅明從高中畢業,相偕到北平讀大學,恰好陶春冰也在北平,相見的機會比較多了。陶春冰發表的作品漸多,成了全國知名的青年作家之一。這時候,陶春冰成了吳寄萍心中的崇拜對象。她暗中相信,他將來一定會成為一位很有成就的作家。後來,陶春冰因為肺病嚴重,離開了北平,而她由於同胡天長是大學同學,一起搞救亡工作,經過一二九學生運動,發生戀愛關係,直至同居。如今,她已經成了妻子和母親,對陶春冰曾經有過的隱秘的朦朧感情都早已經在心頭上煙消雲散,保留在她的心上的是一種單純的敬仰之情和堅信他將來必能在文學方麵很有成就。今天,她約陶春冰來她的住處閑談,並不是要陶替她解決什麽思想問題,而是她很關心他今後的工作,想知道他有些什麽打算。

陶春冰回答說:“我本來是順便回來看看,不應該在家鄉停留太久。不料一回來正遇到我母親有病,又加上羅明們幾位同誌要我給講習班講一課通俗哲學,我就停在家鄉了。我已經給開封的同誌寫了一封簡單的信,報告我的行蹤。我母親的病已經回頭,講習班的通俗哲學課也講了一大半,所以除非有特別情況,我打算在十天之內就往武漢。”

“你打算就留在武漢工作麽?”

“我如今偶爾在痰中還帶血絲,但我在開封時因為忙於工作,沒說我有肺病,同誌們都不知道。按照我個人的長處,我的興趣,以及我的身體條件,我當然希望能夠允許我在武漢做救亡文化工作。但是今後的工作不能完全由我決定,到武漢以後看吧。”

寄萍問道:“陶先生,有一個問題我很想知道,可以告訴我麽?”

“什麽問題?”

“你在開封主編的《同舟》旬刊,去年秋天創刊後在中原讀者很多,對宣傳抗戰救亡起了很大影響。為什麽你不再編了,離開了那個刊物?”

陶春冰望著吳寄萍,沒有馬上說話。他相信她是很誠懇地向他提出來這個問題,也相信她是一位可以談談私話的朋友,但是他考慮片刻,含著苦味地微微一笑,回答說:

“再過許多年,時過境遷,現在的人事糾葛變成了陳年曆史。假若我們到那時都還活著,也已經兩鬢斑白,進入老年……”

寄萍插言:“我想你那時仍然是目光炯炯。”

陶向她微微一笑,接著說道:“那時候我們一定有機會坐在一起,對著月光,品著清茶,回憶往事,小聲談心。我會將最近的一段經過告你知道,可能是隻告訴你一個知道。”

“我的天!你說得多麽遙遠!假若我能夠戰勝病魔,活到我們的理想實現,新中國昌盛時代,你不僅早已經名滿天下,而且成了眾人仰慕的大家,準定早已把我忘得一幹二淨,還能夠坐一起談心話舊?”

“決不會有這樣情形!假若我通過百折不撓的艱苦努力,最終不辜負朋友們——也包括你寄萍在內——的期望,實現我自己的夢想,青年時期的老朋友我一個不會忘記。尤其是你,從我們開始認識,你留給我的美好印象將永遠珍藏在我的心中,永不褪色,更無忘記之理。”

吳寄萍的心中一動,不禁臉頰泛紅,低下頭去。她同陶春冰第一次見麵後的種種印象,曆曆如在眼前,但是混和著空虛與悵惘之感。另外,她曾經聽羅明悄悄地同她談過,陶春冰在開封主編的那個刊物,初辦時是同人刊物,不久就接受中共河南地下省委領導。到最後,組織上決定讓陶春冰離開刊物,調他做別的工作。陶受到不適當的批評,在批評會上忍不住大哭一場,離開了這個由他親自參加創辦的刊物。這件事,羅明是怎樣知道的,沒有告她說,也不許她向陶打聽,不許她泄露給別人知道。現在吳寄萍沉默片刻,隨後重新抬起頭來,深情地望著陶的眼睛說:

陶春冰明白吳寄萍對他說的這番話都是出自十分真摯的友情,使他的心中感到親切和溫暖,同時不由得想起來一個月前他在開封的一段痛心的經曆。

他和同誌所辦的救亡刊物,本來是一個抗日統一戰線性質的刊物,可是後來在一部分同誌的主張下,刊物愈辦愈左,幾乎成了地下共產黨宣傳刊物,而且它的麵貌愈來愈顯著,有一時用大量篇幅輯錄共產黨中央領導人和八路軍將領的抗日言論。在這樣的編輯方針下,撰稿人的圈子大大縮小,原來統一戰線性質的編輯委員們不再同刊物發生關係了,刊物的發行範圍也很快縮小,各縣的書店不敢代售。陶春冰是有自己見解的人,不輕易隨波逐流,因此一些同誌認為他思想右傾,又不十分聽話,非把他排擠出刊物的主編崗位不可。一天上午,有幾位上級領導出席,開會研究刊物的編輯工作,突然宣布組織決定:陶春冰不再參加《同舟》旬刊的主編工作,派往某地去做某種工作。陶說他在城市中做文化工作比較適宜,請組織重新考慮。有一位上級同誌突然問道:

“你對陳獨秀是怎麽個看法?”

陶春冰見領導同誌提問,就答道:“我認為在一九二七年大革命中,陳獨秀一味對國民黨右派妥協,害怕領導武裝鬥爭,使共產黨遭受慘重損失。黨中央在八七會議上將陳獨秀開除出黨,我非常擁護。近來他在漢口《大公報》上發表文章,攻擊斯大林領導的蘇共中央,我讀了非常生氣。不過我聽說,他出獄後堅決不接受國民黨的津貼,靠朋友接濟生活。他原是研究文字學的,打算在晚年研究學問。從這點說,他的個人品質並不壞,同葉青一流人不能相比。”

這位同誌態度嚴厲地批評說:“你這是右傾觀點!一個人在政治上犯了錯誤,不可能有好的個人品質!他的政治立場同他的個人品質是不能分開的!”

當時陶春冰對這樣比較複雜的問題並沒有認真思考過,而會議對他的壓力很大,於是他沒有再說話,低下頭去。接著又談到派他去某地工作問題,陶春冰又提出他的具體困難,請組織重新考慮。一位參加《同舟》旬刊編委會的同誌讚同他的請求,並且說:

一位有決定權力的上級同誌馬上說道:“黨隻能考慮他應該無條件地服從組織決定,不能考慮他的較好的文化和理論修養,也不能考慮他在社會上較有影響。在蘇聯,布哈林很有學問,影響很大,該槍斃還是槍斃!”

陶春冰突然明白,在《同舟》旬刊社中有人決心將他排擠出去,經常對某幾位上級領導說一些歪曲中傷他的話,使上級對他的成見很深,已經沒有他陳述意見的餘地,尤其拿布哈林同他相比,不倫不類,毫無道理,而且說出槍斃布哈林的事例,意在壓服,不許繼續申訴。陶春冰一時無話可說,不禁失聲痛哭。

在這次會上,陶春冰提出來三個小的要求都被組織答應了。第一個要求是允許到徐州前線看看,做點采訪。第二個要求是讓他到武漢看看,多了解一些抗戰的整個局勢。第三個要求是允許他前往武漢時順便轉回家鄉看看母親,因為他母親患病已經很久了。陶春冰的三個要求都得到同意,於是他以《同舟》旬刊主編和全民抗戰通訊社特約記者的名義到了徐州,又南去訪問了於學忠將軍駐守的淮北前線。回到開封以後,陶春冰沒有多停,帶著地下省委寫給長江局某位負責同誌的介紹信,他就回家鄉看母親來了。

關於離開《同舟》旬刊社這一段具體經過,他回故鄉來以後沒有同任何人談過。每次想起來,他都暗暗地心中難過,好似心靈上的創傷至今仍在流血。現在聽了吳寄萍出於真摯友情的勸勉,他感動得浮出眼淚,但是他不能將黨內的事情向寄萍泄露,故意把痛苦推開,笑著問道:

“寄萍,從我們認識以後,你為什麽對我抱著很高的期望?你不會想到,我一輩子隻能是一個平庸的作家,會辜負了你的期望!”

“不,陶先生,你一定不會是一個平庸作家!當我們在開封認識時,雖然我隻是一個高中學生,可以說什麽也不懂,你也隻在同鄉青年中有名氣,大家談到你時都對你刮目相看,其實你寫的文章發表的還很少,不過是剛露頭角。為什麽你給我的印象非常深呢?那時候我同你接觸後突然眼睛一亮,發現你同別人走的道路不一樣,很不一樣。”

“為什麽不一樣?”

“最大的一個特點是你十分關心政治、關心社會、關心中國的命運。不僅關心,而且有相當深刻認識,談起許多重大現實問題時充滿**。那時我們學校中有兩位語文老師,在文藝界都有些名氣。一個是詩人,專寫‘豆腐幹詩’,不問政治,更不讚成共產黨。一個是小說家,生活頹廢,不問政治,書桌上擺一個從亂葬墳中揀來的人頭骨,常對著頭骨喝酒,流淚。我在心中比較之下,認為你所走的路最有前途。當然,你還有其他突出優點,不同於一般青年,我看現在不用說你已經是知名的青年作家了,更看出你的道路正確了。所以不管你在政治上遇到什麽挫折,使你很不順心,我都堅信你將來對革命會做出自己的貢獻,使許多人望塵莫及!”

“寄萍,”他**地說,“十年二十年以後,我們重新在北平見麵時,看我是不是辜負了你的期望!”

晚飯以後,陶春冰坐在自己的房間裏給武漢的朋友寫信,告訴文藝界幾位朋友他即將來到武漢。忽然羅蘭拉著黃梅進來,而羅蘭的神色沉重,眼睛裏似乎含有淚光。陶春冰的心中一驚,問道:

“你們有什麽事?”

羅蘭說:“今天下午,大約三四點鍾的時候,我寄萍姐,寄萍姐,情況不好。她那裏的一位女傭人很害怕,到我家去,找到我大嫂,要我家大少奶李惠芳,就是我大嫂,趕快去一趟。恰好我回到家中,就同我大嫂帶著春喜一道,跑去看我萍姐……”

“羅蘭,你慢點說,不要太激動。寄萍怎麽了?”

羅蘭咽下去一口唾沫,使心中稍微平靜,然後接著把話說完。陶春冰完全明白,吳寄萍下午又吐血了,情況很不好。李惠芳派人到處尋找羅明,沒有找到。剛才羅明回到家中吃飯,恰好羅蘭在家,一聽說寄萍病情不佳,丟下碗就去看寄萍,並囑咐羅蘭把情況告訴陶春冰。羅蘭把情況說畢,又望著陶春冰說:

“我二哥叫我對你說,你要是今晚有事,明天去看寄萍也可以。其餘的同誌,一概不要告訴,免得影響我萍姐不能夠安靜休息。陶先生,你明天上午去麽?”

“不,現在就去,一起走吧!”

陶春冰到了吳寄萍的住處,看見李惠芳和春喜都在那裏,羅明剛到。病人剛吃了半碗煎藥,躺在**,背後墊著一床被子,十分衰弱,兩頰燒得通紅。一看見病人的情況,陶春冰心中一酸,眼中驀然濕潤,向羅明的大嫂問道:

“惠芳,寄萍中午還很好,下午怎麽忽然有變化?已經服了中藥?”

吳寄萍聽見說話的聲音後睜開眼睛,望著陶春冰,從嘴角露出來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又用眼色示意他在椅子上坐下。

李惠芳坐在床邊,對陶春冰說道:“下午三點鍾時候,寄萍從午睡中咳嗽醒了,連咳出幾口痰,都帶有血絲,兩頰發燒,身上冒出虛汗。恰好我叫春喜來給她送幾枝鮮花,看見這情形,趕快跑回去告我知道。我一麵趕快叫蘭妹去找明弟,一麵要張先兒親自去請有名的中醫馬濟民,用轎子將馬濟民送來為寄萍看,我將寄萍的病情告訴老太爺,馬上又來這裏照料。”

陶春冰問:“馬濟民怎麽說?”

“馬大夫是本城的三代世醫,架子很大,不過他同我們家是老交情,所以馬上坐轎子來了。他為寄萍診過幾次病,對萍妹的病比較熟悉。他號了脈,看了舌苔,望望氣色,又看了痰盂中吐的痰,說病不要緊,不必害怕,隻須靜心調養。他開了藥單,囑咐吃過三劑之後,看情形再改單子。”

吳寄萍笑一笑:“是的,我要等待著你的傑作問世。”

羅明望著李惠芳說:“嫂子,你帶著春喜到教室中稍坐一陣,我同陶先生談幾句體己話,馬上就走。”

李惠芳點一下頭,立刻帶著春喜出去了。

陶春冰問道:“羅明,你今天下午到哪裏去了?”

“郭心青約我到他家裏去,談了一些新的情況。”

“有什麽重要情況?”

“有些情況,回去再談。我想知道,午飯後你跟我萍姐談了陣,下午她就犯了病。你們是否談到目前的一些謠傳,使寄萍受了刺激?”

吳寄萍不等陶春冰回答就搶先搖頭,說:“關於社會上對我們救亡工作的一些攻擊的話,我們根本沒談。日本帝國主義通過德國駐華大使勸降的事,近來又有謠傳,像這樣重大謠傳,我們也沒有談。胡天長的事,我根本沒有提起。所以你擔心我受了什麽刺激,沒有。”

“沒有就好。萍姐,我可以告你說,全國形勢很好。人民的力量使國民黨中的投降派不能得逞。國民黨內部也有一股堅持抗戰、反對投降的力量,牽製了投降派不能夠為所欲為。萍姐,你安心養病好啦。”

吳寄萍說:“我同陶先生談的話使我十分欣慰,甚至使我感到振奮。”

羅明高興地問:“啊?可以告我說麽?”

寄萍:“當然可以。我勸陶先生多向文學方麵發揮他的特長,為中國人民寫出傑出作品,其他一時的得失都不必放在心上。”

“他接受了你的建議麽?”

“他接受了,所以我感到欣慰。”

羅明轉向陶春冰,快活地說:“寄萍對你的建議,是我們的共同心願!據我們的背後分析,你雖然關心政治,充滿熱情,但是你的性格是詩人性格,也是學者性格,而不是政治家性格。你可以成為傑出的詩人、作家,也可以成為傑出的學者,但不一定能夠成為傑出的政治家。所以我們有許多人在背後議論,都希望你能在文化或文學戰線多起作用。”

陶春冰苦笑一下,說:“你們的意見很好,不過我目前做什麽工作,並不能由我自己決定。”

羅明又說:“我們也明白你有苦惱。你在開封的情況,你為什麽離開《同舟》旬刊社,我們雖然有所風聞,但是我們按照組織原則,從來不向你打聽,也不希望你自己說出。關於你和某些黨內同誌的關係問題,我相信不會影響你對黨的整個看法;從長遠看,也不會影響你同黨的關係。我和寄萍,同你認識多年,對你比較了解,在政治上對你完全相信,我們對你所寄予的最大希望,是等待你為人民寫出來好的作品。”

聽見有人來到,陶春冰把話打住了。羅明看見他家的女傭人王媽提著有蓋的竹編紅漆食盒進來,問道:

“王媽,你送來的什麽東西?”

王媽說:“大少奶要我給寄萍姑娘熬的百合糯米粥,現在我送來啦,還有幾樣清素小菜。”

羅明用眼色向陶春冰打個招呼,對吳寄萍說:“萍姐,讓王媽侍候你吃點東西,我們走啦,明天再來看你。”

知道王媽來到,李惠芳同春喜也趕快進來了。

小小的山城中,一到晚飯後就開始靜下來。羅明和陶春冰走的是一條背街,更其僻靜。陶春冰向羅明小聲問道:

“小郭告訴你一些什麽情況?”

“有些消息我們都知道了,隻有一件事是最新消息。”

“什麽消息?”

“小郭從很可靠的地下渠道,知道前幾天縣黨部給省黨部上了一個秘密報告,說你從開封回來以後,深受左派青年擁護,同羅明等左翼青年沆瀣一氣,宣傳異黨思想,發展民先組織。”

“沒有請求省黨部下令取締你們的救亡工作講習班和驅逐我離開本縣?”

“沒有。隻是遵照上級指示,隨時密報異黨活動情況。”

陶春冰輕蔑地一笑,小聲罵道:“他們吃飽飯除打麻將之外沒事可幹,這就是他們所說的抗戰救國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