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春夜絮語
清明節過去幾天了。
這是一個風軟花香的暮春之夜。上弦月像一個尚未長成的小姑娘,躲在鄰家院中的綠楊背後,怯生生地側著一隻眼睛向校園中窺望。校園中的樹梢上,花枝間,春夜在極其神秘地、輕悄地、溫柔地絮語著。從樹梢上望過去,幾顆幽靜的明星倚著雉堞殘破的古城頭,像小姊妹們並排兒坐在一起,悄悄地談論著天上的荒唐故事,生怕被別人聽見。
黃梅和羅蘭懷著奇異的飄然心情,都不說話,親密地依偎著,耳朵和鬢發互相廝磨,在花影間走來走去。黃梅穿著新做的草綠製服,戴著軍帽;那一個穿著淡紫色的短袖旗袍,兩個小辮子搭在肩上。羅蘭差不多是無力地倚靠著黃梅,而黃梅像男性似的扶持著她的朋友。走到丹桂樹下,她們仍然不說一句話,隻交換了一個眼波,在微帶涼意的青石長凳上坐了下去。這正是十天以前魯輝揚和王淑芬所坐的那條石凳,如今她兩個相偎相依地坐在上邊。羅蘭心中一動,一方麵覺得有點兒不好意思,一方麵好像是被一個知心人溫存一樣,心頭上感到了朦朧的愛的幸福。雖然她分明是倚靠在女友身上,但在她空幻的陶醉中,這女友卻成了楊琦,而非黃梅。她隻覺兩頰燃燒,心魂搖**,連自己也不知道眼前的種種情景都非真實。
當扶著羅蘭在月色微明、花影輕搖的石子小徑上走著的時候,黃梅隻感到她自己很像是一個男性,十分有趣,心頭上飄著春意。一坐在丹桂樹下,想起來那晚上魯輝揚和王淑芬也正像她們現在似的坐在這兒,也不由得臉頰一紅,心頭噗噗地跳了幾下。她本來用右手摟抱著羅蘭,羅蘭像帶著三分醉意二分瞌睡斜靠在她的身上,如今她趕忙把右手抽回,從身上把羅蘭推開。羅蘭像從甜蜜的夢境中被人推醒,怔了一下,索性又閉著眼睛向黃梅的懷中倒去。黃梅把羅蘭的頭放在自己的大腿上,撫摩著她光滑的胳膊,悄悄地問道:“你在想什麽心思呀?”羅蘭已完全恢複了理智,故意不說話,也懶得睜開眼皮,像一個在姐姐懷中撒嬌的妹妹似的,她裝做睡熟了,輕輕地扯著鼾聲。
黃梅推一下她的女友說:“好好告我說,你到底在想什麽心思?剛才為什麽那樣煩悶?”
“別同我說話,我已經睡著了。”羅蘭合著眼皮,故意扯著輕輕的鼾聲。
“啊,原來你已經睡著了!那麽你夢見誰了?”
羅蘭裝做沒聽見。停一停,黃梅俯下臉去,湊近她的耳朵說道:
“那天晚上,魯輝揚和王淑芬就像咱們這樣兒……”
“討厭,你想死了!”羅蘭一骨碌坐起來,半嗔半笑地望著黃梅的眼睛說:“你隻會記得這種混賬事兒,不害羞!”
黃梅紅了臉,擠擠眼睛:“難道你已經忘了麽?”
“討厭!”羅蘭的臉頰也飛紅了,一麵笑著,一麵揚起手來裝做要打的樣子,罵道:“人家的事情與你什麽相幹?你倒是心裏邊念念不忘!”
“我是想著,想著,假若我是個男的……”
“混蛋!”羅蘭把嘴一撇:“別想瘋了,你下一輩子也不一定托生成男的!”
黃梅又摟抱著羅蘭的肩膀,頑皮地笑了起來,小聲說:
“你心裏想得比我多,卻不讓別人知道你想些什麽;我是心裏想得少,嘴裏說得多。咱們倆恰恰是反個過兒。”
“黃梅,你想什麽問題都太現實,這一點我不讚成!”
“想問題現實一點有什麽不好?”
“我認為現實的味兒淡一點,空靈一點兒才有詩意。”
“小姑……”
“你怎麽又叫我小姑了?不能改變稱呼麽?”
“啊,我起小叫順口了,以後堅決記住不再叫你小姑了。……羅蘭同誌,你是富裏生富裏長,從來不關心柴米油鹽,不知道饑寒困苦。如今已經到了荒春,鄉下人十戶有九戶沒有糧食吃,還要應付鄉保長不斷來催逼各種各樣的苛捐雜派。鄉下小百姓見天遇到的隻有苦難重重的現實,沒有空靈。”
“夠了,夠了。我就不愛聽政治課。”
“這不是政治課,是現實生活。”
“你講完了沒有?”
“還有幾句話就講完了,你聽不聽?”
“好,你講吧,反正今晚上的好興致都叫你破壞完了!”
黃梅笑一笑,接著說道:“日軍占領我們的東三省,這是現實。日本發動了大規模的侵華戰爭,這是現實。日軍每到一地,屠殺中國人民,焚燒村莊,強奸婦女,這是現實。光在南京城,日軍就屠殺了幾十萬沒有反抗能力的中國人,這是血的現實。空靈在哪兒?你所說的空靈看不見,摸不著,大概隻在你的想象中有!”
“好了,好了。咱們今晚不談這些好不好?”
“好,不談了,你別生氣。”
她們都不再說話,繼續坐在桂樹下,欣賞春夜小院中的幽靜月色。雖然黃梅依然摟抱著羅蘭的肩膀,羅蘭依然緊靠在黃梅的身上,但是羅蘭的情緒再也不能像剛才那樣充滿著超脫於現實之外的詩意了。過了一陣,羅蘭從石凳上站起來,拉著黃梅說道:
“咱們到荷花池那邊去坐。”
“地上有露水,坐這兒不怪好嗎?”
“我討厭這地方。”
“小林討厭這地方還有道理,你何必討厭呢?”
“這地方不幹淨。”
“這有什麽關係?別人幽會過的地方為什麽這樣惹你討厭?嗨,你這個人真是古怪!”
“反正我不高興坐在此地,你願意你自己留下好啦。”
羅蘭堅決地往荷花池那邊走去,黃梅隻好同她一道,但心裏卻覺得有點好笑。
到了荷花池邊,她們各自掏出花手絹攤在潮濕的青草地上,膀靠膀坐在池邊。這池子隻有四五丈長,兩三丈寬,荷葉稀疏,一彎新月帶著繁星落在池中,幽靜地閃著銀光。黃梅望著水麵,回想著半個月來的講習班生活,活潑而緊張,愉快而幸福,日子就像是閃耀著朝日金光的波浪,迅急地、忙碌地、一浪緊推著一浪地奔流過去。想著想著,她感到十分興奮,湊近羅蘭的鬢邊問道:
“羅蘭,你看我比起才來的時候,不是長進得很多嗎?”
羅蘭點點頭,沒有說話。她因黃梅的話而想到自己身上,感到一種漠然的空虛和悲哀。
黃梅又說道:“我覺得我以往十幾年的日月全是虛過,這半個月來的生活才真是生活。半個月中我在知識上的進步比我上幾年學校得益還多。真的,你批評批評我,我到底怎麽樣?”
“你,又用功,又聰明,又能幹,”羅蘭漫不經心地回答說,望著池中的纖月和微微動**的星光悵然一笑。
“見鬼!我請你給我個正確批評,誰請你往我的頭上戴高帽子?”
“我說的是實話。”羅蘭轉過臉來接著說:“你同張茵都是這偉大時代的新女性,小林也可以,隻有我不配。我什麽都明白,但是我……”
“你為什麽說自己不配做個新女性?這不是故意挖苦我跟張茵、小林麽?”
“你不了解我,黃梅。”羅蘭低下頭歎了口氣,“隻有我萍姐一個人了解我,她隻恐怕我這樣發展下去,將來會自殺。”
“見鬼!你為什麽這樣悲觀?”
“這不是悲觀。萍姐說我同時代很不調和,我覺得她說得非常深刻。”
“不調和是不是矛盾?”
“也算是矛盾吧。”
“有矛盾才有發展,問題是在你怎樣克服這種矛盾,使自己向正確的路上發展。你想,哪個人的思想上沒有一點矛盾呀?”
“你又滿口術語起來了!黃梅,將來叫你嫁給個哲學家才好呢。”
黃梅推了羅蘭一下,說:“俺將來多讀書,自己做哲學家,偏嫁一個不懂哲學的人,好讓他低三下四地向我求教。”
“不要鼻子!”羅蘭被逗得笑了起來,又說道:“人家一肚子煩惱,你偏偏愛說笑話!”
“不叫你笑一笑,我真怕你要跳進花池裏自殺呢。告我說,羅蘭,你為什麽近來總是憂憂鬱鬱的?是不是為著戀愛苦惱?”
“別胡扯,我永遠也不會戀愛!”
“真的,你悄悄告我說,我決不告訴第二個人。到底,羅蘭——你看,我現在真不再問你叫小姑了——到底有什麽事情老使你不高興?你隻告我一個人說有什麽關係?”
“我自己也說不上來我為什麽不快活;原因很多,我自來沒有分析過。”
“你真是古怪!算了,我也不白問你的心思了,反正日後我總會知道的。現在我同你說個笑話兒,你願意聽麽?”
“什麽笑話兒?”
“從前呐,”黃梅快活地開始說,“我恨你跟萍姑恨透了,連想起你們時也要咬一咬牙的。誰料到咱們會變成親密的朋友?還有你二哥,我做夢也想不到他會變得這麽好,這樣的叫我敬愛!”
“你愛他嗎?”羅蘭突然攔住問,鬼祟地眨著眼睛笑。
“該死!”黃梅照羅蘭的背上打了一拳,罵道:“人家同你說正經話,你偏往一邊胡扯!”
“那麽是我聽錯了。嗨,真討厭,叫我隻高興半截兒。”羅蘭笑了一陣,又問道:“你猜我二哥在這些女同學中喜歡哪一個?”
“我管他喜歡哪一個!我們還是說正經話吧;你要是不讓我說正經話,我可要走了。”
“好,好,你就說正經話吧,我再不談我的二哥了。”
“我又沒禁止你談他,你的話何必帶刺兒?你看我不敢把你甩在這裏走麽?”
黃梅一麵說著一麵裝做要站起來的樣子,羅蘭趕忙拖住她的一隻胳膊,要求說:
“你看,我剛剛快活了一點兒,你就要走。早知道你是這樣,我也不拉你來了。”說畢,裝做生氣的樣子,把嘴唇噘了起來。
“我說句正經話,”黃梅說,“從前我以為敵人永遠是敵人,朋友永遠是朋友。現在我才知道朋友也可以變成敵人,敵人也可以變成朋友。問題是看鬥爭的目標是相同,還是相反。現在是民族利益高於一切。昨天張茵……”
“你是要對我講書麽?”
“別打岔。——昨天張茵說的對,革命是最崇高、最神聖的事業,隻有在這事業上,人和人才能真誠地相親相愛,相救相助,生死同心。羅蘭,你如果能同革命事業打成一片,我想你決不會自己煩惱、苦悶、歎息、悲觀。你越是把自己同革命事業隔離,你的靈魂就越是變得孤獨、寂寞。真正的快樂是從勝利和希望中產生的,而勝利和希望都是人們自己創造的。我說的話你相信麽?”
羅蘭點頭說:“當然相信。”
“我自己永遠是樂觀的,”黃梅繼續說,“天大的不痛快也不會放在心上。我什麽挫折磨難都經過,在大風大浪中長了這麽大,要是同你一樣,豈不早就不自殺也要憂愁死了?我的眼睛永遠是望著光明的將來,將來的世界是我們的,是我們的,絲毫沒有疑問!”
羅蘭不說話,隻望著黃梅笑著,不知心中究竟是悵惘還是感動。黃梅咽下去一口唾沫,越發興奮起來,說道:
“我時常想著,假若世界上的人沒有受壓迫的,沒有受生活折磨的,都能受合理的教育,發展自己的天才,貢獻自己的能力,這個世界不知要被創造得多麽好呀!”
羅蘭帶幾分感慨地小聲說:“你真是樂觀,我能像你一樣就好了。我對於未來世界的希望毫不懷疑,隻是我本身有許多弱點,帶給我許多苦惱。我想我將來換換環境,也會變得同你一樣的。”
“你快點變吧,羅蘭!我們都佩服你的聰明,隻要你再充實充實生活,將來一定有很大成就。楊琦先生們都說你如果向文學方麵發展,會成為一位了不起的女作家哩。”
“別聽他們背著我胡說!”羅蘭罵了一句,同時用肘彎向黃梅身上推了一下,但實際上她的心中忽然充滿了快活和驕傲,忍不住從嘴角流出來一絲微笑。“你什麽時候聽楊先生們談論我?沒有罵我吧?”
“昨天楊先生同羅先生一道談起你來,我同張茵也在場,他們都說你很有希望,隻是心中有許多矛盾。”
“誰說我心中有許多矛盾?”羅蘭急忙問道,呼吸有點兒急促起來。
“都是這樣說。楊先生說得最有意思——”
“討厭!他說我什麽了?”
“他說的話像做詩一樣,你讓我想一想。”
“你真是討厭!”羅蘭又罵了一句,“反正不是好批評,我不愛聽他的!”但她的眼睛卻盯在黃梅的嘴上,焦急地等待著她重述出楊琦的話。停一停,她又忍不住催促說:“你想起來了麽?”
“想起來了,”黃梅點著頭笑了一笑,“他說:‘小林微笑的時候多,羅蘭憂鬱的時候多。’他還說:‘羅蘭就是在快活時候,細看來眼睛裏也常常含著憂鬱,這種憂鬱情緒,像月色一樣朦朧,像浮雲一樣來去無蹤。’你聽聽,不是像做詩嗎?”
“他對我觀察得多麽仔細!”羅蘭想道,卻看著黃梅說:“這話有什麽可笑?你再笑我就……”
一語未了,忽聽有誰在宿舍院裏叫道:“羅蘭!羅蘭!”
羅蘭沒有回答。小林的聲音在花園門口也叫了她兩聲,隨即帶著懷疑的口氣自言自語地說道:
“奇怪,小羅跟黃梅躲到哪兒去了?”
黃梅看著羅蘭,悄聲說:“小林同誰在找你哩,怎麽不答應?”
羅蘭搖搖頭,叫她的朋友不要做聲。一會兒,小林的聲音又在教室院中叫了兩聲,就不再聽見了。
黃梅說道:“也許小林找你有什麽事情,我們回寢室好啦。”
“管她呢。反正是星期六,明天沒有功課,我們在這兒清清靜靜地多玩一會兒。”
停了片刻,黃梅又說道:“羅蘭,你看我,我整天跟同學們在一起打打鬧鬧,有話就說,該笑就笑,一點憂愁的時候也沒有。你呀,你近來為什麽不好好兒玩一玩?你常說你心裏煩悶,玩一玩不就沒有煩悶了?”
黃梅用閃著光輝的眼睛望著羅蘭,等待著她的回答。羅蘭又沒做聲,從嘴角露出來一絲苦笑。她非常了解自己,認為自己的痛苦幾乎是不可解脫的,在很小的事情上都表現出她的悲劇性格。即拿閑玩來說吧:黃梅入講習班不過個把星期,就無拘無束地跟男同學們打鬧起來,她的行為完全是出於自然,不帶半點兒做作或輕佻;林夢雲雖不像黃梅那樣,但如有男同學跟她打鬧著玩,她也並不拒絕;隻有她羅蘭自己,表現得特別矛盾,平白的自己惹出來沒有道理的煩惱。她每次看見男女同學們在一塊兒打打鬧鬧,一方麵覺得他們玩得過火,一方麵又滿心希望自己參加進去;但如果男同學們有誰同她開了個小小的玩笑,她會馬上臉紅起來,碰給他一個釘子。她仿佛有兩個不同的靈魂:一個靈魂要求她盡量保持少女(而且是大家閨秀!)的尊嚴和含蓄,另一個靈魂要求她隨和一點。或者說,一方麵她把自己弄得孤獨,一方麵她又不能忍受孤獨所給她的寂寞之苦。“一個人為什麽要有這麽多的矛盾呢?”她用一種譴責的口氣在肚裏問自己,同時心頭上生起一種弱者的悲哀。
黃梅等不著回答,又繼續說道:“我說,羅蘭,我們生在這個時代真是好!”
“啊?”
“你想一個人要是生活在平凡的時代,平凡地活了一輩子又平凡的死去,多麽見鬼!”
羅蘭並不看她的朋友,仿佛隻是在注意聽著那從遼遠的曠野裏傳來的催耕鳥的持續叫聲,慢吞吞地說道:
“不要談了,我們回寢室也好,看小林找我幹嘛。”
“你真是!你為什麽忽然又煩惱成這個樣子?”
“我沒有什麽煩惱,”羅蘭淒然一笑,“快站起來走吧。”
“你一定有什麽心事,”黃梅用肯定的口氣說,“別誆我!”
“你是瞎猜的。我什麽心事都沒有。”
“我不信。你的心事都表現在眼睛裏和眉毛上,你當我看不出來?”
“我不過覺得憤恨……”
“憤恨哪一個?”
“憤恨一切人,也憤恨我自己。”
“為什麽?”
“不為什麽。”羅蘭眼睛濕潤,喃喃地加了一句:“我不知道……”
黃梅不再問什麽話,拖著羅蘭從草地上站起來,同時撿起來已經大半濕了的兩條花手絹,緩步向女生寢室走去。上弦月落下古城頭,花園中變得昏暗了。
林夢雲坐在寢室中,正伏在桌上寫日記。她聽見黃梅和羅蘭走進屋來,忙合住日記本,抬起臉孔來說道:
“小羅,剛才你家有人來找你回去,說是你父親叫你的。”
羅蘭沉吟了一下說:“沒有什麽事呀?我不信。”
“我誆你有什麽好處?”小林說,“剛才你沒聽我前院後院的到處叫你嗎?”
“聽是聽見了,我怕你是同我搗鬼哩。”
“信不信由你。我隻管把消息轉告你,你不願回去拉倒。”
羅蘭顧不得找她的手電筒,立刻匆匆跑出寢室。林夢雲目送著羅蘭的背影在夜色中消失以後,對黃梅笑著說道:
“小黃,我猜她父親是叫她回去吃什麽好東西的,也許她父親給她燉了一隻雞子。”
“你怎麽知道?”
“你要曉得,小羅在這裏沒吃過一頓飽飯,常常回家去吃點好的。現在還有點習慣了;她才進講習班的時候,吃起飯來簡直像咽藥一樣。”
“可是她並沒有對別人訴過一句苦。”
“啊,誰也不肯對別人示弱:一個革命的青年怕吃苦!”
黃梅不相信小林的猜測,預感到會有不愉快的事兒發生,但是她不說出口,坐下去看起書來。過了一陣,她的心中實在忍耐不住,走過來突然抓住小林的一隻手腕,說道:
“喂,小林,見鬼,你明天得請我上館子。你說,你請不請?”
“為什麽?”
“我發現你的秘密了,嗨!”
小林掙脫她的手說:“胡說!我有什麽秘密?”
“還瞞我哩,見鬼!”黃梅目不轉睛地看著小林有點吃驚的臉孔,用堅定的口氣罵道:“鬼丫頭,我什麽都知道,你還瞞我!”
林夢雲的臉紅了,怯怯地咬著嘴唇一笑,忽然站起來,撲在黃梅的肩膀上,因情緒緊張而呼吸短促起來。
“是張茵告訴你說了麽?”
黃梅趁勢說:“不是張茵說我怎麽知道?哼,鬼丫頭,你還在我麵前守秘密哩!”
“我正要找機會同你商量。”
“好吧,你快說!”黃梅命令說,竭力地製止住笑。
“張茵同我談了幾次,我當然很同意,不過我說我再考慮考慮……”
“混蛋,誰問你那事情了?”黃梅罵了一句,忍不住笑了起來,“嗨!我說的是你在戀愛呐,你這丫頭!”
林夢雲愣怔一下,臉紅得像海棠花一樣,噘著小嘴說:“真討厭!我以為你同我談正經話哩!為什麽故意詐我,說張茵同你談過了?”
“那是另外一回事兒,你自己決定吧,我不管。你怎麽這樣沉不住氣,我隨便一詐,就把張茵同你談的話吐出來了?”
“當然我是相信你才說的,你不詐我我還要找你商量哩。”
黃梅在小林豐滿的臉頰上輕輕地擰了一把,學著她的聲調說:
“你不詐我我還要同你商量哩!”
小林被她逗得笑起來,摟緊了她的肩頭,像一個小妹妹似的纏著她,要求說:
“好姐姐,咱們談正經話。你替我決定好不好?我知道張茵事前同你商量過的。好姐姐,我心裏不是害怕,隻是有一點矛盾。你說我明兒應該怎麽答複她?”
“她要介紹你加入民先的事,沒有什麽可猶豫的。不過你的個性同我不一樣,你自己再想想,現在暫且不談這問題。”黃梅稍停片刻,又接著問道:“你剛才在日記上寫的什麽?難道把張茵同你談的話都寫在日記上麽?”
“不是,我沒有寫。”林夢雲不好意思地咬著嘴唇,微微笑著,兩個酒窩兒深深地陷了下去。
“那麽你一定在日記上記著戀愛的秘密,還有什麽話可說的?”
“真氣人,你為什麽要胡猜呢?”
“胡猜?……哼!我同小羅一進屋來,你就慌忙把日記本子合住,難道我沒有看見?沒冷病不怕喝涼水。來,你讓我看看你在日記上寫的什麽?”
“不,我不讓你看!”小林說,同時趕快用雙手按緊日記本。
“不?……好吧,你不讓我知道你在日記上寫的是什麽,我可要大聲嚷叫。我要告訴隔壁的人們說,你看,我大聲說——”黃梅裝做大聲叫嚷的樣子,在喉嚨裏發出微弱的低聲:“都來看啊!林夢雲的日記裏夾著一封情書!”
小林在黃梅的脊背上捶了一拳,急得無可奈何地說:“我讓你看,讓你看,可是你得替我保守秘密呀!”
“那當然。”黃梅滿意地笑著說,“我又不是替報館采訪消息的。”
林夢雲把日記本子翻開,心頭怦怦跳著,臉上禁不住一陣發燒。她忽然翻悔,又忙用兩隻又胖又嫩的小手按在那一頁正在寫的日記上,不肯讓黃梅看。黃梅勉強舒開小林的兩隻手,奪到日記本,發現一節尚未寫完的有趣文字,看了下去:
自從前幾天萍姐請吃飯以後,我對陶有了更多的了解,越發對他敬愛。他天真、熱情,心地單純得像一個孩子,然而他又比一般青年人知識豐富,看問題敏銳。我知道他的內心裏埋藏著深深的憤慨和苦悶,可是我不知道到底是為了什麽,難道他也在愛情上受了挫折?倘若不是由於他追求多年的一個美貌戀人忽然同他關係發生了波折,使他有難言之苦,他怎麽有時流露出苦悶神情?有的同誌猜測,說陶先生在工作上有不順心的事,並不是愛情問題。到底是為了什麽事呢?我不理解!
我愛讀他的詩,愛聽他的課,也愛聽他講故事。我能從他的一句話裏看出他的天才。盡管他內心中有苦悶,但是當他同青年們在一起時總是滿麵春風,那是一種真摯而健康的微笑,一點不攙雜虛偽成分。他的眼睛,啊,他的眼睛……
黃梅一邊看一邊不自覺地輕輕點頭。重複讀了兩遍之後,她被日記中的真摯感情所感動,心中想道:“啊,小林很愛陶先生!可惜太渺茫了!”於是她抬起頭來,望著林夢雲的眼睛,靜靜地笑著,想不起一句話說。在這相對無言的片刻,盡管小林總想回避她的目光,但是她能從小林的那一雙長著長睫毛的、大而有神的眼睛裏,看出來這位少女特有的嬌羞和熱情,看出來她明亮的眼珠兒含著激動的淚水,同時有一種神秘的感情在眼睛裏暗暗燃燒。她聽見林夢雲的呼吸失去了平勻。雖然黃梅沒有這樣的經驗,但是小林的不平常的表現都使她看見和感覺到了。她感覺這初戀的心理有點兒神秘,有趣,也可以理解。隻是她自己還是少女,沒有愛過男性,也沒有被男**過,所以她羞於說出小林的心中秘密。同時,她在自己心中暗想:能成為事實麽?很難說。傻姑娘,確實太渺茫了!……
過了片刻,黃梅關切地悄悄問道:“小林,他知道你對他的感情麽?”
林夢雲沒有回答,越發低下頭去,覺得兩頰燒得更凶,後悔不應該讓黃梅看了日記。又過了片刻,黃梅重新看了這一頁日記最後未寫完的一句話,悄悄問道:
“你告我說,他的眼睛怎麽樣?”
林夢雲向黃梅的胳膊上打了一巴掌,突然伏到桌子上,曲疊起兩隻胳膊把臉孔埋藏起來。聽見黃梅又在翻她的日記本,林夢雲伸出一隻手用力地按在上邊,小聲說:“不許再看!”黃梅平日認為小林和羅蘭的手都很好看,是那種非勞動家庭出身的姑娘們的手,小巧嫩白,十指纖纖,和她自己的手不同。她的手雖然也不算太大,也還秀致,但皮膚不白,也缺乏嬌嫩,而且手掌上生有薄薄的子。現在她看著小林的手背,覺得真是可愛。小林的手背上,連接四個手指的關節處,竟然有四個小小的酒窩兒。黃梅忽然露出來她童年時的頑皮本性,伸出右手中指在茶杯裏蘸一下,將一滴水滴進小林手背上的一個小酒窩中,林夢雲將手猛一縮,離開了日記本。黃梅像閃電般地將她的日記奪走,快活地笑了起來。林夢雲並不想辦法搶回日記本,隻是抬起頭來,生氣地在桌上一拍,說道:
“真討厭!我以後再不叫你姐姐了!”
“不叫我姐姐沒關係,隻要你以後把我當做好同誌就行了。”
黃梅為著關心小林對陶春冰的真實感情,趕快翻到了清明節第二天的日記。這一天的日記有兩頁,關於陶的隻有一小段,這樣寫道:
今天下午我跑去看陶先生,順便請他在我的紀念冊上題幾句話。他因昨天中午在杏花村多吃了幾杯酒,晚飯後去看吳寄萍的病(她下午突然又吐血了),夜間沒有睡好覺,今日他的臉色有點蒼白,頭腦悶騰騰的。談到他要走的問題,不知為什麽我的心感到了一點兒悵然,他也望著我好半天默默無言。
黃梅看了這一段還不滿足,忙翻到清明節當天的日記去看。這一天,小林的日記滿滿的寫了五頁,把宴會上的情況詳細地記了下來。陶春冰在飯後沒有馬上回來,而是被吳寄萍約去談話,林夢雲以為陶吃醉酒了,所以當天的日記寫到末尾的時候,另起一行,寫下這樣兩句話作為結語:
夜深了,他的酒醒了沒有?祝他晚安!
黃梅點點頭,把這句話重複地讀了兩遍,又細細地品味片刻。忽然,她用合起來的日記本在林夢雲的頭頂上輕打一下,有一句剛才羞於說出的話再也憋不住了,俯身湊近小林的耳朵根,悄悄地笑著問道:
“小林,你愛陶先生是不是?”
林夢雲猛然抬起頭,奪去日記本,紅著臉小聲罵道:“放屁,早知道你要胡說八道,我不讓你看我的日記了!”
“我是同你說著玩兒的,”黃梅親昵地從後邊緊緊地抱住她,“何必發脾氣?小林,這屋裏沒有別人,咱兩個談幾句體己話好不好?”
“什麽體己話?……你可得同我談正經話;說混賬話我就把耳朵掩住!”
“咱們正正經經地談一談你跟陶先生的事情,因為我對這件事非常關心。”
“我跟陶先生的什麽事情?”
“小林,你別和尚戴個道士帽,假裝懵懂僧。你肯讓我打開窗子說亮話麽?”
小林點頭同意:“好,你說吧。”隨即把嘴唇咬了起來。
“我有充分理由,”黃梅說,“證明你同陶先生之間……”
“聲音放小點兒!”
黃梅放低聲音接著說,“你同陶先生之間有一種神秘關係。許多人都看出來陶先生很愛你,並不是我一個人這麽感覺。他喜歡你去找他玩,愛聽你唱歌,常常稱讚你有唱歌天才,前天中午他也是有一半因為你才多喝了幾杯酒,難道這還是假的麽?你近來差不多天天跑去看陶先生,從這日記上也流露出你的感情,你還想抵賴不成?”
“我隻承認我對陶先生十分敬愛,把他當先生看待。我從來沒想到這是戀愛。”
“難道敬愛不可以變成戀愛?”
“你不懂,這完全是不可能的。”
“哼,什麽事情都是會發展變化的。如今你覺得你同他不可能發生戀愛關係,你對他隻是敬愛。日子稍久,保不住一點一點地你對他的敬愛發生質變,到了那個時候,你自己做不得自己的主,哼!”
林夢雲的感情激動得非常厲害,哀求一般地小聲說:“咱倆不談這個好不好?反正我知道陶先生心裏喜歡我,我也敬愛他,不過,不過,”她咽下去一口唾沫,“我們之間有很大距離,永遠也不會發生戀愛!小黃,我覺得心裏很難過,咱們不要談這個,你將來瞧吧,不會的,我說不會就不會!我決不會自尋苦惱,也不願給陶先生增加煩惱……咱們別談這個無聊的問題了!……”
黃梅好像受了小林的感染,也覺得心頭上和眼睛裏微微**漾著平日不曾有過的感情,略帶悵惘的口氣說:“不願談就不談。見鬼,現在是抗戰第一,談這事有點無聊!”
她放下小林,回到自己床邊,渾身困乏地躺了下去,眼睛茫然地望著燈光,麵前出現了羅明的影子。“見鬼!”她罵道,“無聊!”羅明的影子不再出現了。但是她的心緒不寧,說煩惱不像煩惱,說空虛不像空虛;並沒有想什麽,但同時又仿佛想了很多。過了一會兒,她揉一揉微微發酸的眼皮,趕忙拿起來一本《社會發展史》,隨便翻到一個地方閱讀起來。無情無緒地讀了兩三頁,她心中稍覺寧靜,但書也不想讀了,從**坐起來,無所謂地歎了一口氣。
“為什麽歎氣?”林夢雲正在繼續寫日記,抬起頭來問。
“什麽也不為。”黃梅回答說,確實不知道她自己為什麽歎氣。
“不為什麽?你的性情剛強,平常很少見你歎氣的。”
“我既然是個人,當然也有歎氣的時候,不過不像小羅一樣罷了。”
“歎氣都是有原因的,難道有沒有‘內容’的‘形式’麽?”小林笑著問,故意學黃梅近來的樣子喜歡在談話中生吞活剝地夾雜著哲學術語。
黃梅罵道:“見鬼!”
“見鬼!”小林學舌說。隨即問道:“真的,已經是春暖花開的時候了,莫非你有什麽心思麽?”
“呸!我捶不死你!”黃梅的心中一急,想不出來一個解釋無端歎氣的理由,接著說:“我想起來前天晚上小羅告訴我的一個秘密,就忍不住歎了口氣。”
“又是什麽秘密?同寢室就咱們這三個姑娘,整天都成秘密了,真好玩!”
黃梅一板正經地說:“你不曉得,的確是一個秘密。前天晚上,小羅告我說,吳寄萍的生日不是清明節,清明節原是她愛人的生日。上星期她又接到吳寄芸從延安來的一封信,說他已經打聽到胡天長的消息,說胡很平安,如今已經到膠東敵後,那裏的武裝鬥爭形勢很好。信中還說小望西長得很健康,醫生證明並沒有染上肺病,已經學會說許多話了。寄萍接到這封信非常高興……”
林夢雲截斷黃梅的話頭說:嗨,這算什麽秘密?前天下午小羅就告我說啦,你以為我還不知道麽?”
黃梅把眼睛一瞪:“見鬼!你為什麽不告我說?”
“小羅不讓我說。”林夢雲抿嘴一笑,跟著問:“‘見鬼’是什麽意思?”
“‘見鬼’就是‘見鬼’,壞丫頭!”黃梅用指尖在小林的右邊酒窩上輕輕一點,又罵道:“你心裏真能藏住話,見鬼!”
隔壁的同學們都已睡熟了,但羅蘭尚未回來。黃梅和小林暗暗詫異,隻是都沒有說出口來。聽見陳維珍在隔壁喃喃地說著夢話,她們交換了一個微笑的眼波。黃梅將下巴一點,要林夢雲靠近她的身邊站著。她悄聲地對小林說:
“關於張茵同你談的事情,我覺得你沒有猶豫的必要,在這樣的時代應該生活得勇敢一點。”
“你自己呢?”
“我已經加入了。我認為生活在當今世界上,首先要勇於鬥爭,既要勇於破壞舊的,也要勇於創造新的。我們要生活在集體中,戰鬥得更有意義,更有力量。”
“張茵說咱們要組織一個宣傳隊往鄉下去,經費有眉目麽?”
“羅先生已經同各方麵進行接洽,大概沒問題。”
“這幾天敵人從北邊向徐州進攻,戰爭很吃緊,台兒莊看樣子又保不住,你說徐州方麵的局勢危險麽?”
“怕什麽?萬一敵人打過來,咱們就打遊擊!”
小林的心中一動,歎口氣:“我倒不是怕……”
黃梅從寢室裏走出去,站在小院中行深呼吸。有一隻貓在屋脊上叫兩聲,十分難聽。黃梅彎腰拾起來一塊坷垃向它打去,將它趕跑。小林聽見房坡上嘩啦一聲,慌慌張張地跑了出來,喘著氣埋怨說:
“討厭!你為什麽嚇唬我?”
“我不是嚇你,我是拿坷垃打貓哩。”
“多事!它在房子上叫春礙著你什麽了?”
“我怕它叫得同學們睡不著。”
林夢雲把黃梅的這句話品味一下,忍不住笑了起來,跑上前死抓住黃梅的一隻胳膊,在她的脊背上連捶兩拳。黃梅有一點莫名其妙,隨後忽然想起來自己的這句話有問題,也跟著笑了起來。等笑過一陣之後,黃梅用左胳膊摟著小林的脖子,右手從一株梧桐樹的枝葉間指點著屋脊上邊的幾顆星星,在林夢雲的耳邊說道:
“小林,說正經話,我教你認識幾顆最有用的星星。你看,從這個樹枝旁邊直望過去,比屋脊高得有限,有七顆明星像一把勺子,就是北鬥。你向我指的方向找,從這個樹枝旁邊望過去,看見了沒有?”
“啊啊,看見了,看見了。”小林高興地說,一雙明亮的大眼睛望著深藍的遠方天際。
“你再看,小林,正應著勺子口有一顆星星,稍微有點發紅,那是北極。看見了麽?”
“你記清,找到北鬥就可以找到北極。北極的位置是不變的。將來你不管在怎樣漆黑的夜間,不管在什麽鬼地方,隻要找到這顆北極星,就不會迷失方向。人類從很古的時候就認識這顆星星。它對於走夜路和航海很有用處。”
“小黃,你告訴了我一個十分有用的知識!”
“我告訴的是天上的北極星,人間也有北極星,也會替人們引路。”
“你說人間也有北極星,在哪兒?”
“你自己想想,自己找吧。或者,你明天見了陶先生,問問他也可以。”
林夢雲恍然明白,笑著說:“我已經明白了。你說的話真有意思!”
“小林,我想告訴你一個消息你聽不聽?”
“什麽消息?”
“陶先生暫時不走了。”
小林的心中一動,問道:“他原說兩三天以內就走,怎麽又改變行期了?”
“他講的通俗哲學課,同學們非常歡迎。羅先生們今天下午研究了以後,決定留住他把課程講完再走,他也同意了。”
“唉,這才好呢!”
“這是好消息麽?”
林夢雲掩飾了滿心高興,裝做沒有聽見黃梅的問話,也裝做對陶春冰暫時不走的“大事”不很重視,繼續凝望著遙遠天上的北極和北鬥。她確實把這幾顆星星的位置牢牢地記在心中。過了片刻,她忽然扭轉頭來問:
“小黃,哪是牛郎星和織女星?”
“哼!你心裏就記著牛郎和織女,我偏不告訴你!”
小林被譏諷得臉一紅,在黃梅的大腿上擰了一把,罵道:“壞家夥!”黃梅沒有報複她,拉她走回寢室,心中不安地問道:
“羅蘭到現在還不回來,你想,是不是她的家中出了什麽事?”